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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衣依次掖到壁橱最高层.又是一年寒食过去,因着各种理由的琐碎,日子象流水般无声滑过,这日,天气和心情不是那么饱满,略有些无聊的欠缺,渡上街来,熙熙壤壤人货占道好不热闹,才想起好久没有赶集了,日日贪那超市便捷,竟疏远平时爱吃的时令山蔬.
直奔农贸市场,见农妇竹篮盛了五色糯米饭在卖,一阵欣喜继而惆怅不已,蹲下只称了半斤略慰思乡之情,大猪和小猪是城市里长大的汉族人,一直弄不清我为什么对这些怪异颜色的食物色情有独钟?那些在他们眼里看起来不可思义无法下箸的食品得到一样竟会让我欣喜若狂,象个孩子似的快乐上好几天,是的,他们无法理解一个离家在外的人对故土眷念情结.有时,我也不吃的,不是不喜欢,实在舍不得吃,固执而异想天开地把加工成干货,只为太想家的时候能够随时吃到那种独属于自己民族习俗的风味.这一生,怕是难以割舍下这份乡情了,那里有我的亲人我的根,日里夜里召唤着梦魂还乡.
不知不觉逛过了午饭时间,大猪打电话来问午餐在哪里?我说米在桶里,我在街上.难得放自己一回自由,索性不管他爷俩肚子唱什么计,我反正是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静,四五个钟头就在集上闲逛着,就只买了半斤花糯米饭和一斤编得很漂亮的干红辣椒,我是不吃辣椒的,因为手一碰辣椒就痒痛不已,家里干脆就杜绝这个东西,再说也没碓臼舂,打算挂在窗台上,炒菜时揪一两只下来切成筒炝锅,老家也是这么挂的,只不过,挂得蔚为壮观,金黄的玉米火红的辣椒吊在梁上荡起一个个秋千,菜快上桌了,揪下一把干辣椒丢到热灶灰里刨几下,捞出来在手上呵拍呵拍草灰,和掌一搓,香辣冲鼻的辣椒面儿加上野葱盐巴做的蘸水就是一锅素菜也能让你撑下几大碗干饭.寨子上谁家有白喜事,全寨人都要去帮忙的,各家孩子也就可以去混几天饭,家里的女人们总是手脚麻利地把往外跑的孩子抓回来,往他们荷包里揣上几个辣椒,说是能避邪,而我们玩得疯头的时候早忘得一干二净,被身上的汗水一浸,皮肤火辣辣,那个难受直想跳进渠里泡个痛快,又怕被大人抓住一顿死打,约几个小伙伴跑远处小河边玩到天黑直到大人打着电筒满山叫魂似的地喊,才溜回家钻进被窝装早到家了,其实肚子饿得咕咕地叫.娘找得筋疲力尽腰酸背疼回来,气不打一处,拎出来在头上爆几个脆脆毛栗,再问没吃,领到办丧事人家,甑子里挖一大碗饭就灶堂热火刨几个新鲜辣椒海茄剁碎放点盐一拌,那个饥肠碌碌只差没把自己的舌头吞下.
