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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知己是梅花——彭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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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4 12:52:5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臣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辞官了,老了,真老了。彭玉麟负手望天,嘴角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他缓缓而行,脸色恢复了惯常的严峻。终于结束了,我也该退了。

这一年,是光绪十一年,中法战争结束,彭玉麟时年整整七十。他以老病之躯出任兵部尚书(国防部长),亲赴广东前线筹办海防,驻节镇海楼。楼顶上至今悬挂着一副联:“万千劫危楼尚存,问谁摘斗摩星,目空今古?五百年故侯安在,使我倚栏看剑,泪洒英雄!”。这副联并非彭玉麟所撰,而是他手下幕僚李棣华的手笔。以彭玉麟之文采胸襟,此联得以悬挂传世,想来是极得他青眼的。

他踱回书房,闭着眼,一下下不紧不慢的磨墨,凛冽的杀气消失了。墨成,他睁开眼,眼中尽是柔情。“狂写梅花十万枝”,我如今写了几许?纵是写完又能如何?阿梅,我辞官之后,便回衡阳退省庵陪你,再不分开。

彭玉麟由下而上的画。老梅主干出来了,苍劲古拙,虽是老干,兀自沉雄恣意。侧枝俯身往下,梅花或含苞,或吐蕊,或绽放,光明暗影、虚实相间,生机勃勃。这个威严的老人,此时竟是痴了。他似乎已融进了梅花里。彭玉麟静默半晌,掷笔于地,沉声道:“回家。”

数日后,一份请辞奏折在朝廷大臣间流传开来:“臣素无声色之好、室家之乐,性尤不耽安逸,治军十余年,未尝营一瓦之覆一亩之殖,以庇妻子。身受重伤,积劳多疾,未尝请一日之假回籍调治。终年风涛矢石之中,虽甚病未尝一日移居岸上。”

彭玉麟早在同治十二年的一份奏折中就说过:“臣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他做到了。这个国防部长兼水军总司令把自己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段时光交给了大清帝国的海防,两袖清风。

与此同时,彭玉麟先后六次辞谢崇职的事在朝野间迅速传播开来。

第一次:咸丰十一年,任命他为安徽巡抚,彭一连三次辞谢;
第二次:同治四年二月,任命他为漕运总督,彭又两次谢绝;
第三次:同治七年六月,彭上疏请辞已当了六七年的兵部侍郎;
第四次:同治帝大婚庆典,任命他为兵部侍郎,庆典一结束,彭立即上疏请辞;
第五次:光绪七年七月,任命他为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彭接旨后即请辞,隔日又再次上辞疏;
第六次:光绪十一年三月,十二年八月、十三年七月、十四年六月接连四次请辞兵部尚书。

诗酒自名家,看勋业烂然,长增画苑梅花色;
楼船又横海,叹英雄至矣,忍说江南血战功。
——王闿运挽彭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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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9 02:05:25 | 只看该作者
十八  连樯十里,风帆蔽江


咸丰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当林绍璋悠闲的等待敌人进入自己射程范围之内的时候,当塔齐布将所部之军列开阵型等待冲锋的时候,彭玉麟的水师也已抵达湘潭,他知道性急的塔齐布肯定会比自己先到,但他不知道塔齐布已于昨日初战告捷,他更不知道曾国藩此时正在长沙高声朗诵他的《讨粤匪檄》,然后挥师直下靖港。

彭玉麟没有乘坐快蟹,也没有乘坐长龙,他站在一艘小舢舨船头的八百斤头炮旁边。

这艘舢舨破浪直前,冲在了整个湘军水师的最前面。初夏清晨的江风扑面而来,没有丝毫的暖意,吹得他雪白的长衫猎猎作响,他又感到了全身发热,“我欲乘风归去”,他想到了苏东坡,也想到了他的前后赤壁赋,他迎风而笑。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乘风归去,这一战必须打胜。从去年10月开始操练水师至今已整整半年了,这半年的操劳等待的就是这一天。此战绝不可败,他给自己立下了军令状,虽然他清楚自己这两千多人要战胜的是太平军一万多人。

远处已能隐约看见太平军战船的影子了,他取过了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太平军水师虽然极庞大(连樯十里,风帆蔽江),但似乎有些杂乱无章。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疑惑是正确的,在正式和太平军水师交锋之前,他敏锐的觉察到了这一点。他用手势让船速缓下来靠岸,然后他径自去了褚汝航的快蟹舰,并同时请杨载福等水师营官过来商讨战事。

褚汝航是曾国藩任命的“水师总统”,彭玉麟却是水师营“隐主全军”的人物。好在两人之间的协作是良性的。彭玉麟走进快蟹舰的指挥舱时,褚汝航正举着望远镜眯着一只眼全神贯注的在查看敌情,彭玉麟没有打扰他,让他静静的看。当其他几位将领杂沓的脚步声把褚汝航惊醒的时候,他才看见彭玉麟正负手站在自己身后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雪琴,坐,快坐。

众人到齐后,彭玉麟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褚汝航首先表示认同。彭玉麟在等待褚汝航观察敌情的时候心中已有计较,他此时成竹在胸。他站起来简单的说了自己的想法和部署,当仁不让。水师营里各营官早已唯他马首是瞻,此时见他分析、调配、合作、分工都有条不紊,俱各敬服。各就各位吧,此战咱们必胜。他话毕微微一笑,与杨载福携手出门。

彭玉麟与杨载福的两条舢舨齐头并进冲在了船队的最前面,他们的身后,是两人所部的十八艘舢舨相随;再往后是夏銮等营的其他舢舨。江面上湘军的大中型战船快蟹、长龙紧跟在舢舨之后,横队纵队浩浩荡荡,井井有条,水师五营倾巢出动,褚汝航的快蟹舰在最后压阵。

彭玉麟傲立船头,“我欲乘风归去”,他想。他转头看着旁边舢舨的杨载福笑道,岳斌,估计智亭(塔齐布字)已拔了头筹,咱们可不能落了下风啊。杨载福朗声大笑,老塔比咱们快,但未必咱们就不如老塔,烧光他个奶奶的!他转过头高声下令:全速挺进!

这种小号的舢舨战船配备了桨手十人,其机动灵活性远远高于快蟹与长龙,当然除了火力。但彭玉麟此战不需要开火,他跟杨载福只管放火——这是他给自己安排的任务。他敏锐的观察到太平军水师不讲船制,船只大小不一,根本不分炮船、战船、坐船、辎重船。他们好象所有的船只都载着士卒,都载着粮糗,都载着器械炮火,所有的船都成了战船,都成了辎重船,当然也包括小小的乌蓬船。

彭玉麟在发现了这个问题后担心的不是打不了胜仗,他担心的是打了胜仗以后该怎么办。

湘军水师的火炮装备是西洋铁炮(“两广督臣,续购大小洋砲,自四百斤至一千五百斤,凡八百尊,尽易旧式砲位,以利东征”——《清史稿·水师》),而太平军是土炮,从射程和射击精度以及装填弹药的速度来看,占有较大的优势。也就是说,在并不宽敞的湘江之上,在湘军水师的猛烈炮火之下,象目前这样的太平军水师是不经打的——哪怕你人再多、船再多却排不开,拥挤在一起只有挨打的份。而最能体现炮火杀伤力的,莫过于最拥挤的地方。

就这样,在胜算较大的把握下,彭玉麟全面考虑了战场上可能发生变化的事情——太平军船上那么多的辎重和财物,难保湘军水师不在占有上风时一哄而上的抢,那时局势将很难控制,也就非常可能转胜为败。再则,太平军水师看起来虽然比较散,但兵力达一万余人,是自己的五倍,绵延而下十余里,火力再猛也只能打到前面的船,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的局势下是绝不能让士卒存着抢掠之心的,那将会是自己的灭顶之灾。

他提出的战术思想只有一个字:烧。


五年前瘴海同袍,艰危竟奠重溟浪;
二千里长江如镜,扫荡难忘百战人。
——张之洞挽彭玉麟
3#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3:30 | 只看该作者
二 力辞奖叙,出于至诚

彭玉麟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整整一个时辰没动过了。他的随从发现这位威严刚直的老人真的老了,从他自广东回京,他似乎一下老了十年。他太操劳,太疲倦,让他好好休息吧,不能打扰他。

此时彭玉麟的心并没闲下来。

世人或许不解我为何不作官不爱财,曾左二公却是知道的,可惜知我者皆去,料来我也不远了。

时人对曾国藩的两个门生分别有这样的评价:“彭玉麟拼命辞官,李鸿章拼命做官”。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想到李鸿章,彭玉麟的嘴角微微露出了笑意。随从心里一阵欣慰,一阵温暖,老爷做了个好梦吧?愿老爷天天好梦,也该歇歇了啊。他却没有注意到,彭玉麟极轻的摇了摇头。

曾国藩十多年前已去世,左宗棠也刚去世不久,彭玉麟有些伤感起来。他与二人的关系是战友,同僚,更是知己。

黄庭坚名列苏门四学士之首,后人把他和苏东坡以“苏黄”并称,然黄对苏以弟子自居,终身不渝。想到这里,彭玉麟眼前浮现出曾国藩送自己的一副联“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段活人心”,这无疑是对自己人格性情的肯定。曾国藩是彭玉麟的上级,也是他的老师,对他有知遇之恩,扶掖之德。古往今来,很少有老师用这样的口气评价自己弟子的,曾对彭的推崇可见一斑。后人并称“曾左彭胡”四人为清末中兴名臣,然于彭玉麟心中,却把曾国藩作为了自己终身的师长来对待。

高官厚禄于我如何?咱不稀罕。想到这里,彭玉麟有些自得。

打下太平天国后,他的同僚,那些湘军将领都早以高升,他不要。这可是“抗旨”之罪啊。他不管,拼了命也要辞。他也不是完全彻底的不做官,他只做小的、苦的、没钱的官,能干实事的官。他几十年来没有领过“养廉费”,只领薪俸,每年才一百两銀子左右。而所谓的“养廉费”(政府津贴)却可高达上万两白银。

彭玉麟是自豪的,他把这笔养廉费捐了,或民或军或家乡。湖南衡阳的船山(王夫之)书院就是他自己掏的腰包,整整一万二千两。我不会视钱财如粪土,我会把它花得有滋有味的,他再次露出了微笑。

他又想到了曾国藩。那次捐资后,曾国藩在折奏里这样说他:“自带水师以來,身居小舟,十有五年,从未谋及家室。此次捐助养廉,力辞奖叙,出于至诚。”文正公啊文正公,唉。他轻轻摇头。


收吴楚六千里肃清江路之功,水师创立书生手;
开国家三百年驰骋名场之局,亮节能邀圣主知。
——郭嵩焘挽彭玉麟
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4:16 | 只看该作者
三  我花开后百花煞

向晚时分,彭玉麟睁开眼来。厅中光影微暗,中庭的菊花却在夕照横斜下,显得益发灿烂。他向随从微微一笑,我想喝点酒。随从摇头,老爷您刚从粤地回来,瘴毒未清,又水土不服啊,过几天俞大人、郭大人他们过来了您再喝吧?

