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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冰心:我家的对联 [打印本页]

作者: 豆腐    时间: 2009-10-14 22:42
标题: 冰心:我家的对联
  我对人家墙壁上挂的字画都有兴趣,尤其是对联,这兴趣是从小就养成的。我在一九七九年写的那篇《我的童年》里曾经提到,我的第一本课文就是一副对联:"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但从这一副对联里还看不出屋主人的身世和襟怀,爱好和性格。在我十一岁那年回到老家福州去,看见在后厅墙上我的曾祖父画像的两旁、有我的祖父写的一副对联:"谁道五丝能续命,每逢佳节倍思亲".原来我的曾祖父是在农历五月五日端阳节那天逝世的。我国习俗在端阳节那天都给小孩子的手腕上缠上五色丝线,叫做续命丝,祝他长命百岁。所以每到端阳节我的祖父看到孩子们手腕上的五色丝,就会想到他的父亲,而对“五丝”能否“续命”,起了悲哀的疑问。

  此后,我就注意我们老家的厅堂客室里的每一副对联,其中有许多是我的祖父自己写的,如:"知足知不足;有为有弗为".这是一对自勉的句子,就充分地描绘出我的祖父的恬淡而清高的性格。

  再大一点,在北京剪子巷父亲的客室里,看到一副前清御史江春霖老先生送给父亲的对联:"庠舍争归胡教授,楼般犹见汉将军".在上联旁边还有小字,说他“自京南下,阻雪难行”,在芝罘会见了我的父亲,很喜欢他的“裘带歌壶,翩翩儒将”的风度,就写这一联相赠。父亲对我解释这对联的时候,也说他和江春霖只是初交,当时江春霖因为弹劾了庆亲王而被罢官,他也很佩服江春霖不畏权贵的风骨,因此才把这位“交浅言深”的朋友的赠品,张挂起来。

  三十年代初期,父亲的客室里又添上一副萨镇冰老先生送的对联:"穹达尽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说的是他们两位老人家几十年金坚玉洁的友情。四十年代初父亲逝世时,我不在北京,这些可贵的遗物,都不知哪里去了!

  长大以后,到了美国和欧洲,在外国朋友家里当然看不见对联,有的只是画框和祖先的相片。在日本,旧式的屋子,周围几乎都是纸门,只有“床之间”那一扇墙上可挂字画,但也不是对联,而是一幅很淡雅的字或画,再供上一瓶一枝花朵,倒也雅洁可喜。日本的亭园,和中国的相似,有山有水,也许还更古雅一些,但是楹上柱上都没有对联。欧美的林园更不必说了!

  我这一辈子,在师友家里或在国内的风景区,到处都可看到很好的对联。文好,字也好,看了是个享受,我以为我们中国人应该把我们特有的美好传统继续下去,让我们的孩子们从小起耳濡目染,给他们一个优美的艺术的气氛!
   
2001年12月2日22:7   

作者: 豆腐    时间: 2009-10-14 22:55
冰心 再谈我家的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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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福州老家和我的北京老家,就说是谢家吧,在书房、客厅、堂屋的墙壁上,都挂有许多对联。在福州老家我祖父的书桌旁,就挂着他的座右铭:

  知足知不足;有为有弗为

  祖父对我解释说:“有的东西,比如衣、食、住吧,虽然简陋素朴一些,也应当‘知足’;而对于追求知识学问和修身养性上,就常常应当‘知不足’。对于应当做的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事,就应当勇往直前地去做;而那些违背道义的事,就应当坚决不做。”我觉得我很喜爱这两句有骨气的话,以后有人请我题字的时候,我就常常写下这副对子。

  福州老家东屋厅堂上还有一对楹联:

  海阔天高气象;风光月霁襟怀

  在西屋客厅往南去的三间小楼的楼下的中间墙上,有一副对联是:

  雷霆走精锐;冰雪净聪明

  这两副对联,有了使人觉着心里有一股寥阔清明之气!

  在北京老家,父亲的书房里,挂着萨镇冰老伯送给他的一副对联是:

  穷达尽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

  这就说尽了朋友间相知之深,情谊之厚!

