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法探幽

一代宗师

作    者：吕智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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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法第一


1．诗体

高适《送王李二少府贬潭峡》：“嗟君此别意何如，驻马衔杯问谪居。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青枫江上秋天远，白帝城边古木疏。圣代只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纪昀：“夫体者，例之谓也。声调有例，不可易也。格局有例，已随人变化矣。若诗意则惟人自运，岂有例可拘哉？”何义门：“中四句神往形留，直是与之俱去。结句才非世情常语，乃嗟惜之极致也。”纪昀：“通体清老，结更和平不逼。平列四地名，究为碍格，前人己议之。”

2．散行格

常建《题破山寺》：“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方回：“欧公喜此诗。三、四不必偶，乃自是一体。盖亦古诗、律诗之间。全篇自然。”冯舒：“古、律之分在声病，且不论平仄，何有于对与不对？万里全然不晓。”纪昀：“通体谐律，何得云古诗、律诗之间？然前八句不对之律诗，皆谓之古诗矣。”许印芳：“此五律中拗体。‘空’字平声。前半不用对偶，乃五律中散行格。又有通首不对者，孟襄阳、李青莲集中皆有之，李集尤多，五律格调之最高者也。虚谷不知五律原有此格，故凡八句不对之律诗皆不选取，学问之陋如此！”纪昀：“兴象深微，笔笔超妙，此为神来之候。‘自然’二字尚不足以尽之。”

3．进退格（出入韵、辘轳韵）
李诚之《送唐介之贬所》：“孤忠自许众不与，独立敢言人所难。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于山。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已寒。天为吾皇扶社稷，肯教夫子不生还！”方回：“唐介子方，上殿劾宰相文彦博交结张贵妃，仁宗震怒，子方谪春州。李师中诚之送以此诗，系用出入韵。”冯班：“‘系用出入韵’。直是走韵，何以巧立名目？”查慎行：“两韵间用，唐人谓之‘进退格’”。何义门：“缃素杂记载此诗，谓用韵略，‘难’、‘寒’俱第二十五，‘山’、‘还’俱第二十七，正合郑如所定‘进退格’。冷斋夜话以为落韵诗，非是。钝翁略于宋人书，亦误评也。诗人玉屑亦收此格，曰‘进退韵格’。”纪昀：“一韵、三韵用‘寒’韵，二韵、四韵用‘删’韵，谓之出入韵。宋人又谓之进退格，又谓之辘轳韵。究非正格。语语板实，无复风人之致。其事可存，其诗不足道也。东轩笔录谓介初劾张尧佐，谏官皆上疏。后劾潞公，则吴奎畏缩不前。‘并游英俊’句，盖指吴奎之负约也。”

4．借韵

韩仲止《风雨中诵潘邠老诗》：“满城风雨近重阳，独上吴山看大江。老眼昏花忘远近，壮心轩豁任行藏。从来野色供吟兴，是处秋光合断肠。今古骚人乃如许，暮潮声卷入苍茫。”方回：“此诗悲壮激烈。第一句用潘邠老句，若第二句押不倒则馁矣。此第二句虽是借韵，轩豁痛快，不可言喻。三、四非后生晚进胸次，至第六句则入神矣，至第八句则感极而无遗矣。世称韩涧泉名下无处士。”查慎行：“‘江’字出韵。‘从来’、‘是处’四字悬空，与‘吟兴’、‘断肠’无关，觉少意味。”许印芳：“江、阳通韵。律诗借押通韵，唐人已有此例，未可斥为不是。但不得藉口古人，动辄代用耳。”
张宛正《腊日二首》：“日暧村村路，人家迭送迎。婚姻须岁暮，酒醴幸年登。箫鼓儿童集，衣裳妇女矜。敢辞鸡黍费，农事及春兴。” “击柝山城闭，疏灯野店扃。疾风鸣夜谷，晴水动浮星。霜翼归何晚，邻机织未停。短歌时自和，愁绝更谁听。” 方回：“此题六首，今选其二。‘衣裳妇女矜’，此一韵绝妙。‘晴水动浮星’，此一句绝妙。第二首一联云：‘雪意千山静，天形一雁高。’尤佳。‘迎’字许借韵也。”冯班：“如何可借？唐‘青’、‘蒸’许借，韵书有此说，唐人却甚严。”纪昀：“‘迎’字究是出韵。”许印芳：“律诗借押通韵，唐人已然，但不可轻用，此诗借押‘迎’字，晓岚必以出韵驳之，何耶？”纪昀：“二首入杜集不辨。”许印芳：“此评有眼力。二诗逼真少陵处在神骨意味，不在形貌格调，学者熟读深思自知之。”

5．趁韵

杨巨源《长城闻笛》：“孤城笛满林，断续共霜砧。夜月降羌泪，秋风老将心。静过寒垒遍，暗入故关深。惆怅梅花落，山川不可寻。”纪昀：“后六句有情致。惟起调‘林’字趁韵。且长城不应有砧声，‘砧’字亦不免趁韵。”
宋之问《宴安乐公主宅》：“英藩筑外馆，爱主出王宫。宾至星槎落，仙来月宇空。玳梁翻贺燕，金埒倚晴虹。箫去秦台里，书开鲁壁中。短歌能驻日，艳舞欲娇风。闻有淹留处，山河满桂丛。”西亭注：埒：短墙，围墙。秦台：秦王遣徐福率数千童男童女求仙药，筑台望还。鲁壁：秦焚书，孔子九代孙孔鲋藏经书于宅壁，至西汉为恭王所得。纪昀：“仙本在月中，来此地则月中空矣。语虽可解，然太曲。燕与梁有关合，虹与埒无涉，未免趁韵。‘书开’句无所取义，便为凑泊（不在韵脚上无关诗旨之词为凑泊），排冗无味，初体之不佳者。”

6．凑泊

岑参《送秘书虞校书虞乡丞》：“花绶傍腰新，关东县欲春。残书厌科斗，旧阁别麒麟。虞坂临官舍，条山映吏人。看君有知己，坦腹向平津。”纪昀：“‘科斗’二字与‘麒麟’作对，终凑泊。‘坦腹’二字亦未妥。”
顾况《洛阳早春》：“何地避春愁，终年忆旧游。一家千里外，百舌五更头。客路偏逢雨，乡山不入楼。故园桃李月，伊水向东流。”纪昀：“三、四偶然凑泊，不可刻意效之。”

7．拗调

杜工部《题省中院壁》：“掖垣竹埤梧十寻，洞门对雪常阴阴。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袞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方回：“此篇八句俱拗，而律吕铿锵。试以微吟，或以长歌，其实文从字顺也。以下‘吴体’皆然。”纪昀：“‘吴体’与拗法不同，其诀在每对句第五字以平声救转，故虽拗而章节仍谐。以此种句法为学老杜，杜果以此种为宗旨乎？博引繁称，徒增支蔓耳。”许印芳：“七律拗字，虽以第三、第五为眼目，而关键全在第五字。如作平韵七言古诗，上句五字拗作仄，下句五字拗作平，此通律也，亦常法也。然作全拗诗，若但知句句拗五字，便嫌挨板，且嫌油熟。少陵妙手，惯用流水对法，侧卸下，更不板滞，此又布置之妙也。又按：杜集七律，连用平起调者凡数篇。此诗之外，有所思篇，‘苦忆荆州’云云，后三联皆平起，与此诗同；而次句与尾联皆不拗，与此诗不同。又有城西陂泛舟诗‘青蛾皓齿’云云，即事诗‘暮春三月’云云，前三联皆平起，诗皆平调。而西城诗拗次句，即事诗拗首联，便不雷同。十二月一日三首、第二首‘寒轻市上’云云，亦前三联用平起，通首作拗体，而首句参用平调，六句及尾联参用古调，与前二诗不同。第一首‘今朝腊月’云云，四联皆平起，重沓甚矣，而句法参用平调、拗调、古调，便不嫌其重沓。此数诗同是连用平起调，第篇上下联及上下句，平仄各有转换，无雷同者，亦无挨板者。学者须从变化处细心探讨，始知结构之法。至于三联、四联连用仄起调，盛唐人王右丞每有此格。高、岑二家，间亦有作。而杜集无之，殆嫌仄起声调不扬，力难振拔耳。然两联仄起调犹不弱，三联、四联则疲苶矣。后学以杜为师可也。”
杜工部《已上人茅斋》：“已公茅屋下，可以赋新诗。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空忝许询辈，难酬支遁词。”方回：“‘入’字当平而仄，‘留’字当仄而平，‘许’、‘支’二字亦然。间或出此，诗更峭健。又‘入’字、‘留’字乃诗句之眼，与‘摇’字、‘蔓’字同，如必不可依平仄，则拗用之，尤佳耳。如‘云散灌坛雨，春青彭泽田’，亦是。”纪昀：“此论双拗法是。”
贾浪仙《早春题湖上友人新居》：“门不当官道，行人到亦稀。故从飱后出，多是夜深归。门箧收诗卷，扫床移卧衣。几时同买宅，相近有柴扉。”方回：“收诗前句不拗，只‘扫床移卧衣’拗一字。‘扫’字既仄，即‘移’字处合平，亦诗家通例也。”纪昀：“此亦单拗法。又有一字双救者，如‘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是也。”
王右丞《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滞还期。”许印芳：“此诗全作拗体，末句仍当作‘无还期’，惟次句既非律调，亦非拗调，乃古调也。盛唐人律诗每用古调作起联，五、七律皆有。或以为拗调而遵用之，则误矣。又按此诗第四句，乃平起调下句。拗字之变格，盖平起调下句。律有定式，本是仄仄仄平平；拗体则第三字拗作平声。如此诗末句‘谈笑无还期’之类，为拗字正格。若第三字拗作平，第四字又拗作仄，如此诗第四句及孟襄阳‘八月湖水平’、‘北阙休上书’之类为拗字变格。或以为古调，而不敢遵用，则又误矣。此格前人未尝道及，余尝考唐人声调而知之。故详论之，以示初学。”
杜工部《黄草》：“黄草峡西船不归，赤甲山下行人稀。秦中驿使无消息，蜀道兵戈有是非。万里秋风吹锦水，谁家别泪湿罗衣？莫愁剑阁终堪据，闻道松州已被围。”许印芳：“首句拗调，次句古调，盛唐律诗每有此格，老杜尤多。”
黄山谷《次韵杨明叔》：“全德备万物，大方无四隅。身随腐草化，名与太山俱。道学归吾子，言诗起老夫。无为蹈东海，留作济川桴。”方回：“‘腐草’之‘腐’不容不拗，缘一定字不可易，如‘备万物’、‘无四隅’亦然。所以选诗者，不专为拗字而止。‘身随腐草化’，所谓语小莫能破。‘名与太山俱’，所谓语大莫能载。‘身随孤蒲中，名满天地间。’‘九鼎安磐石，一身转秋蓬。’皆是也。”
陈后山《别负山居士》：“田园相与老，此别意如何。更病可无醉，犹寒已自和。高名胡未广，诗句尚能多。沙草东山路，犹须一再过。”纪昀：“‘可’字仄而下句第三字不以平声救之，却是失调，不可标以为式。”
张宛丘《晓意》：“城头清角己三奏，树间眠鸠方一鸣。风霜凄紧雁南向，星河横斜天左倾。待旦枕弋无怨敌，将朝盛服非公卿。不如衲被蒙头睡，直至东窗海日生。”纪昀：“此篇后半不佳。前拗后谐，亦是古法。前谐后拗，则非法。”

8．变体

崔颢《登黄鹤楼》：“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许印芳：“前六句叠字皆不为复，惟末句‘人’字与首句复。此篇乃变体律诗，前半是古诗体，以古笔为律诗，盛唐人有此格。中唐以后，格调渐卑，用此格者鲜矣。间有用者，气魄笔力又远不及盛唐。此诗前半虽属古体，却是古律参半。律诗无拗字者为平调，有拗字者为拗调。五律拗第一字第三字，七律拗第三字第五字，总名拗律。崔诗首联、次联上句皆用古调，下句皆配以拗调。古律相配，方合拗律体裁。前半古律参半，格调甚高。后半若遽接以平调，不能相称，是以三联仍配以拗调。律诗多用拗调，又参用古调，是为变体。作变体诗，须束归正格（仄起为正格，平起为变格），变而不失其正，方合体裁，故尾联以平调作收。唐人变体律诗，古法如是，读者讲解未通，心目迷眩。有志师古，从何下手？兹特详细剖析，以示初学。若欲效法此诗，但常学其笔意之奇纵，不可摹其词调之复叠。太白争胜，赋凤凰台、鹦鹉洲二诗，未能自出机杼，反袭崔诗格调，东施效颦，贻笑大方，后学当以为戒矣。二冯批才调集，评此诗云：‘气势阔宕’。纪批云：‘二字确评，宕字尤妙。’愚谓虚谷求之形貌，评为雄大。雄者貌也，大者形也。以此学古人即成伪体。冯氏求之神意，评为阔宕。阔者意也，宕者神也。晓岚谓宕字尤妙，又归重神理一边。以此学古人，方是真诗。同一评诗教人，而有浅深真伪之分，学者能明辨之，庶不为浅说所误耳。”
杜工部《江涨又呈窦使君》：“向晚波微绿，连空岸却青。日兼春有暮，愁与醉无醒。漂泊犹杯酒，踌躇此驿亭。相看万里别，同是一浮萍。”方回：“日且暮，春亦且暮，景也。愁不醒，醉亦不醒，情也。以轻对重为变体。且交互四字，如秤分星云。”纪昀：“五六生动。此亦变体，而虚谷不言。”许印芳：“此诗三四句，不但对法是变体，句法亦是变体，虚谷未之知也。又按诗守常法，则为笨伯。虚谷知讲变体，可谓有识。然变体莫善于老杜，亦莫备于杜。自来传诵名篇，其独开生面处，不可胜计。虚谷选变体诗，乃收此等平易之作为楷式，且但于对偶间斤斤较量轻重，岂非学问浅陋故耶？”
杜工部《屏迹》：“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时时急，渔舟个个轻。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情。”方回：“或问‘雨露’二字双重，‘生成’二字双轻，可以为法乎？‘雨’自对‘露’，‘生’自对‘成’，此轻重各对之法也。必善学者始能之。”纪昀：“存此以为对法则可，诗则不过清妥，非杜之极笔。”许印芳：“纪批允当，方批‘重’字宜作‘实’字，‘轻’字宜作‘虚’字。”
贾浪仙《忆江上吴处士》：“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方回：“或问此诗何以谓之变体，岂‘秋风吹谓水，落叶满长安’为壮乎？曰：不然。此即唐人‘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也。其变处乃是‘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人所不敢言者，或曰：以‘雷雨’对‘聚会’，不偏枯乎？曰：两轻两重自相对，乃更有力。但谓之变体，则不可常尔。”冯班：“只曰以重对轻，亦曰一变例，何必曰自相对乎？”
贾浪仙《病起》：“嵩丘归未得，空自责迟回。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来。灯下南华卷，袪愁当酒杯。”方回：“老杜此等体，多于七言律诗中变。独贾浪仙乃能于五言律诗中变，是可喜也。昧者必谓‘身事’不可对‘兰花’二字，然细味之，乃殊有味。以十字一串贯意，而一情一景自然明白。下联更用‘雨’字对‘病’字，甚为不切，而意极切，真是好诗变体之妙者也。若‘往往语复默，微微雨洒松’，则其变太厓异而生涩矣。”
贾浪仙《寓北原作》：“登原见城阙，策蹇畏炎天。日午路中客，槐花风处蝉。远山秦树上，清渭汉陵前。何事居人世，皆从名利牵。”方回：“‘日午路中客’一句似粗疏，‘槐花风处蝉’一句却细密，亦变体也。‘秦树’、‘汉陵’及尾句俱佳。”纪昀：“三四以对照见意：人苦热，蝉自凉耳。此烘托之法，诗家常格，非变体。”许印芳：“三四固是烘托法，然以物对人，与前病起诗‘身事’、‘兰花’同一变格。虚谷之言亦自不错，晓岚不驳前批，而独驳此批，何耶？”
贾浪仙《寄宋州田中丞》：“古郡近南徐，关河万里余。相思深夜后，未答去年书。自别知音少，难忘识面初。旧山期已久，门掩数畦蔬。”方回：“‘相思深夜后，未答去年书。’初看甚淡，细看十字一串，不吃力而有味。浪仙善用此体，如‘白发初相识，秋山拟共登’，如‘羡君无白发，走马过黄河’，如‘万水千山路，孤舟一月程’，皆句法之变也。如‘自别知音少，难忘识面初’，又常截上二字下三字分为两段而观，方见有味。盖谓自相别之后，知音者少。‘自别’二字极有力，而最难忘者，尤在识面之初。老杜有此句法，‘每语见许文章伯’之类是也。‘不寐防巴虎，全生狎楚童’，亦是也。山谷‘欲嗔王母情，稍慧女儿夸’，亦是也。”许印芳：“三四流水对，五六逆挽法，与前诗同一用笔。虚谷所论，一句分为两段者，即诗家所谓折腰句也。然此格犹止两层意思，又有一句三转弯法，意思尤深厚，如老杜‘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地平江动蜀，天阔树浮秦’、‘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之类是也。凡五律句法，一意直下者，味薄气弱，每难出色。须参以两折、三折之句，疏密相间，方臻妙境，学者宜知之。”
陈后山《寄张文潜舍人》：“今代张平子，雄深次子长。名高三俊上，官立右螭傍。车笠吾何恨，飞腾子莫量。时平身早达，未用梦凝香。”方回：“‘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此所谓车笠之盟也。‘车笠’二字实，以对‘飞腾’二虚字，可乎？曰：老杜‘雨露’对‘生成’有例，后山又有诗曰：‘预知河岭阻，不作往来频。’‘声言随地改，吴越到江分。’皆是以轻对重也。”
陈后山《老柏》：“庭柏无生意，摧残二十秋。稍沾杯水润，已与岁寒谋。黄里青青出，愁边稍稍瘳。会看笙鹤下，暮雀莫深投。”方回：“‘黄里青青出’用三个颜色字。‘愁边稍稍瘳’，却只平淡不带颜色字，此与‘襟三江，带五湖，控蛮荆，引瓯越’同例。如张宛丘七言有曰：‘白头青鬓有存没，落日断霞无古今’互换错综，而此尤奇矣。是为变体。”查慎行：“句中自相对，古有此格。如此诗‘青’可对‘黄’。若‘稍’如何对‘愁’？”纪昀：“文潜二句是就句对，又别一格。引类未的。”许印芳：“此诗五六句，即前诗以虚对实之法。虚谷引类不合，晓岚驳之甚是。”
杜工部《九日》：“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方回：“此‘竹叶’，酒也，以对‘菊花’，是为真对假，亦变体。‘于人既无分’、‘从此不须开’，于虚字上十分着力。”纪昀：“此常格。真对假乃常格，不得谓之变体。”
杜牧之《齐山》：“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泪沾衣。”方回：“此以‘尘世’对‘菊花’，开阖抑扬，殊无斧凿痕，又变体之俊者。后人得其法，则诗如禅家散圣矣。”
苏东坡《送春》：“梦里青春可得追，欲将诗句绊余晖。酒阑病客惟思睡，蜜熟黄蜂亦懒飞。芍药樱桃俱扫地，鬓丝禅榻两记机。凭君借取法界观，一洗人间万事非。”方回：“‘酒阑病客惟思睡’，我也，情也。‘蜜熟黄蜂亦懒飞’，物也，景也。‘芍药樱桃俱扫地’，景也。‘鬓丝禅榻两记机’，情也。一轻一重，一来一往，所谓四实四虚。前后虚实，又当何如下手？至此则知系风捕影，未易言矣。坡妙年诗律颇宽，至晚年乃神妙流动。”纪昀：“三四两句是对面烘染法。好在‘亦’字，上下熔成一片。”许印芳：“纪昀批本集云：第四句对得奇变。此对面烘托法。末联上句用五仄落脚，下句‘万’字宜用平声。此亦小疵。按：七律平起式，上句第五字拗作仄，下句第五字宜拗作平以救之。若第五、第六皆拗作仄，尤不可不救，此正格也。有不救者，乃是变格，古人诗中亦多有之，却不得指为疵病。晓岚之言，殆未博考诗家变格耳。”
苏东坡《首夏官舍即事》：“安石榴花开最迟，绛裙深树出幽菲。吾庐想见无限好，客子倦游胡不归？座上一樽虽得满，古来四事巧相违。令人却忆湖边寺，垂柳阴阴昼掩扉。”方回：“此诗变体，他人殆难继也。首唱两句自说榴花，正面如何着语，似乎甚难。却自想吾庐之好，而恨此身之未归。第五六却又谓不是无酒，只是心事自不乐尔。至尾句却又摆脱，而归宿于湖上之寺。盖谓虽未可遽归，一出游僧舍亦可也。变体如此难学，姑书之以见苏公大手笔之异。如初夏贺新郎词后一段全说榴花，亦他人所不能也。如老杜“即看燕子入山扉”以下四句说景，却将四句说情，则甚易尔。善变者将四句说景括作一句，又将四句说情括作一句，以成一联，斯谓之难。”
黄山谷《次韵盖郎中率郭郎中休官》：“世态已更千变尽，心源不受一尘侵。青春白日无公事，紫燕黄鹂俱好音。会与儿孙知伏腊，听教鱼鸟遂飞沉。黄公垆下曾知味，定是逃禅入少林。”方回：“‘青春白日’、‘紫燕黄鹂’，变体。”许印芳：“宋诗好作理语，往往腐气薰人。此诗次句亦理语，而尚不恶。晓岚抹之，未免太刻。三四自是佳句，晓岚谓屡用亦是滥调。则凡诗皆然，不独此一联也。原选只录后章，今全录之：‘仕路风波双白发，闲曹笑傲两诗流。故人相见自青眼，新贵即今多点头。桃叶柳花明晓市，荻芽蒲笋上春洲。定知趁健休官去，酒户家园得自由。’此首前半蕴藉，后半亦称，虚谷何以弃之？”
黄山谷《次韵郭右曹》：“阅世行将老斩轮，那能不朽见仍云。岁中日月又除尽，圣处工夫无半分。秋水寒沙鱼得计，南山浓雾豹成文。古心自有着鞭地，尺璧分阴未当勤。”方回：“‘岁中日月又除尽’，景也。‘圣处工夫无半分’，情也。贾岛‘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当一律观。老杜‘竹叶’、‘菊花’一联，又‘白发’、‘黄花’一联，即是此样手段。”
黄山谷《和师厚效居示里中诸君》：“篱边黄菊关心事，窗外青山不世情。江橘千头供岁计，秋蛙一部洗朝酲。归鸿往燕竞时节，宿草新坟多友生。身后功名空自重，眼前樽酒未宜轻。”方回：‘归鸿往燕竞时节’，天时也。‘宿草新坟多友生’，人事也。亦一景对一情。上面四句用菊、山、橘、蛙四物，亦不觉冗。山谷诗变体极多，‘明月清风非俗物，轻裘肥马谢儿曹。’‘功名富贵两蜗角，险阻艰难一酒杯。’‘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碧嶂清江元有宅，黄鱼紫蟹不论钱。’上八句各自为对。如‘洞庭归客有佳句，庚岭疏梅如小棠。’‘公庭休更进汤饼，语燕无人窥井栏。’则变之又变，在律诗中神动鬼飞，不可测也。”纪昀：“‘归鸿往燕’，言时光之易逝；‘宿草新坟’，言人事之难久。起末二句之意硬分情景，未得作者之意。‘洞庭’、‘公庭’，此二联究不佳。”许印芳：“此诗五、六及虚谷所引诸联，皆就句对。即前诗三、四对法。虚谷以为变体，晓岚已于前批驳之，此诗原批变体云云，愚已删去。八句皆对。酲从呈，病酒也。”
陈后山《次韵春怀》：“老形已具臂膝痛，春事无多樱笋来。败絮不温生虮虱，大杯覆酒著尘埃。衰年此日仍为客，旧国当时只废台。河岭尚堪供极目，少年为句未须哀。”方回：“后山诗瘦铁屈蟠，海底珊瑚枝，不足以喻其深劲。‘老形已具臂膝痛’，身欲老也。‘春事无多樱笋来’，春欲尽也。前辈诗中千百人，无后山此二句。以一句情对一句景，轻重彼我，沉着深郁，中有无穷之味，是为变体。至如‘虮虱’、‘尘埃’一联，所用字有前例，亦佳。”
陈后山《早起》：“邻鸡接响作三鸣，残点连声杀五更。寒气挟霜侵败絮，宾鸿将子度微明。有家无食惟高枕，百巧千穷只短檠。翰墨日疏身日远，世间安得尚虚名。”方回：“‘有家无食’、‘百巧千穷’，各自为对，变体也。如‘寒气挟霜侵败絮，宾鸿将子度微明’，轻重互换，愈见其妙。一篇之中，四句皆用变体，如‘熟路长驱聊缓步，百全一发不虚弦’，即此所评之变体。如‘乔木下泉余故国，黄鹂白鸟解人情’，‘含红破白连连好，度水吹香故故长’，‘隐几忘言终不近，白头青简两相催’，不以颜色对颜色，犹不以数目对数目，而各自为对，皆变体也。”
陈简斋《寓居刘仓廨中晚步过郑仓台上》：“纱巾竹杖过荒陂，满面春风二月时。世事纷纷人老易，春阴漠漠絮飞迟。士衡去国三间屋，子美登台七字诗。草绕天西青不尽，故园归计入支颐。”方回：“以‘世事’对‘春阴’，以‘人老’对‘絮飞’。一句情，一句景，与前‘客子’、‘杏花’之句，律令无异。但如此下两句，后面难措手。简斋胸次却会变化斡旋，全不觉难。此变体之极也。”
陈简斋《陪粹翁举酒于君子亭亭下海棠方开》：“世故驱人殊未央，聊从地主借绳床。春风浩浩吹游子，暮雨霏霏湿海棠。去国衣冠无态度，隔帘花叶有辉光。使君礼数能宽否？酒味撩人我欲狂。”方回：“此诗中四句皆变，两句说已，两句说花，而错综用之。意谓花自好，人自愁耳。亦其才能驱驾，岂若琐琐镌砌者诗哉！”
陈简斋《清明》：“雨晴闲步涧边沙，行入荒林闻乱鸦。寒食清明惊客意，暧风迟日醉梨花。书生投老王官谷，壮士偷生漂母家。不用秋千与蹴踘，只将诗句答年华。”方回：“三四变体，又颇新异。”许印芳：“诗家变体，非一端可尽。虚谷诗学，只于字句上工夫，故所选律髓一书，专取字句。其讲变体，但取对法活变，又但取虚实相对之一法。全卷选诗二十九首，批词二千余言，凡言一轻一重，一物一物，一景一情，不出虚实二字。此二字不能尽律体之变，并不能悉对法之变。学者欲穷其变，取古大家诸名篇熟读深思，又取列代名家诸名篇参观互勘，庶几悉其变态耳。”
范石湖《睡起》：“憨憨与世共儿嬉，兀兀从人笑我痴。闲里事忙晴晒药，静中机动夜争棋。心情诗卷无佳句，时节梅花有好枝。熟睡觉来何所欠，氊根香软饭流匙。”方回：“淳熙十四年丁未春，石湖作此诗。年六十二。可作平生诗第一。‘心情诗卷无佳句’，言情思。‘时节梅花有好枝’，言景物。诗变体至此不可加矣。上两句又自不觉其冗，绝作也。”

