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对子”与“楹联的区别
刘宗意撰文
曾在旅游讨论版上发过小帖子,里面掺进了几副楹联,因为用的是网名,版友不知我真相,有在“对子版”玩的人就邀我一同去,我开玩笑曰:“不去学前班”。他们其实不知道,“对子”跟“楹联”是不一样的。简单打个比方,对子相当于“造句”,而楹联则是“作文”。
过去私塾有“对课”,就是小孩子学写诗的入门课。为了提高学习兴趣,有人编了“对联故事”,其趣味性、语文性强,但文学性较弱。对联故事也有反面作用,就是过分渲染语言技巧,陷进去深了,就以为会玩“文字游戏”才是高水平。
对联是汉语言的一种表达形式,只有达到一定的文学性才能算作艺术,否则也只能是文字匠,如同美术字写得再好,也不能算书法家一样。对子和楹联作品都有优劣,这不在今天讨论的范围。
“楹联”一词的产生,显然是为了区别于“对子”。“楹”是柱子,“楹联”是可以挂出来欣赏的对联,与“对子”有雅俗之分。
写楹联跟玩对子全然不同。玩对子是在别人出了上联,已经定下某个格调、格式后,你去附和,叫你打一把锅铲,你不能打一把汤勺,其游戏成分是为主导,失去了自由创作的意义。楹联则是在特定的情境下,作者依靠自己的学识,抒发独特的情感而创作的作品,其过程跟古体诗词的创作相仿。玩对子是找乐,也会有较强的生活实用性,写楹联则更注重其美学意义。
对子强调严格的“对仗工整”,如同小学生用米字格练习写毛笔字;而楹联则经常跳出框子,不受“工整”的限制,只把思想情感放在第一位,仿佛草书不再受楷体约束一样。楹联主要品味的不再是词的对仗,而是其文学内涵。
当然,学楹联是从学对子开始的,这跟学作文是从造句开始一样。在懂得了对联的规则和技法之后,就要写“作文”了,不能老沉湎于字词的奇巧对仗上,否则也只能把对子当作娱乐工具,进入不到楹联阶段。话又说回来,学会造句并不表示就会写出好作文来,不是所有会对对子的人都会写好楹联,毕竟优秀楹联属于艺术范畴,它与作者的学养直接相关。
海为龙世界;
云是鹤家乡。
这是对子。没什么内涵,通用性很强,可以随便挂,权当是装饰品。
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
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这是北戴河孟姜女祠楹联,其实还是玩文字技巧的对子,文学性不强,跟孟姜女主题没有联系,就是好玩而已。
四面湖山归眼底;
万家忧乐到心头。
这是岳阳楼楹联。将其景与《岳阳楼记》的主题相结合,解读了岳阳楼出名的原由,给人以联想和精神境界的升华。不能挂到别处去,有其独特性。
松声、竹声、钟磬声,声声自应;
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
这是武夷山石湖涧楹联。最后一句“色色皆空”,把本来只是玩技巧的对子,一下子提升了档次,出现哲学思考,表现出楹联的特点。
这些对联的区别,一眼就能看出来。若论对仗工整,自然是对子;若论文学意境,两者就有天壤之别了。
从魏明伦批大师追悼会挽联来说挽联 刘宗意撰文
报载,魏明伦看了季羡林、任继愈两位大师追悼会现场的挽联后,遗憾地说,“这两位先生是国宝级的文人,但为他们写的两副挽联连平仄都大有问题。”魏明伦认为,作为北京大学和国家图书馆居然没有发现挽联的基本错误,“这也说明我们的传统文化水准下降的有多厉害。”
先来看看季羡林追悼会上的挽联:
文望起齐鲁,通华梵,通中西,通古今,至道有道,心育英才光北大;
德誉贻天地,辞大师,辞泰斗,辞国宝,大名无名,性存淡泊归未名。
魏明伦认为“存在平仄混乱的现象”。我认为老魏说得轻了,其实此联是根本不懂对联规则人写的,而且是连基本规则都不懂。普通玩对子的人也写得比这强。(对联平仄问题我以后再谈)
魏明伦还认为,此联词性上对仗也问题很多,比如“‘华梵’对不起‘大师’,‘中西’对不起‘泰斗’,‘古今’对不起‘国宝’,上下联的这几个词是以组合结构误对了偏正结构,是挽联中的硬伤!另外‘英才’和‘淡泊’也是没法对应。”
我不赞成魏明伦这个说法。我把上下联中用词的各自对应叫作“自对”,是一种对联技巧。
上联的“华梵”、“中西”、“古今”同用组合结构自对,下联的“大师”、“泰斗”、“国宝”同用偏正结构自对,这一形式并无不妥。
但是,这副挽联的大毛病在于,总是用词义大致相同的词,比如,“华梵”跟“中西”,“大师”跟“泰斗”、“国宝”,“北大”跟“未名(湖)”,都是一个意思的重复,这在对联上叫“合掌”,乃大忌也!
