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照雪
甲申年二月,予贩珊瑚,从东海归。某日将晚,投宿于村家。主人家止一翁,须发尽白,虽劳于农事,尚矍铄也。
春寒未去,炭炉亦未闲置,饭余围坐炉旁,归途劳形,一时无话。翁见予不乐,笑曰:“客解音律否?”予少年奔波在外,虽有经歌舞称觞之局,殆一时之乐也,过耳未曾再省。只念歌弦一道,未能济予餐饱,即圣贤有闻而不知肉味之叹,于我何干?遂回曰否。翁面有惋惜色,旋笑曰:“音可正可邪,可雅可俗,可激人心,亦可颓人志,在乎乐者其技其心如何也。仆悉一曲,有舒心志,洗尘倦之功,请为君奏。”言罢出袖中一竹笛。予不忍拂其意,笑揖曰:“多谢老丈,在下洗耳恭听。”
翁横笛唇边,凝神片刻,吹起一曲。其音初若春风微渡,柳条拂面,暖意悄来,予不由闭眼,只觉笛声若水,渐浸予身。于松弛之际,音渐高远,若夜云散,月照空庭,又若立于山巅,群山于侧,心神为之舒朗也。其音愈晰,予心愈喜,若山风愈盛,衣袂飘飘,有脱俗之感,不禁欲手舞足蹈一番,而音又渐低渐弱,几不可闻,而心亦随之缓,若舟泛于江,随潮而动。
予已醉,不知身在何处,忽闻有声,睁眼视之,翁正添炭入炉,噼剥作响。曲不知何时终。予折服于翁笛技,曰:“老丈真神人也。”翁窘,摆手言:“微末之技,难当之耳。昔吾年少时遇之四人方可称哉。”予矘乎其言,请翁尽言之。
翁闭目半晌,喃喃而言。
吾十八岁时以砍柴为生,一日入林,为逐一兔,离向行之径,竟迷焉。天色渐瞑,吾不得出,急且慌哉。忽闻乐音响于不远,喜而近,于树后窥之,见林中一地,有一石台,三人围坐之,台上列酒肴之属。另有一人立于稍远处,正持箫吹之。吾自幼好乐,然此曲臻妙,竟向未闻之,大奇。一曲既终,听者拊掌大笑,一男子赞曰:“苏师此曲,妙哉妙哉。请暂歇,该梨花开腔矣。”其二皆为绝色女子,有一女笑曰:“阿错兄急不可待矣,梨花姐姐快上台吧。”另一女哼一声,然亦起身而行,至空地,整整衣裳,便展喉歌之,其歌吾亦未尝闻,其声之曼妙,动人魂魄,几疑之为天仙。惜此歌甚短,片刻而竭。众人亦鼓掌乐之,梨花一笑回座。那男子又曰:“阿珠,该你啦。”唤阿珠者只格格而笑,曰:“吾今只管饮酒,不管唱也。”男子笑曰:“如此便是耍赖了。”唤梨花者却笑曰:“阿错兄,向亦未尝闻尔一曲,今可时机至矣。”阿错亦笑:“吾若歌之,怕这方圆无生物矣。”那苏师未发一言,此时亦展颜。众人大笑。笑罢,苏师曰:“吾四人难聚,今可习那初晴映雪谱也。”众颌首。如是四人或坐或立,阿错擂鼓,苏师吹箫,阿珠抚琴,梨花却手持一器,吾从未见也。乐声一起,吾即迷之。其声伐伐,吾为之怒;其声戚戚,吾为之伤。至后段不能自主,舞之蹈之,竟露藏踪也。如是声齐止,众人发喊:“有人!”须臾不知所踪也。吾亦惊其莫非妖魅一类,跌撞而走,不择于路,竟亦出林哉。次日心定,欲默其谱,叹当时心颤,忘之大半,只记其中舒缓者。后求学于乐府,师亦不得知也,惟将残谱另行配之,唤曰回风舞柳。后师携吾等乐师数人来觅,终不得其径,未能再至矣。
予听完亦为之深惋,初晴照雪,仙乐耶,鬼乐耶?其谱绝妙,然不得传世耳,莫非天意?永夜无眠,为此反侧。天明别翁而去。至今数十年矣。
此予不通音律之人,于音乐一道之奇遇。然尧帝制乐至今,音亦多变哉,雅正之音渐罕闻,靡靡之音不绝于道。呜呼,莫非此后,只能寄于风声雨声之自然之音耶?虽犹是,其音亦渐变哉,是人与天地有不和之鸣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0-31 1:28:58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