9．吴体

黄山谷《题星落寺》：“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燕寢清香与世隔，画图绝妙无人知。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方回：“此学老杜所谓拗字‘吴体’格，而编山谷诗者置外集‘古诗’中，非是。”纪昀：“拗字与‘吴体’不同。”许印芳：“‘吴体’之名，始见少陵集中，愁字诗题下自注云：强戏为‘吴体’。其诗云：‘江草日日唤愁生，巫峡泠泠非世情。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十年戎马暗万国，异域宾客老孤城。渭水秦山得见否，人经罢病虎纵横。’前三联皆对偶，首句、四句、六句是古调，次句、三句、五句是拗调，每联中古调、拗调参用，上下联不粘，是为拗调变格。尾联上句仍用拗调，下句以平调作收，变而不失其所，此‘吴体’所以为律诗，不能混入‘古诗’也。少陵集中，此体最多，不知者或误为古诗。山谷学杜，亦喜作此体。外集第二卷有‘吴体’，诗题云二月丁卯喜雨吴体为北门留守文潞公作，其诗云：‘乘舆斋祭甘泉宫，遣使骏奔河岳中。谁与至尊分旰食，北门卧镇司徒公。微风不动天如醉，润物无声春有功。三十余年霖雨手，淹留河外作时丰。’前半散行用拗调，第三句却不拗，后半用平调，第六句却拗‘春’字。通首上下相粘，全是律体，不用古调。与杜诗参用古调者迥然不同，而题目标明‘吴体’。即此而观，可见‘吴体’即是拗体，亦不必尽如杜诗之奇古。虚谷批语每称为‘拗字吴体’，原自不错。晓岚处处驳之，盖未尝遍考唐、宋以来律诗之正变，而固执已见，妄议古人。愚抄杜诗己驳纪批之误。今抄黄诗，复详辨之。欲学者以杜、黄二家之诗为凭，勿为晓岚无稽之言所惑也。”
李郢《暮春山行田家歇马》：“雨湿菰蒲斜日明，茅厨煮茧掉车声。青蛇上竹一种色，黄叶隔溪无限情。何处渔樵将远饷，故园田土忆春耕。千峰霭霭水潏潏，羸马此中愁独行。”纪昀：“第三句却不甚佳，以在吴体不妨耳。”许印芳：“吴体即拗律，此说又可证矣。次联、尾联皆拗调，勿误为古句。”

10．禁体

陈后山《雪中寄魏衍》：“薄薄初经眼，辉辉已映空。融泥还结冻，落木复沾丛。意在千年表，情生一念中。遥知吟榻上，不道絮因风。”方回：“魏衍，后山门人。‘遥知吟榻上，不道絮因风。’此教人作诗之法也。‘撒盐空中差可拟’，此固谢家子弟之拙，‘未若柳如因风起’，未可谓谢夫人此句冠古也。想魏衍此时作诗，必不用此等陈言，乃后山意也。然则诗家有翻案法，又在乎人。晋书郭文曰：‘情由忆生。不忆，故无情。’”冯舒：“落句道好亦得，道不好亦得。在唐人毕竟不好，在宋人且说好。古人佳事，佳句，用之本无不宜，其病只恨熟耳。陆士衡已谓朝华可谢矣，必求新异，谓之翻案，此宋人膏肓之疾。翻案句多不韵。”冯班：“陆机云‘谢朝华于已披’，谢句难工，避之可也。然自是古人佳事，必以为讳，非文人风流胜概。且雪诗禁体，不始后山，此落句亦陈言耳。余谓此等诗题，若能绝无禁忌，直接古人，上也；才大思雄，自然不袭不犯，次也；巧避常辞，洗出新意，又次也；翻案求奇，下也。平熟有规格，犹胜于丑俗而求新者。古人佳句，如名花、香草，年年在眼，千古如新，直用之不过失于熟耳，其害小。如后山语便是倒却诗人架子，其俗甚矣，其害诗更大。如坡云：‘柳絮道盐，何尝不新好耶？’必欲作此语，下句亦应有回互，不应好后山之戆也。柳絮因风，用之则陈熟，然著以为戒，则又伤俗。落句若在唐以前，堪作笑端矣，宋人诗愈苦愈不韵，变缘读书少功夫。”纪昀：“前四句纯用禁体，妙于写照。五、六全不著题，而确是雪天独坐神理。此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结亦两层俱到。”
杨诚斋《雪》：“细听无仍有，贪看立又行。落时晨却暗，积处夜还明。幸自漫山好，何如到夏清。似知吾党意，未遣日华晴。”方回：“用白战律，仍禁用故事，咏三首。此诗枯瘦甚矣。”

11．响亮

李虚已《次韵和汝南秀才游净土见寄》：“长松系马放吟鞭，水殿沉檀一炷烟。苔破闲阶幽鸟立，草芳深院老僧眠。桃花欲放条风后，花蕊新供谷雨前。衰会赏诗多狎客，我无歧路近神仙。”方回：“三、四甚佳。虚已官至工侍。初与曾致尧倡和，致尧谓：‘子之诗工矣，而其音犹哑。’虚已惘然，退而精思，得沈休文浮声切响之说，遂再缀数篇示曾，曾乃骇然叹曰：‘得之矣。’予谓此数语诗家大机括也。工而哑，不如不必工而响。潘邠老以句中眼为响字，吕居仁又有字字响、句句响之说，朱文公又以二人晚年诗不皆响责备焉。学者当先去其哑可也。亦在乎抑扬顿挫之间，以意为脉，以格为骨，以字为眼，则尽之。”查慎行：“哑响之义，多读多做自知之。然亦有号称为诗家而终身不悟者，细静工夫未讲耳。学者深宜体会。方君云：‘以意为脉，以格为骨，以字为眼，则尽之。’作诗奥窍，无出此矣。休文之说犹止皮毛。”纪昀：“虚谷云‘三、四甚佳’，连起二句观之乃佳。虚谷云：‘不如不必工而响。’此语主持太过。虚谷主响之说，未尝不是，然究是末路工夫。酝酿深厚，而性情真至，兴象玲珑，则自然涌出，有不求响而自响者。又有诵之琅琅，而味之了无余致。如嘉、隆‘七子’之学盛唐，其病更甚于不响，亦不可不知。”

12．诗病

杜工部《南邻》：“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粟未全贫。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训。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纪昀：“‘得食’者，人无网弋之意，得以食于阶除也，非谓以食饲之。五、六天然好句，然无其根底而效之，则易俚易率。‘江西’变症，多于此种暗受病根。”许印芳：“纪评指摘‘江西’病根，可谓深切著明，然非谓此诗五、六不可学也。凡天地间事物，有一美在前，即有一病随之于后。惟诗亦然：雄有粗病，奇有怪病，高有肤廓病，老有草率病。惟根底深厚者，始能善学古人，得其美而病不生。根底浅薄者，每学古人，未得其美，病已着身；非古人原有是病，乃不善学而自成其病耳。此学古所心贵先培养根底也。”
岑参《宿铁关西馆》：“马汗踏成泥，朝驰几万蹄。雪中行地角，火处宿天倪。塞迥心常怯，乡遥梦亦迷。那知故园月，也到铁关西。”冯班：“诗用议论则意尽言中，无余味，宜戒之。议论极是诗病。”
赵师秀《桃花寺》：“旧有桃花树，人呼寺故云。石幽秋鹭上，滩远夜僧闻。汲井连黄叶，登台散白云。烧丹勾漏令，无处不逢君。”方回：“‘四灵’诗赵紫芝为冠，大抵中四句锻炼磨莹为工。以题考之，首尾略如题意，而中四句者亦可他入，不必切于题也。”纪昀：“此语切中‘四灵’、‘九僧’之病，并切中晚唐人之病。”

13．合掌

雍陶《和刘补阙秋园行寓兴》：“闭门无事后，此地即山中。但觉鸟声异，不知人境同。晚花开为雨，残果落因风。独坐还吟酌，诗成酒已空。”方回：“‘花开为雨’、‘果落因风’，自是佳句。然诗家亦或忌此，‘为’即是‘因’，二字相犯也。昌黎诗‘风能折芡嘴，露亦染梨腮。’山谷谓‘能’当作‘棱’，亦当作‘液’。诗中不可无虚字，然用虚字而不切，则泛也。‘因’对‘为’，‘鸟’对‘人’，‘知’对‘觉’，凡三者所当省也。”冯班：“古人偶句，但欲音词整饬，不忌相犯。诗人云：‘觏闵既多，受侮不少。’‘不少’即是多也。宋人拘忌既甚，取对太巧，文章无正远之气，此大病也。大略倾仄儇俏，有伤文格。巧对尤害，以其伤筋骨也。宋人忌相犯，盛唐大家、高手殊不然。‘鸟’对‘人’有何不可？”纪昀：“‘鸟’对‘人’尚不碍， ‘因’对‘为’、‘知’对‘觉’，则诚如所讥。”

14．意复

唐子西《杂诗》：“水过渔村湿，沙宽牧地平。片云明外暗，斜日雨边晴。山转秋光曲，川长瞑色横。瘴乡人自乐，耕钓各浮生。”方回：“子西惠州杂诗凡二十首，佳句甚多。此二诗尤切于秋，而‘山转秋光曲，川长瞑色横’一联尤古今绝唱。他如‘身谋差翠羽，人事叹榕根’、‘茶随东客到，药附广船归’、‘翻泥逢暗笋，汲井得飞梅’、‘湖尽船头转，山穷屐齿回’、‘濯足楼船岸，高歌抱朴村’、‘雪会前岁有，地过此邦无’、‘笋蕨春生箸，鱼虾海入盘’、‘草平连别峒，雨转入他山’、‘人情双鬓雪，天色屡头风’、‘国计中宵切，家书隔岁通’，皆隽永有味。”冯舒：“‘渔’、‘牧’、‘耕钓’犯，‘光’、‘色’二字犯，次联‘明’、‘暗’、‘瞑色’又犯。”纪昀：“冯氏曰：‘渔’、‘牧’、‘耕钓’犯，‘光’、‘色’二字犯，次联‘明’、‘暗’、‘瞑色’又犯。不知‘渔村’、‘牧地’指其地，‘耕钓’则指其人；语本相应，不得谓之犯。‘云’、‘日’在天，‘山’、‘川’在地，各自为对，亦不得谓之犯。《律髓》可议之诗甚多，此种尚不必吹索。”
陈后山《和王子安至日》：“晨起公私迫，昏归鸟雀催。百年忙里尽，万事醉间来。竹雨深宜晚，江梅半欲开。风灯挑不焰，寒火拨成灰。”纪昀：“末二句重见寒夜诗（此指自己的诗相复），盖一时不检之故。古人诗亦往往有之。”
岑参《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到晋昌》：“片雨过城头，黄鹂上戌楼。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白发悲明镜，青春换弊裘。君从万里使，闻已至瓜洲。”方回：“三、四与‘孤灯然客梦，寒杵捣乡愁’同调。”纪昀：“起四句洒然而来，语极新脆。结句只一对照便住，笔墨高绝。”许印芳：“五律调法，不过数种，一首之中宜前后参错用之，不可两联犯复。若此诗与彼诗犯复，尚不为病。所忌者，调复而词意亦复，未免自套之病，此二联正犯此病。虚谷指出，可谓眼明心细，后人当以此为戒。”
梅圣俞《新秋雨夜西斋文会》：“夜色际阴霾，灯青谢客斋。梧桐生静思，络纬动秋怀。小酌宁辞醉，清言不厌谐。谁怜何水部，吟苦怨空阶。”许印芳：“凡四韵律诗，于地名、人名、鸟兽、草木之类，但可一联两用。若前后叠用，则为犯复，为夹杂。然亦看用来何如。若情事相称，前后融洽，叠用亦可，此诗是也。”
黄山谷《自巴陵略平江临湘入通城无日不雨至黄龙谒清禅师继而晚晴》：“山行十日雨沾衣，幕阜峰前对落晖。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更唤雨鸠归。灵源大士人天眼，双塔老师诸佛机。白发苍头重至此，问君还是昔人非？”方回：“梅圣俞诗云：‘高田水入低田流。’此云：‘野水自添田水满’尤妙。可问刘梦得一诗用两‘高’字，东坡一诗用两‘耳’字，皆以义不同。今此乃用两‘雨’字何也？老杜‘江阁邀宾许马迎’，又云‘醉于马上往来轻’，此亦有例。张文潜诗多重叠用字，朱文公语录道破，亦不以为病。然后学却合点检，必老成而后用此例可也。”

15．夹杂

陆放翁《对酒》：“老子不堪尘世劳，且当痛饮读离骚。此身幸已免虎口，有手但能持蟹螯。牛角挂书何足问，虎头食肉亦非豪。天寒欲与人同醉，安得长江化浊醪。”纪昀：“亦复姿逸。结即子美广厦、乐天大裘意。后半气脉自阔大，惟六句复一‘虎’字，是微瑕。‘蟹’、‘牛’、‘虎’字杂用碍格，亦一瑕。”

16．四六

李群玉《登蒲涧寺后二岩》：“五仙骑五羊，何代降兹乡。涧有尧时韭，山余禹日粮。楼台笼海色，草树发天香。浩笑烟波里，浮溟兴甚长。”方回：“…‘尧时韭’、‘禹日粮’之对工矣。诗忌太工，工而无味，如近人四六及小学答对，则不可兼。善为诗者备众体，亦不可无此也。如老杜能变化，为善之善者。五、六一联亦精神。”
洪景庐《车驾幸玉津园晚归进诗》：“五更犹自雨如麻，无限都人仰翠华。翻手作云方怅望，举头见日共惊嗟。天公的有施生妙，帝力堪同造化夸。上苑春光无尽藏，何须羯鼓更催花。”方回：“淳熙中阜陵宿戒，车幸玉津园，夜大雨，晓而晴。景庐进此诗后两日，宇文价内引，上举此诗，曰：洪侍制用‘雨如麻’，偶思得‘麻桑’可答。其末句用‘羯鼓’事，故以‘华清车骑烂如花’答之。世人以为荣遇，此亦一时之太平也。然三、四用俪语熟套，盖四六者乃三洪之所长。”冯班：“宋人四六不佳，正坐此辈语，更以作诗，恶道也。宋人四六只取切对，不论用得用不得，洪氏尤甚，直恶文也。”

一代宗师

章法第二


1．制题

宋之问《奉和圣制春日剪彩花胜应制》：“金阁装仙杏，琼筵弄绮梅。人间都未识，天上忽先开。蝶绕香丝住，蜂怜粉艳回。今年春色早，应为剪刀催。”纪昀：“题本细巧，诗不得不以刻画点缀为工，虽初唐巨手亦不能行以浑朴。故诗亦因题而作，诗亦贵择题。”
孟浩然《途中遇晴》：“已失五陵道，独逢蜀坂泥。天开斜景迥，山出晚云低。余湿犹沾草，残流尚入溪。今宵有明月，乡思远凄凄。”许印芳：“凡客路诗，制题有‘途中’、‘道中’字，上文标出地名界限方清。此题尚欠分明，不可为式。”
陈后山《宿深明阁二首》：“窈窕深明阁，晴寒是去年。老将灾疾至，人与岁时迁。默坐元如在，孤灯共不眠。暮年身万里，赖有故人怜。”许印芳：“题中即宜标明，或避嫌而隐其人亦宜标明有怀，或标明有感，或标明感友人事，眉目清楚，读诗者乃识诗意所在，而无误会之虞。今此题全不标明有所感怀，向使无人注解，读者但据宿阁推测前诗所云，皆误认后山事，后诗所云且不知其何指矣。后山常犯晦塞病，此题亦然，不可奉为命题之式。三、四承次句来，皆指山谷言。五、六语神力绝大，后山、山谷，两面兼到。尾句仍归到山谷一边。”

2．破题

杜审言《和晋陵丞早春游望》：“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度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方回：“律诗初变，大率中四句言景，尾句乃以情缴之。起句为题目。”纪昀：“起句警拔，入手即撇过一层，擒题乃紧，知此自无通套之病，不但取调之响也。”
杜工部《江梅》：“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绝知春意早，最奈客愁何。雪树元同色，江风亦自波。故园不可见，巫岫郁嵯峨。”何义门：“破题二句，已非‘江梅’不可。首句梅起，七句江结。法好。”

3．切题

刘宾客《晚春登天云寺南楼赠常禅师》：“花尽头新白，登楼意若何。岁时春日少，世界苦人多。愁醉非因酒，悲吟不是歌。求师治此病，唯听读楞伽。”纪昀：“起得峭拔，收得清楚，题中字字俱到，第四句近俚，不可效。”
李义山《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知访寒梅过野塘，久留金勒为回肠。谢郎衣袖初翻锦，荀令炉薰更换香。何处拂胸资蝶粉，几时涂额藉蜂黄。维摩一室虽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场。”方回：“‘蝶粉’以言梅花之片，‘蜂黄’以言梅花之须，似乎借梅以咏妇人之胸、之额矣。起句平淡，却好。”纪昀：“意在‘何处’、‘几时’四字，言白与黄皆天然姿色，非由涂饰耳。所解谬甚。”许印芳：“虚谷谓‘蝶粉’以言梅花之片，‘蜂黄’以言梅花之须。良是。盖早梅时，实未尝有蜂蝶耳。又云似乎借梅以咏妇人之胸、之额矣。余谓诗意正合尔尔，以题中明言有赠也。然上句又暗用姑射仙人肌肤若冰雪意，下句则暗用寿阳公主梅花落额上意。虽格调未高，而熔铸之妙，千古殆无其匹。‘初翻’、‘更换’、‘何处’、‘几时’，俱影切‘早’字意。结用天女散花故事。题中两层一齐照应，一齐收拾，天工人巧，吾无以名之。”
王半山《秋露》：“日月跳何急？荒庭露送秋。初疑宿雨泫，稍怪晓霜稠。旷野将驰猎，华堂已御裘。空令半夜鹤，抱此一端愁。”方回：“周处《土风记》曰：‘白鹤性警，至八月繁露降，流草叶上，滴滴有声，即鸣也。’《春秋繁露》：‘白鹤知夜半。’此诗三、四已切于秋露，五、六似若言秋，而未及露，却着结句引‘半夜鹤’以终之，亦妙。”纪昀：“五、六以得意之境，逼出警露作对照。如以为言秋而未及露，则画断读之，似转以末二句救上二句之廓落，失作者之旨矣。”
元章简《和稚子与诸生登北都城楼》：“朔风刮面岁华遒，闲拥丰貂一倚楼。四野冻云随地合，九河清浪着天流。诸君略住方乘兴，吾土虽非亦解忧。更得青衿赓雅唱，连章彩笔斗银钩。”纪昀：“妙，俱切‘楼’，‘诸君’句又切本事。”诗中“赓”字，作继续、连续意。
梅圣俞《夏日陪提刑彭学士登周襄王故城》：“聊随汉使者，一上周王城。片雨北郊晦，残阳西岭明。野禽呼自别，香草问无名。谁复黍离咏，但兴箕颖情。”纪昀：“五、六即‘无名江上草，随意岭头云’意，但于题不切。虽有佳句，于题无涉，即不佳。”

4．题外

陈简斋《雨中对酒庭下海棠经雨不谢》：“巴陵二月客添衣，草草杯觞恨醉迟。燕子不禁连夜雨，海棠犹待老夫诗。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白竹篱前湖水阔，茫茫身世两堪悲。”纪昀：“意境深阔。题外‘燕子’，对题内‘海棠’，不觉添出，用笔灵妙。”许印芳：“旁及‘燕子’，而措语撇得开，只算请一陪客，故不觉其添出。”

5．单入

杜工部《山寺》：“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乱水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纤毫。”纪昀：“对起而势极耸拔，仍有单入之势。三、四稍丽而不缛。五、六须作散笔，再一装点便冗。七、八除却拓开，再无结法。”

6．结构

陈子昂《度荆门望楚》：“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蒋西谷：“首句是‘度荆门’，二句是‘望楚’，然‘遥遥’二字即带‘望’字，‘下’字回顾‘度’字，古人法律之细如此。落句挽合‘度’字有力。”纪昀：“运用四地名不觉堆垛，得力在以‘度’、‘望’字分出次第，使境界有虚有实，有远有近，故虽排而不板。五、六写足‘望’字。以上六句写得山川形胜满眼，已伏‘狂歌’之根。结二句借狂歌逗出楚字，用笔变化，再一俟叙正点，则通体板滞矣。”
杜工部《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冯舒：“因登楼而望洞庭，乃云‘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是倒入法。三、四‘吴楚’、‘乾坤’，则目之所见，心之所思，已不在岳阳矣，故直接‘亲朋’、‘老病’云云。落句五字总收上七句，笔力千钧。”许印芳：“一、二点题。三、四承‘闻水’写景，‘乾坤’句已为五、六伏脉。五、六承‘上楼’言情，与‘乾坤’句消息相通，神不外散。七句申明五、六伤感之故，六倒点法。八句扣住登楼，总收上文。法律精细如此，学者宜细心研究，勿徒夸其气象雄浑也。”
刘宾客《金陵怀古》：“潮落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州新草绿，幕府旧烟青。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何义门：“‘潮落’、‘日斜’、‘青烟’、‘草绿’，尽出‘废’字。落日即陈亡，具五国之意。第五起后二句，第六收前四句，变化不测。前四句借地形点化人事。第三句，将；第四句，相。幕府，山名，因王导著；征虏亭，因谢安家。”纪昀：“叠用四地名，妙在安于前四句，如四峰相叠，特有奇气。若安于中二联，即重复碍格。五、六筋节，施于金陵尤宜，是龙盘虎踞，帝王之都。末后庭一曲，乃推江南亡国之由，申明五、六。起四句似乎平对，实则以三句‘新草’，剔出四句‘旧烟’，即从四句转出下半首。运法最密，毫无起承转合之痕。”许印芳：“此评（指纪批）甚精，深得古人笔法之妙。如此解乃知三、四‘新’、‘旧’二字是眼目。古人作诗，一字不妄下。后人作诗多闲字，且多赘句，不及古人远矣。作五律尤岂浮泛，所谓四十贤人，不可杂一屠沽儿也。文章一道，总不能离起承转合之法，用之无痕者，作用在内；暗起暗承，暗中消息相通，外面筋骨不露。盛唐诗气格高浑，意味深厚，其妙在此。愚人但于形貌求盛唐，谓其无甚作用，谬矣。晚唐及宋人诗，作用在外，往往露骨，故少浑厚之作。惟中唐刘中山、刘隨州，犹有盛唐遗意耳。又按六句用龙虎天堑故事，而用其事，不用其词，此亦暗用法。愚人用典，必将词语钞出凑句，盖未知古人用典，如水中着盐，不见盐而有盐味也。又此句不但缴足第五句，而且收拾前四句。若无收拾，便是无法，可谓精密之至。”
杜工部《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沈归愚（沈德潜字归愚）：“首二句妙在倒装，若一掉转，便是近人诗。”
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漠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纪昀：“第四句但说得吴。第五句七字括过六朝，是为简练。第六句一笔折到西塞山，是为圆熟。”沈归愚云：“起手如黄鹄高举，见天地方圆。三、四言地利不足恃，七句言唐代别于割据偏安。”许印芳：“得沈、纪二评，始尽发此诗之蕴。可知古人好文字流传千载，众口称妙，而实不知其妙者多也。”
陈子昂《酬晖上人独坐山亭有赠》：“钟梵经行处，香床坐入禅。岩亭交杂树，石濑泻鸣泉。水月心方寂，云霞思独玄。宁知人代里，疲病得攀援。”方回：“盛唐人诗，多以起句十字为题目，中二联写景咏物，结句十字撇开，却说别意。”
杜工部《谒真谛寺禅师》：“兰若山高处，烟霞障几重。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问法看诗妄，观身向酒慵。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方回：“前四句景，而起句为题目；后四句情，而结句有合杀。”
严维《酬刘员外见寄》：“苏耽佐郡时，近出白云司。药补清赢疾，窗吟绝妙词。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欲识怀君意，朝朝问楫师。”何义门：“测水痕，候日影，五、六正含落句，不徒为体日景物语，故韵味深。”
吴融《西陵夜居》：“寒潮落远汀，瞑色入柴扃。漏永沉沉静，灯孤的的清。林风移宿鸟，池雨定流萤。尽夜成愁绝，啼蛩莫近庭。”何义门：“从初瞑逐层细写，六句注‘尽夜’二字。首句‘西陵’起；二句见，三句闻；四句见，五句闻；六句见，八句闻。五、六不复成寐也；‘定’字与‘流’字反激，妙。”
陈简斋《观雨》：“山客龙钟不解耕，开轩危坐看阴晴。前江后岭通云气，万壑千林送雨声。梅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不嫌屋漏无干处，正要群龙洗甲兵。”许印芳：“首联叫起后文，次联承上‘阴’字，写雨来，是从宽处写。三联承上‘晴’字，写雨止，是从窄处写。而第五句跟四句‘千林’来，第六句跟三句‘后岭’来，此两联写雨十分酣足。尾联恰好结出洗兵，而屋漏句应起处坐轩。洗兵句应起处不解耕，言意不在灌田，而在洗兵也。‘群龙’二字收三、四句，连五、六句包在内。前三联归宿在结句中，滴水不漏。全诗法脉大概如此，其余炼字、炼句、炼气、炼笔，又当别论。凡名家好诗，处处藏机法，字字有着落。学者细心寻绎，自能领悟。举一诗而他诗可以以隅反矣。”
陈简斋《观江涨》：“涨江临眺足销忧，倚杖江边地欲浮。叠浪并翻孤日去，两津横卷半天流。鼋鼍杂怒争新穴，鸥鹭惊飞失故洲。可为一官妨快意，眼中唯觉欠扁舟。”许印芳：“中四句全寓宋家南渡之感，六句喻清流失所，结语紧跟此句说。凡结联固要收拾通篇，尤宜紧跟五、六句来，或单跟六句来。如此气脉连贯，神不外散。”
陈简斋《题东家壁》：“斜阳步屧过东家，便置清樽不煮茶。高柳光阴初罢絮，嫩凫毛羽欲成花。群公天上分时栋，闲客江边管物华。醉里吟诗空跌荡，借君素壁落栖鸦。”许印芳：“此诗因过东家饮酒而作，首句点‘东家’，次句言置酒，三、四言景。新而不纤，炼而不碎。且句法浑成，故不碍气格之高。五、六言情，上开下合，笔法变化。‘物华’二字，又收拾三、四，法最精密。其后措词囫囵，不露圭角，而身分自见，所以为妙。七句应置酒，八句应‘东家’，结出作诗题壁之意。”
李义山《茂陵》：“汉家天马出蒲梢，苜蓿榴花遍近郊。内苑只知含凤觜，属车无复插鸡翘。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修成贮阿娇。谁料苏卿老归国，茂陵松柏雨萧萧。”何义门：“首句言蒲梢、汗血，乃天子马也，故自无嫌。惟一事点二句，稍费词耳。‘郊’字误押。八句中包括贯串，极工整而不牵率。首句，用兵。第三句，畋猎。第四句微行。第五句，神仙。第六句，声色。末二句讽刺自见于言外。”
贾浪仙《寄韩潮州》：“此心会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一夕瘴烟风掩尽，月明初上浪西楼。”纪昀：“起手十四字不可画断，笔力奇横。”许印芳：“沈归愚云：‘起笔超超元箸，三句谓韩寄诗与已，四句谓已寄书与韩。’愚谓五句束住已一面，六句束住韩一面，结句紧跟六句来，但就韩言而已之思韩即在其中，正应起处‘心’、‘到’二字，诗律精妙如此。”
杜工部《涪城县香积寺官阁》：“寺下春江深不流，山腰官阁迥添愁。含风翠壁孤云细，背日丹枫万木稠。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诸天合在藤萝外，昏黑应须到上头。”何义门：“先说寺下涪江，次联说寺上石壁，结出山腰意。‘小院‘句正叙官阁，又叙下之凫鹭，上之藤萝，盖无一句不切山腰也。”纪昀：“‘壁’与‘云’是两物，‘枫’与‘木’却是一物，此二物铢两不称，语亦近于冗塞。五、六就句作对，故为慢调，又自一种。然不及‘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也。”
陆放翁《武林》“皇舆久驻武林宫，汴洛当时未易同。广陌有风尘不起，长河无冻水常通。楼台飞舞祥烟外，鼓吹喧呼明月中。六十年间几来往，都人谁解记衰翁？”纪昀：“如以‘飞舞’连下读，则祥烟可飞舞，明月岂解喧呼？如以‘喧呼’连上读，则鼓吹可喧呼，楼台岂解飞舞？”
岑参《送张子尉南海》：“不择南州尉，高堂有老亲。县楼重蜃气，邑里杂鲛人。海暗三山雨，江明五岭春。此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纪昀：“结作戒词，得古人赠言之意。妙于入手先揭破为贫而仕，已伏末句之根。”
杜工部《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纪昀：“入手便摆落现境，纯从对面着笔，蹊径甚别。后四句又纯为预拟之词。通首无一笔着正面，机轴奇绝。”许印芳：“三百篇为诗祖，少陵此等诗从陟岵篇化出。对面着笔，不言我思家人，却言家人思我。又不直接言思我，反言小儿女不解思我，而思我者之苦衷已在言外。五、六紧承‘遥怜’，按切‘月夜’。写闺中人，语要情悲。结语‘何时’与起句‘今夜’相应，‘双照’与起句‘独看’相应。首尾一气贯注，用笔精而运法密，宜细玩之。”
杜荀鹤《春宫怨》：“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风暧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纪昀：“结句妙，于对面落笔，便有多少微婉。”