彭玉麟站起身来微笑道,我今天心情很好啊,身体也还行,我想喝几口,快去吧。

中庭一几,几上辣椒、豆豉酱、花生各一碟,中置腌肉一小碟。彭玉麟踞案而坐,连进辣椒五六,斟个满杯,仰脖子一饮而进。

酒是烈酒,也是劣酒。入喉似刀,入肚似火。一股热气冲将上来,彭玉麟抚胸轻轻咳了几声。随从的心提了起来。彭玉麟早年征战曾受重伤,生活的清苦,公事的疲累,儿子的早逝和他不为人所知的伤心事,使他瘦弱的身体常常显得憔悴难支。这次暮岁抗法,所部大将冯子材等人相继取得了镇南关大捷和谅山大捷,正要乘胜收复越南之际,可李鸿章却“见好就止”,让彭玉麟郁愤难当。随从已很久未看到他有好心情了,虽担心他的身体想劝阻他喝酒,终是不忍拂他兴致。

彭玉麟默默的喝,几个辣椒一口酒,夕阳照着他脸上的皱纹,像极了周遭盛开的黄菊。他忽然心有所动,转过头来向着随从,今天是什么日子?

随从低下头去嗫嚅道,老爷,明天是重阳了。他不敢说得大声,他怕引起老爷的乡愁,更怕引起老爷对故人的情思。彭玉麟却听清楚了。他双手按着小几,缓缓站了起来,嗯,今天九月初八了。取刀,取酒杯。

随从看他脸色沉了下来,不敢多话,将二物取了过来。彭玉麟转过头看着他,你下去休息一下吧,明天重阳了,在京城有亲戚朋友就去走动走动,好好喝几杯,我想静静。随从不敢多说,躬身退下。

彭玉麟将刀平放几上。这把刀是他当年跟随曾国藩时,曾亲手所赠。从他创建湘军水师起即陪伴他转战南北,直到最近以兵部尚书之身赴粤抵御法人,这把刀陪伴了他生命里整整一半的时光。他满斟了一杯酒,从刀尖至锋刃再至刀柄,缓缓洒下。刀身在血红的残阳下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彭玉麟又满斟一杯酒,左手端将起来,右手紧紧握住了刀柄。他将刀在空中从左上至右下方虚劈下来,高声吟道: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煞。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彭玉麟再度饮尽杯中之酒,仰天大声道,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好黄巢,我来问你,菊花之后,百花尽煞?!


得祖豫州之直,得刘并州之刚,每思击楫中流,慨旧雨凋零,江左功名成一恸;
于曾文正则师,于左文襄则友,总是昔时同泽,望衡云黯谈,中兴人物并千秋。
——李翰章挽彭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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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5:01 | 只看该作者
四  古来征战几人回

彭玉麟的眼睛刹那间变得有些模糊,他瘦弱的身躯摇摇欲坠。那一瞬间,他似乎被两股大得异乎寻常的力量击中,一于前胸,一于后背。他将刀拄在地上稳住了身子,那酒杯却跌落在泥土地上,远远的滚了开去,隐在了菊花从里。

他颓然而坐,夕阳将他的身影拉长,愈发显得单薄虚弱。黄巢,菊花。他无法不想到一些人,何况是他特意为自己制造了这样一个氛围去刻意的努力回忆一些人和一些事。其实他不用努力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有时候他会麻痹自己的神经,比如大醉。他醒着的时候,忘记,或许可以做到,但睡梦里呢?

斟酒,斟在一个杯子里。然后他将这杯酒洒在几前一半,自饮一半。他默默的喝,不觉夕阳隐去,月满中庭。月色下的彭玉麟,清冷而孤寂。

他想到了一些人,在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这些人里,有朋友也有敌人,有上司也有下属,有情人也有妻子,有活人更有死人。这些人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他想忘记一些,也想保留一些,在不期然的这个夜晚,纷至沓来,挥之不去。

彭玉麟有些醉了,秋凉无声无息的将他包围,他再尽一杯酒,籍酒温来驱走微微的寒意。

也是这样的一个夜里,那个人去了。而同样的这样一个夜,能记得的还有些什么?他用力摇摇头,似乎想甩开一些回忆。于是他不再去想那个人,他开始努力的回忆三十年前的秋夜,一个月华如水的秋夜,他站在湖口石钟山石钟寺的石阶上,当年的朱元璋与陈友谅的鄱阳湖大战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起伏,那些细节清楚得犹如他亲历了那场改变历史的战争。

他上此山来的目的很简单,他将与太平军水师在此决战。作为一军统帅,他必须为自己和将士的生命负责。忠君报国先一边去,生命才是第一的,连命都没了,其他什么的从何说起?预先考察战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于是他来了。当时的他,可曾想到过自己会在这里惨败?

那夜的月色跟今夜有何不同?不同的只是心境而已。当年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彭玉麟俯视着月色下一泻千里的浩浩长江,思如潮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古来征战几人回?石钟山月色下的彭玉麟忽然想到了这句诗,心口一紧,竟有了一丝莫名的忧虑。

几年之后,朝廷为在石钟山战役死去的将士们修建了昭忠祠。


古来征战几人回。想当年城复金瓯,洲横铁锁,江流石不转,实疚我心。只今劫满红羊,极目沧桑余感慨。
日暮乡关何处是?听此地钟声镗鞈,浪激噌吰。鸟鸣山更幽,欣瞻庙貌。特愿灵屯白马,永怀兰芷奠馨香。
——彭玉麟题江西湖口石钟山昭忠祠联

巨石咽江声,长鸣今古英雄恨;
崇祠彰战绩,永奠湖湘子弟魂。
——曾国藩题江西湖口石钟山昭忠祠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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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5:44 | 只看该作者
五 彭蠡之口,有石钟山

彭玉麟这次石钟山之行,连曾国藩也不知道。

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他认为石钟山名字的由来是“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响若洪钟,因受其称”,而唐代江州刺史李渤在《辨石钟山记》中却以为这名字是由山上所产奇石而得之,他说那些石头“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枹止响腾,余韵徐歇……乃知山仍石名。”再后来,北宋苏东坡带着他儿子苏迈也来了,文坛于是留下了他“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而笑李渤之陋也”的记录,也留下了他“教子求实”的口碑。

石钟山有上下之分:南滨鄱阳湖者为上钟山;北临长江者为下钟山。彭玉麟选择了登临后者。当他竹笠草鞋一个人行至山巅,俯看江湖交汇处清浊分明、水呈两色的壮观景象时,他也暂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或许他的内心深处,自己只是一个文人罢了。

彭玉麟想到苏东坡在《石钟山记》中说:“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在想当年的苏迈会用怎样的眼光看着自己的父亲呢?他动了考古之念:你固然可以“目见耳闻”,为何我不能?于是就有了他《石钟洞序》。他入洞考察,看到一些题诗题词,“无年代姓名,不知何人所作也”。他同时写下了这样一些话:“全山内空,如钟覆地”,认为山之得名,“似宜以形论不以声论。苏子所谓窾坎镗鞳噌吰如乐作者,乃过其门未入其室也。”他为自己的发现高兴,他有了一种和东坡作对的喜悦,虽然他很喜欢这个人。他在想苏迈会不会用很崇拜的眼光看着自己呢?又或者苏迈会讨厌自己吧?于是他又补充“非敢妄议古人,不过亲历其境,身经目睹,以形象意度之”——哈哈,我可不是“臆断其有无”吧,他笑了。

于是在那一天,石钟山上的亭园楼阁林泉木石见证了这样一个怪人,他时而坐在临江的巨石上一动不动;时而趴在大石头上敲击,闭着眼侧耳倾听;时而在石钟洞里钻进钻出,念念有词,却不知所云。

后来,曾国藩也动了考古之念,他在《求阙斋日记》中这样说:“石钟山者,山中空,形如钟。东坡叹李渤之陋,不知坡亦陋也。”好家伙,这一砖可不轻。

再后来,大学者、楹联大家俞樾在《春在堂笔记》卷七记下了“彭说”,他向世人隆而重之的介绍了他的同门师兄兼亲家彭玉麟,“余亲家翁彭雪琴侍郎……驻江西最久”,他最久的啊,你苏东坡去的时间没他长吧?考据得没他仔细吧?所以了,“然东坡谓山石与风水相吞吐,有声如乐作,此恐不然。”

哥儿几个一起出手,老苏你自己珍重。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沉醉于考古的彭玉麟清醒了。水天一色的苍茫没有让他更多的去抒发文人的雅兴风怀,他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他再次重新审视这号称“江湖锁匙”的钟山。兴衰成败,将相王侯,历史在他的眼前以江湖交界为背景的钟山拉开了序幕。

晋灭东吴,元灭南宋,都是从长江上游发难,顺水东下而得手的。只有朱元璋是逆水胜了陈友谅,就在眼前的这个地方——钟山旁,鄱阳湖。他暗暗佩服朱元璋的同时,也想到了那个自称朱元璋后裔的洪秀全。彭玉麟对这个貌似黄巢的人物没半分好感。他不讨厌黄巢,甚至还很喜欢他。他虽然对“我花开后百花煞”不以为然至耿耿与怀,但黄巢的个性才情却赢得了他的尊重。而这个洪秀全,好好的中华上国之人不做,却宣称自己是上帝的二儿子,耶酥基督的亲弟弟。他怎么想出来的?

