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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帖]荒唐年代荒唐事 [打印本页]

作者: 槐花社员    时间: 2006-8-24 05:19
标题: [转帖]荒唐年代荒唐事
文章提交者:竹哨仙

      哲人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其所以记下一些尚未忘却的荒唐年代的荒唐事,是为了后人不再遭遇这样的荒唐。

                  1、厕所里的反动标语
     1956年,我上初中一年级。
刚过“五四”青年节,那天太阳火辣辣,没风,闷得有点难受。我们正在做课间操,突然一辆吉普风驰电掣驶进校园,下来一个胖胖的干部和两个荷枪便衣,凶神恶煞往教师办公楼冲去。顿时在场的人无不目瞪口呆,好像连空气都要爆炸一样。一会儿,那两个荷枪便衣押着被五花大绑的张老师塞进吉普,风驰电掣地走了。大家眼睛瞪得更大了,几乎异口同声:为什么?
     到下午,传闻:张老师在厕所写了反动标语,所以是现行反革命,所以被捕……
     男生都在前几天就发现了厕所的隔板上用美术字写的三个字:“反饥饿”。但没有人想到是张老师写的。
     张老师名世器,30岁左右,个子很矮,站在讲台上把手伸直粉笔也只能写在黑板的中间地带。他教美术,写美术字不打格子不用尺,笔笔端字字正就像铅印的;他画虎,虎虎而有生气,看画如闻虎啸。因为他嗓门大,学校委任他为生活老师:每当开饭,他便拿着一个土喇叭对着一千多就餐者喊话:“肃静……肃静……吃得快的同学不要超份,不要抢,不要抢……”一顿饭下来,他的嗓门喊得沙哑了。接着便一桌桌巡视,发现有没能抢到饭菜的小同学,便到教师食堂拿自己的那份饭菜接济他。每当就寝,他也拿着土喇叭在学生宿舍大院喊话:“熄灯……熄灯……”有几次寝室闹“鬼”,半夜三更突然全体喊叫起来,声如山呼海啸,胆小的同学吓得屁滚尿流。每当这时,张老师总是及时出现在宿舍大院,他对着大喇叭喊:“同学们,不要怕,世界上其实没有鬼,是有人说梦话,肃静……肃静……”然后到各寝室巡视,轻言细语:“睡吧,没事。”一边为同学盖好被子。久而久之,同学门课堂上把他当老师,课外把他当妈妈!
      这样的老师会写反动标语?而且在厕所?
      据说抓捕张老师的依据只有一条:这个学校除了他,还有谁能写出这么漂亮的美术字?
      张老师被捕的第三天,谜底解开了:一位高年级的同学跑到校长室,申明:“厕所里的字是我写的,不该张老师什么事。要坐牢我去!”校长惊呆了:“你?一个青年团员,学生会干部能干出这等事来?”想不到这位同学一再肯定“是我。”写“反饥饿”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饥饿”。然后签字画押,然后上报,然后开除团籍,通报全县……
      张老师也没能因为有人顶罪而释放。听说上面批示:一、张是老师,某学生写反标的美术字就是张体,其思想意识肯定也受张的影响;二,案发后,在学校美术室里发现张的一幅作品,画的是一只老虎背松向阳张口大啸状,有反党反社会主义嫌疑。
      从此,再也没能见到张老师掂起脚尖伸直手臂在黑板上作画的身影,再也听不到张老师用土喇叭喊话的洪亮的声音。那位因反饥饿受处分而终于自动退学的同学,也杳无音信,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能吃饱饭的地方……
作者: 槐花社员    时间: 2006-8-24 05:20
2:他跟死神见过面