很长时间厌厌地对食物不甚感兴趣,味蕾淡得出鸟,常常挖空心思地标新立异改良菜式,只是便宜了那两头猪,看他们吃得不亦乐乎心满意足的样子,忍不住又挟一筷:不好吃呀。所以到了下午三点多我还在街上溜达,可怜一双穿着高跟鞋的脚痛得要命,有人帮我计算过,不停地逛五个小时,以我的速度应该是走了四五公里,想想就觉得很了不起,我竟然走了那么远,还有什么比这更有益减肥的运动?超市门前有饮料商赞助的广告塑胶桌椅供市民休息,买了瓶农夫矿泉水就着刚才买的糯米饭慢慢吃起来,懒得去管行人惊诧的眼神,也许他们看着我象走了几十里山路来赶场的村民吧?其实我觉得自己更象个赶花场会情郎的女子,只是城市里会情人都借了夜色遮掩,不象我们家乡满坝满坡光明正大地会,应山应水地唱,生怕人不知似的。染五花糯米饭的三月十三,走亲戚时一定要送上一大包用芭蕉叶包着的五花糯米饭,这个时候谁家女人手艺如何一看便知,这浸染环节很是精细重要,一点点疏忽都前功尽弃,早几天就上山摘采枫香叶,染饭花,紫叶,还要去买苏木,枫香叶剁得细细的,用铁锅煮出汁来,染饭花和紫叶也是分别在铁锅里煮出汁来,坚硬的苏木也要劈得牙签儿般细细的煮汁,厨房里列队似的摆满大盆,每样颜色都要各自浸泡一个夜晚,第二天早早起来滤干架大火上甑蒸熟,这之间是沾不得半点油的,否则难以上色,如果浸泡的时间不够,颜色也是淡而不均,大失植物应有的香味,娘是汉族女子,因为家中姊妹多受够了贫穷滋味,图爹是独子生活相对好过便在外婆怂恿下嫁过来,没想到因为家庭成份还是跟爹被遣送回更偏僻的山里,虽然只会做出三种颜色,也算难为她了,不过,娘做的这三种颜色是所有亲戚中最饱满圆润的,年年都得到大家的夸奖。等各色都分别蒸好,倒在一个特大的簸箕里,搅和。等凉了一些,就取洗好晾干水气的芭蕉叶一包一包用撕细的棕叶绳捆好,交代孩子们谁谁走哪个方向去送亲戚,姑娘小伙们也是揣了一大包当午饭去坡上唱山歌去了。我在人来来往的超市门口吃着,忽然想起了娘,也不知道今年娘做了没有?虽然早几年都打电话去,说人老了,我们又不在身边,就不要再上山采摘染料了,免得有什么闪失让我们担心,可是,娘还是年年都做,搓得散散的晒干,等有人顺路带来,不厌其烦地在电话里交代我怎么炒才香,可惜我怎么做都炒不出娘做的香味,就偷懒用来煮粥,也算不辜负娘的一番心意。
掏出电话,一边吃一边含糊地对娘说:娘,我想你了,来看我好吗?娘好笑又好气:你个死姑娘,想娘了就回家来看啊,还要劳驾老娘我亲自去慰问你?再说了,我去了你就只见着我一个,你来了可以看你爹你外婆你姨妈你姑妈你舅舅们啊,他们常常问起你,你都多少年没回来了?我忽然想哭,是啊,何尝不想在想你们的时候跳上车就走?可是,我不敢啊,我没混出个人样来,怎好意思去见我的父老乡亲们呢?他们一直认为我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更何况有了自己小家的我哪能有什么自由?每天围着老公儿子转,少一顿不做他们就得饿饭,象两只可怜兮兮的雏鸟儿只管张着饥饿的嘴等吃。娘,只有回到你身边我才可以重新象个雏鸟般得到你的呵护,虽然你常打电话给我,说我们才不管你有没有出息,只要你健康活着就好,你们早就明白,平安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哪怕儿女碌碌无为,人老了觉得儿女在身边就是最大的籍慰,难怪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娘,回到家你天天逼我喝的药汁儿成了最值得我夸耀的幸福,有几个做娘的会用苦涩的药汁儿当最好的佳肴款待远归的女儿?只有你,怕我在外没有砂罐文火熬出最好效果的药汁儿,天天六点就起来守在火边帮我熬药,怕我不吃,一天四次把两个碗端到我鼻子下,一碗是药汤一碗是漱口的清水,有时睡着了也不放过我,非要拎我起来完成今天任务才许躺下,想起一条短信:姿势不对,起来重睡!娘,这怎么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你不会也看过吧?可是,你的手机功能知识仅限于接电话和打电话,连查看未接电话都不会。娘说,五月十七号回来吧?第一届高原湖泊旅游节呢,你舅公舅奶都打电话招呼要回来看呢。正好枇杷也黄了,我还记得你怀孩子那年,谗得几乎吃掉半个寨子的枇杷。我说,娘,今年我好过了,等多存些钱,过年来看你们吧。过年,我一定会回去,你多做些腊肉香肠哈,还有我最喜欢吃的枕头粽。娘说,我年年都做,留得生了霉都不见你回来,我说,娘,你可别嫌我吃得丑看啊。娘说,再丑也是我的儿,你哪次吃得好看过?
挂断电话,擦了擦装作被沙硌得流泪的眼睛,看看家乡的方向,那片云下,娘一定也在凝视我归来的那条路口。
2007。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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