彭玉麟虽然厌恶这个天王,却绝无轻视之意。他知道自己的对手,这个鸟天王手下有好几个了不起的名将,他们的名字足以载入史册——李秀成,石达开,陈玉成等。其实有时候遇见这样的对手,于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彭玉麟在下山的路上转过头再次凝视了这座海拔只有六十多米的小山,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已喜欢上这个地方了。他默默立下了誓言:彭某人若能全身而退,当再回此山为母亲修建报慈禅林。这是母亲在保佑我啊,他想。阿梅,我会为你修建一座梅坞,我会亲手植梅六十株,等着我再回来。

他做到了,虽然他在这里失败过,但他最终取得了胜利。我想他再次回到钟山的时候,心情应是很复杂的。这里,是彭玉麟作品最多、最集中的所在。


附录:彭玉麟江西湖口石钟山部分诗联作品

七绝其一
一生知己是梅花,魂梦相依萼绿华;
别有闲情逸韵在,水窗烟月影横斜。

七绝其二
自从一别衡阳后,无限相思寄雪香;
羌笛年年吹塞上,滞人归不到潇湘。

七绝其三
故园消息谁通讯,玉瘦香寒总不知;
驿使未归江路远,教人何处寄相思。

江流石不转,把酒登临,叹滚滚英雄安在;
路险心亦平,凭栏俯仰,喜茫茫风月无边。
——彭玉麟江天一览亭

枫叶荻花秋瑟瑟;
闲云潭影日悠悠。
——彭玉麟题江天一览亭

听石钟镗鞳,即此便是灵山,愿我佛西来,广结无边善果;
苦幻海沉沦,不必远寻觉路,看大江东去,淘尽多少英雄。
——彭玉麟题报慈禅林

世路本艰行,叹迷人纵辔登山,到悬崖悔迟勒马;
慈航原普渡,愿众生回头是岸,向急流趁早收帆。
——彭玉麟题慈荫阁,即海岛,在报慈禅林内

开窗纳宇宙;
把酒对湖山。
——彭玉麟题坡仙楼,清咸丰八年彭玉麟为纪念苏东坡而建,楼为三层:上层又名“更上一层楼”。

石骨耸峰余,百战河山增感慨;
钟声听浪击,千秋名士有文章。
——彭玉麟题坡仙楼

忠臣魂,烈士魄,英雄气,名贤手笔,菩萨心肠,合古今天地之精灵,同此一山结束;
蠡水烟,湓浦月,浔阳涛,匡庐瀑布,马当斜阳,极南北东西之胜景,全凭两眼收来。
——彭玉麟题昭忠祠。蠡水:指鄱阳湖。马当:位于彭泽城东约三十华里,为长江江防的军事要地。

好花香腻锦囊肥,红翻芍圃;
芳草情绵书帝瘦,绿镇芸栏。
——彭玉麟题浣香别墅,彭玉麟建于咸丰八年,为彭处理政务、读书、待客、休养之处。

呼酒撚花谈旧事;
曲栏小阁赏新晴。
——彭玉麟题浣香别墅

春来小苑鸟声碎;
雨过回廊花气疏。
——彭玉麟题浣香别墅

小池波皱风三面;
乱石崖围月一窝。
——彭玉麟题且闲亭,取意忙里偷闲,在“芸芍斋”后。
 
过客来游,到此何妨少坐;
浮生若梦,劝君不必空忙。
——彭玉麟题且闲亭
 
长啸一声秋月白;
寄怀千古远峰青。
——彭玉麟题梅花厅,原名“六千本梅花寄舫”,清咸丰年间新建梅花厅,厅四周原植有梅树,故名。后彭在厅周亲手种植梅花六十株。
 
群贤毕至;
小住为佳。
——彭玉麟题梅花厅

心将客星隐;
身与浮云同。
——彭玉麟题归去亭,为纪念陶渊明而建。
 
敢向烟霞供啸傲;
不妨谈笑觅封侯。
——彭玉麟题太平楼,原名“魁星楼”,太平军曾驻此。

露叶霜枝剪寒碧:
小亭曲槛倚深红。
——彭玉麟题梅坞亭
 
悟道参元,福田香国;
明心见性,水月江天。
——彭玉麟题钟进士楼
 
现来真面目,非佛非仙,乃是终南进士;
显出大威灵,除魔除祟,奉为天下明神。
——彭玉麟题钟进士楼
 
立悟诗心开俗障;
坐参禅意养天机。
——彭玉麟题面壁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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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6:37 | 只看该作者
六 书生从戎,胆气过于宿将

洪秀全起事之初是极为迅猛的,用所向披靡来形容他毫不为过,当然,这里必须排除湘军。

他的部队在西征的路途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这打击是致命的。或者可以换句话说:湘军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历史的进程。所以后来杨度可以自豪的说“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也难怪岳麓书院“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楹联挂得那么理直气壮,令人望而生慨。

打下太平天国后,湘系人物因功遍布政坛,“……各省共总督八缺,湖南已居其五:直隶刘长佑、两江曾国藩、云贵劳崇光、闽浙左宗棠、陕甘杨载福是也。巡抚曾国荃、刘蓉、郭嵩焘皆楚人也,可谓盛矣。”自此湖南人纵横天下,其势力之大,令朝野为之侧目。

不要奇怪彭玉麟从这个方面大员的名单上消失了,这在他辞官的生涯里,是第一次。咸丰帝任命他为安徽巡抚(文职,从二品官员),他一辞再辞三辞。

关于湘军大帅曾国藩,有几个人对他作出了如此评价。章太炎说“誉之则为圣相,谳之则为元凶”;毛泽东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彼完满乎?”;蒋介石则说“其著作为任何政治家所必读”。且不管是褒是贬,这样的评价从这几人嘴里说出,可算是非常高的了,当得起这样评价的人,我们把他叫做牛人。

我们来看看这支骁勇善战的队伍是怎样成立起来的。

洪秀全起事后,清朝政府为了平定太平天国之乱,允许各地办团练。曾国藩于咸丰三年始,以在籍侍郎身份帮办湖南团练。他的主导思想是非常大胆甚至是非常冒险的:编练成立一支由儒生统领,召募大批湖南乡农的汉族地主武装——湘军。如果你知道赵括的故事,你就知道这个牛人的胆子有多大了。但他就偏要开这个先河。后来的革命党人夸他还开了一个先河:开就地正法之先河,“曾剃头”的外号就是这样来的。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现在我们来检阅一下曾国藩的这支直系部队。

湘军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曾氏幕僚。幕僚古已有之,在汉代就见于记载。官僚们为了办理朝廷赋予的各项事宜,在没有相应的官派人员的情况下,就自辟幕僚,帮助处理。曾氏幕府80余人中,后来官至总督、巡抚、尚书、侍郎者有李鸿章、李翰章、郭嵩焘、左宗棠、刘蓉、唐训方、彭玉麟、钱应溥、黎庶昌、何璟、倪文蔚、李宗羲等10余人(从一品及正二品、从二品大员)。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清官员品级,正一品的文官有四个衔:太师、太傅、太保、大学士;武官就只有一个衔:领侍卫内大臣。能获得正一品的荣衔,可谓是“皇恩浩荡啊真浩荡”。上述曾氏的这帮幕友,从某种程度来说,已可算得上是位极人臣了。

彭玉麟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进入了这个历史舞台,开始了他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

曾国藩在后来的奏折里这样说他:“附生彭玉麟,书生从戎,胆气过于宿将,激昂慷慨,有烈士风。”

飞阁自凌虚,我步云梯来上界;
狂澜谁说倒,天生砥柱在中流。
——彭玉麟题安徽省宿松县小姑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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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7:13 | 只看该作者
七  君名位未可限量


曾国藩遣人第一次来请彭玉麟的时候,彭正坐在椅子上发呆。

他刚刚从母亲坟头上回来,心情不好的他直接拒绝了曾国藩的盛情,理由很简单:暂居母丧,未肯就事。这是个中气十足的理由,但曾国藩没有放弃,他实在太需要人材了。

在陆路,他已收编罗泽南,这个教书先生将会在以后的岁月里像金子一般闪耀着夺人的光芒,照彻潇湘;在陆路,他已重用悍将塔齐布,这个满州镶黄旗将领将会在后来的战役中续写万夫莫当的神话,铸造军魂。不能不佩服曾国藩的慧眼,识人用人之道,他的功力已达九重。

而在水路,曾国藩却无法不担忧。他目前能倚重的只有杨载福,虽然他幕府里有很多人。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人,杨载福的确是个值得倚重的人物,但曾国藩却觉得似乎还差了点什么。

到底差的是什么?当年的曾国藩对自己要做的事清楚得很,他差一个儒将。他立下的志愿,他会坚决的执行。制定计划不能等同于执行计划。执行计划的重要性在曾国藩处得到了完满的诠释。所以,梁启超后来评论他说: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如斯而已,如斯不已!