对联本来就是以很少的词汇来表达情感,这么重复用词,很浪费资源,也看出作者词拙,水平不够,只好堆砌了。再像“大名无名”这样的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大”字在上下联中无技巧性出现三次,是为犯忌,此联结尾的那个“名”字,也犯忌了。
另外,再看对联的针对性。既然是挽联,就必须要有哀挽、惋惜之情,这是挽联必备之项。可此联里却没有,全是赞颂之语,而且是概念性的赞颂,是没有真情实感的词汇堆积,给人居高临下的感觉。北大在季老追悼会上出此挽联,可见如今国学坠落之甚。
作为对照,我请看官来欣赏一副咸丰皇帝御制挽林则徐联。
林则徐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调任云贵总督,因处事有功,加太子太保衔,赏戴花翎。道光二十九年(1849)八月,林则徐以年老多病一再恳求,道光皇帝批准他开缺回籍,就近调治。林则徐回到福州便参与了抵抗英军的各项准备活动。第二年十月,新即位的咸丰皇帝派他为钦差大臣赴广西镇压正在兴起的太平军,他带病仓促启程。十月十九日,行至广东潮州府普宁县逝世,终年66岁。1851年咸丰赐祭葬,谥号“文忠”。
咸丰皇帝御制挽联云:
答君恩清慎忠勤,数十年尽瘁不遑,解组归来,犹自心存家国;
殚臣力崎岖险阻,六千里出师未捷,骑箕化去,空教泪洒英雄。
不遑:时间不够,来不及。
解组:解下印绶,不当官了,指林则徐回原籍。
骑箕:传说,商王的相叫傅说,死后升天化作一颗星,这颗“傅说”星在二十八宿的箕宿和尾宿之间,后指去世。
被魏明伦认为平仄“全乱套了”的任继愈悼念现场挽联,报上说,据讲出自国家图书馆现任馆长詹福瑞之手:
中哲西典,解佛喻老,覃思妙理,一代宗师风范;
金匮石渠,理册修书,继往存绝,百世馆员楷模。
俺无心再评说此联了,只觉得现在人的胆子很大很大,也许是有了一个什么头衔的缘故。
教你一个看对联的窍门,凡是在不长的一副联中,三字句、四字句连续并列使用,占了很大篇幅的,大多非行家所为,因为他不懂长短句变化使用是对联基本美学技巧。
从梁羽生评说挽张大千联再说挽联 刘宗意 撰文
梁羽生出过一本《古今楹联谈趣》,其中选了11副挽张大千联作评说,篇幅较长,我摘要介绍他评说的几副,顺便谈谈自己的看法,并添加了一些注释。
1、“治丧委员会同人”送的挽联:
过葱岭,越身毒,真头陀苦行,作薄海浮居,百本梅花,一竿汉帜;
理佛窟,发枯泉,实慧果前修,为山河生色,满床退笔,千古宗风。
上联写1950年大千去印度(古身毒)研究壁画,后来二十多年居住巴西、美国,1978年才回台湾定居,所以说“薄海浮居”。张大千爱梅,自喻“梅痴”,在美国的旧居里有“百梅园”。其有诗云:“百本栽梅亦自嗟,看花坠泪倍思家”。上联主要赞扬大千爱国精神。
下联写抗战期间大千去敦煌调查临摹,赞扬他对敦煌研究的贡献。用了“退笔成冢”典故(王羲之七世孙智永和尚练字勤奋,写秃了的笔头很多,被他埋为冢,称“退笔冢”),赞扬大千的勤奋及在画坛的一代宗师地位。
大千信佛,别号大千居士,所以联中用了佛教语,也赞扬他为艺术而苦行。
梁羽生评价说:“此联概括张大千平生,文笔朴厚,堪称佳作。”
而我则认为,此联赘于排比叙事,且大千事迹的时间顺序颠倒,又无悲哀之情,真像是“官方”的悼词了。
严格讲,平仄也有欠妥的地方,上联“行”处应该用仄声字,下联“窟”是入声,归仄,但这里应该用平声字。这两处是很容易改进的。
2、蒋介石侍从秘书、国民党副秘书长、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秦孝仪送的挽联:
妮燕楼空,影娥池冷,腾鹤怨猿惊,涕泪几筵如昨日;
敦煌编绝,匡芦图高,故尘尘笔冢,苍茫衣钵亦何常。