7．选配

崔颢《送单于裴都护赴西河》：“征马去翩翩，城秋月正圆。单于莫近塞，都护欲临边。汉驿通烟火，湖沙乏井泉。功成须献捷，未必去经年。”纪昀：“起句矫健，次句雄阔。匈奴常以月满进兵，次句用古无痕。起四句壮极，结亦须以壮语配之，此是定法。若以惜别衰飒语作收，则非选声配色之谓矣。”

8．贴切

杜工部《八月十五夜月》：“满目飞明镜，归心折大刀。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水路疑霜雪，林栖见羽毛。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查慎行：“后半只极力摹写月明，不必说及中秋，自移动他夜不得。古今绝唱也。”
林和靖《山园小梅》：“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冯舒：“‘喧妍’二字不稳，次联真精妙。”纪昀：“冯云首句非梅，不知次句‘占尽风情’四字亦不似梅。”方回：“‘疏影’、‘暗香’之联，初以欧阳文忠极赏之，天下无异辞。王晋卿尝谓两句与桃、李皆可用也，苏东坡云：‘可则可，但恐杏、桃、李不敢承当耳。’予谓彼杏、桃、李者，影能疏乎？香能暗乎？繁浓之花，又与‘月黄昏’、‘水清浅’有何交涉？且‘横斜’、‘浮动’四字，牢不可移。”

9．超脱

马戴《落日怅望》：“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念我一何滞，辞家久未还。微阳下乔木，远色隐秋山。临水不敢照，恐惊平昔颜。”纪昀：“起得超脱，接得浑劲。五、六亦佳句。晚唐诗人马戴，骨格最高，不但世所称‘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也，此诗也略见一斑。”
周尹潜《野泊对月有感》：“可怜江月乱中明，应识逋逃病客情。斗柄栏杆洞庭野，角声凄断岳阳城。酒添客泪愁仍溅，浪卷归心暗自惊。欲问行朝近消息，眼中群盗尚纵横。”纪昀：“起得超脱。”“逋逃”乃流亡之意。
张宛正《自海至楚途寄马全玉》：“萧萧晚雨向风斜，村远荒凉三四家。野色连云迷稼穑，秋声催晓起蒹葭。愁如夜月长随客，身似飞鸿不记家。极目相望何处是，海天无际落残霞。”纪昀：“此诗好在脱洒。”陆庠斋：“五、六正如绝不用意，却有蕴味。”

10．即离

杜工部《将晓二首》： “石城除击柝，铁锁欲开关。鼓角悲荒塞，星河落晓山。巴人常小梗，蜀使动无还。垂老孤帆色，飘飘犯百蛮。” “军吏回官烛，舟人自楚歌。寒沙蒙薄雾，落月去清波。壮惜身名晚，衰惭应接多。归朝日簪笏，筋力定如何。”方回：“前一诗中四句，两言晓景，两言时事。后一诗中四句，两言晓景，两言身事。拘者欲句句晓景，即不通矣。”纪昀：“此评最的。古人题目多在即离之间，无句句刻画之法。一首说时事，一首说身事，乃章法也。首篇之末，即带起次篇，章法尤密。”
陈简斋《夜雨》：“经岁柴门百事乖，此身真合卧苍苔。蝉声未足秋风起，木叶俱鸣夜雨来。棋局可观浮世理，灯花应为好诗闲。独无宋玉悲秋念，但喜新凉入酒杯。”纪昀：“风格自好。诗固不必句句抱题，然如此五、六，亦太脱。棋局外添一层，更为迂远。”
杜牧之《梅》：“轻盈照溪水，掩敛下瑶台。妒雪聊相比，欺春不逐来。偶同佳客见，似为冻醪开。若在秦楼畔，堪为弄玉媒。”西亭注：“冻醪是指秋后酿造，越冬后春天饮用的酒。”查慎行：“五、六二句，不必粘题，自成佳句。”
曾茶山《岭梅》：“蛮烟无处洗，梅蕊不胜清。顾我已头白，见渠犹眼明。折来知韵胜，落去得愁生。坐入江南梦，园林雪正晴。”纪昀：“自然高雅。无一字切梅，而神味恰似，觉他花不足以当之。”许印芳：“凡咏物诗太切则粘滞，不切则浮泛。传神写意在离合间，方是高手。此诗虽未造极，已得不切而切之妙矣。”

11．层次

杜工部《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许印芳：“七言律八句皆对，首句仍复用韵，初唐人已创此格，至老杜始为精密耳。此诗前人有褒无贬，胡元瑞尤极口称赞，未免过夸，然亦可见此诗本无疵类也。至于沈归愚评语，今按所选别裁集评此诗云：奇而变，每句中有三层，中四句好在‘无边’、‘不尽’、‘万里’、‘百年’。或谓两联俱可截去上二字，试思‘落木萧萧下，长江滚滚来’，成何语耶？”
苏东坡《汲江煎茶》：“活火仍须活水烹，自临钓石汲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卧数荒城长短更。”方回：“杨诚斋大赏此诗，谓‘自临钓石汲深清’，深也，清也，近石也；又非常石，乃钓石；不令仆取，而自取之也。一句含数意。三、四尤奇。”查慎行：“‘贮月’、‘分江’，小中见大；第六句对法不测。”何义门：“‘大瓢’句反呼‘三碗’，‘分江’二字言见活水，‘夜’字为结句伏脉，五、六是形容活火。三碗便不能成寐，以足深情之意。‘长短’则亦有活字余韵，枕上时闻不闻也。”

12．层进

崔塗《秋夕与友话别》：“怀君非一夕，此夕倍堪悲。华发犹漂泊，沧州又别离。冷禽栖不定，衰叶坠无时。况值干戈隔，相逢未可期。”许印芳：“层层转进。如此方无肤浅平直之病。三、四用意在‘犹’字‘又’字，五句总承‘漂泊’、‘别离’而言，乃束上也。六句转进老病一层，七句又转进干戈一层，亦非直接之笔。”
僧宇昭《幽居即事》：“扫苔人迹外，渐老喜深藏。路僻闲行远，春晴昼睡长。余花留暮蝶，幽草恋残阳。尽日空林下，孤禅念石霜。”冯舒：“苔必生于人迹所不到，扫苔更于人迹之外又深一层。”

13．曲折

杜工部《月》：“白夜月休弦，灯花半委眠。号山无定鹿，落树有警蝉。暂忆江东脍，兼怀月下船。蛮歌犯星起，重觉在天边。”何义门：“不眠妄想，姑以拨遣旅怀；蛮歌触耳，忽又百端亦交集。凡有三层转折。”
杜工部《十六夜玩月》：“旧挹金波爽，皆传玉露秋。关山随地阔，河汉近人流。谷口樵归唱，孤城笛起愁。巴童浑不寐，半夜有行舟。”纪昀：“‘金波’、‘玉露’之类，在当日犹非滥套，今则触目生厌矣。不得以此诋古人，亦不得以此藉口。不言已不寐，而言‘巴童’不寐，用笔曲折。张继‘夜半钟声到客船’，同此机轴。”
贾浪仙《送唐环归敷水庄》：“毛女峰当户，日高头未梳。地侵山影扫，叶带露痕书。松径僧寻庙，沙泉鹤见鱼。一川风景好，恨不有吾庐。”方回：“八句皆好，三、四尤精致。无中造有者，扫‘山影’之谓也。微中致著者，书‘露痕’之谓也。”纪昀：“三、四幽曲之至。然以幽曲出于自然，故异乎武功之琐屑。”
刘长卿《戏题赠二小男》：“异乡流落频生子，几许悲欢并在身。欲识老容羞白发，每看儿戏忆青春。未知门户堪谁主，见免琴书与别人。何幸暮年方有后，举家相对却沾巾。”纪昀：“五、六极曲折顿挫之致。”
罗隐《中元甲子以辛丑驾幸蜀》：“子仪不起浑瑊亡，西幸谁人从武皇？四海为家虽未远，九州多事竟难防。已闻旰食思真将，会待畋游致假王。应感两朝巡狩迹，绿槐端正驿荒凉。”何义门：“八句中有无限起伏曲折，岂貌为少陵者所知？”
陆放翁《后寓叹》：“貂婵未必出兜鍪，要是苍鹰已下韝。彭泽往归端为酒，轻车已老岂须侯？千年精卫心平海，三日於菟气食牛。会与高人期物外，摩挲铜狄濡城秋。”纪昀：“此当为韩侂胄议北伐时所作。五、六最沉着而曲折，言志士本不忘复仇，但少年恃气轻举，则可虑耳。末句言他日时事变迁，我老犹当及见之意。”小虎三日气可吞牛。蓟子训灞陵铜人，叹曰：“适见铸此，已五百年矣。”“于菟”，音乌徒，虎也。“铜狄”，铜铸大人也。

14．转阕

刘梦得《经伏波神庙》：“蒙蒙篁竹下，有路上壶头。汉垒麏鼯斗，蛮溪雾雨愁。怀人敬遗像，阅世指东流。 自负霸王略，安知恩泽侯。乡关辞石柱，筋力尽炎洲。一以功名累，翻思马少游。”纪昀：“五、六两句上下转阕，一句束住本题，一句开出议论。”

15．逆挽

杜工部《奉济驿重送严公》：“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查慎行：“三、四说两头，空着中间，与‘眼前几时暗，耳从前月聋’同一句法。”许印芳：“第四句乃逆挽法。老杜惯用此法，学杜者亦多用之，不独温、李二家。”申凫盟：“三、四别绪凄然，若下句意在前，则索然矣。”
贾浪仙《忆江上吴处士》：“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纪昀：“天骨开张，而行以灏气。而以五、六逆挽为佳处，浅矣。”
贾浪仙《寄宋州田中丞》：“古郡近南徐，关河万里余。相思深夜后，未答去年书。自别知音少，难忘识面初。旧山期已久，门掩数畦蔬。”许印芳：“三四流水对，五六逆挽法，与前诗同一用笔。”
欧阳永叔《夷陵岁暮书事呈元珍表臣》：“萧条鸡犬乱山中，时节峥嵘岁已穷。游女髻鬟风俗古，野巫歌舞岁年丰。平时都邑今为陋，敌国江山昔最雄。荆楚先贤多胜迹，不辞携酒问邻翁。”查慎行：“第三联俯仰有情，不作迁谪语，颇足自豪。”纪昀：“五、六沉着。”许印芳：“六句是逆挽法，篇中‘岁’字、‘时’字、‘山’字皆复。”

16．横插

陆放翁《雪夜感旧》：“江月亭前桦烛香，龙门阁上驮声长。乱山古驿经三折，小市孤城宿两当。晚岁犹思事鞍马，当时那信老耕桑。绿沉金锁俱尘委，雪洒寒灯泪数行。”纪昀：“后四句沉着慷慨。六句逆挽有力，‘那信’二字尤佳，若作‘谁料’便不及。‘两当’，地名，借对‘三折’。”许印芳：‘第六句逆挽，笔法固佳。第五句横插，笔法尤佳。盖前四句追叙旧事，笔势平衍。五句横空**，写眼前心事，便沉陡峭。拘窘呆纯者不解如此用笔，亦不敢如此用笔也。六句挽到旧事一边，兜得最紧。晓岚谓‘那信’若作‘谁料’便不及，此论微妙。盖‘料’字虚，‘信’字实，‘料’是事前揣度，‘信’是经事之后追忆事前，较‘料’字深而有力。‘谁’字嫩而轻，‘那’字老而重，亦较‘谁’字有力。凡诗中字眼，有讲义大概相似而用来顿分优劣者，此类是也。用之而优者，又有天然合拍之妙，其所以合拍之故，可以意会，可以神悟，而不可以言传。非于古人章句涵泳纯熟，于古人门径历甘苦，亦不能意会神悟，此诗之所以难言也。七句‘绿沈’、‘金锁’是言旧物。‘俱尘委’，是言眼前光景。八句点题，收拾通篇。此等结法神力绝大，勿以寻常视之。绿沈枪、金锁甲，语本杜诗。”

17．折腰

贾浪仙《寄宋州田中丞》；“古郡近南徐，关河万里余。相思深夜后，未答去年书。自别知音少，难忘识面初。旧山期已久，门掩数畦蔬。”许印芳：“三四流水对，五六逆挽法，与前诗同一用笔。虚谷所论，一句分为两段者，即诗家所谓折腰句也。然此格犹止两层意思，又有一句三转弯法，意思尤深厚，如老杜‘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地平江动蜀，天阔树浮秦’、‘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之类是也。凡五律句法，一意直下者，味薄气弱，每难出色。须参以两折、三折之句，疏密相间，方臻妙境，学者宜知之。”

18．主次

宋之问《奉和圣制春日剪彩花胜应制》:“金阁装仙杏，琼筵弄绮梅。人间都未识，天上忽先开。蝶绕香丝住，蜂怜粉艳回。今年春色早，应为剪刀催。”韩弼元：“诗以志为主，修辞次之。”

19．虚实

韩仲止《风雨中诵潘邠老诗》：“满城风雨近重阳，独上吴山看大江。老眼昏花忘远近，壮心轩豁任行藏。从来野色供吟兴，是处秋光合断肠。今古骚人乃如许，暮潮声卷入苍茫。”许印芳：“次句雄阔，足与首句相称，恰似天生此语配合潘诗者。能续潘诗，全在此句接得好。虚谷谓若押不倒则馁，可谓切中肯綮。中四句只从空虚写意，盖实景已包入起二句中。此处若再实写，必至叠床架屋。而且挂一漏万，故换笔写意，只用‘野色’、‘秋光’映带实景，便与前后消息相通。七句束住中四句，八句回应起二句，将全诗收入景中，有宕往不尽之致。得此一结，中四句虚处皆实，枯处皆润。且措词壮浪，仍与起句相称。故佳。”

20．变化

宋莒公《马上见梅花初发》：“瞥见江南树，繁英照苑墙。无双春外色，第一腊前香。云叶遥惊目，琼枝昔断肠。莫吹羌坞笛，容易损孤芳。”方回：“三、四极工，‘春外’之‘外’，‘腊前’之‘前’，似乎闲而非闲字也，乃最紧最实之字。”纪昀：“三、四在初作自好，后世则为习语矣。神奇何常，诗所以贵变化也。”
陈子昂《送魏大从军》：“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怅别三河道，言追六郡雄。雁山横岱北，狐塞接云中。勿使燕然上，独有汉臣功。”纪昀：“陈、隋雕华，渐成饾饤，其极也反而雄浑。盛唐雄浑，渐成肤廓，其极也一变而新美，再变而平易，三变而恢奇幽僻，四变而绮靡。皆不得不然之势，而亦各有其佳处，故皆能自传。元人但逐晚唐，是为不识其本，故降而愈靡。明人高语盛唐，是为不知其变，故袭而为套。学者知雄浑为正宗，而复知专尚雄浑之流弊，则庶几矣。次句借姓，开小巧法门。”许印芳：“晓岚此论，指点学者最为亲切。其要旨在‘知变’二字，学者当细参。末句不粘，今不可学。”

21．立意

宋之问《登越台》：“江上越王台，升高望几回。南溟天外合，北户日边开。地湿烟常起，山晴雨半来。冬花扫庐橘，夏果摘杨梅。迹类虞翻枉，人非贾谊才。归心不可度，白发重相催。”陆贻典：“陈简斋（指《渡江》）心哀中原，而所咏者唯吴岫。宋考功身留越地，而所望者乃日边。时异、人异，而情一也。知此则樵歌巷曲，可与《三百》同观，何唐宋之别乎？”
杜甫《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无名氏：“中四句与孟（指孟浩然《临洞庭湖》）工力悉敌，而颈联尤老，起结辣豁。孟只身世之感，而此抱家国无穷之悲，事境尤大云。”
柳之厚《衡阳与梦得分路别赠》：“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木平。直以疏慵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方回：“柳子厚永贞元年乙酉自礼部员外郎谪永州司马，年二十三矣，是时未有诗。元和十年乙未，诏追赴都。三月出为柳州刺史，刘梦得同贬朗州司马，同召又同出为连州刺史。二人者，党王叔文得罪。又才高，众颇忌之。宪宗深不悦此二人。‘疏慵招物议’，既不自反，尾句又何其哀也？”纪昀：“五、六乃规之以谨慎韬晦，言已往以戒将来，非追叙得罪之由。虚谷以为不自反，失其命词之意。”

22．寓意

岑参《寄左省杜拾遗》：“联步趋丹陛，分曹限紫薇。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何义门：“第七反言之，末句自省之词，‘自觉’者问心有所负也，故是少陵同调语。‘花落’则君子渐消，‘鸟飞’则智士先去，是皆谏臣所不容坐视者也。句中有两层。落句温厚，为长者之言，尽直臣之节可也。”纪昀：“子美以建言获谴，平时必多露圭角，此诗有规之之意，而但言自甘衰朽，浮沉时世，则诗人温厚之旨也。五、六寓意深微，末二句语尤婉至。圣朝既以为无阙，则谏书不得不稀矣。非颂语，乃愤语也。或乃缕陈天宝阙事驳此句，殆不足与言诗。”
刘宾客《自江陵沿流道中》：“三千三百西江水，自古如今要路津。月夜歌谣有渔父，风天气色属商人。沙村好处多逢寺，山叶红时觉胜春。行到南朝争战地，古来名将尽为神。”纪昀：“三、四言闲适自如则有渔父，迅利来往则有商人；言外寓不闲居又不得志之感，结慨儒冠流落，即飞卿‘欲将书剑学从军’、昭谏‘拟脱儒冠从校尉’之意，而托之古迹，其辞较为蕴藉。”
韩致尧《春尽》：“惜春连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见酒痕。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人间易得芳时恨，地迥难招自古魂。惭愧流莺相厚意，清晨犹为到西园。”何义门：“以春尽比国亡，王室鼎迁，天涯逃死，毕生所望，于此日已矣。元遗山尝偕次联而续以‘惟余韩偓伤心句，留与垒臣一断魂’，盖以第三比叛臣事敌，第四比弱主之迁国也。”
陆放翁《病足累日不出庵门折花自娱》：“频报园花照眼明，蹒跚正废下堂行。拥衾又听五更雨，屈指元无三日晴。不奈病何抛酒盏，粗知春在赖莺声。一枝自浸铜瓶水，喜与年光未隔生。”纪昀：“三、四暗言花事将尽，非横插，亦非空写。六句从对面托出，不见花意。用笔皆极玲珑。”
郎士元《送杨中丞和蕃》：“锦车登陇日，边草正凄凄。旧好随君长，新愁听鼓鼙。河源飞鸟外，雪岭大荒西。汉垒今犹在，遥知路不迷。”纪昀：“汉有征蕃之垒，今乃有和蕃之使。讽刺入骨。”
杜工部《朝雨》：“凉气晓萧萧，江云乱眼飘。风鸳藏近渚，雨燕集深条。黄绮终辞汉，巢由不事尧。草堂樽酒在，幸得遇清朝。”纪昀：“后半从三、四句生出，感‘鸳’与‘燕’之知时避地，而因发此慨。”
陆放翁《醉中作》：“宦游三十载，举步亦看人。爱酒官长骂，近花丞相嗔。湖山今入手，风月始关身。少吐胸中气，从教白发新。”查慎行：“三、四俱用杜，亦紧顶举步看人意。”
张子寿《庭梅咏》：“芳意何能早，孤荣亦自危。更怜花蒂弱，不受岁寒移。朝雪那相妒，阴风已屡吹。馨香虽尚尔，飘荡复谁知。”方回：“详味诗思，盖为李林甫所陷。先罢相，又坐举周子谅为御史，贬荆州长史，此荆州诗也。先有戏题春意云：‘一作江南守，江林三四春。’在玉泉寺古塚诗后，然则诗岂无为而徒作者哉？”纪昀：“纯是寓意。”
晁叔用《梅》：“南雪看未稳，北风吹已残。才堪十年梦，不称一生酸。日月方回首，风霜与凭栏。迟明出谢客，顿觉帽围宽。”方回：“凡赋梅，盛称其美，不若以自况而自超于物外可也。”
宋景文《答劝农李渊宗嘉州江行见寄》：“嘉月嘉州路，轲峨挼部船。山围杜宇国，江入夜郎天。霁引溪流望，凉供水阁眠。愧君舟楫急，遂欲济长川。”纪昀：“结有寓意，妙在无痕。”“轲峨”，高貌。“挼部船”，乃官船土语。

23．篇骨

韩昌黎《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纪昀：“语极凄切，却不衰飒。三、四是一篇之骨。末二句即归缴此意。”

24．情景

杜工部《遣兴》：“干戈犹未定，弟妹各何之。拭泪沾襟血，梳头满面丝。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衰疾那能久，应无见汝期。”许印芳：“前半固是平常，五、六写景不著一情思字，而孤危愁苦之意含蓄不尽。结语尤为沈痛。”
杜工部《江汉》：“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方回：“此诗余幼而学书，有此古印本为式，云杜牧之书也。味之久矣，愈老而愈见其工。中四句用‘云天’、‘夜月’、‘落日’、‘秋风’，皆景也，以情贯之。‘共远’、‘同孤’、‘犹壮’、‘欲苏’八字绝妙。世之能诗者，不复有出其右矣。公之意自比于‘老马’，虽不能取‘长途’，而犹可以知道释惑也。”纪昀：“前四句是思归。‘片云’两句紧承思归说出。后四句乃壮心斗发。‘落日’二句提笔振起，呼出末二句，语气截然不同。虚谷此评却不差。”
杜工部《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不见旻公三十年，封书寄与泪潺湲。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棋局动随幽涧竹，袈裟忆上泛湖船。闻君话我为官在，头白昏昏只醉眠。”方回：“看前辈诗，不专于景上观，当于无景言情处观。老杜三诗三样，然骨格则一也。”纪昀：“虚谷此评，对晚唐装点言之，不为无见。然诗家之妙，情景交融。必欲无景言情，又是一重滞相。”
陈子昂《晚次乐乡县》：“故乡杳无际，日暮且孤征。川原迷旧国，道路入边城。野戍荒烟断，深山古木平。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方回：“起两句言题，中四句言景，末两句摆开言意。盛唐诗多如此。全篇浑雄齐整，有古味。”纪昀：“晚唐法亦如此，但气格卑弱耳。盖诗之工拙，全在根柢之浅深，诣力之高下，而不在某句言情、某句言景之板法，亦不在某句当景而情，某句当情而景，及通首全不言景，通首全不言情之变法。虚谷不讥晚唐之用意猥琐，而但诋其中联之言景，遇此等中联言景之诗，既不敢诋，又不欲自反其说，遂不能更置一语，但以‘多如此’三字浑之。盖不究古法，而私用僻见，宜其自相窒碍也。”
陈后山《别负山居士》：“田园相与老，此别意如何。更病可无醉，犹寒已自和。高名胡未广，诗句尚能多。沙草东山路，犹须一再过。”方回：“此诗全在虚字上着力，除‘田园’、‘沙草’、‘山路’六字外，不曾粘带景物。只于三、四个闲字面上斡旋妙意，其苦心亦已甚矣。”