当衡阳常豫把彭玉麟推荐给曾国藩的时候,曾国藩表现出了他求贤若渴的欲望和他惯常的冷静和谨慎,他想知道这个姓彭的书生有什么能耐。于是衡阳常豫在很清醒的状态下,向曾国藩禀告了这个彭玉麟的光荣事迹。

彭玉麟的父亲在安徽当过几任巡检(文职小官,从九品,掌巡逻缉捕、维持治安)。父亲死后一家人的生活很困难,于是他就去考书院,谋膏火(清朝的助学兴学制度。清以前,无论官学还是书院,仅向学生提供食宿。清朝发给很少的银两补贴)。这个书院膏火是靠不住的东西,有时得着了,有时却又得不着。于是彭就想了个主意:打两份工。他去投考了协台衙门的营书,一考而中。这样他每个月就略有盈余,可以养活自己跟母亲了。

有一次他的上司偶然瞥见案头的文书,大是惊奇,这谁写的啊?这么好的字,啧啧。

营书彭玉麟,下属回答。

这个人有大功名啊。下属愣了,没想到老大居然会算命啊。老大要见彭玉麟。一见之后,老大又算了一卦,小彭乃“他日柱石名臣”啊。如果这个下属知道彭玉麟将来的功名,他会上疏劝老大在街头摆个算命摊,自己跟着他算命比打政府工强多了。

虽然有老大的鼓励,彭玉麟下班后还是很无聊,他最爱的女子已去世了。于是他就努力的读书和复习,他要参加考试。府考前大家都说,他肯定第一啦(他定然总是案首)。没想到的是彭玉麟竟然挂了。县令找到他,告诉了他挂掉的理由,这个理由让人不得不佩服清朝的官员都精通相术和八卦。县令说,太守觉得你这个人的前途不可限量,不想让你太快的改变了啊(太守因君名位未可限量,不欲其速化也),所以小彭你挂了。

郁闷的彭玉麟烦透了这样郁闷的生活。衡阳常豫告一段落,他看着曾国藩总结补充。

曾国藩此时已经对彭玉麟产生浓厚的兴趣了。后来呢?他问。他也没想到我大清朝的官员个个精通八卦。我还以为《麻衣神相》只有我一个人才会,他想。

衡阳常豫说了两个事情。正是这两个事情,曾国藩决定了,非用此人不可。


曾侯之正,左傅之刚,惟公鼎足其间,中兴大业三人杰;
宏景无才,长源无识,折我私心所仰,南岳诸峰一老臣。
——周崇傅挽彭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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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8:05 | 只看该作者
八  方往杀贼,安敢自逸


衡阳常豫手舞足蹈的把彭玉麟的光辉事迹演义了出来。

彭玉麟打着两份工,日子象白开水一样平淡,郁闷的彭玉麟继续过着郁闷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一伙愚民在这杯白开水里加了点盐,但比例没有掌握好。愚民不知道盐加多了水会发苦,而很多人是不喜欢喝苦水的。这样会引发矛盾。

道光末年,新宁愚民李沅发,和亡命瑶民勾结作乱,省吏发兵征剿,檄调衡州协标前往赴敌——彭玉麟的事情来了,他也被派遣去平乱。这是他打的第三份工,而且似乎是义务工。彭玉麟二话没说,马上着手准备。结束停当,短衣草鞋,荷枪从行。

协台大人看见他觉得有点奇怪,小彭啊,你怎么不骑马啊?(可以看出彭玉麟还算混得不错,政府给他配备了坐骑)。彭玉麟看了他一眼,也觉得有点奇怪。他说,方往杀贼,安敢自逸。

从效果看,这是个非常棒的回答——协台大人闻言悚然,荐之于谷镇台,营里一切事情都同他商量。

曾国藩听到这里,习惯性的揪胡子了。他需要这样的人。一个书生,杀贼时不甘人后,不贪安逸,啧啧。如果这个鸟人不是在说评书,这个小彭我要定了,他看着衡阳常豫心里说。

衡阳常豫于是又开始讲彭玉麟的第二件事,尽管他很象在说评书,曾国藩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贼平后,彭玉麟辞谢了协台大人的推荐,他回衡阳去了。衡阳清泉有个富翁叫杨子春,在耒阳开着一片当铺,因为年荒民乱,要聘一个文武兼备的人去当经理,有人就把彭玉麟荐给他。杨总慨然应允。彭经理上班第一天,见典物的人很多,心下奇怪。朝奉就告诉他,岁荒民贫大家都穷啊,所以典物的人当然多了。

当此凶年,不行赈济,倒去剥克贫民,彭玉麟想。杨总是个豪士,既然委了我来,我就替他整顿整顿吧。他随即命令朝奉,凡是来典当东西的人,应典多少,就给人家多少,不必收他东西,也不必给什么票券。朝奉都快晕了,那杨总查问起来怎么办?

不干你事,我来扛。彭经理态度很坚决。

县官不如现管,朝奉只得照办。这一办,生意火暴,当铺里人山人海,五六个朝奉手忙脚乱。不过他们也没忙太久,只几天功夫,一片很宏畅的当铺就被彭玉麟经理弄光完蛋。有人报知杨总,杨总说完了就算了啊,彭雪琴是穷人,他哪来的钱还我啊?(赞一个杨总英明)

后来耒阳土匪蠢动,四出劫掠杨总的这一片典当铺,独独不抢彭经理的店。最后彭玉麟把门关了,把钥匙和剩下的东西(不知道剩下了什么东西)交给杨子春,回家了——衡阳常豫说得白泡子翻飞,口水溅到曾国藩脸上,曾抬手一抹,继续瞪着眼听。

说完了?曾国藩还想听。

完了。衡阳常豫都喘粗气了,说评书也累啊。

完了就好,那你把人给我找来,别的少废话。曾国藩兴奋得直揪胡子,这个小彭有胆有识,奇人啊!


其为气至刚,从孟氏得来,斯称善养;
人之生也直,经孔门论定,不惭古愚。
——恽炳孙挽彭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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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8:42 | 只看该作者
九  千古两梅妻,公几为多情死


曾国藩从衡阳的造船厂回来坐在椅子上生闷气,战船的设计打造都不理想。一个小兵在门口张了张脑袋,欲言又止,曾国藩叫住了他。小兵看他脸色不豫,大声禀告:报大帅,有人求见。谁?小兵大声道:来人自称——衡阳彭雪琴!

疲惫的曾国藩一跃而起,大步抢出门去。这几天他一直在等这个人,终于来了。

第一次曾国藩遣人相邀,彭玉麟以居母丧为由回拒。曾心有不甘,亲自修书云:“乡里藉藉,父子且不相保,能长守兆墓乎?”彭玉麟接书默然半晌,遣走来人回报曾国藩:且容三思。

次日,彭玉麟购得香烛,径往母坟,跪拜于地。娘,儿杀贼报国去了。拜毕,他转身走向母坟旁的另一座坟。那坟修得矮小一些,坟前竖着一块简单的青石墓碑,碑上有字:梅小姑之墓。

彭玉麟在坟前默默的坐下,他坐的那一小块地方寸草不生,也不知他在这里坐过多久。他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纸来,打开,水墨梅花图。他的手有些颤抖。

这些画里,下面的已有些残破,越到上面却是越新。

他慢慢抽出最下面的那一张。这张画的纸张和颜色均有些破败。画上只有一枝梅,从右下方斜斜的横了上去,零落的几朵梅花显得有些单调。画面上没有题任何字,只在左下角有一方小小的印。从画面留下的大片空白来看,这似乎是一幅并未完成的画。上面有些斑点,色作暗褐,散乱的分布在画面上。

彭玉麟双手轻轻按着画的两端,低着头长时间的看着,沉默着,一动不动,象一尊雕像。

忽然一滴泪滑落下来,落在了左下角的那一方印上。仔细辨认,印章是七个小小的篆字,“古今第一伤心人”。那滴泪洇了开来,印章字迹慢慢变得迷糊。又是一滴,依然落在了原处。那印章终于变得不可辨认,殷红的一团,象血。

很多年以后,有人在西湖彭玉麟祠写下了这样一幅联:

千古两梅妻,公几为多情死;
西湖三少保,此独以功名终。

林逋啊林逋,你实在比彭少保快乐太多了。

彭玉麟终于抬起头来,他似乎决定了什么。他把这幅画凑到了坟头的白烛上,梅花图燃烧了起来。一阵风吹过,那画的灰烬飞了开去,在空中几个盘旋,破碎,终于没了踪影。他从最下面的梅花图开始烧,一张张,一张张。他从午时开始,一直烧到了黄昏。这厚厚一叠不知道几百张梅花图化作了青烟,在湖南衡阳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头的梅小姑墓前,消逝得无影无踪。

彭玉麟在坟前默默的坐了一夜,第二天的晨曦唤醒了他。他站起身来,轻轻抚摸着墓碑,柔声说,阿梅,我走了,我会回来陪你的。然后他转身,大踏步走了开去,再不回头。

当他站在曾国藩中军帐外面等候时,他看见一个人从里面奔了出来,那人边跑边大声的叫着“雪麟,雪麟,我终于盼到你来了!”那人拉着他的人上下摇晃,象极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他却不认识这个人,他微笑着说,你叫错人了吧,我叫彭雪琴,可不是叫雪麟啊。

那人大笑,没错没错,就是你!从此,这个人叫他雪麟,叫了整整一生。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叫他。多年后,彭玉麟想起那一幕仍然感到温暖。

长江数千里之间,论荆楚将才,惨淡功名全在水;
危崖百十寻以上,对梅花片石,轮囷肝胆尚思公。
——李篁仙挽彭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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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9:20 | 只看该作者
十  隐主全军


咸丰三年(1853)年底,曾国藩湘军水师成立。彭玉麟出任水师营官。

彭玉麟一介书生,初入曾营即统辖一营之兵,不得不承认曾国藩对他是极为器重的。湘军水师初建时的编制共为十营,其中湘潭召募4营,由褚汝航、夏銮、胡嘉垣、胡作霖统领;衡州召募6营,由彭玉麟、杨载福、成名标、褚殿元、邹汉章、龙献琛统领。整个湘军水师10营由褚汝航为“各营总统”。

每一营中,战船及人员配置如下:快蟹1艘(大号战船,配桨手28人,橹工8人,舱长1人,头工1人,舵工1人,炮手6人,共45人);长龙10艘(中号战船,配桨手16人,橹工4人,头工1人,舵工1人,炮手2人,共24人);舢舨10艘(小号战船,配桨手10人,头工1人,舵工1人,炮手2人,共14人)。全营编制总共447人。

同时,湘军陆路也编为10营,共5000余人,以塔齐布、罗泽南、周凤山等为营官加以统领。至此,曾国藩的这支直系部队,水陆两军“合计员弁、兵勇、大役17000余人”。

彭玉麟黑了瘦了,但精力却比以前更加充沛。自他来到水师这几个月里,他很少下船,连晚上也住在小舢舨里。他的贴身侍卫说,彭统领晚上要画梅花,必须画好才会休息。有时候他会画得很晚,但第二天他仍然会准时出现在他应该出现的地方。他制定了一系列的纪律,违犯者均有相应的处罚。无论气候怎样恶劣,他都坚持天天操练这一营军士。自他来了后,从桨手到炮手,人人叫苦不迭。

