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客厅里悬挂着一副对联:“受人以虚,求是于实;所见者大,独为其难”,上款题“翼谋吾友属集圣教序字”,下款署“壬戌十一月启超将去金陵写”,并钤白文“新会梁氏”和朱文“启超私印”印章两枚。这副对联是梁启超先生当年送给曾祖父柳诒徵先生的,梁先生善作对联,又善集句联,此联用六尺宣纸书成,写得清雅绝伦,飘逸自如,数十年来一直珍藏在我家中。说起这副对联的来历,就不得不提到二位先生的学术交往。
1915年至1925年,曾祖父历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东南大学教授,一方面从事教学工作,一方面致力于学术研究,不仅与刘伯明、梅光迪、胡先骕、吴宓等创办《学衡》杂志,又与学生缪凤林、景昌极等办《史地学报》《文哲学报》,旨在平心静气讨论学术,不立门户,不争意气。这一时期,曾祖父学术创造力最为旺盛,发表史学论文数十篇,其中有《论近人言诸子之学者之失》一篇,载于1921年《史地学报》第一卷第一期,与章太炎、梁启超、胡适论学。文章发表后,章先生很快回信给曾祖父,承认自己“十数年前狂妄逆诈之论”,一再感谢曾祖父的批评。
1922年冬,梁先生应邀在东南大学讲授《先秦政治思想史》,与曾祖父往来较多,时常商谈研史心得。曾祖父对梁先生很尊重,还让自己的学生去听梁先生的课。梁先生对曾祖父也很推崇,有一次讲课时说:“我梁某灵感来了,想到就写,写完出版,所以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挑战。柳翼谋先生讲《中国文化史》有许多第一手资料和他自己的独立论断,好些朋友、学生从他的讲义取出一部分,发展成为专著。他的讲义虽然年年加多,却仍然只是一本油印的讲义。我催他几次出版,他老是谦说芜杂,不够严整。我说,你再不出版,怕是重要部分都要变成别人的东西,好的都被别人偷走了。”离开南京时,梁先生就写下了这副对联送给曾祖父,以此作为对曾祖父文章的回应。
1925年,东南大学发生易长风潮,曾祖父仗义执言,愤而离校。先后在东北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任教。其时,梁先生与王国维、陈寅恪、吴宓诸先生都在清华研究院,是以梁先生与曾祖父又有交往。据《吴宓日记》载,1926年11月11日吴先生就陪曾祖父拜访过梁先生。吴先生在其《空轩诗话》中将曾祖父与梁先生相提并论,皆因二人博古通今,学贯中西,且都致力于中国文化,都能以“浅显犀利之笔”写出家喻户晓的文字。梁先生成名很早,彼时曾祖父只是一位默默无闻的青年学者,到后来与梁先生“联镳并驾”,坐而论道,梁先生也展现出前辈的风度,在他将要离开南京之际,写下“所见者大独为其难”联送给曾祖父,如此雅量令人肃然起敬。曾祖父将其视若至宝,挂在家中,时时玩味。光阴荏苒,物是人非,唯有这副对联得以幸存,静静诉说着一段曾经的文字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