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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潜珍书屋联话(选载) [打印本页]

作者: 决定    时间: 2010-9-13 04:52
标题: 潜珍书屋联话(选载)
来源:中国鹅城网(惠州惠城区政协文史委)
作者:吴仕端 (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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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名胜古迹楹联中佳制极多,大抵将自然景观(形胜)与人文景观(史迹)作有机巧妙的结合,才见高格,又然后能令人“感山川之粹美,起思古之幽情”。吾乡惠州白鹤峰苏东坡故居江鸣鹤的联语,和成都杜甫草堂何子贞的联语,算是具有这样高格,足垂千古的名作。白鹤峰东坡故居江鸣鹤的联语为:

  明月皓无边,安排铁板铜琶,我亦唱大江东去。
  春风睡正美,迢递珠崖儋耳,谁更怜孤鹤南飞。

     作者生平虽不可考,但此联殊堪击节,简直是一首好诗。上联用“明月皓无边”五字将惠州白鹤峰眼前风光,和东坡《赤壁怀古》里的赤壁风光,扭合在一起,读来但觉浩浩瀚瀚,融浑一片。又再用“铁板铜琶”一语联绾起来,暗示出作者对东坡本人及其雄浑艺术风格的赞叹。俞文豹《吹剑录》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如何?对曰:柳中郎词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白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铜琶,高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此处暗用之。下联“春风睡正美”一语,两见于东坡寓惠诗文。其一是《寓合江楼》诗;“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另一则是《白鹤峰新居上梁文》:“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据传苏辙读此诗后大肆传播,为章惇所闻,愤然曰:“子瞻尚尔快活耶?”故又有儋耳之命(事见曾季霾《艇斋诗话》)。东坡身处艰危困顿而安之若素,祸福不撄其心,这是他大学问大涵养的体现。可是这伟大的可贵的品质,竟转而成为兴谗贾谤的根源!惠州当时已属遐荒远服,而珠岸儋耳又更迢迢远离惠州千余里,以“孤鹤南飞”象征他“情何以堪”的凄凉旅况,着上“谁更怜”三字,见出作者的无限惋惜与同情。全联以伟大江山“明月皓无边”起兴,将慕其人,爱其诗文,怜其遭遇,为其不平这种种复杂的心情绾合交织后,又浓缩起来,纳入此寥寥三十六字的寸幅中,浑融无间,一气包举而成之,而用词设色,亦复与东坡雄浑豪放的艺术风格,融化到了无痕迹的地步,的确称得上是一件极完善的艺术精品。
  何子贞题成都杜甫草堂联:

  锦水春风公占却,
  草堂人日我归来。

  这是一副十分精炼的作品,虽仅寥寥十四个字,却蕴含了极其丰富的内容。杜甫久经丧乱,来到成都,大约在肃宗上元元年(760)于锦江江边经营了这座用白草覆盖的草堂。他当时曾写有《堂成》、《江村》诸诗:“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这些诗作,都充分体现出杜甫当时闲适而又愉悦的心情。在草堂的形胜来说是占尽了锦水风光的;在杜甫当年卜居后的心境来说,也很有占尽这锦水风光的感受,这七个字概括着的内容,是何等丰富!至于下联,涉及杜甫和高适两个伟大诗人的故事。高和杜不仅是多年诗友,而且在思想上、政治观点上也极浑融无间。他们那深挚的情谊,在两人作品中都可以得到许多印证。草堂落成不久,高适便亲自到那里去作客。后来,在上元二年正月初七(人日),高适又曾写有一首寄给杜甫的诗,开首二句:“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中间复有“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这首诗对杜甫充满了思念和怜悯之情,以高卧东山的谢安推许杜甫,希望他有所作为匡救时局。事隔十年(大历五年正月二十日),其时高适已病死于长安,杜甫也离开草堂在湖南一带流落,那天杜甫于旧文书箧中重见了高适当年任蜀州刺史寄来的这首诗稿,无限伤怀,因而写成了《迫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所谓“追酬”,即追和的意思。此诗写得极其哀切沉痛,为杜诗中不可多得的精警力作之一。诗一开首写道:“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诗久零落。今晨散帙眼忽开,迸泪幽吟事如昨。”大有作为的像鹰隼般的高适已经亡故,自己也离开了草堂,流落荆楚,以舟为家。想着往日种种事业上的相互期许,都已经幻灭了。“锦里春光空烂漫,瑶墀侍臣已冥寞。潇湘水国傍鼋鼍,鄠杜秋天失雕鹗。”现在诗人闻邻家之长笛,乱心中之愁思,唯有用华美的词赋来为这一位知交招魂了。杜甫和高适的这一段友谊是极深挚感人的,而“草堂”和“人日”则是记录这段友谊的地点和时间,何氏特别将其拈出,再缀以“我归来”三字,对杜、高这两位伟大诗人无限向往,欲与千古论交的情意也就跃然纸上了。
  据说,何子贞是由南充考试学竣事,在返回成都的途中撰成此联的。为了人日应景,迳往草堂,寄宿郊外,待到初七这一天到草堂书罢此联而去。向来成都习俗,每年正月初二日,倾城出游草堂。自此联一出,春游草堂遂改为人日,竟为一方风俗,亦可想见前辈之风流及此联之影响了。