我要对你们的生命负责,你们如果不想死,就必须服从我的命令。当然不服从也没关系,不用等到敌人杀你,我来杀——彭玉麟组织召开营里会议的时候,快蟹舰的船舱里绝对的鸦雀无声。他说话的声音很细,注意力稍不集中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各船的老大屏声静气,谁也不敢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这个姓彭的书生透着一股子狠劲,他说话从来慢声细气,但他眼里凛冽的杀气让人从不敢怀疑他的话。

他刚来的时候,参加曾国藩召开的幕府会议。在会上曾国藩说了件让他头痛的事。他命令陆路士卒筑墙,要筑到八尺高,三尺厚;命令他们掘濠,要掘到八尺阔,六尺深;墙门要内濠一道,墙外要有外濠两道。末了他兄弟曾老九曾国荃根本不以为然,这个杀人王当他哥哥在放屁一般。曾国藩想发作,又念着是自己亲兄弟,一口气忍了又忍。

彭玉麟站了起来,在此之前有不少人都不认识他。

这个小个子穿草鞋的书生,用很细的声音说了一番话,从此以后,曾氏幕府的谋士们记住了他的名字。他的这番话传出去后,湘军水陆两师的高级将领也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曾大帅过于仁慈了,办理军务与家务不同。《尉缭子》里说吴起跟秦军开仗,还没开打的时候,一个士兵恃勇直前,他如旋风般的冲进敌阵连杀两人,割下他们的头带了回来,敌军大哗。可是吴起却命令拖出去斩首。其他人都来求情,说此人是个材士。吴起说是啊,他是个材士,但他不听我号令,虽材必斩。《魏志》里又说邓艾遣儿子邓忠与蜀将诸葛瞻开战,命他必须胜。结果邓忠却输了。邓艾叫人把邓忠拖出去砍了,邓忠请再战。于是他驰还死战,大破蜀军。如果我是主帅,谁有胆子敢不听从我的命令,杀无赦——彭玉麟说完了后,营帐里数十双眼睛全瞪在了他的脸上。

让众人奇怪的是,曾国藩竟然丝毫没有动怒。极善识人用人的他借此机会,向众人隆重推出了他新来的水师营官——衡阳彭雪琴。

此后,湘军水师十营中,“其九营多武员,白事悉倚玉麟,隐主全军。”——《清史稿·彭玉麟》


南岳西泠,大地茅庐两个;
吴头楚尾,中流砥柱一人。
——高鹏年题浙江省杭州彭公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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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9:52 | 只看该作者
十一  得长江者得天下


咸丰四年(1854)年初,曾国藩接圣旨,命他提师东征。这个“东征”是说得比较好听些,其实换个说法,就是要我带兵抵御太平军的“西征”,曾国藩心里说。

彭玉麟深夜接到曾国藩“有要事相商”的急招口令时,正好把一幅刚画完的梅花图收拾妥贴。他匆匆套上一件老羊皮马褂,随来人骑马直赴曾国藩营帐。深夜衡阳的街道黑漆漆的空无一人,虽然春节刚过,却看不到半分节日的喜庆。急促的马蹄声敲打在衡阳街道的麻石板路上,也一声声敲打在未眠人的心中,跟着被凛冽的寒风扯碎,夜,又恢复了宁静。

彭玉麟心里非常清楚,有大事了。还能有什么大事呢?打仗,除此无他。

他自出任湘军水师营营官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机。那时太平军离自己还太远,打不着。而现在,该来的终于来了。这个倒霉的咸丰皇帝,继位还不到半年时间就遭逢洪秀全造反,短短两三年时间太平军就横扫东南半壁。占领南京后,太平军制定了三个战略方向:一是东线,采取以守为攻的方针,坚守南京下游的镇江、扬州,牵制清军力量;二是北线,采取进攻的作战方针,向清朝的统治中心进击,相机夺取北京,称为北伐;三是西线,派出西征军进军长江中游,藉以从战略上拱卫天京(南京),称为西征。

彭玉麟将要面对的,就是逆水而上的以石达开、曾天养、胡以晃、秦日纲、赖汉英、韦俊、石贞祥等统率的太平军精锐——西征部队。“得长江者得天下”,洪秀全的战略头脑是清醒的,只有夺取长江沿江的战略要冲——安庆、九江和武昌等地,只有牢牢控制掌握这些江防重镇,才能有效保卫天京的安全和粮食的供应。来吧,你不是朱元璋,我也不是陈友谅,他心里说。

彭玉麟回忆着太平军西征路上的战绩:去年5月,胡以晃、曾天养等率军二万余人,分乘战船千艘逆江西上,先后攻占安庆、九江,然后继续西上;10月初攻占湖北武穴,随即进抵田家镇。那时,自己正在日夜操练水师营的这帮弟兄。田家镇素有“入楚要隘”之称,太平军在这里兵分三路进攻湖南,恶战即将拉开序幕。彭玉麟在寒风中感到浑身发热,他等待这一天已很久了。

到达曾国藩营帐之后,彭玉麟意外的发现并没有他想象的湘军高级将领齐聚一堂、摩拳擦掌的景象。
营帐里一灯如豆,曾国藩跟另一个不认识的儒生打扮、四十多岁的人静静的坐着在等候他的到来。雪麟,这位便是罗山先生,曾国藩左手略引,向他介绍了那儒生打扮的人。那人微笑着站起来抱拳道,彭统领,久仰了。彭玉麟微微一惊,抢上前去深深一揖,原来是罗山先生,久仰久仰。

彭玉麟这久仰二字可不是客气话,原来这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罗泽南。罗罗山之名,在曾国藩组建湘军之前彭玉麟即有耳闻,这是个真正言行一致、有长者之风的“苦命先生”。他少年丧父,“家酷贫”,道光五年他19岁时开始教书,然而他苦命的母亲没能享受到他的第一份薪酬即撒手西去;他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曾竭尽全力供他读书的祖父和兄嫂都迅速相继去世;道光十五年他二十九岁时,他的长子、次子、三子都在那一年内接连死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打击?彭玉麟曾经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如果换了我,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吗?他的生活中还能有快乐吗?罗泽南并没有被击倒,他仍然坚强的站立着,依然教他的书。他“益自刻厉,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入圣;不忧无术以资生,而忧无术以济天下。”他伟大的人格,使湘军第一悍将李续宾在他的面前“循循弟子列”,执礼极恭。彭玉麟将在今后的岁月里与他各掌水陆二师,并肩作战。

曾国藩笑道,今天可不是只请你们二位来认识的,皇上旨意,东征。虽有圣旨,咱们也不能师出无名,二位意下如何?

彭玉麟为认识罗泽南感到由衷高兴的同时,他也明白了曾国藩只请他们两个读书人来的目的。

梁启超后来评论罗泽南说“罗罗山泽南、曾涤生国藩在道、咸之交,独以宋学相砥砺,其后卒以书生犯大难成功名。他们共事的人,多属平时讲学的门生或朋友。自此以后,学人轻蔑宋学的观念一变。”


步趋薛胡,吾乡矜式
雍容裘带,儒将风流
——曾国藩挽罗泽南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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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3:00:29 | 只看该作者
十二   檄到如律令,无忽!


三人坐定后,曾国藩与罗泽南静静的看着彭玉麟,其实他们的心中早有默契,他们想看的,是这个姓彭的书生有何主见与计谋。

彭玉麟心中雪亮,他索性以退为进,二位意下如何?

曾国藩素知彭玉麟心性,微微一笑,雪麟,我跟罗山想听听你意见,不妨说说。彭玉麟盯着曾国藩的眼睛缓缓道,其实大帅已有主张了——不可师出无名,标下也正是这个意思。

罗泽南击掌微笑道,好,彭统领请继续。
彭玉麟转过头望着他正容道,何不传檄讨之?
罗泽南与曾国藩相视大笑,曾国藩站起来击掌高呼:传酒来!

第二日清晨,湖南衡阳,曾国藩中军帐。

曾国藩一夜未眠,面上却略无倦色。他凝视着左右两行正襟危坐的湘军水陆高级将领,清了清嗓子肃然道:粤寇水陆两师,于去年十月初二抵田家镇;初五分兵于南岸富池口登陆,占半壁山;十五日晨,曾天养部对田家镇发起进攻,我师徐丰玉、张汝瀛战死殉国;江忠源部仓促迎战,亦不利。田家镇现已失守。此地乃“入楚要隘”,我大好家山,岌岌可危!

曾国藩略为停顿,他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缓缓扫视,目光与每一个到会将领做一短暂交流。塔齐布、李续宾、杨载福、王鑫等人目中如欲喷出火来。彭玉麟与罗泽南不动声色,静静的看着他。

曾国藩提高声音道:圣上有旨,命本部提师东征,抵御粤寇,保我家山!我堂堂之师,做堂堂之事,现本部手拟《讨粤匪檄 》,公告天下!

曾国藩朗声而诵,诸将士并立以聆。

许多年后,当彭玉麟回忆起曾国藩的这篇檄文,仍忍不住击掌称绝,暗自叹服。

那夜酒毕,他与罗泽南抵足而谈至天明,而曾国藩却在离天亮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内,亲笔起草了这份后来名动天下的桐城派经典文章。较之当年陈琳的《讨曹檄文》与骆宾王的《讨武檄文》,或许他在文采上略逊了一筹,但其义理、考据的桐城派功夫却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文逻辑严密,行文紧凑,在陈述事实中,又句句直戳太平军的痛处。它在痛斥太平军逆天行事的同时也严厉声讨太平军对传统文化的破坏,显示了曾国藩敏捷的思维和严谨的学风。正可谓得民心者得天下,照此文看,此可谓堂堂之师,更无丝毫“师出无名”之虑!