   他叫李宗环,45年前,他是我初中班主任和“文学”课老师,他是我们心中的偶像:
   那时他才19岁,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刚从市里的中等师范学校毕业。他中等个,白白净净的脸蛋,用现在的话就是很帅的那种。他有非凡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全班55名新生同一天在他那儿报到,当晚他就在教室里点出50个学生的姓名,一下子就怔住了我们。第一课是扬溯的《三千里江山》,他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声情并茂的朗诵,绘声绘色的动作表情,深入浅出的文学点评一下子就感染了我们。课间,他掏出口琴,为我们吹奏一首《解放区的天》,激动得两肩上下耸动。他说他小时侯就爱口琴,但一直买不起,所以,第一次得到工资便首先实现买口琴的理想。每天晚饭后,他带我们到油茶林中散步、讲故事、排演课文剧……他很开朗,成天乐呵呵的,不知道什么是愁。只是当我们问起他的家事时,脸上掠过一丝淡淡愁绪,但一刹那便消失了。他只告诉我们,他15岁那年父亲死了,母亲给人家当奶妈、洗衣服供他上完的学。
   那时的老师,特别是班主任,要到学生家访问,称作家访。我们县只有两所初中,我念的是二中,学生大多来自五六十里的山区。李老师每周六下午到周日下午是家访时间,他穿着草鞋,挎着书包,背着斗笠,照着地理老师画的地图,一乡一社地走。当然吃住在学生家,那时刚刚实行粮食统购统销,农民的锅碗里开始有些羞涩,而且他发现,多数人家炒菜没油,这在我们家乡叫“吃蜡锅”。因此,李老师到谁家都只吃素菜不吃荤菜,而且只吃一碗饭,伙食费照样按标准交一角二分钱,一分不少。家长不收,他便说,你不收我下次就不来了。虽然有时候饿得冒虚汗,但还是达到了一学期走完55家的自定目标。全班每个学生的家庭情况李老师都能说出个子丑壬卯来,当年为学生填报助学金申请表,因李老师填得最翔实而获得校长的表扬,还特意给我们班奖励了一个甲等助学金指标呢!
    坏就坏在家访,家访几乎让我们的李老师送了命!
    党号召人民给党提意见,大鸣大放大字报。我们单纯、热情、可爱的李老师怀着对党的无限热爱的感情,也贴出一张大字报,标题为《吃蜡锅是解放后的耻辱》!
    到57年底,我们学校又一个右派产生了,他就是李宗环!
那年他还不到20岁,是全县已经揪出来的100多个右派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接着是全民大炼钢铁,于是李老师与其他大小右派成了火线批判斗争的对象。
    在一个月黑风急的晚上,师生都已停炉收工吃完晚饭准备右派过堂,李宗环不见了!
    老校长这时也顶着右派帽子,听说李宗环失踪了,对反右领导小组组长说:“赶快找,他年轻,没经过风浪,可能会步罗荣荣后尘!”(罗荣荣是从小学教师中揪出的第一个右派,这只枪口上的出头鸟觉得无脸见丈夫子女,一头扎进尿桶里自尽了)。听到老校长的话,我们班几个女生哭出声来。组长恼羞成怒:“哭什么?注意立场!”接着手一挥“所有右派马上出发,把逃犯找回来!”
     右派们点着火把,兵分三路,翻山越领,边走边喊:
    “李宗环,你还年轻,你不要想不通……”
    “李老师,你是个好老师,学生盼望你回去!”
    “李宗环,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老校长纵步飞奔到水库边,一把抱住面朝浩淼、木呆直立的李宗环,大号一声:“要有志气,活着!”
    从此,李老师没进过我们的课堂,和他的同伙们持久地劳动改造……
也不知道这一切真的过去了没有……
作者: 槐花社员    时间: 2006-8-24 05:20
3.呜呼,我的香樟树!

    我老家是一个数家合住的大院,虽然它早已成了废墟,但其形貌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特别是那祖上栽种的香樟树!
    大院四周都是香樟树,我儿时它们都有两个大人合抱那么粗,一棵树洒下一片荫,20多棵树,你说有多大的荫?若大的一座院,远了看不到墙,也看不到瓦,只见一堆绿!
    儿时香樟树下的童趣现在只能在梦中出现:纳凉、扫树叶、掏鸟窝、听蝉鸣、爬树捉迷藏……
    记得刚刚念过几首唐诗后,我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了一首自称唐诗的东西给我教书的二爷爷看,他称我是小李白,并奖我一支毛笔。我虽终究成不了李白,但那处女“诗”我还记得:
                                            小桥流水树荫
                                            绿樟翠竹红椿
                                            蝉鸣鸟语蝶舞
                                            斑鸠喜鹊蜻蜓
      1958年,全民大炼钢铁,砍树!
      那天来了一支斧锯大军,足有50人,带队的训话:全部砍了当柴火,一棵不留!
      第一天,樟树和别的树全部砍倒了,第二天,全部锯成两米左右长的木料。估计第三天就得劈成柴!
      当晚半夜,我二哥伙同对门的三癞子扛回家几节樟树,藏在楼上,神不知鬼不觉。
      到了1962年,难得的“和平年代”。那年我参加工作,在家当农民的二哥很高兴,把他藏了快4年的樟木料般下来一节,请木匠做了一双挑箱,装下了我的所有行头。
     呜呼——我的香樟树!
     哀哉——我的诗!
     好在我的挑箱还在,它伴我走过了颠沛流离的岁月,如今我还用它做保险箱——因为樟木拒腐,书籍衣物绝对不发霉不长虫。
     我感谢二哥给我留下的这对樟木挑箱。去年,二哥病逝,我哭得很伤心……