25．炼诗

杜工部《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力疾坐清晓，采诗悲早春。转添愁伴客，更觉老随人。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望乡应未已，四海尚风尘。”方回： “‘桃花’对‘柳叶’，人人能之，惟‘红’字下着一‘入’字，‘青’字下着一‘归’字，乃是两句字眼是也。大凡诗两句说景，大浓大闹，即两句说情为佳。‘转添’、‘更觉’，亦是两句字眼，非苟然也。所以悲早春，所以转愁，所以更老，尾句始应破以四海风尘，兵戈未已，望乡思土，故无聊耳。此乃诗法。”查慎行：“三、四从虚处着笔，倍见力量。”
张司业《江南春》：“江南杨柳春，日暧地无尘。渡口过新雨，夜来生白萍。晴沙鸣乳雁，芳树醉游人。向晚青山下，谁家祭水神。”纪昀：“三、四自然，其妙在于‘红入’、‘青归’之上，而虚谷不知。”
王右丞《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滞还期。”纪昀：“此诗之妙，由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然不可以躐等求也。学盛唐者，当以此种为归墟，不得以此种为初步。尾句‘滞’字一作‘无’，‘无’字声律为谐，而下语太重；‘滞’字文意活脱，而声律未谐。然唐人拗体亦有末联入律者，似尚未妨。”又云：“此种皆熔炼之至，渣滓俱融，涵养之熟，矜躁尽化，尔后天机所到，自在流出，非可以摹拟而得者。无其熔炼涵养之功，而以貌袭之，即为窠臼之陈言，敷衍之空调。矫语盛唐者，多犯是病。此亦如禅家者流，有真空、顽空之别，论诗者不可不辨。”后人评诗，以工部为圣，太白为仙，右丞为神，诚不易之论。
王半山《欲归》：“水漾青天暧，沙吹白日阴。寒垣春错寞，行路老侵寻。绿稍还幽草，红应动故林。留连一杯酒，满眼欲归心。”许印芳：“荆公诗炼字、炼句、炼意、炼格，皆以杜为宗。集中古今体诗，多有近杜者。然非形貌近杜，乃骨味神韵与之合也。诗不学杜，必不能高。而善学者，百无一二，唐之义山、宋之半山、山谷、后山、简斋，此五家者真善学杜者也。后人欲入浣花翁之门，须从此五家问津。”
曾茶山《仲夏细雨》：“霢霂无人见，芭蕉报客闻。润能添砚滴，细欲乱炉薰。竹树惊秋半，衾裯惬夜分。何当一倾倒，趁取未归云。”方回：“三、四已工。第六句‘惬’字屡锻改，乃得此字。”纪昀：“此字微妙，此评亦得其甘苦。”
陈伯和《次韵山居》：“解组沧溟畔，携家紫翠间。地临双港胜，天与两年闲。茅屋静闻雨，竹篱疏见山。所惭邻舍老，句险不容攀。”纪昀：“‘山’以‘篱疏’始见，‘雨’却不以‘屋静’始闻，此句炼而不配。若改‘闻’字为‘听’字，即得。盖听雨非静坐不能也。结到和意，是古法。然出得太突无绪，又不得以古法藉口，所谓言非一端。”
杜工部《送韩十四江东省觐》：“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此别应须各努力，故乡犹恐未同归。”纪昀：“纯以气胜，而复极沈郁顿挫，不比莽莽直行。因峡‘静’而闻滩声之‘转’，因江‘寒’而见树影之‘稀’，四字上下相生。”许印芳：“观前段可悟炼气之法，观后段可悟炼句之法。”
王半山《双庙》：“两公天下骏，无地与腾骧。就死得处所，至今犹耿光。中原擅兵革，昔日几侯王。此独身如在，谁令国不亡。北风吹树急，西日照窗凉。志士千年泪，泠然落奠觞。”许印芳：“此诗善炼气，故无板排直泻之病。纯使议论，且纯向空际着笔，绝不挦撦事实，而事实皆在浑括中。足见笔意之高，力量之大。前八句曲折往复，极沈郁顿挫之致。九句、十句陡然接写景物，神色益旺。尾联以吊古结，含情无限。此等诗老炼沈雄，虚谷所云步骤老杜者是矣。又庙今在归德府，祀张巡、许远。”
刘宾客《题招隐寺》：“隐士遗尘在，高僧精舍开。地形临渚断，江势触山回。楚野花多思，南禽声例哀。殷勤最高顶，闲即望乡来。”纪昀：“后半首好在自说自话，不规规于‘寺’字，而七句又不脱‘寺’，运意绝佳。五、六沉着，只‘例’字墨痕太重。”许印芳：“‘例’字小疵，而能摘出，足见心细。又按：三、四是常语，宋子京再游海云寺诗云：‘天形攲野尽，江势让山回。’袭用其语，而‘攲’字、‘让’炼得好，有青出于蓝之妙。可见作诗贵加锤炼功，决不可草草混过。”

26．装点

王勃《游梵宇三觉寺》：“杏阁披青磴，雕台控紫岑。叶齐山路狭，花积野坛深。萝幌棲禅影，松门听梵音。遽忻陪妙躅，延赏涤烦襟。”方回：“四十字无一字不工，岂减沈佺期、宋之问哉？裴行俭以器识一语少王、杨、卢、骆。彼专以富贵骨相取人，而文之以器识之说，吾未见裴之合于‘四子’也。宾王檄武氏：‘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气盖万古，虽败而死何伤？或谓亡命为僧，亦未必然。唐律诗之初，前六句叙景物，末后二句以情致缴之，周伯弼四实、四虚之说遂穷焉。”纪昀：“四实四虚之说固拘，必不主四实四虚之说亦拘。诗不能专主一格，亦不能专废一格。装点是‘四杰’本色。然有骨有韵，故虽沿齐、梁之格，而能自为唐世之音，第四句尤有神致。” 查慎行：“次联每句中两字着力，创调也。”
贾浪仙《送朱可久归越中》：“石头城下泊，北固瞑钟初。汀鹭潮冲起，船窗月过虚。吴山侵越众，隋柳入唐疏。日欲供调膳，辟来何府书。”方回：“汀上之鹭，潮冲之而见其起；舟中之窗，月过之而见其虚。可谓善言吴中泊舟之趣。‘吴山’、‘隋柳’一联，近乎妆砌太过。”

27．无法

刘方平《泛舟》：“林塘夜发舟，虫响荻飕飕。万影皆因月，千声各为秋。岁华空复晚，乡思不堪愁。西北浮云外，伊川何处流。”纪昀：“有第二句则‘千声’句复矣，如曰申第二句，则三句又不申第一句，此谓无法。”

一代宗师

句法第三


1．起句

起句破题。如，陈子昂《酬晖上人独坐山亭有赠》：“钟梵经行处，香床坐入禅。岩亭交杂树，石濑泻鸣泉。水月心方寂，云霞思独玄。宁知人代里，疲病得攀援。”方回：“盛唐人诗，多以起句十字为题目，中二联写景咏物，结句十字撇开，却说别意。此一大机括也。”
又，杜工部《江梅》：“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绝知春意早，最奈客愁何。雪树元同色，江风亦自波。故园不可见，巫岫郁嵯峨。”方回：“起句二字，已尽梅花次第。”
又，杜工部《谒真谛寺禅师》：“兰若山高处，烟霞障几重。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问法看诗妄，观身向酒慵。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方回：“凡诗只如此作自伶俐。前四句景，而起句为题目；后四句情，而结句有合杀。”
起句引领。与次联一气，意象连贯。如，陈羽《春日客舍晴原野望》云：“东风吹暧气，消散入晴天。渐变池塘色，欲生杨柳烟。蒙茸花向月，潦倒客经年。乡思盈愁望，江湖春水连。”
起句突兀。如，杜工部《野人送樱桃》：“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携赠满筠笼。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查慎行：“起句突兀，为后半首而发。”纪昀：“通篇诗眼在‘也自’、‘忆昨’、‘此日’六字。古人所用意者如此，不必以一、二尖新之字为眼。‘也自红’三字已包尽后四句，此一篇之骨。”许印芳：“此诗之妙有三：一在章法倒装，不肯平铺直叙；一在前半俱对赐樱桃着笔，不肯呆写题面；一在后半大开大合，不肯为律所缚。此皆律诗出奇制胜处，学者宜细心体会也。”
起句高耸。如，芮国器《罗浮宝积寺》：“木落天寒山气沉，年华客意共萧森。偶于佳处发深省，其实宦游非本心。红日坐移钟阁影，白云闲度石楼阴。还家莫话神仙事，老不宽人雪满簪。”纪昀：“起二句高耸。”
起句得势。如，于鹄《送客游边》：“若到并州北，谁人不忆家。塞深无伴侣，路尽有平沙。碛冷唯逢雁，天寒不见花。莫随征将意，垂老事轻车。”纪昀云：“此诗全在起手得势，中间皆常语耳。”
起句警拔。如，杜审言《和晋陵丞早春游望》：“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度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纪昀云：“起句警拔，入手即撇过一层，擒题乃紧，知此自无通套之病，不但取调之响也。”
起句有力。如，刘宾客《金陵怀古》：“潮落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州新草绿，幕府旧烟青。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冯班：“起句千钧。”
起句矫健。如，崔颢《送单于裴都护赴西河》：“征马去翩翩，城秋月正圆。单于莫近塞，都护欲临边。汉驿通烟火，湖沙乏井泉。功成须献捷，未必去经年。”纪昀：“起句矫健，次句雄阔。”
起句飘洒。如，强几圣《贾麟自睦来杭复将如苏戏赠短句》：“春风那解系狂游，朝醉桐江暮柳州。大手千篇随地扫，一身四海学云浮。荣名不落闲霄梦，退筑聊为岁晚谋。老橘残鲈犹有兴，片心还起洞庭舟。”纪昀：“起得飘洒。四句‘逐’讹‘学’，‘学’字病在着力。”
起句有致。如，寇莱公《题山寺》：“寺在猿啼外，门开古润涯。山深微有径，树老半无枝。望远云长瞑，谈空日易移。恐朝金马去，还失白莲期。”纪昀：“‘寺在猿啼外’五字有致，作起句尤妙。”
起句醒豁。如，郑谷《海棠》：“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壶与赋诗。艳丽最宜新着雨，妖娆全在欲开时。莫愁粉黛临窗懒，须信丹青点笔迟。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胡蝶宿深枝。”何义门：“起句妙绝，便知是海棠。”
起句藏意。如，李昌符《旅游伤春》：“酒醒乡关远，迢迢听漏终。曙分林影外，春尽雨声中。鸟倦江村路，花残野岸风。十年成底事，赢马厌西东。”纪昀：“起句藏过梦归一层，用笔超妙。”
起句转折。如，司空图《早春》：“伤心仍客处，病起却花朝。草嫩侵沙短，冰轻着雨消。风光知可爱，客鬓不相饶。早晚丹丘伴，飞书肯见招。”方回：“起句十字四折。”何义门：“发端所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也，已呼起结句，除是神仙不悲老至耳。三、四名句，破题于‘早春’，则微远极矣，诗至此真近佛心。宋以后高手所以不如唐人，意味有限者，在有句无篇，苦心极力，只学得三、四，不知妙在首尾。”
起句倒装。如，欧阳永叔《戏答元珍》：“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纪昀：“起得超妙。不减柳州。”许印芳：“起句妙在倒装，若从未见花说起便是凡笔。”
起句对偶。如，杜工部《九日蓝田崔氏庄》：“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方回：“起句以‘自’对‘君’，亦是对句。”许印芳：“老杜五、七律常有对起对结者，七律尤惯用之，此诗但起句对耳。三、四语一事化为两句，此律诗用事之一法。五、六写现景，造句警拔，通篇俱振得起，此最宜学。结句收拾全题，词气和缓有力，而且有味。”
又，杜工部《恨别》：“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昼眠。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
又，刘长卿《戏题赠二小男》：“异乡流落频生子，几许悲欢并在身。欲识老容羞白发，每看儿戏忆青春。未知门户堪谁主，见免琴书与别人。何幸暮年方有后，举家相对却沾巾。”
又，陈简斋《醉中》：“醉中今古兴亡事，诗里江湖摇落时。两手尚堪杯酒用，寸心唯是鬓毛知。稽山拥郭东西见，禹穴生云朝暮奇。万里南征无赋笔，茫茫远望不胜悲。”纪昀云：“首联十四字一篇之意。妙于作起，若作对句，便不及。”

2．中联
起承转合。杜工部《江汉》：“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方回：“中四句用‘云天’、‘夜月’、‘落日’、‘秋风’，皆景也，以情贯之。‘共远’、‘同孤’、‘犹壮’、‘欲苏’八字绝妙。”纪昀：“前四句是思归。‘片云’两句紧承思归说出。后四句乃壮心斗发。‘落日’二句提笔振起，呼出末二句，语气截然不同。”
陈简斋《观雨》：“山客龙钟不解耕，开轩危坐看阴晴。前江后岭通云气，万壑千林送雨声。梅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不嫌屋漏无干处，正要群龙洗甲兵。”许印芳：“中四句笔力雄健，五、六犹新。首联叫起后文，次联承上‘阴’字，写雨来是从宽处写。三联承上‘晴’字，写雨止，是从窄处写。而第五句跟四句‘千林’来，第六句跟三句‘后岭’来，此两联写雨十分酣足。尾联恰好结出洗兵，而屋漏句应起处坐轩。洗兵句应起处不解耕，言意不在灌田，而在洗兵也。‘群龙’二字收三、四句，连五、六句包在内。前三联归宿在结句中，滴水不漏。全诗法脉大概如此，其余炼字、炼句、炼气、炼笔，又当别论。凡名家好诗，处处藏机法，字字有着落。学者细心寻绎，自能领悟。举一诗而他诗可以以隅反矣。”
陈简斋《观江涨》：“涨江临眺足销忧，倚杖江边地欲浮。叠浪并翻孤日去，两津横卷半天流。鼋鼍杂怒争新穴，鸥鹭惊飞失故洲。可为一官妨快意，眼中唯觉欠扁舟。”许印芳：“中四句全寓宋家南渡之感，六句喻清流失所，结语紧跟此句说。凡结联固要收拾通篇，尤宜紧跟五、六句来，或单跟六句来。如此气脉连贯，神不外散。此是律诗定法，初学宜知之。”
次句领下。贾浪仙《病蝉》：“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折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纪昀：“次句领下四句，惟在‘掌中’，故得细看、细写。四句极刻画而自然，不得目以奇涩。”
高适《送王李二少府贬潭峡》：“嗟君此别意何如，驻马衔杯问谪居。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青枫江上秋天远，白帝城边古木疏。圣代只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方回：“中四句指土俗所尚，末句开以早还。亦一体也。”纪昀：“中四句非土俗。方批谬甚。虚谷论体殊陋。夫体者，例之谓也。声调有例，不可易也。格局有例，已随人变化矣。若诗意则惟人自运，岂有例可拘哉？”冯班：“中二联从次句生下。”
错综句法。陈简斋《陪粹翁举酒于君子亭亭下海棠方开》：“世故驱人殊未央，聊从地主借绳床。春风浩浩吹游子，暮雨霏霏湿海棠。去国衣冠无态度，隔帘花叶有辉光。使君礼数能宽否？酒味撩人我欲狂。”方回：“此诗中四句皆变，两句说已，两句说花，而错综用之。意谓花自好，人自愁耳。亦其才能驱驾，岂若琐琐镌砌者诗哉！”
苏东坡《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饮酒诗以戏之云》：“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孟德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风流自有高人识，通介宁随薄俗移。二子有灵应拊掌，吾孙还有独醒时。”查慎行：“用两人事实作两联，天成对仗。首尾一意反覆，章法新奇。”许印芳：“三、五句承孟嘉，四、六句承徐邈。”
装头缀尾。赵师秀《桃花寺》：“旧有桃花树，人呼寺故云。石幽秋鹭上，滩远夜僧闻。汲井连黄叶，登台散白云。烧丹勾漏令，无处不逢君。”方回：“以题考之，首尾略如题意，而中四句者亦可他入，不必切于题也。”纪昀：“此语切中‘四灵’、‘九僧’之病，并切中晚唐人之病。”
僧希昼《书惠崇师房》：“诗名在四方，独此寄闲房。故域寒涛阔，春城夜梦长。禽声沉远木，花影动回廊。几为分题客，殷勤扫石床。”纪昀：“中四句却炼得好。”许印芳：“其诗专工写景，又专磨炼中四句，于起结不大留意，纯是晚唐习径……此等诗病皆起于晚唐小家，而‘九僧’承之，‘四灵’又承之。读其诗者，炼句之工犹可取法。至其先炼腹联后装点头尾之恶习，不可效尤也。”
吟咏景物。陈子昂《晚次乐乡县》：“故乡杳无际，日暮且孤征。川原迷旧国，道路入边城。野戍荒烟断，深山古木平。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方回：“起两句言题，中四句言景，末两句摆开言意。盛唐诗多如此。”纪昀：“晚唐法亦如此，但气格卑弱耳。盖诗之工拙，全在根柢之浅深，诣力之高下，而不在某句言情、某句言景之板法，亦不在某句当景而情，某句当情而景，及通首全不言景，通首全不言情之变法。虚谷不讥晚唐之用意猥琐，而但诋其中联之言景，遇此等中联言景之诗，既不敢诋，又不欲自反其说，遂不能更置一语，但以‘多如此’三字浑之。盖不究古法，而私用僻见，宜其自相窒碍也。”
杜审言《和晋陵丞早春游望》：“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度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方回：“律诗初变，大率中四句言景，尾句乃以情缴之。起句为题目。”
张宛正《冬至夜》：“水国过冬至，风光春已生。梅如相见喜，雁有欲归声。老云书全懒，闲中酒愈倾。穷通付吾道，不复问君平。”方回：“大概文潜诗中四句多一串用景，似此一联景、一联情，尤净洁可观。”
贾浪仙《偶作》：“野步随吾意，那知是与非。稔年时雨足，闰月暮蝉稀。独树依冈老，遥峰出草微。园林自有主，宿鸟且同归。”冯舒：“此诗细甚，非极细人不易知也。首云随意野步，何曾有恁是非。中四句说野步之景，末句忽然省得此谁家园林也，依然是非在目矣，且与宿鸟同归耳。”
抒情议论。杜工部《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彩云阴复白，锦树晓来青。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哀歌时自短，醉舞为谁醒。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方回：“起句言景，中四句言身老，言家陋，言所以感慨者。而‘细雨’一句，唤醒二起句，盖是景也，实雨为之。‘猿吟’一句，尤深怨矣。老杜伤时乱离，其诗开合起伏，不可一律齐也。”纪昀：“知此意，乃可以论杜，乃可以论诗。薄云映日成彩，渐阴则渐白。花本如锦，花尽叶存，则变青矣。”
韩昌黎《广宣上人频见过》：“三百六旬长扰扰，不冲风雨即尘埃。久为朝士无裨补，空愧高僧数往来。学道穷年何所得，吟诗竟日不能回。天寒古寺游人少，红叶窗前有几堆。”方回：“自齐、梁、陈、隋以来，专于风、花、雪、月、草、木、禽、鱼，组织绘画，无一句雅淡，至唐犹未尽革。而晚唐诗料，于琴、棋、僧、鹤、茶、酒、竹、石等物，无一篇不犯。昌黎大手笔也，此诗中四句却只如此枯槁平易，不用事，不状景，不泥物，是可以非诗訾之乎？”
白乐天《中秋月》：“万里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绕天涯。谁人陇外久征戍？何处庭前新别离？失宠故姬归院夜，没蕃老将上楼时。照他几许人肠断，玉兔银蟾远不知。”方回：“中四句皆述人之失意者。末乃谓照人肠断，月实不知，即所谓雌、雄风者也。”
浑成宏壮。岑参《北庭作》：“雁塞通盐泽，龙堆接醋沟。孤城天北畔，绝域海西楼。秋雪春仍下，朝风夜不休。可知年四十，犹自未封侯。”方回：“中四句皆如铸成。”纪昀：“此等但以宏壮取之。”
王岐公《闻种谔米脂川大捷》：“神兵十万忽乘秋，西碛妖氛一夕收。疋马不嘶榆塞外，长城自越玉关头。君王别绘凌烟阁，将帅今轻定远侯。莫道无人能报国，红旗行去取凉州。”许印芳：“起笔得势，以下如破竹矣。通体俱作壮语，却无粗豪病，而且浑灏流转，神完气足，此宋诗之最出色者。惟诗中四句虚字着力皆在第三字，此是一病，后生勿效之。”
抑扬顿挫。陈简斋《除夜》：“城中爆竹已残更，朔吹翻江意未平。多事鬓毛随节换，尽情灯火向人明。比量旧岁聊堪喜，流转殊方又可惊。明日岳阳楼上去，岛烟湖雾看春生。”许印芳：“律诗为排偶所拘，最易板滞。欲求生动，贵用抑扬顿挫之笔。此诗中四句可以为法。凡高手律诗亦多用此法，学者细心体会，当自知之。”
杜工部《岁暮》：“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纪昀：“沉郁顿挫，后半首中有海立云垂之势。中四句俱承‘用兵’说下，末句仍暗缴首句‘为客’意，运法最密。”
委婉虚涵。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花年。庄周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暧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方回：“缃素杂记谓东坡云：‘中四句适怨清和也。’”张载华：“李安溪云：‘凡诗句以虚涵两句见妙。盖二意归于一意，而著语以虚涵取巧，诗家法也。’因举少陵数联证之。柳南随笔称为向来言诗者所未及。余观唐贤诗中，自少陵外，唯玉溪生深得此法。即如‘沧海’、‘蓝田’一联，沧海月明而珠偏有泪，蓝田日暧而玉已生烟，下三字与上四字似作反照。此一说也。唯沧海月明，故明珠有泪，唯蓝田日暧，故暧玉生烟。又一说也。兼此二说，语意方妙。盖一句中既并用两事，而每句内又各涵两义，宜当时有‘獭祭’之号。后世欢郑笺之难矣。论诗与论文不同，故一句中不妨含蓄两意。随人自领，即严沧浪所谓‘如水中月，如镜中花，言有尽而意无穷’者也。”
韩仲止《风雨中诵潘邠老诗》：“满城风雨近重阳，独上吴山看大江。老眼昏花忘远近，壮心轩豁任行藏。从来野色供吟兴，是处秋光合断肠。今古骚人乃如许，暮潮声卷入苍茫。”许印芳：“中四句只从空虚写意，盖实景已包入起二句中。此处若再实写，必至叠床架屋。而且挂一漏万，故换笔写意，只用‘野色’、‘秋光’映带实景，便与前后消息相通。七句束住中四句，八句回应起二句，将全诗收入景中，有宕往不尽之致。得此一结，中四句虚处皆实，枯处皆润。且措词壮浪，仍与起句相称。”
精思锤炼。李远《送人入蜀》：“蜀客本多愁，今君是胜游。碧藏云外树，红露驿边楼。杜宇呼名语，巴江学字流。不知烟雨外，何处梦刀州！”纪昀：“中四句好。红楼、碧树，以拆用见工夫。杜宇一联以细切见思致。然巴江实学字，杜宇未尝呼名，亦微瑕也。”