是名宰相,是真将军,当代郭汾阳,到此顿惊梁木坏;
为天下悲,为后学惜,伤心宋公序,从今谁颂落花诗。
——俞樾挽曾国藩

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生平。
——左宗棠挽曾国藩

附:讨粤匪檄  

曾国藩  咸丰四年(1854)正月

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百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虏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

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濬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而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粤匪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我两湖、三江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此其残忍惨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憾者也。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也。尽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贾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仪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荆。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焉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祇。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粤匪焚郴州之学宫,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庙不焚,无象不灭;斯又鬼神所并愤怒,欲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师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虏之船只,拔出被胁之民人。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折奏请优叙。倘有久陷贼中,自拔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授官爵。倘有被胁经年,发长数寸,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籍。

在昔汉、唐、元、明之末,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尔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本部堂德薄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长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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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3:00:59 | 只看该作者
十三  吾不令勇者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


咸丰四年二月二十五日,湖南衡阳。

彭玉麟白衣如雪,他站在黄昏寒冷的江风里望着面前列队而立的水师营四百多弟兄,心情沉重却又慷慨激烈。

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有着丰富战争经验的太平军,而这些刚入伍才几个月的乡农几乎没有一个人参加过真正的战争。望着他们或老或少的面孔带着信任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些淳朴的乡农啊,他心里说。在今后的岁月里,我彭某将同诸位同甘共苦,同生共死。

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也是个没有参加过真正战斗的书生。

他想到了王夫之,那个说“知而不行,犹无知也”、“君子之道,力行而已”的书生;他想到了罗泽南,那个说“不忧无术以资生,而忧无术以济天下”的书生。他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但心中却感到了自豪。都是湖南人,我不会比你们做得差的。此时,有豪气在他的胸中升腾而起,喷薄而出。

取酒来,大家喝一碗。

他提着酒坛边走边倒,把浓浓的湘乡米酒分给自己营中的士卒,桨手,舵手,炮手。一个酒坛空了,再换一个接着倒。他缓步而行,江风吹得他身上雪白的长衫猎猎作响。他眼睛盯着对方的眼睛倒酒,跟每个人都无言的对视,酒从碗里泼了出来他也恍若不觉。

所有人都感到他眼里的杀气,但他们却发现了,这个向来严厉冷峻的书生统领是可以亲近的:他的目光中有暖暖的味道,象极了自己的父辈和兄长。

彭玉麟倒完酒站在了队伍之前,他把酒举起来,高声道,“国难当头,望诸君奋勇。吾不令勇者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吾誓与诸君同进退,奋力杀贼,保我家山!”言毕一饮而尽。

奋力杀贼,保我家山!奋力杀贼,保我家山!——这四百多人同声齐呼的历史之声,回荡在咸丰四年二月的湖南衡阳上空,经久不息。

彭玉麟向着众人猛一挥手:出发!

当他站在小舢舨的船头回首望着黄昏中逐渐模糊远去的衡阳城时,一千年前的范仲淹和他的《渔家傲》蓦地里浮上心头,他低声漫吟了出来——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那时的彭玉麟没有想到,书生出生的自己竟真的会出征到“将军白发”的那一天。古来征战几人回?

与此同时,水师营里的杨载福、褚汝航等将领也已收拾妥当准备出发,目标:湘潭。与此同时,陆师营里从来不甘人后的塔齐布也已行进在了路上;而罗泽南紧随其后,目标:湘潭。他们将在湘潭会师,直下长江,屯驻长沙,迎战太平军。


我从千里而来,看江上梅花,直开到红羊劫后;
谁云一去不返,听楼中玉笛,又唤回黄鹤飞高。
——彭玉麟题湖北省武汉黄鹤楼。“红羊劫”,指国难。古人迷信,以丙午、丁未是国家发生灾祸的年份。丙丁属火,色赤;未属羊,故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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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3:01:30 | 只看该作者
十四  遽前搏寇储玟躬

让彭玉麟没有想到的是,他在湘潭并没有遇见真正的太平军部队,或者说他没能跟太平军的主力部队照面。

太平军在一月前占领了宁乡,但他们却在湘军的精锐部队到来之前主动的撤离了。他们在撤离之前,已攻占岳州、湘阴、靖港、新康、沦市等湘北重镇,并在宁乡搏杀了湘军将领储玟躬。太平军是在占有大好形式下主动撤离的,为什么?

彭玉麟事后才知道,正是储玟躬的死让太平军撤离了宁乡。

这个储玟躬是条好汉子。他听说通往湘潭的要塞宁乡被太平军占领,立即“雨雪步进”的赶去救援,但“寇已据治所”。众人议论太平军占有很大的优势,劝他在城外驻扎。他此时表现出一个军人大无畏的精神,同时也表现出他对形势不冷静、不清醒的判断。彭玉麟事后想,他是一个勇士,却不是一个优秀的将领。他说“贼不取正道而旁出,必人少也。自吾领军,皆击土贼,今遇大贼不进,何以率众?”于是他仅带了十八个人就进城去了。

这是个很耐人寻味的场景。彭玉麟每次想到他环顾手下将士挑选志愿者杀入敌城的情景时,都会想到三国时的吴中大将甘宁。他仿佛听到了当年甘将军的怒喝“吾堂堂上将,且不惜命,汝等何得迟疑!”他想象着储玟躬的豪气,他似乎听到了十八勇士“某愿往!”的呼声在激荡。但储玟躬不是甘宁。甘上将百骑踏曹营不损一兵一马,可是储统领呢?

储玟躬进城之后,正好遇见小股太平军在抢劫平民,他发一声喊就冲了上去,十八勇士也跟着杀将上去。没想到的是,太平军略略抵挡、留下几具尸体后,也发一声喊——跑了。

彭玉麟事后听说储玟躬在杀退敌人之后,居然“率十余人行衢巷,抚难民”时,忍不住扼腕长叹,要知道,那是在敌人占领的城池之中啊。他为此人的胆色和他所干的愚蠢之事长声太息。果然,太平军大部来了。他们不知道湘军在雨雪之天这么快的就到了。当他们回城后看见地上横躺着的战友的尸体,“大惊,复出东门”。悲剧发生了,大队太平军(数千人)在东门遇见了安抚难民后正准备出城的储玟躬和湘军十八勇士。

不期然的相遇堵塞了城门。储玟躬的表现绝对是条汉子,他拔出刀来第一个冲了上去(遽前搏寇),十八勇士紧随其后。后果是不难预料的,“寇前后刺之,玟躬及十八人尽死。”这是个什么样的场面不难想象,短兵相接、近身肉搏遭围攻而死。彭玉麟似乎听见了长矛刺入身体时发出了“噗”的闷响。

后来宁乡人感念储玟躬的恩德,为他建立了专祠。

富有戏剧性的是,太平军不知道这次搏杀的人居然是湘军此次军事行动的最高统领,他们被这个不知姓名不怕死的将领深深震撼了,太平军感到了畏惧。于是他们在畏惧中奔走相告的同时向洪杨发出了紧急求援的信号:“此来者以数百人败数千众,今止营待后军,不可当也。”(估计驻守宁乡的太平军首脑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败绩,把对方的兵力翻了十倍以上)于是他们“即夜引去”,自此役后,湖南境内的太平军走了个干净。

正是这个看似卤莽的储玟躬以一己之力迫退了太平军——彭玉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当天晚上大醉了一场。他坐在船头用大杯斟酒,向江中酹上一杯,饮上一杯。他的侍卫后来回忆,他喝了整整十九杯,也就是说,他酹了整整十九杯。

储玟躬的死换来了湖南不到两个月的安宁。

太平军东王杨秀清得知湖南战场失利,决定增兵反攻,随即发动了第二次入湘战役。

咸丰四年三月二十七日,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率领三万多人水陆齐进,直趋长沙,再次占领樟树港、靖港等地。他将船只、辎重及部分兵力屯驻靖港,率主力二万多人取道宁乡进攻湘潭。

一场真正的恶战拉开了序幕。是金子总会闪光的。


雨雪助神威,粤寇三千皆丧胆;
弓刀平暴戾,湘人十八此同心。
——实在找不到与他有关的联,拙联敬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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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3:01:58 | 只看该作者
十五  精忠报国

彭玉麟离开衡阳后觉得在长沙的日子很难熬,他想打仗却没有机会,虽然太平军现在离自己很近。他只好默默的等待时机。白天他训练自己营里的弟兄,晚上睡前画一幅梅花图,偶尔他会约了杨载福边喝酒边聊聊军情。好在这样无聊的日子不长,太平军又来了。

储玟躬的死让湖南巡抚骆秉章加强了对宁乡的防备,他命令宁乡知县朱孙诒率300人驻守该城。

曾国藩听说太平军取道宁乡进攻湘潭,急遣魏大升等率湘军陆路三个营(湘军陆路编制每营为500人,下同)驰援,驻城外文书山企图堵截由林绍璋统帅的太平军。

林绍璋,广西人,随洪秀全参加过金田起义,是天国的早期臣子。这个人有些糊涂,但他却有别人没有的福气。前两年(1852)他随朱锡锟、黄益芸攻打江苏六合,他认不得路,带队“误投六合”,而且直接在六合城外屯驻下来。过份的是到了夜里二更时分他营里居然失火了,更过份的是这把火引燃了军营里的火药。于是“一营尽焚,烟焰弥天”,六合知县温绍原乘乱杀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总指挥黄益芸被活活烧死,朱锡锟大败之余一口气跑回了南京;而这个福将林绍璋居然毫发无损,全军而还。洪天王以为神助,大喜之余当即封恩,赏了他个丞相当。该年十月,他又稀里糊涂的荣升春官又副丞相,从此,他自领一军。

林绍璋准备将他的福气发扬光大下去,曾国藩给了他这个机会。

当魏大升跟其他两个湘军营官在文书山指挥众兄弟埋头扎营时,林绍璋部的太平军已分前后两路悄悄的将他们围在了中间。与火有缘的林绍璋命令直接用大炮轰。 一时间“烟尘散天,咫尺莫辨”,“流血成川,横填坑堑,千五百人一时俱烬”。此战太平军大获全胜,湘军三个陆师营宫除魏大升逃脱外,其他二人均被当场炸死。林绍璋这辈子真得好好的感谢火神爷。