上联说大千藏有韩熙载《燕讌图》古画,把自己寓所称为“妮燕楼”,大千还在自家凿池,嘱秦孝仪篆书“影娥池”。作者用辛弃疾《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词句“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借喻大千隐居作画的生活,感伤人去园空。
下联借孔子“韦编三绝”典喻大千在敦煌勤苦学古人壁画,晚年作《庐山图》未成而去世。佛教语:于一微尘中入一切之三昧,谓为尘尘三昧。但此处“尘尘”不能对上联的“鹤怨”,可能是抄录错误。
梁羽生评价此联:“有‘本事’(事迹),有感情,大体来说,也还算对得相当工整,如果不苟求的话,应该说是不错的了。但若认真讲究对联艺术,则似有两个微疵。一,下联‘匡芦’那个‘芦’字,应以仄声为宜;二,上联的‘涕泪’是实字,下联的‘苍茫’是虚字,对仗稍欠工整。”
我认为,梁羽生的评价是太给面子了,说得那么委婉。还有,上下联的第三句很难解释得通,不知道为什么要用不能对应的“腾”、“故”。
3、曾任《中央日报》社长、国民党中央常委胡健中送的挽联:
一室顿凄清,余笔犹浓,广陵散绝摩耶舎;
双溪共呜咽,高标永仰,合浦珠还御柳图。
张大千故居在台北双溪,自名其“摩耶精舍”。上联用《世说新语》典,嵇康临刑时索琴弹《广陵散》,曲终而叹“《广陵散》于今绝矣。”作者既怀念摩耶舎过去的主人,也以“绝响”来赞扬大千高超画艺。
下联中的合浦(县)在广西南端,靠北部湾,自秦汉起就以出产体大珍贵的“南珠”出名,合浦珠也成为名贵珍珠的代表。《后汉书·孟尝传》:孟尝任合浦郡太守,由于“先时宰守并多贪秽,诡人采求,不知纪极,珠遂渐徙于交阯郡界。于是行旅不至,人物无资,贫者饿死于道。”孟尝到任后,“革易前敝,求民病利。曾未逾岁,去珠复还,百姓皆反其业,商货流通,称为神明。”“合浦珠还”比喻官吏善治,但在这联里仅取合浦珠珍贵之义。
下联除了赞扬哀悼大千外,特别提到大千与胡家的一段往事。胡家早年曾藏有大千的一副《御柳图》,抗战时丢失,后又被大千在香港购回。与逝者有交往的人写挽联时,一般都要把交往事迹写进去,是对逝者的追思怀念,这也是写挽联的一项重要“规则”,是区别于他人挽联的特别手段。
梁羽生这次一共选评了11副挽联,其他10副都有评价,唯独对胡健中这副没有评说一个字,好坏都没有说,俺就奇了怪了,为什么不评说呢?这本书出版于1986年,台湾1988年解除报禁,梁羽生说过:“一九八八年一月二日台湾的《中央日报》首先刊出我的《还剑奇情录》,颇获好评”,这是以后的事,其时,胡健中也已退休。梁羽生不加评说的原因无法知道。
胡健中是我外婆的胞弟,我应该叫他舅公。过去两岸阻隔,没能见过他一面。胡健中的三叔胡翔冬曾从清道人李瑞清学诗,张大千其时也从李瑞清学画,故胡家会有大千早年作品(见本博客《再印胡翔冬《自怡斋诗》的一些事》)。胡健中曾听教于胡翔冬,自然有古诗功底。
梁羽生不评,大概是留给我来评了。
我认为此联是梁选11副中最有文人气的。此联用五、四、七句式,是楹联中最平稳上口的一种节奏。联文没用琐碎的排比叙事,感觉通贯流畅。用典是旧文人的习惯,多有掉书袋或相隔之嫌,但此联的“广陵散绝”与“合浦珠还”却是化典而用、恰如其分,对仗工整就更不用说了。作者不是去当张大千一生成就的总结者,而只表达自己对友人的悲哀之情,言语中又赞扬了大千的成就,非常恰当。微疵是下联起首句里的“共”、“呜”两字平仄用反,由于句子通顺,不易感觉出来。
从梁羽生评说挽张大千联再说挽联(二) 刘宗意撰文
张大千的旅港门人王汉翘、费侯碧漪等人送的挽联:
积石导源,教泽长随江水远;
梅丘在望,心丧空仰庐山高。
“积石导源”出于《尚书·禹贡》:大禹“导河积石,至于龙门”,讲大禹疏通积石山,使黄河水流畅。导源后来演变成了“溯源”。“梅丘”是大千的墓冢。