3．结句

白石尝云：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是已；意尽辞不尽，如搏扶摇是已；辞尽意不尽，剡溪归櫂是已；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已。所谓辞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辞穷理尽者也。所谓意尽辞不尽者，意尽于于未当尽处，则辞可以不尽矣，非以长语益之者也。至如辞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已仿佛可见矣。辞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
结到题意。杜工部《江梅》：“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绝知春意早，最奈客愁何。雪树元同色，江风亦自波。故园不可见，巫岫郁嵯峨。”何义门：“破题二句，已非‘江梅’不可。首句梅起，七句江结。法好。”
又，陈简斋《题东家壁》：“斜阳步屧过东家，便置清樽不煮茶。高柳光阴初罢絮，嫩凫毛羽欲成花。群公天上分时栋，闲客江边管物华。醉里吟诗空跌荡，借君素壁落栖鸦。”许印芳：“文选字句固多古奥，‘时栋’则人人能解，何为古奥，而且云太耶？古奥之字，不宜入律，此论甚当。谓此二字不宜入律，则谬矣。冯氏吹毛求疵，而晓岚即作应声虫，可怪也。此诗因过东家饮酒而作，首句点‘东家’，次句言置酒，三、四言景。新而不纤，炼而不碎。且句法浑成，故不碍气格之高。五、六言情，上开下合，笔法变化。‘物华’二字，又收拾三、四，法最精密。其后措词囫囵，不露圭角，而身分自见，所以为妙。七句应置酒，八句应‘东家’，结出作诗题壁之意。”
又，杜工部《九日蓝田崔氏庄》：“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许印芳：“三、四语一事化为两句，此律诗用事之一法。五、六写现景，造句警拔，通篇俱振得起，此最宜学。结句收拾全题，词气和缓有力，而且有味。”
又，于鹄《送客游边》：“若到并州北，谁人不忆家。塞深无伴侣，路尽有平沙。碛冷唯逢雁，天寒不见花。莫随征将意，垂老事轻车。”纪昀：“结缴明本意。”
收拾通篇。陈简斋《观雨》：“山客龙钟不解耕，开轩危坐看阴晴。前江后岭通云气，万壑千林送雨声。梅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不嫌屋漏无干处，正要群龙洗甲兵。”许印芳：“结语用老杜‘床头屋漏无干处’及洗兵马诗意。大处落墨，固见作家身分。首联叫起后文，次联承上‘阴’字，写雨来是从宽处写。三联承上‘晴’字，写雨止，是从窄处写。而第五句跟四句‘千林’来，第六句跟三句‘后岭’来，此两联写雨十分酣足。尾联恰好结出洗兵，而屋漏句应起处坐轩。洗兵句应起处不解耕，言意不在灌田，而在洗兵也。‘群龙’二字收三、四句，连五、六句包在内。前三联归宿在结句中，滴水不漏。凡名家好诗，处处藏机法，字字有着落。”
又，陈简斋《观江涨》：“涨江临眺足销忧，倚杖江边地欲浮。叠浪并翻孤日去，两津横卷半天流。鼋鼍杂怒争新穴，鸥鹭惊飞失故洲。可为一官妨快意，眼中唯觉欠扁舟。”许印芳：“中四句全寓宋家南渡之感，六句喻清流失所，结语紧跟此句说。凡结联固要收拾通篇，尤宜紧跟五、六句来，或单跟六句来。如此气脉连贯，神不外散。”
又，贾浪仙《寄韩潮州》：“此心会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一夕瘴烟风掩尽，月明初上浪西楼。”纪昀：“起手十四字不可画断，笔力奇横。意境宏阔，音节高朗，长江七律内有数之作。”许印芳：“沈归愚云：‘起笔超超元箸，三句谓韩寄诗与已，四句谓已寄书与韩。’愚谓五句束住已一面，六句束住韩一面，结句紧跟六句来，但就韩言而已之思韩即在其中，正应起处‘心’、‘到’二字，诗律精妙如此。”
又，陆放翁《雪夜感旧》：“江月亭前桦烛香，龙门阁上驮声长。乱山古驿经三折，小市孤城宿两当。晚岁犹思事鞍马，当时那信老耕桑。绿沉金锁俱尘委，雪洒寒灯泪数行。”许印芳：第六句逆挽，笔法固佳。第五句横插，笔法尤佳。盖前四句追叙旧事，笔势平衍。七句‘绿沈’、‘金锁’是言旧物。‘俱尘委’，是言眼前光景。八句点题，收拾通篇。此等结法神力绝大。”
韩仲止《风雨中诵潘邠老诗》：“满城风雨近重阳，独上吴山看大江。老眼昏花忘远近，壮心轩豁任行藏。从来野色供吟兴，是处秋光合断肠。今古骚人乃如许，暮潮声卷入苍茫。”许印芳：“七句束住中四句，八句回应起二句，将全诗收入景中，有宕往不尽之致。得此一结，中四句虚处皆实，枯处皆润。”
双结双收。杜工部《送韩十四江东省觐》：“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此别应须各努力，故乡犹恐未同归。”
又，李义山《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知访寒梅过野塘，久留金勒为回肠。谢郎衣袖初翻锦，荀令炉薰更换香。何处拂胸资蝶粉，几时涂额藉蜂黄。维摩一室虽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场。”许印芳：“虚谷谓‘蝶粉’以言梅花之片，‘蜂黄’以言梅花之须。良是。盖早梅时，实未尝有蜂蝶耳。又云似乎借梅以咏妇人之胸、之额矣。余谓诗意正合尔尔，以题中明言有赠也。然上句又暗用姑射仙人肌肤若冰雪意，下句则暗用寿阳公主梅花落额上意。虽格调未高，而熔铸之妙，千古殆无其匹。‘初翻’、‘更换’、‘何处’、‘几时’，俱影切‘早’字意。结用天女散花故事。题中两层一齐照应，一齐收拾，天工人巧，吾无以名之。”
杜工部《送韩十四江东省觐》：“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此别应须各努力，故乡犹恐未同归。”何义门：“一路水声、树影，兵戈之后，寻访良难。然不可不努力也。结句双收。”
又，陈后山《雪中寄魏衍》：“薄薄初经眼，辉辉已映空。融泥还结冻，落木复沾丛。意在千年表，情生一念中。遥知吟榻上，不道絮因风。”纪昀：“前四句纯用禁体，妙于写照。五、六全不著题，而确是雪天独坐神理。此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结亦两层俱到。”
末句对结。杜工部《题省中院壁》：“掖垣竹埤梧十寻，洞门对雪常阴阴。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袞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
照应全篇。如杜工部《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许印芳：“结语‘何时’与起句‘今夜’相应，‘双照’与起句‘独看’相应。首尾一气贯注，用笔精而运法密，宜细玩之。”
又如崔颢《送单于裴都护赴西河》：“征马去翩翩，城秋月正圆。单于莫近塞，都护欲临边。汉驿通烟火，湖沙乏井泉。功成须献捷，未必去经年。”纪昀：“起句矫健，次句雄阔。匈奴常以月满进兵，次句用古无痕。起四句壮极，结亦须以壮语配之，此是定法。若以惜别衰飒语作收，则非选声配色之谓矣。”
结到和意。陈伯和《次韵山居》：“解组沧溟畔，携家紫翠间。地临双港胜，天与两年闲。茅屋静闻雨，竹篱疏见山。所惭邻舍老，句险不容攀。”纪昀：“结到和意，是古法。”
又，郎士元《酬程近秋夜即事见赠》：“长簟迎风早，空城淡月华。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节候看应晚，心期卧己赊。向来吟秀句，不觉己鸣鸦。”
拓展意境。崔涂《孤雁》：“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暮雨相呼疾，寒塘欲下迟。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未必逢罾缴，孤飞自可疑。”纪昀：“‘寒塘’句不言孤而是孤，不言雁而是雁，此为句外传神。‘渚云’二句反衬出‘孤’字。结处展过一步，曲折深至，语切境真，寓情无限。”
结出新意。翁灵舒《幽居》：“蓬户掩还开，幽居称不才。移松连峤土，买石带溪苔。药信仙方服，衣从古样裁。本无官可弃，安用赋归来！”
结句宕开。杜工部《山寺》：“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乱水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纤毫。”纪昀：“对起而势极耸拔，仍有单入之势。三、四稍丽而不缛。五、六须作散笔，再一装点便冗。七、八除却拓开，再无结法。”
又，陈文惠《游湖上昭庆寺》：“湖边山影里，静景与僧分。一榻坐临水，片心闲对云。树寒时落叶，欧散忽成群。莫问红尘事，林间肯暂闻。” 宋之问《陪润州薛司空丹徒桂明府游招隐寺》：“共寻招隐寺，初识戴颙家。还依旧泉壑，应改昔云霞。绿竹寒天笋，红蕉腊月花。金绳倘留客，为系日光斜。”落句妙在撇开。
又，司空曙《经废宝寺》：“黄叶前朝寺，无僧寒殿开。池晴龟出曝，松暝鹤飞回。古砌碑横草，阴廊画杂苔。禅宫亦销歇，尘世转堪哀。”
结有余意。韦苏州《月夜会徐十一草堂》：“空斋无一事，岸帻故人期。暂辍观书夜，还题玩月诗。远钟高枕后，清露卷帘时。暗觉新秋近，残河欲曙迟。”纪昀：“结二句乃言彻夜未眠，而说来无迹，只似写景者，然若晚唐、宋人必写作尽兴语矣。”
王建《塞上逢故人》：“百战一身在，相逢白发生。何时得家信，每日算归程。走马登寒垅，驱羊入废城。羌歌三两曲，人醉海西楼。”纪昀：“结得悠然不尽。”
又，李商隐《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儿阿袞》：“闻君来日下，见我最娇儿。渐大啼应数，长贫学恐迟。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语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
结句反激。韩致尧《幽窗》：“刺绣非无暇，幽窗自尠欢。手香江橘嫩，齿软越梅酸。密约临行怯，私书欲报难。无凭谙鹊语，犹得暂心宽。”何义门：“五、六为‘幽’字写神。三、四承‘尠（与鲜意同）欢’意。结句反激，暗寓‘喜’字。”
结用反衬。项斯《边游》：“古镇门前去，长安路在东。天寒明堠火，日晚裂旗风。塞馆皆无事，儒装亦有弓。防秋故乡卒，暂喜语音同。”纪昀：“惟结二句反托出异俗殊音，用笔精妙。”
结得别致。姜光彦《已酉中秋任才仲陈去非会岳阳楼上酒半酣高谈大笑行草间出诚一时俊游也为赋之》：“岳阳楼高几千尺，俯视洞庭方酒酣。万顷波光天上下，两山秋色月东南。兴来鸾鹄随行草，夜永鱼龙骇笑谈。我欲烦公钓鳌手，尽移云水到松庵。”纪昀：“气象雄迈，足称此题。结亦别致。”
又，陈后山《寄文潜无咎少游三学士》：“北来消息不真传，南度相忘更记年。湖海一舟须此老，蓬瀛方丈自非仙。数临黄卷聊遮眼，稳上青云小着鞭。李杜齐名吾岂敢，晚风无树不鸣蝉。”
出人思表。宋之问《登总持寺浮图》：“梵宇出三天，登兹望八川。开襟俯城阙，挥手拍云烟。函谷春山外，昆池落日边。东京杨柳陌，少别遂经年。”冯舒：“写景不难奇妙，胜大历后人只在落句。末二句不测。”
寓意无痕。宋景文《答劝农李渊宗嘉州江行见寄》：“嘉月嘉州路，轲峨挼部船。山围杜宇国，江入夜郎天。霁引溪流望，凉供水阁眠。愧君舟楫急，遂欲济长川。”纪昀：“结有寓意，妙在无痕。”
结句传神。杜工部《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晓切夜意，看切喜意，湿切雨意，花切春意，乃传神之笔。
关合大雅。杜工部《舟中夜雪有怀庐十四侍御弟》：“朔风吹桂水，大雪夜纷纷。暗度南楼月，寒深北渚云。烛斜初近见，舟重竟无闻。不识山阴道，听鸡更忆君。”方回：“凡用事必须翻案。雪夜访戴，一时故实，今用为不识路而不可往，则奇矣。”何义门：“落句又暗用‘梦中不识路’。”纪昀：“结亦关合大雅。”
刘宾客《病中一二禅客见问因以谢之》：“劳动诸禅客，同来问病夫。添罏捣鸡舌，洒水净龙须。身是芭蕉喻，行须筇杖扶。医工有妙药，能乞一丸无？”纪昀：“结处双关，大雅，不落小巧法门。”
和平不迫。高适《送王李二少府贬潭峡》：“嗟君此别意何如，驻马衔杯问谪居。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青枫江上秋天远，白帝城边古木疏。圣代只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纪昀：“通体清老，结更和平不逼。”
闲淡有味。陈简斋《除夜》：“城中爆竹已残更，朔吹翻江意未平。多事鬓毛随节换，尽情灯火向人明。比量旧岁聊堪喜，流转殊方又可惊。明日岳阳楼上去，岛烟湖雾看春生。”纪昀：“末二句闲谈有味。”
又，刘长卿《过鹦鹉洲王处士别业》：“白首此为渔，青山对结庐。问人寻野笋，留客馈家蔬。古柳依沙发，春苗带雨锄。共怜芳杜色，终日伴闲居。”纪昀：“六句有致，结亦闲淡，有美人香草之思焉。”
又，杜工部《十六夜玩月》：“旧挹金波爽，皆传玉露秋。关山随地阔，河汉近人流。谷口樵归唱，孤城笛起愁。巴童浑不寐，半夜有行舟。”查慎行：“结语似闲，细味殊觉其妙。”
结得有意。贾浪仙《哭柏岩禅师》：“苔覆石床新，师会占几春。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塔院关松雪，经房锁隙尘。自嫌双泪下，不是解空人。”结出情思矣。
完足酣畅。曾茶山《自七月二十五日大雨三日秋苗以苏喜雨有作》：“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深。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知音。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家望岁心。”纪昀：“精神饱满，一结尤完足酣畅。”
结得阔远。杜工部《月》：“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放河蟾不没，捣药兔长生。只益丹心苦，能添白发明。干戈知满地，休照国西营。”
意境深妙。孟浩然《归终南山》：“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弊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纪昀：“结句亦前人所称，意境殊为深妙。然‘永怀愁不寐’句尤见缠绵笃挚，得诗人风诣。”
结得飘洒。岑参《题金城临河驿楼》：“古戍依重险，高楼见五凉。山根盘驿道，河水浸城墙。庭树巢鹦鹉，园花隐麝香。忽如江浦上，忆作捕鱼郎。”何义门：“结飘洒超异。”
玲珑巧妙。王半山《钟山西庵白莲亭》：“山亭新破一方苔，白帝留花满四隈。野艳轻明非傅粉，秋光深浅不凭杯。乡穷自作幽人伴，岁晚谁为静女媒。可笑远公池上客，却因秋菊赋归来。”纪昀：“结二句点化渊明事，即切‘白莲’，又切‘庵’，又切退居，可谓玲珑巧妙。”
结得婉约。有凄婉者，如岑参《宿铁关西馆》：“马汗踏成泥，朝驰几万蹄。雪中行地角，火处宿天倪。塞迥心常怯，乡遥梦亦迷。那知故园月，也到铁关西。”何义门：“第二句‘朝’字映出‘宿’字。落句仍藏‘宿’字。结句极凄凉，却不败意。”
有点到即止者，如岑参《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到晋昌》：“片雨过城头，黄鹂上戌楼。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白发悲明镜，青春换弊裘。君从万里使，闻已至瓜洲。”纪昀：“起四句洒然而来，语极新脆。结句只一对照便住，笔墨高绝。”
有微婉者，如杜荀鹤《春宫怨》：“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风暧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纪昀：“前四句微觉太露，然晚唐诗又别作一格论。结句妙，于对面落笔，便有多少微婉。”
结意沉着。曾茶山《癸未八月十四日至十六夜月色皆佳》：“年年岁岁望中秋，岁岁年年雾雨愁。凉月风光三夜好，老夫怀抱一生休。明时谅费银河洗，缺处应须玉斧修。京洛胡尘满人眼，不知能似浙江不？”许印芳：“前半老而健，故无颓唐之病。结意沈着，妙在从容不迫，举重若轻，此最宜学。”
结语沉痛。杜工部《遣兴》：“干戈犹未定，弟妹各何之。拭泪沾襟血，梳头满面丝。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衰疾那能久，应无见汝期。”结语尤为沈痛。
引典作结。王半山《秋露》：“日月跳何急？荒庭露送秋。初疑宿雨泫，稍怪晓霜稠。旷野将驰猎，华堂已御裘。空令半夜鹤，抱此一端愁。”方回：“周处《土风记》曰：‘白鹤性警，至八月繁露降，流草叶上，滴滴有声，即鸣也。’《春秋繁露》：‘白鹤知夜半’……结句引‘半夜鹤’以终之，亦妙。”

4．对仗

巧对。唐子西《人日》：“人日伤心极，天时触目新。残梅诗兴晚，细草梦魂春。挑菜年年俗，飞蓬处处身。蟆颐频语及，仿佛见东津。”方回：“以‘人日’对‘天时’，虽近在目前，子细看甚工。”许印芳：“专作巧对，直是大病。此等诗意境必不真切，章法必不完善，谓之不成诗可也。或曰：然则巧对皆当屏绝乎？曰：否。事理相合，妙句天成。对仗之巧，出于自然。既非有意凑泊，前后必然融贯，高手亦常用之，何必屏绝。惟专以此作生活者，其巧对皆出于捏造，徒以青红子午之属取悦流俗，诗道为之扫地，若不屏绝，何由振兴风雅耶？”
又，宋之问《送朔方何侍郎》：“闻道云中使，乘骢往复还。河兵守阳月，塞虏失阴山。拜职尝随骠，铭功不让班。旋闻受降日，歌舞入萧关。”方回：“汉武帝时有从骠合骑侯，故此云‘尝随骠’。一用将军号，一用人姓。”
借对。贾浪仙《寄武功县姚主薄》：“居枕江沱北，情悬渭曲西。数宵曾梦见，几处得书批。驿路穿荒坂，公田带淤泥。静棋功奥妙，闲作韵清凄。锄草留丛药，寻山上石梯。客回河水涨，风起夕阳低。空地台连井，孤村火隔溪。卷帘黄叶落，锁印子规啼。陇色澄秋月，边声入战鼙。会须过县去，况是屡招携。”纪昀：“‘黄叶’、‘子规’联天然有韵。昔人谓借‘子’为‘紫’以对‘黄’，诗家虽有此法，然‘黄叶’对‘子规’自可，如此说转成小样。”许印芳：“借对虽是小样，大家亦尝为之，但不多耳。其格有二：如老杜‘爱酒晋山简，能诗何水曹’、‘子云清自守，今日起为官’，此借字囿为对也。太白‘水春云母确，风扫石楠花’、襄阳‘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此借字音为对。以‘楠’影‘男’，以‘杨’影‘羊’也。浪仙此诗即是借音为对，此皆偶一为之，故不伤格。”
又，孟浩然《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筵而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方回：“浩然自有‘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以真对假，见称于世。”许印芳：“大家亦用假对，孟诗借字音，以‘杨’为‘羊’。又有借字面者，杜诗‘子云’对‘今日’是也。”
影对。马戴《落日怅望》：“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念我一何滞，辞家久未还。微阳下乔木，远色隐秋山。临水不敢照，恐惊平昔颜。”方回：“诗话谓‘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为一实一虚，似体贴句。今考戴集，乃不然，只如此十字自好。”何义门：“五、六佳，诗家所谓影对，是以上句对下句。”
真假对。杜工部《九日》：“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方回：“此‘竹叶’，酒也，以对‘菊花’，是为真对假，亦变体。”
就句对。陈后山《早起》：“邻鸡接响作三鸣，残点连声杀五更。寒气挟霜侵败絮，宾鸿将子度微明。有家无食违高枕，百巧千穷只短檠。翰墨日疏身日远，世间安得尚虚名？”方回：“‘有家无食’、‘百巧千穷’，各自为对，乃变格。”许印芳：“五、六各自为对，即就句对，一名当句对。”
又，杜工部《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逍遥公后世多贤，送尔维舟惜别筵。念我能书数字至，将诗不必万人传。时危兵甲黄尘里，日短江湖白发前。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许印芳：“…又按律诗对起犹易，对结最难，七律对结尤难。盖为对偶所拘，每苦兜收不住。此诗以当句对作结，有神无迹，足见本领之大。”
又，黄山谷《次韵盖郎中率郭郎中休官》：“世态已更千变尽，心源不受一尘侵。青春白日无公事，紫燕黄鹂俱好音。会与儿孙知伏腊，听教鱼鸟遂飞沉。黄公垆下曾知味，定是逃禅入少林。”三、四“青春白日”、“紫燕黄鹂”就句对。
既可当就句对，亦可以为平常对，如，杜工部《杜位宅守岁》：“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方回：“以‘四十’字对‘飞腾’字，谓‘四’与‘十’对，‘飞’与‘腾’对，诗家通例也。唐子西诗‘四十缁成素，清明绿胜红。’祖此。”纪昀：“此自流水写下，不甚拘对偶，非就句对之谓。‘四十’二字相连为义，不得拆开平对也。况双字就句对，自古有之，单字就句对则虚谷凿出，千古未闻。‘四十’、‘清明’皆是双字，与此不同。”
朱文公《九日登天湖以菊花须插满头归分韵赋诗得归字》：“去岁潇湘重九时，满城风雨客思归。故山此日还佳节，黄菊清樽更晚晖。短发无多休落帽，长风不断且吹衣。相看下视人寰小，只合从今老翠微。”方回：“‘故山此日还佳节，黄菊清樽更晚晖’，上八字各自为对，一瘦对一肥，愈更觉好。”纪昀：“一气涌出，神来兴来。‘落帽’是九日典，‘吹衣’不用九日典，而用来铢两恰称，此由笔妙。”对仗讲究轻重，上下相称为佳。
变体对。上下联或不以景对景，或不以情对情，或不以颜色对颜色，或不以数目对数目等等，殊有轻重之分，谓之变体。如，黄山谷《和师厚效居示里中诸君》：“篱边黄菊关心事，窗外青山不世情。江橘千头供岁计，秋蛙一部洗朝酲。归鸿往燕竞时节，宿草新坟多友生。身后功名空自重，眼前樽酒未宜轻。”五以天时对六人事，一景对一情，用就句对法。山谷诗此类颇多，如：“明月清风非俗物，轻裘肥马谢儿曹。”“功名富贵两蜗角，险阻艰难一酒杯。”“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碧嶂清江元有宅，黄鱼紫蟹不论钱。”
如，陈后山《早起》：“邻鸡接响作三鸣，残点连声杀五更。寒气挟霜侵败絮，宾鸿将子度微明。有家无食惟高枕，百巧千穷只短檠。翰墨日疏身日远，世间安得尚虚名。”方回：“‘有家无食’、‘百巧千穷’，各自为对，变体也。如‘乔木下泉余故国，黄鹂白鸟解人情’，‘含红破白连连好，度水吹香故故长’，‘隐几忘言终不近，白头青简两相催’，不以颜色对颜色，犹不以数目对数目，而各自为对，皆变体也。”
如，陈后山《赠王聿修商子常》：“欲作新诗挑两公，含毫不下思无穷。贪逢大敌能无惧，强画修眉每未工。长病忍狂妨痛饮，晚云朝雨滞晴空。正须好句留春住，可使风飘万点红。”纪昀：“语亦健峭。五、六是就句对法。”许印芳：“五、六就句对本是常格，而上句说情，下句说景，却是变格。”
流水对。如，刘宾客《荆州怀古》：“南国山川旧帝矶，宋台梁馆尚依稀。马嘶古树行人歇，麦秀空城泽雉飞。风吹落叶填宫井，火入荒陂化宝衣。徒使词臣庾开府，咸阳终日苦思归。”何义门：“三、四流水对，五、六参差对，未尝犯四平头及板板四实句也。”
又如，贾浪仙《寄宋州田中丞》：“古郡近南徐，关河万里余。相思深夜后，未答去年书。自别知音少，难忘识面初。旧山期已久，门掩数畦蔬。”三、四流水对，五、六逆挽法。
参差对。如，刘宾客《荆州怀古》：“南国山川旧帝矶，宋台梁馆尚依稀。马嘶古树行人歇，麦秀空城泽雉飞。风吹落叶填宫井，火入荒陂化宝衣。徒使词臣庾开府，咸阳终日苦思归。”五、六参差对。
扇对。如，韩昌黎《送李员外院长分司东都》：“去年秋露下，羁旅逐东征。今岁春光动，驱驰别上京。饮中相顾色，送后独归情。两地无千里，因风数寄声。”前四句谓之扇对。
叠韵对。如，韩致尧《八月六日作二首》：“金虎挻灾不复论，构成狂猘犯车尘。御衣空惜侍中血，国玺几危皇后身。图霸未能知盗道，饰非唯欲害仁人。黄旗紫气今仍旧，免使老臣攀画轮。”纪昀：“五、六叠韵对，老杜‘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亦是此格。”
俳偶。如，卢象《杂诗》：“君家御沟上，垂柳夹朱门。列鼎会中贵，鸣珂朝至尊。死生在片议，穷达独一言。须识苦寒士，莫矜狐白温。”纪昀：“中四句虽对偶，然终是俳偶之古体，非律格也。”

5．倒装

杜工部《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沈归愚：“首二句妙在倒装，若一掉转，便是近人诗。”
欧阳永叔《戏答元珍》：“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纪昀：“起得超妙。不减柳州。”许印芳：“起句妙在倒装，若从未见花说起便是凡笔。”
杜工部《野人送樱桃》：“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携赠满筠笼。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许印芳：此诗之妙有三：“一在章法倒装，不肯平铺直叙；一在前半俱对赐樱桃着笔，不肯呆写题面；一在后半大开大合，不肯为律所缚。此皆律诗出奇制胜处，学者宜细心体会也。”
温飞卿《月中宿云岩寺上方》：“虚阁披衣坐，寒阶踏叶行。众星中夜少，圆月上方明。霭尽无林色，喧余有涧声。只应愁恨事，还逐晓光生。”何义门：“本缘愁恨不能成眠，得此清境暂焉豁尔。落句使上六句有言外味，然此岂容以起承转合忖量耶？三、四倒装。”
陈后山《雪》：“初雪已覆地，晚风仍积成。木鸣端自语，鸟起不成飞。寒巷闻惊犬，邻家有夜归。不无惭败絮，未易泣牛衣。”纪昀：“五、六是十字倒装句，忽闻犬吠，用邻家有人夜归耳。”
王正美《塞上》：“无定河边路，风高雪洒春。沙平宽似海，雕远立如人。绝域居中土，多年息虏尘。边城吹暮角，久客自悲辛。”纪昀：“第四句故为奇语，警绝。五句言中土为‘绝域’，倒其文耳。”许印芳：“五句究竟不稳，倒装句之难在此。”

6．分承

杜工部《吹笛》：“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胡骑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故乡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却尽生。”纪昀：“‘风’、‘月’分承，法本云卿《龙池篇》。五、六切时事，不比‘昆体’之排比故实。纯以风调胜，在杜集又是一格，故前人疑非杜公作。”
杜工部《野望》：“金华山北涪水西，仲冬风日始凄凄。山连越巂蟠三蜀，水散巴渝下五溪。独鹤不知何事舞，饥乌似欲向人啼。射洪春酒寒仍绿，目极伤神谁为携。”许印芳：“三、四山水分承，与《吹笛》诗同调。”
梅圣俞《嘉祐已亥岁旦呈永叔内翰》：“阶前去年雪，镜里旧时人。不觉应销尽，相看只似新。屠酥先尚幼，采胜又宜春。独爱开封尹，钟陵请去频。”纪昀：“三、四分承一、二。有作意，而语未苍坚。”
陈文惠《游湖上昭庆寺》：“湖边山影里，静景与僧分。一榻坐临水，片心闲对云。树寒时落叶，欧散忽成群。莫问红尘事，林间肯暂闻。”纪昀：“三、四自然，五、六亦萧散有致，惟结恨浅直。”许印芳：“‘湖’、‘山’总起，中间分承，结句拓开，章法极老成。”
苏东坡《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饮酒诗以戏之云》：“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孟德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风流自有高人识，通介宁随薄俗移。二子有灵应拊掌，吾孙还有独醒时。”许印芳：“三、五句承孟嘉，四、六句承徐邈。纪批云：‘小品自佳，凡诗语切姓，未免近俗。此诗亦从姓起议，恰有孟、徐二酒事佐之，又不以切姓为嫌。’又曰：‘查初白云：中二联两两分承起句，章法独创。’”
黄山谷《题胡逸老致虚庵》：“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籯常作灾。能与贫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胎。山随宴坐画图出，水作夜窗风雨来。观水观山皆得妙，更将何物汙灵台。”许印芳：“律诗上下联叠用风月山水等字，山谷以前作者皆用在前半，而且上联总起，下联分承，如沈云卿龙池篇、杜子美吹笛篇是也。山谷此诗却命在后半，上联分说，下联总收，变化得妙，惟气脉与前半嫌隔阂，晓岚所谓不甚入绳墨也。”

7．合句

杜工部《秋夜》：“露下天高秋气清，空山独夜旅魂惊。疏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杵鸣。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步蟾倚杖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方回批云：“此诗中四句自是一家句法。‘千岩无人万壑静，三步回头五步空’，是也。‘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亦是也。山谷得之，则古诗用为‘沧江鸥鹭野心性，阴壑虎豹雄牙须’，亦是也。盖上四字、下三字，本是两句，今以合为一句，而中不相粘，实则不可拆离也。试先读上四字绝句，然后读下三字，则句法截然可见矣。

8．开合

苏东坡《次韵刘景文见寄》：“淮上东来双鲤鱼，巧将诗信渡江湖。细看落墨皆松瘦，相见掀髯正鹤孤。烈士家风安用此，书生习气未能无。莫因老骥思千里，醉后哀歌缺唾壶。”纪昀：“前半有致。后半极其沉着。五、六是开合句法。‘书生习气’乃指其慷慨悲歌，非谓其能诗也。”

9．十字句法

杜工部《赠别何邕》：“生死论交地，何由见一人。悲君随燕雀，薄宦走风尘。绵谷元通汉，沱江不向秦。五陵花满眼，传语故乡春。”方回：“三、四十字句法。”

10．诗眼

唐太宗《秋日二首》：“爽气澄兰沼，秋风动桂林。露凝千片玉，菊散一丛金。日岫高低影，云空点缀阴。蓬瀛不可望，泉石且娱心。菊散金风起，荷疏玉露圆。将秋数行雁，离夏几林蝉。云凝愁半岭，霞碎缬高天。还似成都望，直见峨嵋前。”冯舒：“方君论诗必分情景，又必以一字为诗眼，此殊不然。无首无尾，无起无止，而自联贯、自浑成者，沈、宋以前之诗也。不必如此起而首妙，不必如此止而结妙，景龙至李、杜之诗也。如此起、如此结，钱、郎以后之诗也。总之，言景必兼情，言情必兼景，或专情、或专景，而虚字、新字自具其中，作诗之法也。必做空硬腔，巧入新字为诗眼，去诗道远矣，去说诗亦千里矣。诗不以一字为工拙。”
杜工部《独酌》：“步屧深林晚，开樽独酌迟。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薄劣惭真隐，幽偏得自怡。本无轩冕意，不是傲当时。”方回：“此以‘独酌’为题，其实皆幽栖自怡之事。‘仰蜂’、‘行蚁’，盖独酌时所见如此。凡为诗，只两句摸景精工，为一篇之眼，余放淡净为佳。”
岑参《宿关西客舍寄山东严许二山人时天宝高道举徵》：“云送关西雨，风传渭北秋。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滩上思严子，山中想许由。苍生今有望，飞诏下林丘。”方回：“‘燃’、‘捣’二字眼突。”查慎行：“‘燃’字太着意，不如‘捣’字自然。此等炼字，遂开纤巧之门，贾长江奉为衣缽者也。”纪昀：“‘燃’字、‘捣’字开后来诗眼之派，‘严子’、‘许由’开后来切姓关合之派，皆别派也，而己全见于开、宝之时。盖盛极而衰即伏焉，作者亦不自知也。”