曾国藩闻讯大恸,总共一万七千人,此役折损近十分之一。

林绍璋宁乡一战彻底粉碎了湘军的堵截计划,他挥师南下,于咸丰四年四月二十四日占领湘潭,形成了南踞湘潭,北占岳州、靖港,呈两面夹击长沙的有利局面,战略上完成了对长沙的包围。这样的形势顿时让省城长沙的官吏、士绅和平民们惊慌不安,“人自以为必败”,甚至一些有钱人已带着家眷细软开始出逃。这对心存高远的曾国藩来说是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民心不稳了。

曾国藩万分焦躁不安时,忽然想到了两个人。有他们在,我大可拼一把。

如果林绍璋知道这两个人和自己后来的命运,他也许永不会认为自己是有福之人了。

四月午后的太阳让人舒服得直想睡觉,特别是经过一上午的训练之后。彭玉麟泡了一壶浓浓的茶懒洋洋的斜躺在船头看《三国》,他营里的弟兄除了站岗值哨的都在小睡,他用这样的方法来保证他们下午训练的精力。他心不在焉的看着老黄忠跟关二爷大战长沙,脑子里却在想:我到底要不要主动请缨出战?昨天杨载福跟其他八营的营官一起来找过他,褚汝航代表他们说出了大家的意思:愿推彭统领为一军之主,率水师十营进攻湘潭。彭玉麟的回答是“容三思”,他诚恳的向大家表示了谢意,然后送客。

打仗是他渴望的事情,但他不知道曾国藩的全盘打算。他在想过了今天曾国藩都还没有开打的意思,明天他就要主动请缨了。他已等得太久。正在此时,江岸上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合上书微微一笑:来了。

彭玉麟刚坐在曾国藩的中军帐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一个人就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此人精赤着上身,身上满是汗珠,粗大的辫子胡乱盘在脖子上,一脸的焦躁,他的目光却显得坚毅和勇敢。他经过彭玉麟身旁的时候,彭玉麟清楚的看见他赤裸的左上臂刺着四个端正的大字:“精忠报国”。

来人正是湘军第一猛将——塔齐布。


回首望衡阳,最难忘石鼓书声,雁峰鸿影;
羁身在沅水,一样是春风人面,逆旅乡情。
——彭玉麟题湖南省怀化县洪江衡阳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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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4 14:45:44 | 只看该作者
沙发!
扣,16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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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4 20:31:22 | 只看该作者
板凳……

期待后面。
彭的事迹知得极少。他的联倒是看得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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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4 22:52:13 | 只看该作者
梅花也是花,同样葱白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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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5 00:42:48 | 只看该作者
十六  练一月有一月之效


塔齐布深得曾国藩器重,彭玉麟在衡阳刚入湘军水师之时就已有耳闻。

如果把团练比作民兵,那么绿营就是正规军。塔齐布以前正是长沙绿营里的军官。曾国藩在长沙组建团练之初,给皇帝上了一道这样的奏折“……未闻有短兵交锋者,其故何哉?由兵未练习,无胆无艺故也……练一人收一人之益,练一月有一月之效。”他把这个练兵的重任交给了塔齐布。从此,“抚标中军参将塔齐布,日阅所部军,训练有法。”塔齐布的认真让腐败的绿营标兵统领不安,于是他们联合上奏,说他“盛夏操兵虐军士”等等,由此事亦可见塔齐布操兵之厉。后来曾国藩和长沙诸将不合,这才移师衡阳。

曾国藩简短的向彭玉麟和塔齐布部署了他的命令:明天开打,由塔齐布率陆勇两个营、彭玉麟率水师五个营兵分两路直取湘潭林绍璋,他“自率水师五营继之”。曾国藩一口气说完后,他看到面前这两个人都在笑,他们没有丝毫大战前的紧张。

彭玉麟素知塔齐布之勇,他向他微笑,塔公,咱们湘潭见。塔齐布大笑,好啊,雪琴兄。

彭玉麟初入水师时,塔齐布是不大看得起他的,就象他看不起罗泽南一样(罗在后来用了一种他想不到的方式来转变他的看法)。他不知道这些书生有什么能耐可堪大用。让他第一次改变看法的正是彭玉麟练兵。这个瘦弱的书生在严寒的腊月依然亲自指挥训练水军,从不间断,跟自己当初在长沙时盛夏操练陆军异曲同工。此后彭玉麟在水师威望渐高,塔齐布对他也益发敬重。但他心里仍然存有疑问,他真能打仗吗?

他的心思彭玉麟又何尝不知?彭玉麟只是微笑,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不用太长,几天就够了。

翌日清晨,彭玉麟整顿大军准备直下湘潭时,却接到曾国藩急报:他将不率水师五营继之了,他要带这五个营去攻打靖港。原来昨天半夜时,长沙乡团来请曾国藩,说靖港的太平军只有几百人,“可驱而走也”,并说“已作浮桥济师,机不可失。”曾国藩一来想打下靖港可解长沙之围,二来也想借此机会立威,于是他急招幕僚商量,“闻者皆踊跃”。于是他临时改变决定,仍然由彭玉麟和塔齐布打湘潭,他自己打靖港去。

彭玉麟命令开船,目标:湘潭。他没有想到,历史将在靖港跟曾国藩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咸丰四年四月二十六日。

林绍璋远远的看见清军陆勇列好了队。这些清军昨天晚上抵达城外驻扎了下来。他根本就不着急,他们只有一千人,他想。清军似乎也不着急,他们休息了一夜,早晨他们排开了阵型。

鸟枪准备——林绍璋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下达了他的第一道命令。这时他看见敌人停止了前进,敌阵里一匹黑色的战马慢慢的向着自己的阵营走了过来。马上坐着个人,赤着上身,没精打采的样子。他要做什么?下战书?受降?林绍璋很迷惑,他想。

那人那马慢慢的越来越近,大约只有十五丈了。太平军将士也感到迷惑,举起鸟枪的都把枪放了下来,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林绍璋似乎都看见他脸上的笑容了,他命令一个副将过去看看。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他想。

副将策马上前,他果然清楚的看见了那人脸上的微笑,他雪白的牙齿在四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副将突然觉得他的笑容有些阴森,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人在离他三丈左右的地方时,他的黑色战马突然加速了,向着自己直冲过来,他清楚的看见那人双手都握着长刀。他大吃一惊,想马上拨马回去。可是晚了,他最后一眼看到的仍然是那人脸上的笑容。

那人在经过他的身旁时很随手的一刀就砍下了他的脑袋,然后片刻不停直冲太平军阵营。十来丈的距离是非常近的,近得让那些在惊谔中的太平军还来不及举起他们的鸟枪。他一直冲入了阵营挥刀便砍,瞬间就有四五人血溅五步横尸地下,林绍璋惊谔的发现这时对面的清军陆勇发起了冲锋。那人在杀人时不声不响,鬼魅一般。太平军大哗,顿时阵营大乱。

那人策马在敌阵里往来冲杀,他所过之处太平军纷纷闪出一条路来,闪不及的就成了他刀下之鬼。等他杀到二十个人时,他所部之军也杀到了。那些湘军之凶悍,是林绍璋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人经过了长时间的刻苦训练,连盛夏都没有停止过,“练一月有一月之效”。他几乎没有考虑,他的本能告诉他:跑!几乎所有的太平军当时都有了这个和主帅一样的本能反应。

后来他的侍卫告诉他,那人左上臂刺了四个青色的字:精忠报国。

他的噩梦远远没有结束,这只是第一次。


谥并武乡侯,湘鄂战功青史在;
寿同岳少保,古今名将白头稀。
——彭玉麟挽塔齐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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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6 20:01:57 | 只看该作者
欲知后事如何 且听散人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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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7 00:44:24 | 只看该作者
在玩三国11,我最喜欢单挑了。刘备的人马我都是俘虏了再放,就为了和关张赵单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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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7 14:45:29 | 只看该作者
万千劫危楼尚存,问谁摘斗摩星,目空今古?
五百年故侯安在,使我倚栏看剑,泪洒英雄!

镇海楼联应该是出自彭玉麟手笔,这副联非李棣华所撰。不错,从联的文采、胸襟等综合而观之,李棣华是没这阅历、笔力和魄力写出这样的联的,与该联风格最近的,当数彭撰的岳阳楼联。

试比较彭玉麟写的几个景点联——

仓颉庙联:
一画本天开,破上古洪荒,草昧无须绳更结;
六书随世换,供后人摹写,英雄未免笔难投。

黄鹤楼联:
心宽天地远,把酒凭栏,听玉笛梅花,此时落否;
我辞江汉去,推窗寄语,问仙人黄鹤,何日归来。

登泰山联(集李白与杜甫诗句):
我本楚狂人,五岳寻山不辞远;
地犹邹氏邑,万方多难此登临。

题莫愁湖联:
恨我晚来游,只落得万柄枯荷,一湖秋水;
问谁能不朽,除非是六朝儿女,千古英雄。

西湖寓居“退省庵”自题门联:
退食有余闲,当载酒人来,莫辜负万顷波光,四围山色;
临流无俗虑,看采莲船去,只听得一声渔唱,几杵疏钟。

莫愁湖胜棋楼联:
王者五百年,江山犹留豪侠气;
春光二三月,莺花合是美人魂。

岳阳楼联:
星斗摘寒芝,古今谁是摩天手;
乾坤流浩气,霄汉常悬捧日心。

岳州西山灵泉寺联:
勋烈炳群公,靖当年鄂渚烟尘,几劳砥柱干城力;
瓣香焚万姓,听此日樊山风雨,犹带金戈铁马声。

鄂州观音阁联:
真菩萨来自南海,登莲花座,执杨柳枝,超无数英雄,功成砥柱;
大慈悲果然西佛,架天地炉,遮阴阳扇,抱生灵灾难,化作云烟。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0-17 14:50:2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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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7 15:02:54 | 只看该作者
恩,正打兄说的也有道理。我是苦于找不到确凿证据是彭所做,而此联为李棣华所作的资料也有,但仍不确凿。思虑再三,就没有纳入彭囊,反正他的好联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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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7 15:03:41 | 只看该作者
十七  万夫不当之勇