  北京老家的堂屋还挂有乡老先生林则徐的一副对联: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我非常地喜欢这两句话!念了总觉得有股凛然之气,扑人而来。它不但描写了我所热爱的大海和高山,那“有容”和“无欲”四个字,更含有很深的意义,这使我联想到古人咏“汤圆”的不计毁誉句子:

  甘白俱能受;升沉总不惊

  无欲又使我忆起诸葛武侯训子篇中的“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两句名言。

  这些挂在墙上的好对联,孩子们天天眼里看着,口里念着,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对于他(她)们人格的培养,是有很大的好处,其效果决不在“言教”和“身教”之下!

             1989年11月17日

作者: 豆腐    时间: 2009-10-14 23:04
冰心 春节忆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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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学时代,天天上学,从东北城的中剪子巷家里,走到灯市口的贝满女中,特别是春节——那时就是新年,——前后,总会看到路边的店铺和人家门口贴的新春联。店铺门口的多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至于人家呢,多半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不平凡的,就是:“努力崇明德,随时爱景光”之类的了!

  我最记得的是从南剪子巷南口到大佛寺的转折处,有一家有门洞的房子,大门两边挂着一对木板刻的对联:

  中郎绿绮;太史黄庭

  我觉得这副对联对得十分工整。不但有四位名人文士的外号和官职,而且有这四位名人因而得名的事迹。我昨天还为弄清这几段故事,特意去查了《辞海》。“学士青莲”当然说的是唐朝的青莲居士李白了。“尚书红杏”指的是在宋朝因写了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而出名的尚书宋祁。“中郎绿绮”是汉朝蔡邕中郎有一张蕉尾琴(那时的琴也称绿绮)。

  “太史黄庭”是指的晋朝王羲之写的《大上黄庭内景经》。

  这所房子在三十年代中我也曾进去过。因为那时曾是任叔永和陈衡哲先生夫妇的住宅。我们到他们家做过客,房子有好几进,也很大。但这副对联是什么人写的,他们也不知道。

  1985年2月18日

作者: 豆腐    时间: 2009-10-14 23:16
冰心 由春联想到联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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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上学路上看到的,也许不是,我曾看到一个很破烂的人家门口的一副对联,是:


    两间东倒西歪屋
    一个千锤百炼人


    不知里面住的是否一位打铁的,但这副对联,就很不俗气了!

    我还听到一位长辈对我的父亲谈到一副对联是:


    岂有文章惊海内
    更无书札到公卿


    这位长辈认为它很有一股清高旷达之气。父亲没有说什么,我当然也不敢说什么,但我却认为他若真是一个清高旷达的人,决不会把这两句话标榜在大门上的!

    我倒是很喜欢这位前辈说的:当庚子年后,东交民巷被划为使馆区,一位在里面住的文人,在门口贴上一对春联,是:


    望洋兴叹
    与鬼为邻


    这副联中不但标出洋鬼字样,也发泄了他的愤懑屈辱之气。

    这两天我窗台上的水仙开得正好,有一枝五六朵的,甚至有八九朵的,那都是从福建来的同乡带来的--那是在作协开会期间,郭风、马宁、何为、许怀中等共有九位同志,其中有"万红丛中一点绿",是我久仰初次见面的舒婷同志,她穿的是白地绿花一件毛衣,我拉她在我旁边坐下,可惜他们很忙,放下一大包的水仙花苞就走了,没有多谈。我把这些水仙,请人"挖"了,棵棵都开得很好。我一看是盛开的清香缭绕的水仙,就猛然想起一首咏水仙诗中的两句,是:


    生意不需沾寸土
    通词直欲托微波


    由此又想到有咏牡丹诗中的两句,是:


    得天独厚开盈尺
    与月同圆到十分


    但我觉得还不如这一对:


    十里散香苏地脉
    万花低首避天人


    记得我曾用这两句诗题胡絮青同志画的牡丹。我对于牡丹不太熟悉,也不知道她怎会得花王考磊。不过这两旬诗很好,与"独立中流喧日夜,万山无语看焦山"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客来了,就此打住!