11．停顿

李商隐《安定城楼》：“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许印芳：“盖五、六句，上四字须作一顿，下三字转出意思，方有味。言已长念江湖不忘，而归必在白发之时，所以然者为欲挽回天地也。天地既回，而后可入扁舟、归江湖耳。句中层折暗转暗递，出语浑沦，不露筋骨，此真少陵嫡派。”

12．活字

刘长卿《过鹦鹉洲王处士别业》：“白首此为渔，青山对结庐。问人寻野笋，留客馈家蔬。古柳依沙发，春苗带雨锄。共怜芳杜色，终日伴闲居。”方回：“第五句‘发’当作岸。”纪昀：“‘锄’是活字，如何以‘岸’为对？如嫌‘发’字稍腐，是以‘长’字则可。”纪昀所谓“活字”，即动词也。

13．虚字

汪浮溪《次韵向君受感秋》：“向侯拄笏意千里，肯为俗弹头上冠。何时盛之青琐闼，妙语付以乌丝栏。日边人去雁行断，江上秋高枫叶寒。向来叔度倘公是，一见使我穷愁宽。”纪昀：“顺笔直走，亦落落有致。诗用虚字最难工，故论者以为厉禁。然‘江西’拗体间入虚字，却不妨其格，本如是也。就诗论诗，言各有当。末有落落自喜之意。”
陈简斋《眼疾》：“天公嗔我眼常白，故着昏花阿堵中。不怪参军骑瞎马，但妨中散送飞鸿。著篱令恶谁能对，损读方奇定有功。九恼从来是佛种，会知那律证圆通。”方回：“此诗八句而用七事，谓诗不在用事者，殆胸中无书耳。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此世说殷仲堪参军所作危语。仲堪眇一目，适忤之。只见门外著篱，未见眼中安障，此方干令以嘲李主簿范。宁武子患目痛，求方于张湛，湛戏谓此方用损读书一，减思虑二，专内视三，简外观四，早晚起五，夜早眠六，凡六物熬以神灰，下以气？。今刊本多误作‘损续’，非也。白眼、阿堵、送飞鸿，三事非僻。那律事出楞严经，无目可以证道。其要妙在用虚字以斡实事，不可不细味也。”

14．助语反用

陈后山《赠王聿修商子常》：“欲作新诗挑两公，含毫不下思无穷。贪逢大敌能无惧，强画修眉每未工。长病忍狂妨痛饮，晚云朝雨滞晴空。正须好句留春住，可使风飘万点红。”许印芳：“诗家语助词，反用者多，如此诗三句所谓‘能’者，岂能也。八句所谓‘可’者，岂可也。初学宜知之。”

15．平头

刘宾客《荆州怀古》：“南国山川旧帝矶，宋台梁馆尚依稀。马嘶古树行人歇，麦秀空城泽雉飞。风吹落叶填宫井，火入荒陂化宝衣。徒使词臣庾开府，咸阳终日苦思归。”何义门：“三、四流水对，五、六参差对，未尝犯四平头及板板四实句也。”
杨诚斋《和仲良春晚即事》：“贫难聘欢伯，病敢跨连钱。梦岂花边到，春俄雨里迁。一梨开五秉，百箔候三眠，只有书生拙，穷年垦纸田。”许印芳：“此章中二联炼句可学，三、四句合首联看，却犯平头病，此不可学；‘欢伯’、‘连钱’、‘纸田’之类，用来皆小样，亦不可学。”
陈后山《和元夜》：“笳鼓喧灯市，车舆避火城。彭黄争地胜，汴泗迫人清。梅柳春犹浅，关山月自明。赋诗随落笔，端复可怜生。”纪昀：“前六句皆双字平调，殊为碍格。”
曾茶山《秋雨排闷十韵》：“今夏久无雨，从秋却少晴。空蒙迷远望，萧瑟送寒声。衣润香偏著，书蒸蠹欲生。坏檐闻瓦堕，涨水见堤平。沟溢池鱼出，天低塞雁征。萤飞明暗庑，蛙闹杂疏更。药醭时须焙，舟闲任自横。未忧荒楚菊，直恐败吴秔。夜永灯相守，愁深酒细倾。浮云会消散，鼓笛赛西成。”许印芳：“‘沟溢’六句，犯平头病，不可学。”

16．切脚

刘宾客《巫山女神庙》：“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星河好夜闻清佩，云雨归时带异香。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间来就楚襄王。”许印芳：“此诗中四句犯切脚病。”

一代宗师

修辞第四


1.风体

尤延之《雪》：“睡觉不知雪，但惊窗户明。飞花厚一尺，和月照三更。草木浅深白，丘塍高下平。饥民莫咨怨，第一念边兵。”方回：“见雪而念民之饥，常事也。今不止民饥，又有边兵可念。欧阳修诗：‘可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尤屯边兵。’以此忤晏相意，而晏相亦坐此罢相。然则凡赋咏者，又岂但描写物色而已乎？”纪昀：“此论正大，能见诗之本原。描写物色，便是晚唐小家。处处着论，又落宋人习径。宛转相关，寄托无迹，故应别有道理在。起得超脱。有为而作，便觉深厚。”许印芳：“诗须善学风体。风人之诗，深于比兴。兴则宛转相关，景中即有情在。比则寄托无迹。赋物即是写人，晓岚所言，道在是耳。”
曹业《题濮庙》：“晓祭瑶斋夜叩钟，鳌头风起浪重重。人间直有仙桃种，海上应无肉马踪。赤水梦沉迷象罔，翠华恩断泣芙蓉。不知皇帝三宫驻，始向人间着袞龙。”冯班：“次联好。唐人作议论语，只是有风味。”大抵汉武因筑宣房而有此庙。仙桃出于王母，天马取于大宛。象罔不得玄珠，少君何能起死？皆借古讽今耳。
杜工部《释闷》：“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复临咸京。失道非关出襄野，扬鞭忽是过湖城。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但恐诛求不改辙，闻道嬖孽能全生。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何义门：“以眼暗不见自释，此闷何时可释耶？到不忍更言处忽谬其词，愈婉愈痛，亦借用世道平，眼更明。风人谲谏，结语妙活。”黄帝访广成，至襄城之野。晋明帝观王敦营，至姑熟湖阴。
罗隐《中元甲子以辛丑驾幸蜀》：“子仪不起浑瑊亡，西幸谁人从武皇？四海为家虽未远，九州多事竟难防。已闻旰食思真将，会待畋游致假王。应感两朝巡狩迹，绿槐端正驿荒凉。”“四海”句甚好，周旋申寓讽谏也。
刘屏山《北风》：“雁起平沙晚角哀，北风回首恨难裁。淮山已隔胡尘断，汴水犹穿故苑来。紫色蛙声真倔强，翠华龙袞暂徘徊。庙堂此日无遗策，可是忧时独草莱。”方回：“忠愤至矣。五、六尤精，命意尤切。屏山又有汴京纪事绝句二十首，今书四首于此：‘空嗟覆鼎误前朝，骨朽人间骂未消。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相公桥。’‘万炬银花锦绣团，景龙门外轻红飞。凄凉但有云头月，曾照当时步辇归。’‘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不减唐人。” 此当与王建宫词并传，皆一代典故所存。“王傅”即王芾。“相公”即蔡京。查慎行：“紫色蛙声，余分闰位，出汉书王莽传赞。”纪昀：“末二句沉郁之至，感慨至深，其音哀厉，而措语浑厚，风人之旨如斯。”高宗委弃中原，以淮为界，而女真以刘豫潜号汴京，故托“北风”为喻。
马戴《鹳雀楼晴望》：“尧女楼西望，人怀太古时。海波通古穴，山木闭虞祠。鸟道残虹挂，龙潭返照移。行云如可驭，万里赴心期。”纪昀：“风调殊高。马戴在晚唐人之中，五言最为矫矫。”

2.比兴

刘梦得《秋日暑退赠白乐天》：“暑服宜秋着，清琴入夜弹。人情皆向菊，风意欲摧兰。岁稔贫心泰，天凉病体安。相逢取次第，却甚少年欢。”方回：“三、四已佳，五、六十分佳绝。”纪昀：“究是三、四比兴深微，五、六直宋人习语耳，虚谷誉所可及也。”
朱文公《次韵秀野雪后书事》：“惆怅江头几树梅，杖藜行绕去还来。前时雪压无寻处，昨夜月明依旧开。折寄遥怜人似玉，相思应恨劫成灰。沉吟落日寒鸦起，却望柴荆独自回。”方回：“诗有兴、有比、有赋。如风、雅、颂，古体与今固殊，而称人之美即颂也。实书其事曰赋，要说得形状出，微寓其辞，则比兴皆托于斯。如此诗首尾四句，实书其事也。中两联赋则微寓其辞，言寻梅、见梅、寄梅，有比、有兴，而味无穷矣。”劫成灰：“劫灰”典出《梁高僧传》卷一《汉洛阳白马寺竺法兰》：“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问东方朔，朔云不委，可问西域人。后法兰既至，众人追以问之，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禅解：世界的劫，成就了煤，煤就在佛经里叫劫灰。
刘后村《赵礼部和予梅诗十绝送林录参韵杂之万如诗中殆不可辨别课一诗以谢》：“更无一点涴铅华，状出冰枝糁玉葩。 十绝顿令侬北面，万如元住子东家。自羞贫女钗边朵，难傍宫人额上花。 纵使北风如铁劲，未妨雪月照槎牙。”方回：“‘自羞贫女钗边朵’，言诗之淡者。‘难傍宫人额上花’，言诗之艳者。‘北风’、‘雪月’二句，以喻临患难而不可夺也。然后村诗未为全淡，盖出处之际，亦似未然。…后村谓万如诗如汉宫洞箫，梨园羯鼓，用事精切，下字清新，音节流丽，有二宋、王仲至、晏叔原之风。惜其太脂粉，视陈简斋便自邈然。后村又自谓所赋如樵歌牧唱，妍词巧思，不及李远甚，即此诗五、六意也。然以予观之，梅花诗清瘦潇洒，近年莫如尤延之，虽杨诚斋、陆放翁亦颇浮肥矣。后村之言良是，其诗未臻乎奥地也。”
于武陵《友人南游不回》：“相思春树缭，千里各依依。鄠杜月频满，潇湘人未归。桂花风半落，烟草蝶双飞。一别无消息，水南踪迹稀。”纪昀：“六句对面落笔，所谓兴也。”
李频《秦原早望》：“一忝乡书荐，长安未得回。年光逐渭水，春色上秦台。燕掠平芜去，人冲细雨来。东风生故里，又过几花开。”纪昀：“兴象天然，不容凑泊。此五律最熟之境，而气韵又不涉甜俗，故为唐人身份。”
皇甫冉《归渡洛水》：“暝色赴春愁，归人南渡头。渚烟空翠合，滩月碎江流。沣浦无芳草，沧波有钓舟。谁知放歌客，此意正悠悠。”方回：“诗第一句难得好，如此诗。‘赴’字，已见诗话所评。与‘酒渴爱江清’、‘四更山吐月’，并是起句便绝佳者。”纪昀：“五句比朝士无人，六句言贤者在下，妙于浑然不露。渔洋评陈元孝诗有‘江晚多芳草，山春有杜鹃’句，以‘江晚’比明末，‘山春’比本朝，以‘芳草’、‘杜鹃’比遗老，似从此化出，而更青于蓝。”
王半山《华严院此君亭》：“一径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兴何长。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才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烦君借此根株在，乞与伶伦学凤凰。”纪昀：“咏物无比兴，不免肤浅。然如此比兴太显，仍不免肤浅。且只似咏竹，‘院’及‘亭’字皆太脱。高斋诗话谓荆公自悔此诗，举口为少年题诗之戒，所谓“得失寸心知”也，不解何以仍选？”

3.戒词

张祜《寄迁客》：“万里南迁客，辛勤岭路遥。溪行防水弩，野店避山魈。瘴海须求药，贪泉莫举瓢。但能坚志义，白日甚昭昭。”纪昀：“纯作戒词，立言有体，愈于感慨之言。末二句立意尤正大，惜其词未工，病在‘甚昭昭’三字太腐气。”“水弩”，即蜮，有箭射人。地有贪泉，饮之才多黩贿，惟吴隐之偏酌而不改其廉。

4.劝喻

梅圣俞《送钱驾部知邛州》：“细雨梅初熟，轻寒麦已秋。路危趋剑道，梦稳过刀州。秦粟非吴食，巴粳类越畴。当垆无复旧，试似长卿求。”冯舒：“岂有做知州者，反劝他偷妇人之理？”陆贻典：“落句非体。岂有送人这官而用相如、文君事乎？”

5．含蓄

杜工部《山馆》：“南国昼多雾，北风天正寒。路危行木杪，身远宿林端。山鬼吹灯灭，厨人语夜阑。鸡鸣问前馆，世乱敢求安？”纪昀：“三句醒‘山’字，四句醒‘馆’字，五、六写景阴惨，合七、八句观之，正言一夜无眠耳，却不说破，绝有含蓄。”
杜牧之《题宣州开元寺小阁》：“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查慎行：“第二联不独写眼前景，含蓄无穷。”何义门：“六朝不过瞬息，人生那可不乘壮盛立不朽之功？然而此怀谁可与语？‘风’、‘雨’二句，思同心而莫之致也。我思古人功成身退如范子者，虽为执鞭，所欣慕焉。五、六正为结句。”许印芳：“此诗全在景中写情，极脱洒，极含蓄，读之再三，神味益出，与空讲风调者不同。学者须从运实于虚处求之，乃能句中藏句，笔外有笔。若徒揣摩风调，流弊不可胜言矣。”
李昌符《旅游伤春》：“酒醒乡关远，迢迢听漏终。曙分林影外，春尽雨声中。鸟倦江村路，花残野岸风。十年成底事，赢马厌西东。”纪昀：“起句藏过梦归一层，用笔超妙。”

6.文外曲致

姜光彦《思杜亭》：“十里松阴古道场，一亭还复枕潇湘。诗翁至死忧唐室，野客于今吊耒阳。窗户云生山雨集，岩溪花发晓风香。不唯临眺添惆怅，自是年来鬓己霜。”纪昀：“第四句从背面托出弔古感时，两边俱到。‘野客于今’四字有无穷之味，得此对句，三句益佳，虚谷不一论及。盖虚谷只爱字句之尖新，其思表纤旨，文外曲致，皆所不讲也。规格意思，全是温飞卿过陈琳墓诗。三、四事本烂熟，惟切故警。‘野客’非泛以凑对，盖即‘霸才无主始怜君’意。”西亭：四字所以有无穷之味，盖指虽时迁境移，而社稷家国境况相似，经国之才、忠诚之士同一遭遇也。耒阳在湖南，杜工部葬处。

7.烘托

卢纶《送都尉归边》：“好勇知名早，争雄上将间。战多春入塞，猎惯夜烧山。阵合龙蛇动，军移草木闲。今来部曲尽，白首过萧关。”纪昀：“意注末二句，前六句反面烘托，便回身一掉，倍为凄惋耳。但以响亮整齐取之，殊失作者之意。”天、地、风、云、龙、虎、鸟、蛇，谓八阵。
贾浪仙《寓北原作》：“登原见城阙，策蹇畏炎天。日午路中客，槐花风处蝉。远山秦树上，清渭汉陵前。何事居人世，皆从名利牵。”方回：“‘日午路中客’一句似粗疏，‘槐花风处蝉’一句却细密，亦变体也。”纪昀：“三四以对照见意：人苦热，蝉自凉耳。此烘托之法，诗家常格，非变体。三四高老，惜五六落套，结尤不成语。”
苏东坡《送春》：“梦里青春可得追，欲将诗句绊余晖。酒阑病客惟思睡，蜜熟黄蜂亦懒飞。芍药樱桃俱扫地，鬓丝禅榻两忘机。凭君借取法界观，一洗人间万事非。”方回：“‘酒阑病客惟思睡’，我也，情也。‘蜜熟黄蜂亦懒飞’，物也，景也。‘芍药樱桃俱扫地’，景也。‘鬓丝禅榻两忘机’，情也。一轻一重，一来一往，所谓四实四虚。前后虚实，又当何如下手？至此则知系风捕影，未易言矣。坡妙年诗律颇宽，至晚年乃神妙流动。”纪昀：“三四两句是对面烘染法。好在‘亦’字，上下熔成一片。”

8.互文

杜工部《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之二》：“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缆侵堤柳系，幔卷浪花浮。归路翻萧飒，陂塘五月秋。”方回：“此诗前四句有轻重，谓船中有越之妇人焉，亦有燕之妇人焉，即富贵之家也。南妇不怯风船，则湿红裙而已，北妇不惯乘船，而遇风故愁也。未为苟且下语。”纪昀：“此亦互文，评殊穿凿，前人已驳之耳。”
苏东坡《雪后书北台壁》：“黄昏犹作雨纤纤，夜静无风势转严。但觉衾绸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五更晓色侵书幌，半夜寒声落书帘。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纪昀：“诗话因‘五更’字碍‘半夜’字，遂改为‘半月’，而以雪后帘溜为之说。不知此‘五更’、‘半夜’，亦是互文，不必泥定。”
杜工部《月》：“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放河蟾不没，捣药兔长生。只益丹心苦，能添白发明。干戈知满地，休照国西营。”何义门：“起联是互文。秋期方近，当兴肃杀，使干戈不再见。深恐国西战士见月忆家，不念天子蒙尘于外，京邑犹为贼扰也。心益苦、发添白缘此。”
温飞卿《陈琳墓》：“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零过古坟。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石麟埋没藏秋草，铜雀凄凉起暮云。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纪昀：“‘词客’指陈，‘霸才’自谓。此一联有异代同心之感，实则彼此互文，‘应’字极兀傲，‘始’字极沉痛，通首以此二语为骨，纯是自感，非吊陈琳也。‘霸才’、‘词客’俱结入末句中。”沈归愚云：“言袁绍非霸才，不堪为主也，有伤其生不逢时意。言魏武亦虽保其荒台，对法活变。

9.互体

贾浪仙《马戴居华山因寄》：“玉女洗头盆，孤高不可言。瀑流莲岳顶，河注华山根。绝雀林藏鹘，无人境有猿。秋蟾才过雨，石上古松门。”方回：“五、六谓绝雀之林为藏鹘，无人之境始有猿。一句上本下，一句下本上。诗家不可无此互体。工部诗‘林疏黄叶坠，野静白鸥来’亦似。”

10.双关

梅圣俞《猎日雪》：“风毛随校猎，浩浩古原沙。寒入弓声健，阴藏兔径赊。马头迷玉勒，鹰背落梅花。少壮心空在，悠然感岁华。”纪昀：“‘风毛’二字双关，甚巧而不纤。三四亦好。五犹稍可，然亦俗。六巧而太纤，便成俗笔。”许印芳：“通首‘猎’与‘雪’双调，出语皆自然大方，六句尤妙。纪批故为苛论，不足服人之心。“
刘宾客《病中一二禅客见问因以谢之》：“劳动诸禅客，同来问病夫。添罏捣鸡舌，洒水净龙须。身是芭蕉喻，行须筇杖扶。医工有妙药，能乞一丸无？”方回：“鸡舌香、龙须席，各去一字便佳。”纪昀：“刘、白并称，中山未必甘也。结处双关，大雅，不落小巧法门。”

11.反衬

杜工部《秋尽》：“秋尽东行且未回，茅斋寄在少城隈。篱边老却陶潜菊，江上徒逢袁绍杯。雪岭独看西日落，剑门犹阻北人来。不辞万里长为客，怀抱何时得好开。”许印芳：“前半平正，方衬得出后半之沈郁顿挫，此正章法之妙。诗作于秋尽时，即以首句‘秋尽’二字为题，岂有句句要切‘秋尽’之理？一联之中，上下皆要切题，此是咏物、咏古死法。此诗非咏物、非咏古，何得以死法相绳？”
项斯《边游》：“古镇门前去，长安路在东。天寒明堠火，日晚裂旗风。塞馆皆无事，儒装亦有弓。防秋故乡卒，暂喜语音同。”纪昀：“通体小样。惟结二句反托出异俗殊音，用笔精妙。次句、五句皆笨，六句景真而语纤。”

12.陪衬

曾茶山《榴花》：“树阴看已合，榴朵见初明。当夏岂无意，避春真有情。花虽后文杏，实可待瓌橙。病叟缘何喜，留苔看落英。”方回：“杏与橙于榴花何关？然善于斡旋，不妨招二客立议论也。尾句用昌黎绝句，有味。”纪昀：“是有此法，然此却衬得无味。”

13.用事

杜工部《九日二首》“旧日重阳日，传杯不放杯。即今蓬鬓改，但愧菊花开。北阙心长恋，西江首独回。茱萸赐朝士，难得一枝来。”“旧兴苏司业，兼随郑广文。采花香泛泛，坐客醉纷纷。野树歌还倚，秋砧醒却闻。欢娱两冥漠，西北有孤云。”方回：“九日舍萸、菊不用，则何以成诗，容斋随笔言之详矣。予谓老杜九日三用茱萸：‘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此为第一；‘茱萸赐朝士，难得一枝来。’此为第二；‘缀席茱萸好。’此为第三。王维有云：‘遥知兄弟登高处，插遍茱萸少一人。’亦佳，用事同而用意异也。”纪昀：“此亦回护之论，若执以为法，则首首茱萸，陈陈相因，又何以为诗？”许印芳：“虚谷之说陋甚，晓岚驳之极是。古人家名家，执笔为诗，无论何题，其佳处在按切时、地、人物，钩摄熔铸，面目之真在此，不可磨灭处亦在此。诗中间或运用故事，点缀景物，如九日萸、菊之类，不过关合题面，或借其语，以达我意，着力处全不在此。若以此为佳，且谓舍此不能成诗，持此说以教人，必至束缚手笔，汩没性灵。每遇一题，必搜求典故，堆砌敷衍，且必取古人习用语，涂泽装饰，不知题所应用之典，人人能用，人所习用之语，时时可用，用之必至千手雷同，可以张冠李戴。惟我所作之题，一时之真情真景，我所独见独闻者，直取急追，正可出奇制胜，无典故而皆典故，无词语而皆词语，诗之情态随题应付，移步换形，万变不穷，此种方可成家，方可传世，学者勿为虚谷之说所误也。”
陆放翁《雪中作》：“竹折松僵鸟雀愁，闭门我亦拥貂裘。已忘作赋游梁苑，但忆衔枚入蔡州。属国餐毡真强项，翰林煮茗自风流。明朝日暖君须记，更看青鸳玉半沟。”方回：“中四句皆用雪事，不妨工致。”纪昀：“有寓意，则用事不冗。五、六各有所指，而互衬出末二句。”许印芳：“用事能按切身世，方无涂饰堆砌之病。又须语脉联贯，不可杂凑添设。此诗三、四，于放翁身世虽不相涉，而‘作赋游梁’与领史局之事暗合，‘衔枚入蔡’与取中原之志暗合。五、六脱开说，而‘属国’句与‘入蔡’句相关照，‘翰林’句与‘游梁’句相关照，妥帖而细密，此等可为用事之法。末句‘青鸳’谓屋瓦，‘玉’谓雪。此诗通体精警，故晓岚全加密圈。”
杜工部《萤火》：“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冯班：“用事之法，取材宜清，用意宜切，凑合宜瞻，言尽而意有余，如诗人用鸟兽草木比兴者，上也；直用古事，言切理举者次也；锻炼华词，以助文章者下也。”
黄山谷《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爱酒醉魂在，能言机事疏。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物色看王会，动劳在石渠。拔毛能济世，端为谢杨朱。”方回：“此诗所以妙者，‘平生’、‘身后’、‘几两屐’、‘五车书’，自是四个出处，于猩猩毛笔何干涉？乃善能融化斡排至此。末句用‘拔毛’事，后之学诗者，不知此机诀不能入三昧也。”冯班：“古人用事，意在词中，即诗人比兴之变也。此作粘滞割裂，殊无古人法。”纪昀：“先从‘猩猩’引入，然后转入‘笔’字，题径甚窄，不得不如此展步。”王渔洋论此诗三、四两句云：“超脱而精切。一字不可移易。”盖咏物，诗家最难，妙在不即不离。若去题太远，恐初学从此入手，未免艰涩费解。纪昀：“点化甚妙，笔有化工，可为咏物用事之法。三、四可以增人智慧，五句却太宽，结微近纤，然小题不甚避此。”
黄山谷《次韵雨丝云鹤二首》：“几片云如薛公鹤，精神态度不曾齐。安知陇鸟樊笼密，便觉南鹏羽翼低。风散又成千里去，夜寒应上九天栖。坐来改变如苍狗，试欲挥毫意似迷。”纪昀：“杜句本不佳，用来更为俚鄙。凡用事须具鉴裁，非谓有典即可入句。”
岑参《奉陪封大夫宴时封公兼鸿胪卿》：“西边虏尽平，何处更专征。幕下人无事，军中政已成。坐参殊俗语，乐杂异方声。醉里楼台月，偏能照列卿。”纪昀：“‘卿事惟月’，乃三十日之月，非照人之月。”
王右丞《春日上方即事》：“好读高僧传，时看辟谷方。鸠形将刻杖，龟壳用支床。柳色春山映，花明夕鸟藏。北窗桃李下，闲步但焚香。”陆贻典：“鸠能止噎，故老人杖刻其形。龟能食气，故以去床。”

14.替字

杨诚斋《和仲良春晚即事》：“贫难聘欢伯，病敢跨连钱。梦岂花边到，春俄雨里迁。一梨开五秉，百箔候三眠，只有书生拙，穷年垦纸田。”方回：“‘连钱’、‘纸田’，用韵好胜之过。‘一梨’、‘五秉’、‘百箔’、‘三眠’，凑合亦佳，但恐少年作未自然，学诗者不可不由此入也。”“欢伯”，酒。“连钱”，马。
陆放翁《春日小园杂赋》：“久矣云霄铩羽翰，小园聊得赋春寒。风生鸭绿文如织，露染猩红色未干。不向山丘叹零落，且从儿女话团栾。人言麦信春来好，汤饼今年虑已宽。”查慎行：“‘鸭绿’、‘猩红’与春行一首相同，但不点出湖水及海棠，全用替身字，不如前诗老气。”