林绍璋回到湘潭城里清点人马,阵亡六百有余。

六百人对他的三万大军来说,是一个不大的数字,但他的信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来之前就曾听说过储玟躬的事,他兴致盎然的听着,不时还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好象在听评书。评书里有勇无谋的储玟躬已经死去,这个人虽然不怕死但终究还是死了。而今天这个臂膀上刺着“精忠报国”的人还活得好好的,他觉得太阳穴跳得很厉害。他想到了评书里的吕布、李元霸、岳云,他把这个单骑踹营的人和“万夫不当之勇”这个词联系了起来,而不幸的是自己恰到好处的成为了这个人的敌人。

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他安慰自己说。当他端着一大杯酒想给自己压惊的时候,他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了。他想到了这个人所统率的那一千人,那些被他叫做“辫妖”的清军象一群饥饿的鬣狗看见了食物一般的猛扑了上来,虽然守护着食物的是狮子,但这群鬣狗似乎有着把狮子也撕碎的勇气和力量——何况老子又不是狮子,他想。

当天夜里他下达了严阵以待的命令轮番巡逻。城墙上的灯笼火把照耀着太平军明晃晃的刀锋和黑黝黝的枪口以及他们疲惫不堪的面容,照耀着打扫战场的太平军战士和地上横躺着的太平军尸体。让林绍璋感到奇怪的是,他连一个打扫战场的清军也没有看见。他们的营帐被浓浓的夜色掩盖了起来,看不到一丝半点的灯光,他们似乎都睡觉了。林绍璋有了偷袭敌营的冲动。

他犹豫再三,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整整一夜都没能睡好,眼睛一合上他就看见那个精赤着上身的鬼魅骑着那匹黑色的战马慢慢的向自己走来。他不知道他手下的大多数士卒跟他的心意是相通的,整整一夜,噩梦连连,疲惫不堪。他不知道那群鬣狗在吞食猎物之后的饱嗝声中一觉睡到了天亮,神完气足。他更不知道的是,此役鬣狗的伤亡数几乎为零。

第二天,咸丰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林绍璋亲自督战,不就是一千人么?

他安排了夜里打扫战场和轮番巡逻的士兵去休息,安排了伙夫和长夫做饭等待犒军,然后他带着八千精兵列开了阵型。远处的那一千清兵也列好了队型,他们经过昨天一战看不出有什么伤亡。那个带头的黑马将军在阵前往来游弋,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林绍璋也静静的等待,他等待着他们进入自己的射程范围之内。这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喊杀声。这声音来自自己队伍的两翼,听这声音估计有好几千人。他发现自己的阵型被敌人突如其来的冲锋打乱了。又惊又怕的林绍璋直到回了南京也百思不得其解:对方哪来的人?

塔齐布在接到曾国藩驰援湘潭的命令后立即起程。曾国藩给他的人是八个营,由他统一指挥(罗泽南、李续宾部1000人留驻长沙,他们将在数天之后用行动来改变塔齐布对他们“书生不能打仗”的看法)。这个向来火暴的急性子和周凤山各领所部之军为先锋,余人紧随其后。当塔齐布急行军并一鼓作气打败林绍璋时,天色已晚,而此时湘军的后续部队3000人也到了。大败亏输、魂飞魄散的林绍璋部根本没有发现湘军有六个营在夜色的掩盖之下与塔齐布两个营会师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于是第二天塔齐布、周凤山一千人在正前方敌人射程之外的不远处吸引敌人主力部队注意,而余下的六个营则分为两个队,各打林绍璋的左右两翼。林绍璋将犀利的鸟枪营放在队伍最前面是有道理的,他并没有做错,可是这样一来他的两翼就成了软肋——当然他没有想到敌人会专打他的软肋。当林绍璋的阵型被敌人彻底打乱之后,他最精锐的鸟枪营变得一点用处都没有了,他们根本就不适应近距离的格斗厮杀,而敌我两军的混战局面让他们根本就不敢胡乱开枪。

这时那个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黑马将军带着他的部队发起了冲锋,如饥饿的鬣狗看见了食物。

林绍璋又一次被杀回到城里去了。当他刚刚清点完阵亡人数,为损失一千五百多个弟兄悲愤懊恼不已的时候,他看见本部水师营里的通信官快马奔来了,他似乎非常激动,好象有很多话要说。

于是林绍璋张大了嘴听了一个关于水师战况的评书。


祀典重春秋,浩气常存,仰瞻岳色湘流壮;
皖江鸣日夜,英风未泯,犹听金戈铁马声。
——彭玉麟题安徽省安庆湖南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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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7 15:12:51 | 只看该作者
莫愁湖胜棋楼联:
王者五百年,江山犹留豪侠气;
春光二三月,莺花合是美人魂。


这个有另一个版本:

王者五百年,湖山具有英雄气
春光二三月,莺花全是美人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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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7 15:14:14 | 只看该作者
忘了,沙发。
28#
发表于 2006-10-17 15:21:49 | 只看该作者
一生JJ是梅花,一生JJ恋菊花,老七真B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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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8 09:53:14 | 只看该作者
好文章,推一把!

有两个问题:一,兵部尚书不是国防部长,如果不兼领军机大臣,那就不值钱的。二,黄巢者国之残贼,老彭不可能夸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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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8 10:58:27 | 只看该作者
恩,谢谢大肠,古代官员职务和现代官员职务的对比我也是从网上搜索得来的,可能有错,我定稿的时候再改吧。我笔下的彭玉麟是喜欢黄巢的性情和他的才情,倒不是喜欢这个人所做的事,估计我没有表达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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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20 05:01:43 | 只看该作者
沙发,老七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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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0 14:37:00 | 只看该作者
十九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彭玉麟计军士贪虏获,必懈,乃悉纵火烧船货”——王闿运·《湘军志》。

烧,只是一个计划,而计划的制定与计划的执行是有距离的,这个距离大约等同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

彭玉麟将整个计划的制定与执行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他没有给别人任何机会。放火的事,我来。他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湘军水师的高级将领把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他的目光让其他人相信了他的决定是不可动摇与更改的。谁都知道,这是以身犯险的事,可不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美差——这个书生不要命,他们心里说。

这时杨载福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他说。彭玉麟看着这个粗豪的汉子笑了,他感到非常温暖,即使是在多年以后。岳斌,如果咱们不死,回来好好喝点儿。

彭玉麟迎风傲立船头时第三次有了当年苏轼“我欲乘风归去”的念头,他此时不是想的这个人,而是想到了他的赤壁赋,更准确的说,是赤壁这个词撩动着他,让他想在今天把这里变成另一个赤壁。太平军的战船越来越清楚了,已接近己方大炮射程。他高声漫吟前赤壁赋里的句子——“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他转身将手中白旗猛地向下一挥,厉声道:打!

身后担当火力掩护的快蟹和长龙瞬时间万炮齐发,直轰太平军水师阵营。这是湘军水师主力和太平军水师主力的第一次正式交手。湘军水师在火炮上的优势在此战中显露无遗。太平军在短暂的沉寂之后还手了——一切尽如所料,狭窄的江面上根本容不下他们的精锐部队排开战阵御敌,杂乱无章的船只各自为战,他们零落的炮声被压制得几乎抬不起头。

几轮炮火之后,湘军水师的舢舨部队已杀入敌阵。彭玉麟开始指挥放火了,湘军水师五个营的五十艘舢舨穿梭游弋于太平军战船之间,船上士卒将桐油火把纷纷掷上敌船,“火延岸上,光烛数十里”,火借风势迅速向下方烧了过去,相邻船只避让不及的也给连累起火。下游的好些船只望见大火顺风烧了过来也纷纷解缆相避。一时间火光冲天,伴随着船上被引燃火药的爆炸声,喊杀声,号哭声,落水声,一如当年赤壁。

在湘军水师的快蟹长龙战船杀过来时,彭玉麟率队返航,他的任务已圆满完成。其他的,让褚汝航来吧。他回过头去,太平军战士“先本在舟中者,仓卒不得走,虽亦发炮相拒,不能水战,伤溺者千计。”太平军水师未着火的战船已向下游驶去:狭窄的江面已被熊熊燃烧的上百艘本部水师战船堵塞,不避何为?

彭玉麟雪白的长衫下摆被烧了个大窟窿,浓烟熏得这战袍发黄发黑,桐油火把燃烧时的火星溅到他手背起了几个血泡,头发也已凌乱,他却恍若未觉,这是他出师以来打的第一个胜仗,他为自己正确的判断的和指挥感到自豪。他高声吟唱——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仿佛是当年雄姿英发的周公瑾——可是,小乔呢?他的笑容突然凝结了,他想到了阿梅。周公瑾凯旋之后有小乔为他温上一壶酒洗去征尘,可是我呢?我把这里变成了赤壁,可我却再不是当年的周公瑾,小乔已去了。

他当天晚上跟褚汝航等将领简单总结商讨之后就邀了杨载福到自己船上大醉了一场,他送他出门的时候没忘记提醒他第二天早起打仗。喝酒也不能误事,他拍着杨载福的肩头说。

然后他回舱画了一幅梅花。图成之后,一口血喷了出来,溅在了梅花图上,斑斑点点,凄艳绝伦。

此役是太平军两次入湘以来损失最严重的一战。塔齐布废掉的是人,而彭玉麟又废人又废船还废了敌人的粮糗器械炮火旗帜无数。直到林绍璋回南京禀报了湘军水师的厉害之处,洪杨这才下定决心重新创立一支新的水师。这支新的太平军水师往后将与湘军水师展开长达数年的长江中下游控制权争夺战,而他们的主帅,是中国军事史上最具指挥艺术之一的太平天国第一天才将领——石达开。


于要官、要钱、要命中,斩断葛藤,千年试问几人比;
从文正、文襄、文忠后,开先壁垒,三老相逢一笑云。
——黄体芳挽彭玉麟。文正:曾国藩;文襄:左宗棠;文忠:胡林翼。此联为曾左彭胡大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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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20 23:01:51 | 只看该作者
强帖,顶上去。。
砌33楼,太高可别再飞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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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20 23:59:46 | 只看该作者
这两天没好好读这贴,留名明天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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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21 00:13:36 | 只看该作者
支持原创,不过还没时间细看,等写完了到时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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