作者: 槐花社员    时间: 2006-8-24 05:23
4.母亲的疗养院

  有一个日子我永远记得——1960年9月12日——我这个大男人在母亲面前哭泣……
  那时我在城里读师范,准备着做光荣的人民教师。学校的粮食形势越来越紧:由每天半斤米减到每天三两(当时计量单位为1斤=16两)。实在饿得慌,便格三差五地溜回家找父母亲补贴补贴——虽然家里的口粮指标也只有三两,但母亲能把这三两米拌上野菜加工成一大碗好吃的东西,父亲捕鱼捞虾每4斤可以换回一斤米。
   那天,有点凉意,我走了60华里地,已是满身虚汗。当我饥肠辘辘地回到家里时,却不见了母亲!父亲有气无力地告诉我:“你娘病了,进疗养院了。”
   疗养院?那可是个新鲜事物。7岁的小妹带我去大队的疗养院,她告诉我,前些时候粮食指标又减了一两,爹打鱼没力气,娘得了水肿病,头晕,腿上按一下一个深窝窝,便送到疗养院,那儿一天有三两米,还发压缩饼干……
   那是土改时没收地主的房子,现在是大队部。上了楼,便是一间稻草狼藉、草席横七竖八的大房间,里边躺着、坐着、站着七个中年的和老年的无精打采的妇女,门首用红色写着三个字:疗养院。
    我进去,有两个认识的便笑着叫我的名字,并把我母亲叫醒了。母亲强打精神坐起来,条件反射般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个纸包,递在我手上。
    “饿了吧?”
  “我不饿。娘怎样?吃药了吗?”母亲脸色蜡黄,两腮下垂,眼无亮色。
   “我好了,医生说不要吃药”,指着我手上的纸包,“这个比药还好,你尝尝。”我打开纸包,有七八根手指粗细的东西,黑褐色,像石头那么硬。我拿了一根,别的塞给小妹。小妹又塞给我,说她已经吃了好几回了。我听到小妹“咕嘟”一声吞口水,便把手上的那根放回纸包。
   我用拇指按一下母亲的小腿,深深的窝,半天弹不回来,我鼻子发酸。
   小妹说:“咱们大队饿死三个人了!”
   “别乱讲,是病死的!”母亲瞪了小妹一眼。
   我把那几根“压缩饼干”给还母亲,母亲又推给我:“你吃,是留给你的,明天还发呢。”
   把好吃的让给我们,是母亲的传统。过去,家里吃鱼,她说她爱吃鱼鳃,鱼肉给我们;后来家里吃黄菜和豆腐乳,她说她爱吃黄菜,豆腐乳给我们;再后来家里吃白米饭和红薯饭,她说她爱吃红薯饭,把白米饭给我们;再再后来家里吃红薯饭和红薯粥,她说她爱吃红薯粥,把红薯饭给我们;再再再后来家里吃野菜粑粑和野菜汤,她说她爱吃野菜汤,把野菜粑粑给我们;现在疗养院吃集体饭发压缩饼干,她吃了那份集体饭觉得享受,心里不安,把压缩饼干给我们,以后……
   我伤心地哭泣起来,怎么也忍不住。
    娘急了:“孩子,咋了?都大男人了!”
   小妹也莫名其妙地由抽泣到大哭,病房里的大人也在抹眼泪。
   我的泪大滴大滴地掉在那谁也舍不得吃的压缩饼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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