(二)

  吾乡邓承修,字铁香,清光绪年间为御史。中法战争后,于与安南划边界事不阿权贵,力争国家主权,直声满天下。后复参李鸿章,遂不见容,南归故里主讲惠州丰湖及崇雅两书院。承修死时,康有为曾有联挽之:

  中年丧我海刚峰,天胡此醉;
  一老不遗杨复所,人又何尤!

     海刚峰即明御史海瑞,广东海南人,为官刚正不阿,有直声。杨复所,即吾乡明之杨起元,起元官至吏部右侍郎摄吏、礼二部尚书事,理学家,《明史》称其“清修姱节,学不讳禅”,死后谥文懿,为一代文宗。康联以两乡先达比邓,亦荣亦切。联语颇工稳,亦富情致。
  予岳父冯重熙先生,清诸生,入民国,与仲弟玉衡先生同入广东留学预备科,后转入上海中国公学理科。先生昆仲中年深研佛学,每以佛之自觉觉他、觉行圆满,比于儒之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之旨,沟通儒释义理以教后学,按此亦渊源于杨复所援佛入儒学说也。一九五九年先生归道山,时余方释系,格于禁令,强留阴山之北服务煤矿,未得南归,遂于塞北寄回一联以挽先生:

  哭岂其私,寥落湖山,又丧师儒杨复所;
  伤哉此别,苍茫家国,难平哀怨庚兰成!

  联亦以杨复所为故事以寄哀痛,闻玉衡先生读后,欷嘘累日,岂情至文生所致欤?前此三年,外母范夫人逝世,时予犹在漠北系狱,接噩耗悲不自胜,撰一挽联。惟狱规家书须经检查,且不得逾百字,仅以报平安为限(予有诗句“百字书缄千点泪”盖即指此),故初时未敢贸然投寄,经朋侪怂恿姑试之,讵负责信检者为广东东莞人万某,颇通诗词,捡出此联,一读一击节,声动办公室,竟使事闻于领导,破例准予寄出。联云:

  为人忘我,为国忘家,欲盖衍尤,宁辞劳瘁。倘使声达瑶宫,莫因婿水萧萧,更悯丛棘难栖,望断赦书传绝塞。
  相子成材,相夫成化,备全福寿,羡满里邻,独憾偏怜季女,正苦夫星黯黯,复挈群雏待哺,何堪咽泪失慈亲。

  闻重熙先生读后老泪纵横,呜咽不能成声。时有客在座,咸愕然以为凶讯,急索阅,莫不摇头太息,竟或有愀然泪下者。事闻于余表兄王映楼,王赶至冯家,携归书裱旋复张挂于灵前。王以诗词书法鸣世,正联楷书,旁白以行草疏释,亲朋故旧闻知,来观者踵相接。事后先生来函,郑重详告,信亦为万某检查。余释系后与万相交,万为余言两次信检内情。一联之微,竟有如此周折,又获如许效应,实为余所始料未及。因谈康南海挽吾乡贤邓铁香用杨复所事而顺及之,亦以志当年之痛也。

(三)

  民国初年,军阀混战,老百姓畏兵甚于畏匪,官兵的烧杀奸淫抢掠,其破坏力之剧烈确为匪所不及。博罗县城便曾经历了官兵的几次拉锯式的摧残,而几乎成为废墟。事定之后,城中某鸦片馆张贴一联于门口:

  万事不如枪在手;
  人生几见日当头。

  这是将两句古语“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稍加窜改而成,可是含义与情趣则迥然两别。原来那两句古语可算是享乐主义者的自白,改换了两个字,便成了老百姓久经兵燹,饱受蹂躏后的慨叹了。此对联用于鸦片烟馆亦极恰切:抽鸦片的烟杆又名烟枪;抽鸦片者大都以日作夜地吞云吐雾。其妙处正在意含双关,绵里藏针,给残民以逞者以匕首投枪般的一掷。

(四)

  邑人张友仁先生挽叶史才先生联云:

  灌尽十年心血,已满县桃李繁阴,所恨湖上繁霜,仍未见孤桐始华,万梅怒放:
  伤深忧国肝肠,虽再世岐黄无效,休问人间何世,难再话风云变幻,诗酒平生。

  叶名秉机,字史才。惠州人。终生从事教育,蓄道德,工诗,颇为后学钦重。时与张友仁过从甚密。叶所居曰是园,在方山;张所居曰荔晴园,在小西门外。两园相距密迩,时有文酒之会。酒酣耳热,语及国事,辄愤形于色,甚至拍案詈骂,合座动容。余年较少,间亦参与末座,目击者屡矣。叶先生于死前不久,曾应某当道之邀,前赴当时省会曲江,旋以交通阻梗,至龙川折返,《舟次龙川》一诗即写于是时。诗云:“行李萧条甚,龙川罢远游。江山余半壁,风雨一孤舟。漫说渔家乐,谁先天下忧。推篷展书读,应与古有侔。”读此诗可见先生为人。当时抗日战争正剧,有志之士,目睹山河破碎,国事蜩螗,无不深感痛愤。张与叶的交情,是有一定相同的政治思想基础的,故此联能写得如许沉痛。“伤深忧国肝肠”一语,确有一定根据,非纯粹夸张溢美之词。张友仁氏,清诸生,著有《春秋析仁》及《惠州西湖志》、《惠阳人物新志》、《博罗县志》等。先生工诗,词受业于朱祖谋,风格近张孝祥,所为文辞,倾动时人。于惠州西湖曾留下多副脍炙人口的楹联,拙作《漫谈湖上楹联》尝论及,不赘。

(五)

  1942年2月初。侵华日军酒井部中川联队骑兵在飞机掩护下,沿惠樟公路进犯惠州。时驻惠独立第九旅六二六团即予迎头痛击,激战中双方互有伤亡,敌中川联队长被我击毙于佛子坳。次日,日军增兵再扑惠州。入城后兽性大作,疯狂杀掠,西至半径,东至南津,伏尸遍野。博罗县亦同样发生剧烈战斗,前线战士暨城中精壮最后撤出,死者尽皆须白。据粗略统计,这一次,惠州全城约有三千居民遇难,仅沙下一地便有六百余名无辜者被活活捅死,迭尸江畔,血染江流。事后于惠州府学宫为死难者举行追悼大会,余撰一联,被主事者悬于灵座左右。联曰:

  除三洲田七汝湖及东征以外无此牺牲,允作革命军人,不愧惠州父老;
  自半径村六桥畔迄西江之岸遍涂肝脑,凄绝千山杜宇,愁熬万树红棉。

  殉难者中,有吴职藩先生。先生字心存,世居惠州,少负文名,以案首入学成秀才。科举废后,从事新学,学法律监狱专业,但终生从事教育和著述。事母至孝,乡里称之。作育人材甚多,著有《鲁论抉微》十余卷,成书于抗战前夕,未及付梓而难作,原稿卒付劫灰。尝与吴季度、吴寅谷及先大父燕山公等,修宋吴潜(履斋)墓于古嘉佑寺侧,明诗人吴高(志高)墓于黄塘,并为之立祀典,其志尚可想。此次敌寇陷城,先生走避不及,被执,戟指大骂,遂遇害于水门外沙下。由于反抗甚烈,至死不屈,遗体竟给抛入江中,漂流而没。次年春举行追悼,其生平挚友冯重熙先生为一联挽曰:“吴应箕慷慨殉城,自诩无惭季子后;文信国从容赴市,只因曾读圣贤书。”其推许如是。余亦为联挽先生曰:

  魂兮归来,正当西子湖头,春水绿波,杂花生树;
  死而不朽,毕竟延陵遐裔,名邦父老,南国师儒。

又分别代祝国厚、谢鸿志撰联:

  伤心千古华夷,流血漂尸,想见十日扬州,三屠嘉定;
  凄绝满城桃李,儒冠道貌,难遇七贤坊上,万寿宫前。

  桃李尽繁花,谁识书生业伟:
  秀才全大节,为知夷夏防严。

     为联时正暮春三月,桃李纷繁也。七贤坊、万寿宫为先生出入必经之地,故云。
  日本侵华,我国人民直接被日军屠杀者,直至两国签订和约时,似仍没有一个明确的数字公布。事实上也不可能统计清楚。日军在我国所犯罪行,罄竹难书!日本历届内阁都有阁员集体参拜靖国神社的事件演出,阁员中至今仍不断有人出来否认侵略罪行,把侵略中国粉饰为“进入”中国,可见他们对侵略罪行并无深刻反省。由之任之,历史重演并非没有可能。国人对此理应警钟长鸣,勿忘国耻,勿忘国仇!余之数联,盖当年实录,于此记存,亦藉以见“勿忘”之意。

(六)

  挽义卖小贩陈新联:

  何必读书,禽兽衣冠应愧煞;
  是真爱国,春秋夷夏识防严。

  陈新,广东顺德人,向在香港九龙作小贩营生。抗战军兴,陈激于民族义愤,将其小贩日入所得除维持最低生活外,尽捐献国家,支援抗战,轰动当时香港社会,成为一时红人,报纸时有其特写报道及照片刊出,生意极畅旺。然彼除生活费外,依旧一无多取,亦依旧孑然一身,寄居于小贩公会内。迨香港沦陷,陈入内地经惠州,余识其于港侨招待站,状极朴讷,不识字。留惠不久,便关间由桂黔辗转入川,依旧沿途义卖。川桂黔报纸时有报道其行踪者。及至抗战结束,陈复遄返九龙,执小贩旧业如旧也,孑然一身如旧也,寄居小贩公会如旧也。因非义卖,且战事已平,似无人注意此小人物矣!余于1947年秋在港工作,尝到九龙城小贩公会内访得之。因系旧相识,叙谈甚欢,然彼已容颜沮丧,似肺病颇深重者。后于公会主席梁瓞绵君口中,得悉其近日景,况窘甚,乃联合旧相识数人略周给之。次年三月,彼肺病剧作,入广华医院,不一月医治无效而逝。社会人士发起为其治丧,讣告甫于报上登出,送挽辞者,吊唁者即纷至沓来,捧场一如当年义卖时热闹,当中以日治时期附逆文化人尤多。余到治丧处时,座上甚多此类人物,其意欲附庸爱国以盖其愆尤耶?执事人嘱予撰联挽之,一腔激情愤气,喷薄而出,未暇哀陈新之身后萧条也。此联即日各晚报及翌晨报均载之,盖各报记者是时云集治丧处故也。
  抗战期间,余常撰联语,因此之便,再录存一二。
  惠州梅花旧馆楹联:

  如此湖山,同上新事观日落;
  依稀春讯,我来旧馆探梅开。

  梅花旧馆,位于惠州梌山中山公园内,其上为代泛亭,亭为清康熙年间王瑛、陈恭尹、何绛等诗酒唱酬之地,其下为新构东江体育会。此馆结构精小,当时,当地军要每于此小休,登代泛亭观落日,慷慨高歌。李立之、任少游两先生,军人兼诗人也,时偕予至此小坐,余亦便中探听国内外战况,所得每多为外间鲜知之新闻,故乐随杖履。馆新构,尚无题咏,立之先生嘱为此联。出句反用东晋“新亭”故事之意,下旬盖纪实也。联成,参谋长谭天彝设宴作润笔云。
  受降后惠州狂欢大会大门联:

  劫后苍生,有新气象;
  岭东雄郡,作受降城。

  受降后,日军尚驻市内。我方当政,心有余悸,畏首畏尾,屡屡告诫,勿予敌军以过大刺激,虑其窘急为患也,实则暴露我方之虚弱耳!此联充满激情,惜“狂欢会”欢而不狂,故虽榜出,亦仅供娴此道者欣赏而已。


(原载1999年《惠城文史资料》第十五辑,惠城区政协文史委员会编)

作者: 菜青虫    时间: 2011-2-22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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