            一九八五年二月二十七日微雪之晨
作者: 豆腐    时间: 2009-10-14 23:19
冰心 从联句又想到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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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几年前在柳无非同志家里,看到柳亚子老先生写的一副集龚的对联,是:

   一寸春心红到死
   四厢花影怒于潮

   猛忆起我在大学时代,也有一阵子沉迷于集龚,龚定庵先生学问渊博,他的文章有许多是我看不懂的,但是他的诗词,我还可以领会一二。最妙的是,光是他的《己亥杂诗》,已有三百十五首,那就是有了一千二百四十句七言句,再加上其他诗词,数目就更多。这就如同我手边有好几百块五色缤纷大大的积木,可以堆成小巧玲珑的亭台,也可以搭成七宝庄严的楼阁!当时随手记下的都已不存了!现在想起来,还有几首不忘的。   
   比如对联:

   别有狂言谢时望
   更何方法遣今生

   又如:

   烈士暮年宜学道
   才人老去例逃禅

   集的诗有:"偶赋凌云偶倦飞,一灯慧命续如丝。百年心绪归平淡,暮气颓唐不自如。风云材略久消磨,其奈尊前百感何。吟到恩仇心事涌,侧身天地我蹉跎。光影犹存急网罗,江湖侠骨恐无多。夕阳忽下中原去,红豆年年掷逝波。不容水部赋清愁,大宙南东久寂寥。且莫空山听雨去,四厢花影怒于潮。"也有些艳句,如:"三生花草梦苏州,红似相思绿似愁。今日不挥闲涕泪,一身孤注掷温柔。"
   这些感概和情绪,都不是我当时心中脑中所有的,只为集起来,读来顺口,看来顺理,也不管它走韵不走韵,随时写好便寄去给我的"小长辈"看,如我的"小"舅舅杨子玉先生,我的"老"表兄刘放园先生,他们只比我大十七八岁,以博一笑。但是其中有一联句就觉得还朴素平稳,也合乎我当时的心境,于是在一九二四年从美国的沙穰疗养院寄回中国给刘放园表兄,请他写成一副对联,我好悬挂,那就是:

   世事沧桑心事空
   胸中海岳梦中飞

   不料他却请梁任公先生代笔!那时我还不认识梁先生。
   这副对联,我一直挂在我的案头或床头,从北京到重庆到日本又回到北京!幸而这次回来,这副对联却一直压在_只大书箱的底下,居然因此逃过十年浩劫!我案头、墙上的郭沫若、茅盾、老舍以及其他朋友的字,那时却都被整掉了。
   如今这一副对联,依旧挂在我的小客厅墙上,朋友们来看了,都很欣赏。不容易呵,那是六十年前的"乙丑"写的,今年又是"乙丑"!



                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二日晨
作者: 豆腐    时间: 2009-10-14 23:31
冰心 谢家墙上的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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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前写过我的识字是从父亲书房里的一副对联学起的。那是我幼年在山东烟台居住时的事,那副对联是: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七索九丘
  还有一副是清末以弹劾庆亲王而被谪南归的江春霖御史写的。那时他真是“直声震天下”!江老先生南下路过烟台时,在父亲的客室里住过几天。他写赠我父亲的一副对联是:
  庠舍争归胡教授,楼船犹见汉将军
  这当然是扣住父亲是海军学校校长的职位写的。我那时不懂得细问“胡教授”是出自什么典故,只记得他在上款中还有几句“……被谪南下,阻雪难行。”他久知我父亲是个“裘带歌壶,翩翩儒将,心向往之”,因此就在烟台逗留了几天。江老先生的字方正秀劲,真是“字如其人”!
  1911年我们回到福建福州,在老家,我们这一房是和祖父一起吃饭的。饭厅在堂屋的后厅,墙上挂着曾祖父的画像,两旁挂有祖父写的一副对联是:
  (错语:上联欠);每逢佳节倍思亲
  因为我的曾祖父是在农历端阳节那一天逝世的。
  但是五月五日,是我们十几个堂兄弟姐妹最快乐的日子,因为在这一天,我们四房的孩子们,各自从自己的外婆家照例得到绣得极其精美的红兜肚,上面还挂着由五色丝线缠成的粽子样子和五彩缤纷的香包。这一天我们额上点着雄黄酒,笑语喧哗地互相炫耀着自己得到的礼物。但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却不敢露出半点笑容,因为祖父和我的父母都极严肃而沉默地低头吃饭。爱吃甜食的祖父,就连用糯米做的粽子也不吃了。
  祖父平时十分慈蔼,饭桌上,我们总是笑语不断。祖父还爱吃甜食,逢年过节,我们总有应时的元宵节的“元宵”和端午节的粽子等等。母亲认为“元宵”是糯米粉包的,糯米太粘了,老人吃了容易生痰,因此每逢吃元宵时,母亲总会用眼神告诉我,去祖父碗里乞讨几颗“元宵”,祖父总是笑着让我吃几颗他碗里的“元宵”。
  此外,我最记得的是北京中剪子巷父亲客厅里一副萨镇冰老伯的对联是:
  穷达尽为身外事
  升沉不改故人情
  诚挚之情跃然纸上,充满着这位老人的风度和风骨。
  可惜的是祖父和父亲逝世时,我都不在他们身边,否则我一定将这几副对联保留下来!