15．偷意

僧处默《胜果寺》：“路自中峰上，盘回出薜萝。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古木丛青霭，遥天浸白波。下方城郭近，钟磬杂笙歌。”许印芳：“诗家原有偷意之例。偷而变化字句，不袭其语者，上品。如：古诗‘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陶公化为‘世短意常多’五字，此化多为少者也。常盱眙诗：‘曲径通幽处，禅房草木深’，东坡化为‘微雨止还作，小窗幽更妍。盆山不见日，草木自苍然’四句，此化少为多者也。若偷意而用其语，能缩多为少者为中品：虚谷前评所引二句是也（虚谷所引者：僧处默诗‘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后山缩为一句‘吴越到江分’。又，‘共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山谷缩为‘话胜十年书。’）。衍少为多者为下品：如王右丞诗‘孤客新童仆’，崔礼山用之而衍为‘渐与骨肉远，转于童仆亲’是也。”
陈羽《春日客舍晴原野望》：“东风吹暧气，消散入晴天。渐变池塘色，欲生杨柳烟。蒙茸花向月，潦倒客经年。乡思盈愁望，江湖春水连。”冯班：“次联脱胎谢康乐，得起句妙，不厌其偷。一直四句，所以妙。”
寇莱公《春日登楼怀归》：“高楼聊引望，杳杳一川平。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荒村生断霭，古寺语流莺。旧业遥清渭，沉思忽自惊。”纪昀：“气体自高。三、四实本苏州‘野渡无人舟自横’句，然不觉其衍。”
韩仲止《寒食》：“晓色犹蒙淡淡烟，花间行过小溪边。人家寒食当晴日，野老春游近午天。吹尽海棠无步障，开成山柳有堆绵。呼儿觅友寻邻伴，看却村农又下田。”冯舒：“‘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晴天’，偷司空图句。”
陈后山《和王子安至日》：“晨起公私迫，昏归鸟雀催。百年忙里尽，万事醉间来。竹雨深宜晚，江梅半欲开。风灯挑不焰，寒火拨成灰。”许印芳：“白香山闲坐诗云：‘百年慵里过，万事醉中休。’虚谷批云：‘二语妙，后山偶然相犯。’愚按：香山诗语颓唐，意兴萧索，有何妙处？后山明用其语，原非偶然。高在其语翻其意，更易四字，便觉气味深厚，此点石成金手段也。又如隋人尹式诗云：‘秋鬓含霜白，衰颜倚酒红。’老杜袭之为‘发短何须白，颜衰肯再红’，后山袭之为‘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同一袭用旧诗，而后山较胜老杜，以能加意炼句也。然自后山袭用之后，尹、白二诗不可再用。再有用者，不能高于后山，徒作偷语钝贼耳。”
郎士元《送李将军赴定州》：“双旌汉飞将，万里授横戈。春色临边尽，黄云出塞多。鼓鼙悲绝漠，烽戎隔长河。莫断阴山路，天骄已请和。”纪昀：“右丞‘黄云断春色’句以苍莽取神，此诗衍为二句，又以对照见意，繁简各有其妙。三、四警策。归愚谓不及右丞‘黄云断春色’句，未免好为高论。言各有当，此正以内外截然见意。”
杜工部《小寒食舟中作》：“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戴鹖冠。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方回：“沈佺期钓竿篇云：‘人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公加以斤斧，一变而妙矣。”
曾茶山《郡中吟怀玉山应真请雨未沾足》：“悯雨连三月，为霖抵万金。小垂开士手，足慰老农心。果欲千仓积，犹须一尺深。病夫浑不寝，危坐听佳音。”方回：“‘千仓’、‘一尺’对偶工。此乃熟读老杜诗，用其句，换一二字，声响便不同也。”纪昀：“此种议论，深误后生。盗句换字，即为善学老杜乎？”
曾茶山《秋雨排闷十韵》：“今夏久无雨，从秋却少晴。空蒙迷远望，萧瑟送寒声。衣润香偏著，书蒸蠹欲生。坏檐闻瓦堕，涨水见堤平。沟溢池鱼出，天低塞雁征。萤飞明暗庑，蛙闹杂疏更。醭时须焙，舟閒任自横。未忧荒楚菊，直恐败吴秔。夜永灯相守，愁深酒细倾。浮云会消散，鼓笛赛西成。”纪昀：“‘未忧’二句词意正大；从老杜‘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化出，而不见夺胎之迹，此为精于效古。”
白乐天《何处难忘酒》：“何处难忘酒，霜庭老病翁。暗声啼蟋蟀，干叶落梧桐。鬓为愁先白，颜为醉暂红。此时无一盏，争奈去留何？”方回：“‘发为愁先白’一联，后山略换数字，便锻铁成金，此又学者所当知也。”
梅圣俞《答高判官和唐店夜饮》：“露宿勤王客，相从月下来。黄流何日涨？绿酒暂时开。风定灯光烂，天高斗柄回。醉言多脱落，吾党不须猜。”纪昀：“渊明诗‘但恐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此翻其意，故云‘更高于渊明’，非谓诗高于渊明也。”
翁灵舒《幽居》：“蓬户掩还开，幽居称不才。移松连峤土，买石带溪苔。药信仙方服，衣从古样裁。本无官可弃，安用赋归来！”纪昀：“三、四从武功‘移花连蝶至，买石得云饶’套出，殊为钝手。”
曾茶山《所种竹鞭盛行》：“独绕篔簹径，令人喜欲颠。巳持苏老节，更着祖生鞭。旁舍应除地，新梢拟上天。真成时夜卵，煨茁想明年。”方回：“茶山此诗盖善学山谷猩猩毛笔诗者，所谓脱胎换骨也。苏节、祖鞭本无关于竹事，而以题观之，妙甚。‘夜卵’事本何关于食笋，亦妙之又妙者也。”冯舒：“脱胎换骨者，偷势也。若挦撦吞剥，一钝贼耳。凡所谓翻案法、脱胎法、换骨法，皆宋人梦中谵语。留一句于胸中，三生不能知诗。”
僧惠崇《访杨云卿淮上别墅》：“地近得频到，相携向野亭。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望久人收钓，吟余鹤振翎。不愁归路晚，明月上前汀。”方回：“三、四虽取前人二句合成此了，为人所诋。然善诗者能合二人之句为一联，亦可也。但不可全盗二句一联者耳。”纪昀：“放翁七律集杜联句，盖准此例。”许印芳：“放翁之前，陈简斋已沿此例，如伤春诗云：‘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上用太白句，下用少陵句是也。惠崇始创此例，大家如简斋、放翁，皆承用之。简斋伤春一联纪批云：‘配得恰好。’亦不以盗句为嫌也。三句用司空曙语，四句用刘长卿语。”

16．翻案

孔子老子相见倾盖，邹阳云，倾盖如故。孙侔与东坡不相识，以诗寄，东坡和云：“与君盖亦不须倾。”杜诗云：“忽忆往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苍苔，如何不饮令心哀！”东坡云：“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此即翻案法。
杜工部《舟中夜雪有怀庐十四侍御弟》：“朔风吹桂水，大雪夜纷纷。暗度南楼月，寒深北渚云。烛斜初近见，舟重竟无闻。不识山阴道，听鸡更忆君。”方回：“‘舟重竟无闻’，可谓善言舟中听雪之状。凡用事必须翻案。雪夜访戴，一时故实，今用为不识路而不可往，则奇矣。”纪昀：“翻案是诗之一法，‘必须’二字有病。”何义门：“落句又暗用‘梦中不识路’”。

17.点化

李端《巫山高》：“巫山十二峰，皆在碧空中。回合云藏月，霏微雨带风。猿声寒过涧，树色暮连空。愁向高唐去，清林见楚宫。”何义门：“点化‘云’、‘雨’两字，皆有‘高’字意，所以佳。”纪昀：“三、四点化‘云’、‘雨’字无迹。”
王半山《钟山西庵白莲亭》：“山亭新破一方苔，白帝留花满四隈。野艳轻明非傅粉，秋光深浅不凭杯。乡穷自作幽人伴，岁晚谁为静女媒。可笑远公池上客，却因秋菊赋归来。”纪昀：“次句‘白帝留花’四字点缀却俗。三、四凑砌不自然。结二句点化渊明事，即切‘白莲’，又切‘庵’，又切退居，可谓玲珑巧妙。”

18.偶合

岑参《巴南舟中夜书书事》：“渡口欲黄昏，归人争渡喧。近钟清野寺，远火点江村。见雁思乡信，闻猿积泪痕。孤舟万里外，秋月不堪论。”纪昀：“起二句暗合孟公。同时人，定非相袭。清妥之作，未为极笔。”
李商隐《少将》：“族亚齐安陆，风高汉武威。烟波别墅醉，花月后门归。青海闻传箭，天山报合围。一朝携剑起，上马即如来。”查慎行：“‘青海’、‘天山’，属对与老杜偶合。”何义门：“破题是宗子。人见其‘烟波’、‘花月’，不知其缓急可仗，如此或以自喻也。”纪昀：“出手微快，然自俊爽，通首写侠少之意，注家以为有刺者，非。”

19.蹈袭

梅圣俞《拟王维观猎》（晏相公坐中探赋）：“白草南山猎，调弓发指鸣。原边黄犬去，云外皂雕迎。近出长陵道，还看小苑城。聊从向来骑，回望夕阳平。”张载华：“诗家最忌蹈袭，凡遇一题，前有名作，慎勿轻率下笔。宛陵此诗，先生犹有微词。于东坡谢人见和前篇二首及定惠院海棠诗，不惮再三提命。阅刘梦得经伏波祠诗评语，尤为现身说法。学者遇此等题，与其效颦，毋宁藏拙，勿负先生一片婆心也。”

20．摹写

贾浪仙《江亭晚望》：“浩渺浸云根，烟岚出远村。鸟归沙有迹，帆过水无痕。望水知柔性，看山欲断魂。纵情犹未已，回马欲黄昏。”方回：“三、四似熟套，在浪仙时初出此句亦佳。后山效之，则无味矣。”纪昀：“凡佳句，一经再摹，便成窠臼，不但此二句。”

21.咏物

杜工部《萤火》：“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方回：“老杜诗集大成，于‘着题诗’无不警策。说者谓此诗‘腐草’、‘太阳’之句以讥李辅国。凡评诗，政不当如此刻切拘泥。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大丈夫耿耿者，不当为萤烛微光，于此自无相关。世之仅明忽暗不常者，又岂一辅国？则见此诗而自愧矣。学者观大指可也。”查慎行：“诗家赋物，毋论大小妍丑，必有比况寄托。即以拟人，亦未为失伦。如良马以比君子，青蝇以喻谗人，如此者不一而足。必欲取一事一人以实之，隘矣。此评能见大意，学者可以类推。”许印芳：“大家之诗，必非无为而作，小小咏物，亦有寓意。详味此诗语意，确系讥刺小人，但不可指实其人耳。若一指实，必有穿凿附会之病。且一直道破，味同嚼蜡。虚谷但观大指之说最当。”纪昀：“萤不昼飞，‘敢’者岂敢也。末句似自寓飘零之感。”许印芳：“末二语指小人积恶灭身言。措词和婉，有哀怜意，有警醒意，是真诗人之笔。晓岚解为‘自寓飘零之感’，与全诗语意不合，未可从也。以上四诗皆咏物体，故方氏选入‘着题类’。学者当于传神写意处细心体会，又当观其笔法变化各出机杼之妙。即一起笔点题，有顺有逆，有明有暗，顺与明常法也，可以常用；逆与暗变法也，可以参用。总之无一定之法，在学者善自领悟耳。”
杜工部《房兵曹胡马》：“胡马大宛名，锋稜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何义门：“第五，马之力。第六，马之德。”纪昀：“后四句撒手游行，不跼于题，妙。仍是题所应有，如此乃可以咏物。”
杜工部《画鹰》：“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条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冯班：“如此咏物，后人何处效颦？唐人只赋意，所以生动。宋人粘带，所以不及。”陆贻典：“咏物只赋大意，自然生动，晚唐便伤于纤巧。”查慎行：“全篇多用虚字写出画意。”何义门：“落句反醒画字，兜裹超脱。”纪昀：“起笔有神，所谓顶上圆光。五、六清出是画，‘何当’二字乃有根。”许印芳：“凡写画景，以真景伴说乃佳。此诗首联说画，次联说真，三联承首联，尾联承次联，其归宿在真景上，可悟题画之法。”
杜工部《孤雁》：“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里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何义门：“五六遥遥一雁在前，又隐隐一群在后，虚摹‘孤’字入神。亦自喻差池流落，远去王室也。”纪昀：“前半就孤雁意中写，三四自然。后半就咏孤雁者意中写，不着一分装点。结稍露骨；托之咏物，尚不甚碍耳。”许印芳：“全诗主意在第二句。三四固佳，五六尤沈刻。世人但知学三四之自然，往往流为浮滑浅率，正宜学五六以救之。结句‘野鸦’衬‘雁’，‘纷纷’衬‘孤’，题字无一落空，此法律谨严处。”
白乐天《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查慎行：“人但知三、四之佳，不知先有‘一岁一枯荣’句紧接上，方更精神。试置之他处，当亦索然。”
崔涂《孤雁》：“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暮雨相呼疾，寒塘欲下迟。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未必逢罾缴，孤飞自可疑。”纪昀：“‘相呼’则不孤矣，三句有病。‘寒塘’句不言孤而是孤，不言雁而是雁，此为句外传神。‘渚云’二句反衬出‘孤’字。结处展过一步，曲折深至，语切境真，寓情无限。”许印芳：“孤雁乃失偶之雁，而未尝无群，‘相呼’者呼其群也。晓岚訾之，非是。”
梅圣俞《燕》“涏涏双来燕，飞飞自舞空。轻如汉家后，斜避楚台风。半折撩沙嘴，相高接草虫。向人全不畏，切莫入吴宫。”方回：“‘如汉家后’，直用飞燕事。‘斜避楚台风’，本非燕事，而用之有情味。”纪昀：“此评好。此与朱子九日诗‘短发无多休落帽，长风不断且吹衣’同一笔妙。意致自佳。三句太犯义山‘轻于赵皇后’句。五、六摹写入细，不可移掇别鸟。吴宫燕事出太白诗，冯氏抹之未是。‘汉’、‘楚’、‘吴’连用亦杂。”
曾茶山《种竹》：“近郊蕃竹树，手种满庭隅。余子不足数，此君何可无。风来当一笑，雪压要相扶。莫作封侯想，生来鄙木奴。”方回：“此诗用‘余子不足数’以对‘何可一日无此君’，乃真竹诗，盖斡旋变化之妙。‘风来当一笑’，曲尽竹态。‘雪压要相扶’，亦奇句也。尾句‘鄙木奴’事，用得尤佳。”纪昀：“渭川千亩竹与千户侯等，用来不错。”
杜工部《野人送樱桃》：“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携赠满筠笼。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方回：“野人尝云：‘惟樱桃既摘，不可易器。青柄一脱，则红苞破而无味。’老杜既得此三昧，又下一句有万颗匀圆之讶，古今绝唱。‘写’字见曲礼，谓传他器。”纪昀：“绝唱不在此句。后四句龙跳虎卧之笔，而虚谷不赏，琐琐讲一‘破’字，盖其法门如是，只于小处着工夫。”冯舒：“一篇主意，只将‘也自’二字轻轻点出。必也寻眼于诗，此或可以当之。讶其匀圆之同，亦‘也自’意，只句拙。”纪昀：“通篇诗眼在‘也自’、‘忆昨’、‘此日’六字。古人所用意者如此，不必以一、二尖新之字为眼。‘也自红’三字已包尽后四句，此一篇之骨。”许印芳：“此诗之妙有三：一在章法倒装，不肯平铺直叙；一在前半俱对赐樱桃着笔，不肯呆写题面；一在后半大开大合，不肯为律所缚。此皆律诗出奇制胜处，学者宜细心体会也。”
李义山《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花年。庄周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暧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方回：“缃素杂记谓东坡云：‘中四句适怨清和也。’凡前辈琴、阮、筝、琵琶等诗，少有律体，而多古句，大率譬喻也不过如此耳。备见渔隐丛话。”冯舒：“义山又有句云：‘锦瑟长于人’，则锦瑟必是妇人。或云令狐楚妾也，则中四句了然可辨，不过云此有泪明珠、生烟暧玉耳。宋人梦说何足道！”冯班：“令狐公玉溪之师，若盗其妾，岂堪入韵？此是李集第一首，读如东坡解，方是。”查慎行：“是章解者纷纷，愚独谓此义山丧偶诗也。观起两语，其原配亡时，年二十五。瑟本二十五弦，断则成五十弦矣。此特借题寓感，解者必从锦瑟着题，苦苦牵合，读到结处，如何通得去？有识者试以鄙言思之，全首打成一片矣。”张载华：“蒿庐夫子笺注玉溪生诗六卷，又年谱考证丛说凡数卷，惜书垂成而卒，详见先兄含广所篡带经堂诗话附识中。其于全诗，疏通证明，足为玉溪功臣。至‘一篇锦瑟解人难’，渔洋先生固尝云尔。夫子详玩诗意，参考旧评，笺注尤为明晰。忆昔饫聆绪言，抱此残编，徒深侯芭之痛。注多不及备录，今略识笺语及丛说于左。杨守知致轩氏曰：此悼亡之作，锦瑟以喻夫妇。徐氏曰：此悼亡诗也。意亡者善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一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按：杜甫诗：‘暂醉佳人锦瑟傍。’义山集中言锦瑟凡四，如寓目诗云：‘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房中曲云：‘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皆足为悼亡明证。又有‘锦瑟惊弦破梦频’之句。亦可与此章之意互相发也。题名锦瑟，义取断弦，无可疑者。或因古瑟本五十弦，故于首句，次句尚多别解。不知既曰‘无端’，则是变出意外，断言已断之后，非犹未破之时矣。三、四‘庄生’、‘望帝’，皆谓生者也。往事难寻，竞同蝶梦；哀心莫寄，唯学鹃啼耳。五、六‘珠’、‘玉’，以喻亡者也。‘月明’、‘日暧’，岂非昔人所谓美景良辰；今则泉路深沉，徒有鲛人之泪，形容缥渺，已如吴女之烟矣。盖即珠沉、玉碎之意也。结意又进一层，义山惯用此法。徐氏曰：‘蝴蝶’、‘杜鹃’言已化去也。误甚。程笺谓生者辗转结想，唯有迷晓梦于蝴蝶；死者魂魄能归，不过托春心于杜鹃。殆与徐氏同其谬。徐解五、六两句云：‘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已葬也。义亦可通，而其说未畅。唯释末二句云：此情岂待今日始成追忆乎？只是当时生存之日，已常忧其至此而预为惘然矣。最为明晰。又云：意其人必婉转而多病，故云然也。似乎太泥。按：秦嘉赠妇诗曰：‘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多早至，欢会常苦晚。’又曰：‘伤我与尔身，少小惧茕独。既得结大义，欢乐苦不足。’此诗结联似即此意，余见丛说。初白先生以锦瑟为悼亡诗，确不可易。同时若徐氏、若杨氏，近日若程氏、若姚氏，其说尽符。然余观王渔洋先生哭张宜人诗云：‘锦瑟年华西逝波，寻思往事奈君何？’龚尚书芝麓和韫林集中悼亡夫人诗亦有‘尘生锦瑟倚空床’之句，则前贤早作是解矣。义山一生丧偶者再，集中悼亡之诗颇多，可确指其为茂元女而作者，不过十之四、五耳。若锦瑟诗、房中曲所悼，未审何人。然初白先生既云原配，更以回中牡丹诗推之，疑非茂元之女矣。盖义山自大中五年后，未闻复至陇西、安定间也。致轩误认诗中新知皆指茂元，故语多胶柱（西亭注：胶住瑟上的弦柱，以致不能调节音的高低。比喻固执拘泥，不知变通），岂义山于原配之殁，独无遗之悲耶？李安溪云：凡诗句以虚涵两句见妙。盖二意归于一意，而著语以虚涵取巧，诗家法也。因举少陵数联证之。柳南随笔称为向来言诗者所未及。余观唐贤诗中，自少陵外，唯玉溪生深得此法。即如‘沧海’、‘蓝田’一联，沧海月明而珠偏有泪，蓝田日暧而玉已生烟，下三字与上四字似作反照。此一说也。唯沧海月明，故明珠有泪，唯蓝田日暧，故暧玉生烟。又一说也。兼此二说，语意方妙。盖一句中既并用两事，而每句内又各涵两义，宜当时有‘獭祭’之号。后世欢郑笺之难矣。论诗与论文不同，故一句中不妨含蓄两意。随人自领，即严沧浪所谓‘如水中月，如镜中花，言有尽而意无穷’者也。此诗‘珠有泪’、‘玉生烟’，余向时以珠沉、玉碎释之，不取徐氏哭之之解，缘第四句中已有悲哭意耳。程午桥笺，颇与余合，但将珠、玉二字俱贴定亡者说，毕竟说煞，其义未圆。按本集重祭外舅文有‘植玉求归，已轻于旧日；泣珠报惠，宁尽于兹辰’一联，用事既同，取义恐亦相类。又读昔贤‘居人下珠泪’、‘意愁珠泪翻’等语，及近时王渔洋先生悼亡诗云：‘方诸万点鲛人泪，洒向穷泉竟不闻。’转觉徐氏所解，较似直载矣。悉疑‘珠有泪’句合用活看，意味更长，然以此益难义山诗之深妙。‘一篇锦瑟解人难’，益信。”何义门：“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纪昀：“此借锦瑟起兴，非咏锦瑟。虚谷入之‘着题’，误信黄朝英之说耳。此诗偶编集首，元遗山遂拈为论端，说者相沿，愈凿愈谬。其实不过追忆旧欢之作，集中不一而足，无庸独执此一篇纷纷聚讼。”许印芳：“义山诗，常病晦僻，故元遗山（王士稹）论诗绝句云：‘一篇锦瑟解人难。’正嫌其晦僻也。此诗解者不一，缃素杂记解为直咏锦瑟以适怨清和，分配中四句，托苏、黄间答以实之。许彦周诗话：‘适、怨、清、和’，一作‘感、怨、清、和’，云令狐楚侍儿能弹此四曲。唐诗记事又谓锦瑟乃人名，令狐楚之青衣也。或又谓义山未亲事楚，必楚子绹之青衣，皆妄为之说者也。朱长孺曰：此与‘锦瑟长于人’同意，非赋锦瑟也。钱木庵曰：此悼亡诗也。琴瑟喻夫妇，起句取断弦之义。瑟止二十五弦，一断为二，则五十矣。弦分五十，柱仍二十五数，抚瑟之柱而思华年，意其人二十五岁而卒也。结言此情岂待今日追忆，当生存时，固已忧其至此，意其人必婉约善病也。冯孟亭曰：悼亡是此诗定论，木庵解起结有理。予谓：三句取物化之义。四句谓身在蜀中，托物寓哀。五、六抚今思昔，五句思其明眸，六句思其美色，下文所谓追忆也。又引何义门语云：三、四悲其遽化异物，五、六又悲其不能复起之九原也。此解亦可。”
罗隐《牡丹》：“落尽深红始见花，花时比屋事豪奢。买栽池馆恐无地，看到子孙能几家。门倚长衢攒绣毂，幄笼轻日护香霞。歌钟满座争欢赏，肯信流年鬓有华。”何义门：“‘落尽春红’四字已伏流年冉冉，后四句从‘看’字来，正形容其奢且愚也。第四句若在落句便无味，此唐、宋分歧处。佳在后半。”
郑谷《鹧鸪》：“暧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唤湘江曲，苦竹丛深春日西。”查慎行：“如此咏物，方是摹神。结处与三、四意重。”何义门：“‘烟芜’二字敏妙，鹧鸪飞最高，今乃戏平芜之上，只为行不得也。‘烟’字与‘雨昏’、‘日西’亦节节贯注。”
郑谷《海棠》：“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壶与赋诗。艳丽最宜新着雨，妖娆全在欲开时。莫愁粉黛临窗懒，须信丹青点笔迟。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胡蝶宿深枝。”方回：“三、四似觉下句偏枯，然亦可充海棠案祖也。末句有风味，恨不得如是蝶之宿是花。别有绝句云：‘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情为发扬。’又和路见海棠中二联云：‘一枝低带流莺睡，数片狂和舞蝶飞。堪恨路长移不得，可无人与画将归。’亦新美。” 何义门：“起句妙绝，便知是海棠。冯班云：‘须信’一作‘梁广’。梁广善画方回花木，与莫愁两人名对。”纪昀：“三、四似小有致，终是卑靡之音。”
李远《失鹤》：“秋风吹却九皋禽，一片闲云万里心。碧落有情空怅望，瑶台无路可追寻。来时白雪翎犹短，去日丹砂顶渐深。华表柱头留语后，更无消息到如今。”方回：“仅可讽咏，八句皆佳。”
李文正《仙客》：“胎化仙禽性本殊，何人携尔到京都。因加美号为仙客，称向闲庭伴野夫。警露秋声云外远，翘沙晴影月中孤。青田万里终归去，暂处鸡群莫叹吁。”方回：“太宗丞相李昉，谥文正。所畜五禽，名五客。‘仙客’，五客中之一也。鹤曰‘仙客’。诗最佳者尾句。雪客，鹭；闲客，白鹇，又陇客；南客，孔雀；西客，鹦鹉；次之。”纪昀：“尾句浅露之甚，而以为最佳，矫语高尚之习气耳。”
杨文公《梨》：“繁花如雪早伤春，千树封侯未是贫。汉苑谩传庐橘赋，骊山谁识荔枝尘。九秋青女霜添味，五夜方诸月溜津。楚客狂酲嘲己醉，水风犹自猎汀萍。”纪昀：“‘汉苑’一联作五、六已嫌浅俗，作三、四则未入题，而先空赞尤为非法。五、六虽‘昆体’而却警切。”方诸，承露盘也。以大蛤为之，向月取水，谓之“阴燧”。
宋元宪《落花》：“一夜春风拂苑墙，归来何处剩凄凉。汉皋珮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泪脸补痕烦獭髓，舞台收影费鸾肠。南朝乐府休赓曲，桃叶桃根尽可伤。”查慎行：“鸾鸟见镜而舞，第六句炼句未工。”宋景文《落花》：“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沧海客归珠有泪，章台人去骨遗香。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方回：“宋郊字伯庠，后改名庠，字伯序。皇祐宰相，谥元宪。弟子京。翰林学子，谥景文。夏英公竦守安州，兄弟以布衣游学席上，赋此二诗，英公以为有台辅器。后元宪状元，景文甲科同榜，天下以为二宋。其诗学李义山。李义山落花诗：‘落时犹自舞，扫后更余香。’亦妙，乃此诗三、四之祖。”纪昀：“三、四殊俗。结乃神似玉溪，余皆貌似也。”
王半山《酴醚金沙二花合殿》：“相扶照水弄春柔，发似矜夸敛似羞。碧合晚云霞上起，红争朝日雪边流。我无丹白知如梦，人有朱铅见即愁。疑此冶容诗所忌，故将樛木比绸缪。”方回：“真诰第三卷：‘丹白存于胸中，则真感不应。’谓**之感，男女之想也。樛木诗言木枝下垂，故葛荔藟得而附之，以譬后妃不忌众妾。”
黄山谷《观王主簿酴醾》：“肌肤冰雪薰沉水，百草千花莫比方。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风流彻骨成春酒，梦寐宜人入枕囊。输与能诗王主簿，瑶台影里据胡床。”方回：“前辈谓花诗多譬以美妇人。此乃以美丈夫为比，自山谷始。五、六前五言之意，宜并观之。为此等诗，格律绝高，万钧九鼎，不可移也。”纪昀：“荀令不以美闻，特点染香字耳。诗殊浅近，评太过。”
刘屏山《次韵张守酴醾》：“荣华休笑白头翁，且对芳辰赏丽丛。十万青条寒挂雨，三千粉面笑临风。莫将拟雪才情赋，合与观梅兴味同。只恐春归有余恨，典型犹在酒杯中。”方回：“‘十万青条’、‘三千粉面’，佳句也。”纪昀：“不好处在 ‘十万’、‘三千’，装点无味。又‘青条’用赋，‘粉面’用比，尤不合格。”
曾茶山《荔子》：“异方风物鬓成斑，荔子尝新得破颜。兰蕙香浮襟解后，雪冰肤在酒酣间。绝知高韵倾瑶柱，未觉丰肌病玉环。似是看来终不近，寄声龙目仅追攀。”查慎行：“三用‘罗襟既解，彻闻香泽’，四用‘姑射仙人，肌肤若雪’。烹炼入化。”纪昀：“此便高雅。四句‘在’字滞相。”
范石湖《州宅堂前荷花》：“凌波仙子静中芳，也带酣红学醉狂。有意十分开晓露，无情一饷敛斜阳。泥根玉雪元无染，风叶青葱亦自香。想得石湖花正好，接天云锦画船凉。”纪昀：“中四句皆好。‘醉狂’不似荷花。七句倒托出州宅。”
尤遂初《海棠盛开》：“两株芳蕊傍池阴，一笑嫣然抵万金。火齐照林光灼灼，彤霞射水影沉沉。晓妆无力燕支重，春醉方酣酒晕深。定自格高难着句，不应工部总无心。”方回：“尤延之诗多淡，此诗独艳。盖海棠乃艳物，不可以淡待之也。‘酒晕’一作‘酒醴’，出前汉董贤传，注谓酒在醴中。” 纪昀：“此论深微，可以类推。起好，三、四俗格，五、六乃有致，结落套。海棠韵胜非格胜，‘格’字只可言梅。”