梁羽生称赞这副是“写得很好的挽联”,他评价说:“上联写老师教导恩泽,下联写弟子对老师的悼念与崇敬,极为得体,也是传统的挽联写法。古时老师死后,弟子不穿丧服,只在心里悼念,叫‘心丧’。见《礼记·檀弓上》。所以心丧只能用之于弟子挽老师的。《庐山图》是张大千谢世前未竟的巨构,‘心丧空仰庐山高’既有‘仰之弥高’的意思在内,又有‘实事’可指。上联的‘积石导源,教泽长随江水望’亦非‘泛辞’,而是和张大千的籍贯有关的。张大千是四川内江人,内江在沱江中游。沱江是长江支流,流经内江至沪州市入长江。长江在四川宜宾以上为上游。因此上联的十一个字,也是只有用在张大千身上才益觉其妙的。”
我也认为此联简洁而贴切,尤其是符合了作者作为大千门生的身份,这也是写挽联的“规则”。但是,“积石山”是黄河流经的地方,而上联以此引领“教泽长随江水远”,有将黄河、长江相混的感觉。另外“空仰”的“空”字,虽是感叹不能再见到老师,但也容易产生歧义。
台湾大学退休中文系主任台静农的挽联是:
宗派开新,名垂宇宙丹青手;
园亭依旧,恸绝平生兄弟交。
梁羽生评价:“上联说张大千,‘名垂宇宙丹青手’的评价,张大千也是可以当之无愧的。下联则是说他自己和死者的交情.这是典型的‘传统’的挽联写法,从平实中见功力。
我也认为,此联字虽少,却很精到。台静农与大千是挚友,“恸绝平生兄弟交”最是到位。但上联中的“宇宙”一词似过于牵强。
《中央日报》副社长兼总编辑曹圣芬送的挽联:
五百年艺苑奇才,继往开来,着纸云烟新眼界;
几万里天涯行脚,探幽访胜,满怀忠悃系宗邦。
徐悲鸿说:“五百年来一大千”。忠悃:意思是忠诚,悃读捆。
梁羽生评价说:“这副对联,却不能算是佳作。一、上下联都是对张大千的颂赞,上联还过得去,虽然并无新意,用语尚算适当;下联的用语,就不怎么贴切张大千的身分了。须知张大千的‘几万里天涯行脚’,主要的目的并不是‘寻幽探胜’,而是作艺术活动的。……这样的联语用之于徐霞客(明代大旅行家)似乎还更恰当。二,‘奇才’对‘行脚’也欠工整。”
我认为梁羽生没说错,用当代语言写楹联,容易写得过于平白,应该避免填塞通用的成语,比如此联里的“继往开来”、“探幽访胜”。
香港著名书法家陈荆鸿送的挽联:
六十年故旧无多,海角天涯,还得几回重聚首;
千百世丹青不老,风流文采,定知八表永垂名。
“八表”,八方之外,很远。
梁羽生评价说:“他和张大千有六十年交情。这副挽联写得情文俱茂,堪称宝刀未老。”
我认为,此联没使用典故,而且是当代语言,写得流畅贴切,一气呵成,无可挑剔。虽然有“海角天涯”、“风流文采”的平常之语,但在这里用于张大千却很是恰当。与上面一副相比,就看出功力不凡,且读起来非常上口。学写楹联者可以用此联作为典范。
梅葆玖送的挽联:
与先父最投契,重画梅兰见道义;
望北台而雪涕,春风料峭暗摩耶。
梁羽生评价说:“单从对联艺术着眼,这副对联是有欠工整的。‘重画梅兰’与‘春风料峭’根本不能对。‘道义’对‘摩耶’也很牵强。(‘摩耶’是‘摩耶精舍’的简称,属专有名词。‘道义’是虚有名词。)
它之引起注意,不是由于对联本身,而是致挽者的身分。梅葆玖是梅兰芳的儿子,在梅兰芳的儿子中也只有他是继承了乃父的艺术流派,以男子而唱‘青衣’获得成就的。去年他曾来过香港演出,甚获好评。这副对联是他从北京托人送到台北的。
对联虽然不算工整,但他是名演员,不是名作家,我们是不能对他苛求的。这副对联也有它的特色,它说出了梅兰芳和张大千这两位大师级人物的一段交谊(重画梅兰)。北京精于对联的高手很多,他如果要找人代笔的话,当然会写得更好,如今由他自己来写,纵然有欠工整,却正足以表示他对父执的诚敬。”
从对联创作上讲,梁羽生说的是对的,但我更要说真实一些,这已不能算作对联。我不赞成梁羽生把一副不成挽联的作品说成“正足以表示他对父执的诚敬”,我反而觉得是草率。我也不赞成梁羽生所讲不能对“名演员”苛求,我认为有身份的名人就更应该慎重其事了,既然自己不会写,找人代笔并不妨,同样是表达心意,而且能表达的更好,或者干脆写别的文体,也是一样的。
欢迎光临 槐花公社 (http://huaihuagongshe.com/) | Powered by Discuz! X3.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