         1989年3月30晨

错语:《左传。昭公十二年》记有楚灵王称赞左史倚相说:“良史也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故文章中那对联"是能读三坟五典七索九丘",应该作"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作者: 豆腐    时间: 2009-10-14 23:32
解開困惑冰心一生的謎團


龔 剛
    解開困惑冰心一生的謎團
    《我家的對聯》一文原名《漫談對聯》,後經《藝術世界》編輯吳承基建議而改名,事見冰心1984年3月31日致宮璽的書信:
    “貴社《藝術世界》吳承基同志,您見得着否?他要我寫的《漫談對聯》,改名為《我家的對聯》,也好。如不改,我還有關於對聯的短文章給他,我不另寫信了。匆匆祝好! ”
    冰心講解對聯,眞正稱得上是如數家珍,但對於 “庠舍爭歸胡敎授,樓船猶見漢將軍”一聯,卻始終沒有解釋清楚。這副對聯是號稱“清御史第一人”的江春霖老先生贈給冰心父親謝葆璋的。謝葆璋字鏡如,是一員儒將,曾官拜民國政府海軍部次長,算得上是一位高官,作為謝葆璋之女,本名謝婉瑩的冰心也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的高幹子女。
    冰心解釋說,“樓船猶見漢將軍”是扣住他父親是海軍學校校長的職位寫的。但對於上聯中的“胡敎授”出自什麼典故,她當時不懂得細問江春霖,後來也一直沒有找到答案。其實,只要從胡漢之爭、胡華之爭的角度着眼,“胡敎授”的意思就呼之欲出了。此“胡敎授”不可能是胡適,因為當時胡適還沒回國任敎;也不可能是宋初的敎育家胡瑗,因為他是儒生。由此可以判定,此“胡敎授”是泛指當時西式學堂的外籍敎習,正和謝葆璋作為“漢將軍”、也就是中國將領的身份構成對照。
    在江春霖題寫贈謝葆璋聯(當在1902年至1910年之間)的那個年代,西式學堂已遍佈大江南北,延聘外籍敎習也成一時風潮,按當年制定的《京師大學堂章程》,其中“專門學十種分敎習各一人,皆用歐美洲人”。也就是說,在理工方面幾乎全部聘用外籍敎師。從光緖年間盛宣懷奏呈的《開辦高等商務學堂折》中,亦可見西學之盛,西潮之烈, “今年夏間,臣在京時,而與管學大臣張百煕再三晤商,仍擬查照臣上年原奏,即就南洋公學上院,專設高等商務學堂,該大臣頗韙臣言,催令速辦。抵滬以後,酌采各國章程,延訂外洋敎習,查有本年中院畢業學生,於中西普通之學,具有門徑。擬令遞升,俾習商務。”
    江春霖的“庠舍爭歸胡敎授”一聯,眞可以說是對當時各學堂爭聘外籍敎習風潮的傳神概括,其中蘊含着無限感慨。百年後回顧,仍不免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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