约会 发表于 2011-12-19 16:02:58

精神眉眼 人文意趣——苏州旧宅老屋中的题额与楹联

作者:柯继承   苏州旧时大户人家,总是有厅堂、天井、卧室和书房,厅堂与书斋里,往往有题额和楹联,其中,特别是楹联,或修身砺德,或感时抒怀,或传神象意,或寄意托物,是与厅堂、书斋、天井乃至四周环境相映成趣而又关系密切的一种文学表现手段和载体,极具文化的象征意义和坐标意义。
  但是,长期以来,大多数具有一定规模的旧宅老屋,没有列入文物保护单位名录,而是或被各种企事业单位占用,或是散为“七十二家房客”,虽然有一定数量的建筑纳入控保建筑范围,但事实上是控而难保,无论是投入的人力还是财力,都比较窘迫,这就造成了许多旧宅老屋,外貌或形态差强人意,而内部构件、摆设,或面目全非,或名存实亡,至于题额和楹联,本来就不易保存,何况是半个多世纪的自然与人为的播弄和毁坏呢?
  于是,当我们要整理和研究相关的题额和楹联内容,就目前情形而言,只能是从相关文献中去爬剔,去收集,而无法与其“零距离”接触,欠缺与传讹在所难免,即使这样,我们还是能够从点点滴滴的资料中,发现住宅主人或楹联题额创作者的精神眉眼、人文情怀。
  一些古建筑,曾经用作公益性机构(如会馆、会所等),宅园中有亭池之胜,一些题额、联语就非常抒情化,情景交融,意象纵横,典雅色彩十分浓厚。
  《吴门表隐》卷十:“三山馆旧名白堤老店,国初赵氏创建,以供往来停骖设饯之所,下塘山景园,乾隆时戴大伦增建,有园林之概。亭曰:‘坐花醉月’,堂曰‘卷石勺水’,有阁临流,匾曰‘留仙’,联曰:‘莺花几緉屐,虾菜一扁舟’,柱联曰‘竹外山影,花间水香’。皆吴云书。” (注:緉,双的意思)
  吴云(1811-1883),清代学者、书画家,曾为苏州知府,故居在今庆元坊听枫园。三山馆的题额、联语,是吴云书,也很可能就是吴云所撰,题额和联语不仅写出了环境之美,也漾溢着意境之美,特别是“竹外山影,花间水香”,短短八个字,把虎丘山塘写活了,也写绝了。
  同样在山塘街青山桥西,旧时有吟啸楼,“朝仪程秉义所筑,临堤高敞,画舫明灯,皆集其下,额曰‘仙侣少留处’。联曰‘吟风啸月无双土,绿水青山第一楼’,金畇善书题。”(《吴门表隐》卷十一)也是诗情画意,十分优美。
  赵宧光为自己书舍“寒山堂”的题联“竹开霜后翠,梅动雪前香”,不仅写出了意境之美,还富有哲理。竹、梅与松向被称作“岁寒三友”,竹经严霜,仍舒翠叶,梅浴寒雪,更吐芬芳,借不畏严寒的植物,以象征在恶劣环境下还能保持高尚情操的人品。需要指出的是,这副联语是集引唐初虞世南的《侍宴归雁堂》诗,借以表现赵宧光始终不媚权势和流俗,竹之有节,梅之高雅,正是他高风亮节的夫子自道。
  苏州一些大宅园,毫无疑问,是非常适宜居住和逍遥岁月的,一些宅园的主人或功成身退,或壮志难酬,住在大院内,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也有,但相当一部分还是头脑清醒。他们在尽量享受高度物质文明的同时,还是有所追求和期待,但佯狂假醉,把内心的企盼掩饰在啸傲风月之中。憩桥巷7号宅内就有砖刻门楣“邀月”、“听涛”,砖刻门门联:“酒醉琴为枕,诗狂石作床”。这类题刻就当作如是看。
  住在三茅观巷的明代著名书法家祝枝山,为自己“怀星堂”写的一副联语,别有一种高情远韵,读来令人回味无穷:
  相与观所尚,时还读我书。
  这两句都出典于陶潜的诗。“相与”句,出诸陶潜《移居》诗“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时还”句,出诸陶潜《读山海经》诗“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抒写了高雅脱俗的生活情趣。可以想见,祝枝山与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也就是文征明、唐伯虎等人吧,在挂于这一副楹联的书斋或客厅里,鉴赏名人的诗文和字画,互相探讨,甚至互有争论和商榷,将是一种何等惬意、何等高雅、何等令人羡慕的文化活动啊。
  祝枝山还有这样一副自题联:每闻善事心先喜,得见奇书手自抄。一边是道德修养的提高,一边是情趣爱好的升华,襟怀已开,其乐无穷,这种崇文、为善的风尚,应当说在苏州,是一直受到人们的赞许和推崇的。
  也有些联语是明白地激励自己,鼓励自己提高修养,深造学问的。
  石韫玉(1756-1837)考中状元后,做过翰林院修撰等,官至山东按察使,但为人正直,不太适应官场的尔虞我诈。退职后,回到苏州主讲苏州紫阳书院二十余年,住苏州金狮巷,是个饱读经书的学者。但他在家,仍自题一联,勉励自己努力读书、钻研学问:
  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
  寓意深刻,可谓是经验之谈,也是激人励己的人生格言。
  咏物言志,妙笔生花,是苏州古屋老宅楹联中最常见的,因为吴地山水明媚,花树宜人,所以咏物言志,多借山水花树,抒发情怀。
  毕阮(1730-1797),苏州太仓人,乾隆年间状元,官至湖广总督。他字秋帆,又自号灵岩山人,他在苏州名胜灵岩山下,建有住宅,中有一联语,颇具雅趣:
  苍松翠竹看颜色,秋水春山见性情。
  颜色,本指色彩,这里借指尊严,喻指人的气节,而秋山春水,比喻清朗的气质。这副对联,妙用比喻,形象鲜明。
  与此类似的,有彭玉麟为东山枕流阁撰写的楹联:
  古香自有梅花在,雪山时看野鹤来。
  旨在自砺,也以励人,借物咏志,十分精当。
  有些楹联,则告诫和激励的成分更多一点,更直白一点。范成大(1126-1193)南宋政治家、著名诗人,晚年回归苏州,有联语为:
  戒之书鱼蠹,勉以云鹏举。
  鱼蠹,即蛀蚀书籍衣服的一种小虫,又称“衣鱼”,民间习称书虫,习惯上人们又用以指死啃书本的读书人,鹏举,说是像大鹏奋羽冲天,这是告诫自己,不能做死读书、读死书的书呆子,而要像高飞云霄的大鹏,做一个有抱负的奋发有为者。
  清代苏州状元陆润庠(1841-1915)也写过类似的联语,“世补斋”是陆家祖传的斋名,取于世有补的意思。陆故居在阊门内下塘,世补斋既然是他祖传书斋名,那么他的自题书斋联,理应就放在这里:
  风生碧涧鱼龙跃,月照青山松柏香。
  风生水上,鱼龙腾跃,月光如水,松柏常青,要大展雄才,又要不改本色。联语静动结合,声色俱全,寓意丰厚,真情满怀,实在是一副佳联,据说陆润庠还常常将此联语书写后赠友人,共勉共励。
  另一些楹联,多见于纪念性质的祠堂,虽也感事抒怀,述志道情,但无不体现了作者心存仰慕的心绪,当然,某种程度上也让读者感同身受,《楹联丛话》卷四中有宋漫堂题范文正公(范仲淹)祠堂联,很有代表性:
  兵甲富于胸中,一代功名高宋室;
  忧乐关乎天下,千秋俎豆重苏台。
  上联歌颂了范仲淹保宋安边的历史功绩,“胸中自有雄兵”,下联更以浓厚的笔墨,表现了对范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理念的无比仰慕。
  还有一些联语,更重视“治家”,《楹联丛话》卷八:“吴门故家厅堂有一联云:‘必孝友乃可传家,兄弟式好无他,即外侮何由而入;惟诗书常能裕后,子孙见闻止此,虽中材不致为非’。”这种厅堂联,类似家训,却高于家训,是处世格言,也是治家格言。
  这类联语,清代住在马医科巷的大学者俞樾在自己家里也写了几副,现存曲园“乐知堂”中的楹联“三多以外有三多,多德多才多觉悟;四美之先标四美,美名美寿美儿孙”,曲廊上的“惜时惜衣,不但惜财犹惜福;求名求利,只须求己莫求人”,应当就属于处世治家格言类的。
  楹联语言,多精炼典雅,但也有一些口语化的,浅貌深衷,耐人寻味。“长洲沈玉生(基庶)上舍斋中悬一联云:‘愿与不解周旋客饮酒,难为不识姓名人作书”(《楹联续话》卷四)就是语言趋向散文化的楹联,通俗易懂,但又有题外远致,发人深省。这类联语,似乎唐伯虎、金圣叹等人传下的较多。唐伯虎因科场舞弊案而被废弃,便写下这么一联“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一作“一失脚成千古笑,再回头是百年人”),还在自家大门上公然贴了这么一副对联:“龙虎榜中人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这位“江南第一才子”用最直白的语言把多波澜多曲折的人生境遇描绘得十分形象。金圣叹也是这样,他家住憩桥巷,在书斋“沉吟楼”上,他有这么一副自题联:“老拳搏古道,儿口嚼新书。”老拳指结实有力的拳头,以此比喻老练的方法和丰富的经验,也就是说研究古代之道(古制、治学、思想、风尚等)沉稳透彻。儿口,像小儿吃东西又急又快,一个“嚼”字,十分形象,比喻如饥似渴地学习。
  苏州旧宅老居的题额与楹联,题额含义精妙,联语多人文意趣,各具特色,相当程度上表现了主人的高尚情怀和卓越追求,或质朴清新,或意蕴鲜明,或语露机锋,或妙入化工,是异彩纷呈的吴地文化园地中的一朵奇葩。这些题额和楹联是值得珍惜的,它们包含的内容,体现的主人人文情怀,正如李德裕《文章论》中所说“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值得我们挖掘、探讨、借鉴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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