22.自然

白乐天《晓上天津闲望偶逢卢郎中张员外携酒同倾》：“上阳宫里晓钟后，天津桥头残月前。空阔境疑非下界，飘遥身似在寒天。星河隐约初生日，楼阁葱笼半出烟。此处相逢倾一盏，始知地上有神仙。”方回：“诗律不必高，但亦自然。”纪昀：“自然者，天机所到，非信手趁韵之谓。如以浅易为自然，失之远矣。”
宋景文《城隅晚意》：“寥寥天意晚，稍觉井闾闲。水落呈全屿，云生失半山。牛羊樵路暗，灯火客舟还。瞑思输凫鹄，归飞沆漭间。”纪昀：“妙在自然，所以不纤。不失雅音。”
王右丞《辋川闲居》：“一从归白社，不复到青门。时倚檐前树，远看原上村。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寂寞于陵子，桔槔方灌园。”纪昀：“‘青’、‘白’字究是重复，不可为训。诗则净气迎人，自然超妙，不能以小疵废之。三、四自然流出，兴象天然。”
贾浪仙《题李凝幽居》：“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方回：“此诗不待赘说，‘敲’、‘推’二字待昌黎而后定，开万古诗人之迷。学者必如此用力，何止‘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耶？”冯班：“‘池边树’，‘边’，集作‘中’，较胜。诗人玉屑引此亦作中。‘池中树’，树影在池中也。后人不解，改作‘边’字，通句少力。”纪昀：“冯氏以‘池边’作‘池中’，言树影在池中，若改作‘边’字，通句少力。不知此十字正以自然，故入妙。不应下句如此自然，上句如此迂曲。‘分’字、‘动’字，着力炼出。”
张宛正《二十三日立秋夜行泊林里港》：“淅淅晓风起，孤舟愁思生。蓬窗一萤过，苇岸数蛩鸣。老大畏为客，风波难计程。家人夜深语，应念客犹征。”方回：“宛正诗大抵不事雕凿，自然有味。”纪昀：“三、四天然清远。结句太犯香山‘料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游人’意。”文潜诗虽不入唐，然笔致清秀，犹与风雅相近。不若后山伪为苍老，而实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去唐千里而远也。
张宛正《发长平》：“归舟川上渡，去翼望中迷。野水侵官道，春芜没断堤。川平双桨上，天阔一帆西。无酒消羁恨，诗成独自题。” 方回：“虽自然，无不工处。”纪昀：“此评七字初看如不贯串，细玩乃甚精密。盖贪自然者，多涉率易粗俚。自然而工，乃真自然矣。”许印芳：“晓岚此论当矣，而义有不尽。盖自然乃文字美名，实文字老境。功候未深，必不能到。初学宜用艰苦工夫，以洗炼为主，久而精力?满，出之裕如，渐近自然，方臻妙境。若入手即求自然，必有粗率病，且有油滑病。人皆知粗率油滑之为病，不知病根即在妄求自然。更有身受其病，迷而不悟，反笑他人用力艰苦，引古人以自夸者。夫古人流传之作，大段自然，岂知其自然皆自艰苦来乎？不识本来之艰苦，但见眼前之自然，摹古益久，去古益远，终身无成就之日。如此者吾屡见其人矣，初学当以为戒。”
贺方回《秦淮夜泊》：“官柳动春条，秦淮生暮潮。楼台见新月，灯火上双桥。隔岸开朱箔，临风弄紫箫。谁怜远游子，心斾正摇摇。”纪昀：“前四句写得生动，自然秀丽，雅称秦淮。”
刘长卿《月下呈张秀才》：“自古悲摇落，谁家奈此何。夜萤偏傍枕，寒鸟数移柯。向老三年谪，当秋百感多。贫家唯有月，空愧子猷过。”纪昀：“天然涌出，格韵浑成。”西亭： “王羲之之子王徽之字子猷。**竹，曾说：‘何可一日无此君！’居会稽时，雪夜泛舟剡溪，访戴逵，至其门不入而返。人问其故，则曰：‘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刘长卿《北归次秋浦界清溪馆》：“万里猿啼断，孤村客暂依。雁过彭蠡暮，人向宛陵稀。旧路青山在，余生白首归。渐知行近北，不见鹧鸪习。”纪昀：“三、四自然清远。首二句一作‘万古啼猿后，孤城落日依’。此本不可从。”
贾浪仙《送贺兰上人》：“野僧来别我，略坐傍泉沙。远道擎空钵，深山踏落花。无师禅自解，有格句堪夸。此去非缘事，孤云不定家。”纪昀：“三、四天然清远，惜六句太鄙浅。”
僧保暹《宿宇昭师房》：“与我难忘旧，多期宿此房。卧云归未得，静夜话空长。草际沉萤影，杉西露月光。天明共无寐，南去水茫茫。”纪昀：“五、六自是刻意做出，而妙极自然。上接‘静夜’，下接‘天明’亦极细致。异乎先得两句，而首尾生嵌。”

23.浑成

王右丞《晚春严少尹诸公见过》：“松菊荒三径，图书共五车。烹葵邀上客，看竹到贫家。雀乳先春草，莺啼过落花。自怜黄发暮，一倍惜年华。”纪昀：“句句清新而气韵天成，不见刻画之迹。五、六赋中有比，末句从此过脉，浑化无痕。”宋玉赋：“逆旅之女谓之曰：‘上客远来，无乃饥事。’乃饮雕胡之饭，烹露葵之羹以食之。”雕胡，即茭白；露葵，即蒪菜，即莼菜。
郭良《早春寄朱放》：“山晓旅人去，天高秋气悲。明河川上没，芳草露中衰。此别又千里，少年能几时？心知剡溪路，聊且寄前期。”纪昀：“一气浑成，此为高格。此种诗何字是眼？末二句一作‘青冥剡溪路，心与谢公期’，较更浑成。”
宋之问《新年作》：“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已似长沙傅，从今又几年。”纪昀：“三四乃初唐之晚唐，似从薛道衡人日思归诗‘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化出，三四二句，渐以心思相胜，非复从前堆垛之习矣。妙于巧密而浑成，故为大雅。”
贾浪仙《原上秋居》：“关西又落木，心事复如何？岁月辞山久，秋霖入夜多。鸟从井口出，人自岳阳过。倚杖聊闲望，田家未剪禾。”纪昀：“起四句一气浑成，五、六亦自然，惟结处无味。”
杜工部《久客》：“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衰颜聊自哂，小吏最相轻。去国哀王粲，伤时哭贾生。狐狸何足道，豺虎正纵横。”李天生：“语自浑成，故不伤议论。”

24.真切

柳子厚《别舍弟宗一》：“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纪昀：“语意浑成而真切，至今传颂口熟，仍不觉其滥。”许印芳：“语意真切，他人不能剿袭，故得历久不滥。末句‘烟’字当是‘边’字，因与次句重复，故改之。然或改次句以就末句，或改末句以就次句，皆宜更易词语，方能使两句完好，乃不肯割爱，但改重复之字，牵一‘烟’字凑句，此临文苟且之过也。”

25．雄厚

陈子昂《晚次乐乡县》：“故乡杳无际，日暮且孤征。川原迷旧国，道路入边城。野戍荒烟断，深山古木平。如何此时恨，噭噭夜鸣猿。”方回：“盛唐律，诗体浑大，格高语壮。晚唐下细工夫，作小结果，所以异也。”纪昀：“此种诗当于神骨气脉之间，得其雄厚之味。若逐句拆看，即不得其佳处。如但摹其声调，亦落空腔。‘野戍’句同《岘山怀古》诗，惟第四字少异，亦未免自套。（按：据此详之，所谓套者，乃套用旧意、旧句、旧语之意。）”许印芳：“论诗工拙，能见其大，足破流俗猥琐之谈。…至逐句拆看，起联点题，峭拔而有神。三承首句，‘迷’字应‘杳’字。四承次句，‘入’字应‘征’字。五、六承‘边城’说，‘深山’句景真语新，‘平’字妙在浑老。七、八句回应起联，结归旅况，用‘如何’字，便不平直。如此拆开细讲，方见句法、字法，以及起伏照应诸法。而章法之妙，因此可见。气体神骨，亦不落空矣。凡古人好文字，大者含元气，小者入无间，合看大处见好，拆看细处又见好，方是真正妙手。若不而入细，便是粗材，本领必多欠缺处。推之为人行事，无不皆然。后人学诗，果能如古人细针密缕，丝丝入扣，必有自出精神，逼肖古人处，断不至徒摹声调，坠落空腔。凡学盛唐而落空腔者，由于自矜，眼大如箕，而不能心细如发也。”
姜光彦《已酉中秋任才仲陈去非会岳阳楼上酒半酣高谈大笑行草间出诚一时俊游也为赋之》：“岳阳楼高几千尺，俯视洞庭方酒酣。万顷波光天上下，两山秋色月东南。兴来鸾鹄随行草，夜永鱼龙骇笑谈。我欲烦公钓鳌手，尽移云水到松庵。”纪昀：“气象雄迈，足称此题。结亦别致。”

26．老健

陈后山《别乡旧》：“数有中年别，宽为满岁期。得无鱼口厄，聊复雁门踦。齿脱心犹壮，秋清意自悲。平时郡文学，邓禹得三为。”纪昀：“五、六本常语而异常老健。”
张宛正《北桥送客》：“桥上垂杨系马嘶，桥头船尾插红旗。船来船去知多少，桥北桥南长别离。亭上几倾行客酒，游人自唱少年词。百年回首皆陈迹，浮世飘零亦可悲。”纪昀：“本色老健。前四句恣逸特甚，然不是率笔，故佳。六句好在对面落墨，感慨殊深。”
王半山《葛溪驿》：“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灭照秋床。病身最觉风霜早，归梦不知山水长。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纪昀：“老健深稳，意境殊自不凡。三、四细腻，后四句神力圆足。”许印芳：“此旅宿感怀而赋诗也。首联伏后六句，无一闲字，‘病身’、‘归梦’、‘起坐’、‘耳闻’，从‘床’字生出。‘风霜’、‘岁时’、‘鸣蝉’、‘黄叶’，从‘秋’字生出。山水之长、天地之色、桐叶之黄，在灯月中看出。早觉不知、慷慨凄凉、乱耳之情，在月昏灯明中悟出。‘正抱’二字，与‘漏未央’相应。此则点明赋诗之时，收束通篇也。后六句紧跟‘秋床’来，而五句又跟三句，六句又跟四句，七句又紧跟五、六来，故用一‘更’字，八句则紧跟七句，乃一定之法。诗律精细如此，而气脉贯注，无隔塞之病，加之风格高老，意境沈深，半山学杜，此真得其神骨矣。”
刘梦得《再授连州到衡阳酬赠别》：“去国十年同赴召，湘江千里又分歧。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纪昀：“此应酬柳子厚诗，笔笔老健而深警，更胜子厚原唱。七句绾合得有情。”
曾茶山《雪作》：“卧闻霰集却无声，起看阶前又不能。一夜纸窗明似月，多年布被冷如冰。履穿过我柴门客，笠重归来竹院僧。三白自佳清亦好，诸山粉黛见层层。”纪韵：“浅语，却极自然；熟语，却不陈腐。此为老境。不甚作意，比苏、黄诸作却自然。”
陈后山《寄文潜无咎少游三学士》：“北来消息不真传，南度相忘更记年。湖海一舟须此老，蓬瀛方丈自非仙。数临黄卷聊遮眼，稳上青云小着鞭。李杜齐名吾岂敢，晚风无树不鸣蝉。”纪昀：“峭健而不乏姿韵。结得别致。”

.27.深稳

晁叔用《感梅花忆王立之》：“王子已仙去，梅花空自新。江山余此物，海岱失斯人。宾客他乡老，园林几度春。城南载酒地，生死一沾巾。”纪昀：“似平易而极深稳，斯为老笔。”
顾非熊《送朴处士归新罗》：“少年离本国，今去已成翁。客梦孤舟里，乡山积水东。鳌沉崩巨岸，龙斗出遥空。学得中华语，将归谁与同？”纪昀：“前四句自深稳。五、六句极力撑开，欲为雄阔之词，而转觉奄奄不精采。惜别意多在对面落笔，好。”
王元之《病起思归》：“四十为郎非不偶，况曾题笔直瀛洲。明时遇主谁甘退，白发侵人自合休。梦得蹉跎因出郡，薛能诗什耻监州。春来病起思归甚，未敢飞章达冕旒。”纪昀：“元之诗学白。此二诗和平清稳，乃胜乐天。三、四深稳，诗人之笔。“

28.浅易

姚合《赏春》：“闲人只是爱春光，迎得春来喜欲狂。买酒恐迟令走马，看花嫌远自移床。娇莺语足方离树，戏蝶飞高始过墙。颠倒醉眠三四日，人间万事不思量。”方回：“中四句皆工，起句皆散诞放旷。然只是器局小，无感慨隽永味。”冯班：“腹联极妙。‘江西’人岂能如此隽永？大抵诗粗则少味，瘦则味涩也。”查慎行：“此之谓浅易。”
白乐天《长乐亭留别》：“灞浐风烟涵谷路，曾经几度别长安。昔时蹙促为迁客，今日从容自去官。优诏幸分四皓秩，祖筵惭继二疏欢。尘缨世网重重缚，回顾方知出得难。”纪昀：“通体浅易，结尤粗率。伧气。中四句是碎非工。”
韩致尧《秋深闲兴》：“此心兼笑野云忙，甘得贫闲味甚长。病起乍尝新橘柚，秋深初换旧衣裳。晴来喜鹊无穷语，雨后寒花特地香。把钓覆棋兼举白，不离名教可颠狂。”冯班：“四句‘旧衣’当作‘熟衣’，夏时所着谓之生衣，故秋来换者曰‘熟’，方君不知，而改作“旧”，误矣。”纪昀：“语亦浅薄，尚未似秦、伍二诗之琐纤。次句浅率。”
杜工部《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兴，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故着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许印芳：“诗于江水如海，全未着笔。五六虽说水，却是常语，不称如海之势，故晓岚贬之。起二句立志甚高，然必说破，便嫌浅露。次句尤嫌火气太重，大非雅人吐属。此等皆不可学。”
戎昱《和蕃》：“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然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查慎行：“与崔涂过昭君故宅寄慨略同。五、六太浅。”纪昀：“太直太尽，殊乖一唱三叹之旨。”
白乐天《看嵩洛有叹》：“今日看嵩洛，回头叹世间。荣华急如水，忧患大于山。见苦方知善，经忙始变闲。未闻笼里鸟，飞去肯飞还。”纪昀：“语皆鄙浅。香山格本率易，此又率易之尤者也。”
姚合《赠张质山人》：“先生居处僻，荆棘与墙齐。酒好宁论价，诗狂不着题。烧成度世药，踏尽上山梯。懒听闲人语，争如谷莺啼。”纪昀：“此‘着’字作‘安’字解，言诗惟兴到即吟，不似他人定安题目耳。虚谷解谬。四句粗野，五、六太率易，结亦粗野。”

29.沉着

杜工部《春望》：“国破山河在，春城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纪昀：“语语沉着，无一毫做作，而自然深至。”
陈简斋《送熊博士赴瑞安令》：“衣冠袞袞相逢处，草木萧萧未变时。聚散同惊一枕梦，悲欢各诵十年诗。山林有约吾当去，天地无情子亦饥。笑领铜章非失计，岁寒心事欲深期。”纪昀：“语语沉着。”
刘梦得《蜀先主庙》：“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纪昀：“句句精拔。起二句确是先主庙，妙似不用事者。后四句沉着之至，不病其直。”
陈止斋《止斋即事》：“教子时开卷，逢人强整襟。最贫看晚节，多病得初心。地僻茭莲好，山低竹树深。寄声同燕社，明日又秋砧。”纪昀：“三、四沉着深至语。不袭古人，而直逼古人，非寻常议论为诗之比。才高人以余力为诗，亦自胜人，然毕竟不能深细。昌黎之诗亦然，不但止斋也。”
吕居仁《雨后至城外》：“日日思归未就归，只今行露已沾衣。江村过雨蓬麻长，野水连天鹳鹤飞。尘务却嫌经意少，故人新更得书稀。鹿门纵隐犹多事，苦向人前说是非。”纪昀：“三、四清远，七、八沉着。此居仁最雅洁之作。”
吴融《金楼感事》：“太行和雪叠晴空，二月郊原尚朔风。饮马早闻临渭北，射雕今欲过山东。百年徒有伊川叹，五利宁无魏绛功。日暮长亭正愁绝，哀笳一曲戍烟中。”纪昀：“音节宏亮而沉雄，五代所少。”
杜工部《可惜》：“花飞有底急，老去愿春迟。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何义门：“生前酒，身后名，吾自兼之。然少壮虽可惜，何尝不可同渊明之任达也。”纪昀：“前四句沉着，后四句又入率易。”

30.抑扬顿挫

李商隐《筹笔驿》：“鱼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甫吟成恨有余。”何义门：“议论固高，尤当观其抑扬顿挫，使人一唱三叹，转有余味。第一句，扬。第二句，驿。第三句，抑。第四句，起‘恨’字。第五句，扬。第六句，抑。第七句，对驿。第八句，对筹笔。”纪昀：“起二句斗然抬起，三、四句斗然抹倒，然后以五句解首联，六句解次联，此真活杀在手之本领，笔笔有龙跃虎卧之势。‘他年’乃当年之谓，言他时经其祠庙，恨尚有余，况今日亲见行兵之地乎？亦加一倍速法，通篇无一钝置语。”许印芳：“沈郁顿挫，意境宽然有余，义山学杜，此真得其骨髓矣。笔法之妙，纪批尽之。又范元实诗眼云：文章贵向众中杰出，任赋一事，工拙易见，予入蜀，过筹笔驿，见石曼卿诗云：‘意中流水远，愁外旧青山。’二语脍炙人口，然有山水处便可用，不必筹笔驿也。殷潜之与小杜诗甚健丽，亦无高意。惟义山诗猿鸟云云。简书，盖军中约束，储胥，盖军中藩篱。诵此两句，使人凛然复见孔明风烈。至于管乐云云，属对亲切，有自有议论，他人不及也。沈归愚云：‘瓣香在老杜，故能神完气足，边幅不窘，六句对法活变。’”
杜工部《春日江村》：“农务村村急，春流岸岸深。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茅屋还堪赋，桃源自可寻。艰难贱生理，飘泊到如今。”“迢递来三蜀，蹉跎有六年。客身逢故旧，发兴自林泉。过懒从衣结，频游任履穿。藩篱无限景，恣意买江天。”“种竹交加翠，栽桃烂熳红。经心石镜月，到面雪山风。赤管随王命，银章付老翁。岂知牙齿落，名玷荐贤中。”“扶病垂朱绂，归休步紫苔。郊扉存晚计，幕府愧群材。燕外晴丝卷，鸥边水叶开。邻家送鱼鳖，问我数能来。”“群盗哀王粲，中年召贾生。登楼初有作，前席竟为荣。宅入先贤传，才高处士名。异时怀二子，春日复含情。”方回：“此五诗成都草堂作，依严武为工部参谋时也。末篇引王粲登楼、贾谊‘前席’事，盖谓信美而非吾土，如依刘表而非其心，犹有意贾生之召也。故他是诗曰：‘白头趋暮府，深觉负平生。’或问老杜诗如此等篇，细观似亦平易。自山谷起学老杜，而后山继之。‘山谷学老杜而不为’，此后山之言也，未知不为如何？后山诗步骤老杜，而深奥幽远，咀嚼讽咏，一看不可了，必再看，再看不可了，必至三看、四看，犹未深晓何如者耶？曰：后山述山谷之言矣，譬之弈焉，弟子高师一着，如及其师。老杜诗所以妙者，全在阖辟顿挫耳，平易之中有艰苦。若但学其平易，而不从艰苦求之，则轻率下笔，不过如元、白之宽耳。学者当思之。”纪昀：“此论深窥工部笔法，然又须知何以能阖辟顿挫。”
陆放翁《晚春感事》：“少年骑马入咸阳，鹘似身轻蝶似狂。蹴鞠场边万人看，秋千旗下一春忙。风光流转浑如昨，志气低摧只自伤。日永东斋淡无事，闭门扫地独焚香。”纪昀：“惟其太熟，一笔泻出，所以全无顿挫停蓄之致。”
陈简斋《除夜》：“城中爆竹已残更，朔吹翻江意未平。多事鬓毛随节换，尽情灯火向人明。比量旧岁聊堪喜，流转殊方又可惊。明日岳阳楼上去，岛烟湖雾看春生。”许印芳：“律诗为排偶所拘，最易板滞。欲求生动，贵用抑扬顿挫之笔。此诗中四句可以为法。凡高手律诗亦多用此法，学者细心体会，当自知之。”
杜工部《九日蓝田崔氏庄》：“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方回：“以予观之，诗必有顿挫起伏，又谓起句以‘自’对‘君’，亦是对句。殊不知‘强自’二字与‘尽君’二字，正是着力下此，以为诗句之骨、之眼也，但低声抑之读，五字却高声扬之读，二字则见意矣。三、四融化落帽之事甚新。末句‘子细看茱萸’超绝千古。此老杜九日七言律四首，取两首入变体诗中。今列二。此诗在未入蜀之前。终篇不言兵革，又难定在禄山已反之后。注家说不可信。”何义门：“前半跌宕曲折，体势最佳。此贼中作，故尤悲凉，非独叹老而已。”纪昀：“一说‘看’谓看蓝水、玉山，非看茱萸也。亦自有理，不同穿凿。”许印芳：“五、六写现景，造句警拔，通篇俱振得起，此最宜学。结句收拾全题，词气和缓有力，而且有味。解‘看’字，晓岚之说为长，如虚谷解，则少味矣。”
杜工部《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纪昀：“前四句疏疏洒洒，后四句忽变沉郁，魄力绝大。”
杜工部《岁暮》：“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方回：“明皇、妃子之酣淫，林甫、国忠之狡贼，养成渔阳之变，史思明继之，回纥掎之，吐蕃踵之，四方番镇不臣，盗贼蠢起。老杜卒于大历五年庚戍，自天宝十四年乙未始乱，流离凡十六年。唐中叶衰矣，却只成就得老杜一部诗也。不知始终不乱，老杜得时行道如姚、宋。此一部杜诗，不过如其祖审言能雅歌咏治象耳，不过皆何将军山林、李监宅等诗耳，宁有如今一部诗乎？然则亦可发一慨也。”纪昀：“沉郁顿挫，后半首中有海立云垂之势。中四句俱承‘用兵’说下，末句仍暗缴首句‘为客’意，运法最密。”
杜工部《送韩十四江东省觐》：“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此别应须各努力，故乡犹恐未同归。”纪昀：“纯以气胜，而复极沈郁顿挫，不比莽莽直行。因峡‘静’而闻滩声之‘转’，因江‘寒’而见树影之‘稀’，四字上下相生，虚谷未标出。”

31.警策

陈简斋《雨晴》：“天缺西南江面清，纤云不动小滩横。墙头语鹊衣犹湿，楼外残雷气未平。尽取微凉供稳睡，急搜奇句报新晴。今宵绝胜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纪昀：“三、四眼前景，而写来新警。”许印芳：“眼前真景，道来便佳，然须古人未道者方可谓之新。取径新矣，又须看措语如何。措语不工，终不警策。‘新警’二字，未易言也。”
陈简斋《送客出城西》：“邓州谁亦解丹青，画我赢骖晚出城。残年政尔供愁了，末路那堪送客行。寒日满川分众色，暮林无叶寄秋声。垂鞭归去重回首，意落西南诗未成。”纪昀：“简斋风骨自不同，六句警绝，前人未道。以分字、寄字取之，浅矣。”
方玄英《旅次洋州寓居郝氏园林》：“举目纵然非我有，思量似在故山时。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凉月照窗欹枕倦，澄泉绕石泛觞迟。青云未得平行去，梦到江南身旅羁。”查慎行：“三、四一远一近，字字警策。起、结太平弱，三、四故不可弃。”何义门：“第三意态清远，第四情味酸寒，的是羁人失路身分。五、六承上‘旅次’意，兼含青云未得去身分，画断不得。首句率直。”
宝巩《早秋江行》：“回望湓池远，西风吹荻花。暮湖江势阔，秋雨雁行斜。多醉浑无梦，频愁欲到家。渐惊云树转，点点是神鸦。”纪昀：“五、六警策，对句即‘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之意。七句‘渐惊’二字从‘频愁’生出。”

32.求新

王半山《次韵朱永昌岁暮》：“城云漏日晚，树冻裹春深。椮密鱼难暧，巢危鹤更阴。横风高纩弩，残溜细鸣琴。岁换儿童喜，还伤老大心。”纪昀：“故作奇语，然不伤雅。刻意求新，愈于滑调。”许印芳：“晓岚此评乃至当不易之论，学者皆宜书绅。大凡搦管为文，须举头天外，扫除一切，然后下笔。最忌因循苟且，袭用古人滑调。盖滑调在古人初创时，本是新调，后人袭之，则为旧调矣。久而袭者益众，旧调且成滑调。如忧孟衣冠，全是假像；如涂羹尘饭，全无滋味。欲除此病，舍求新字，更无良方。求新则有真面目，出语有味，耐人咀嚼，岂复有滑调之病？且求新非但除滑调病也。古人云：‘文章须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又云：‘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又云：‘文章如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既能新矣，始能变而成家，与古今作者争雄竞爽，历千万年终不泯灭，所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也。故文章不望传则已，望传则求新为第一义谛。初年用工甚又何苦，未免有着迹吃力处。精进不已，自有浑化之日，不可半途而废。而求新有求新之病，亦不可不知。或病纤巧，或病棘涩，或病隐僻，或病荒诞，诸病不除，则求新反坠魔道中，又不如袭用滑调者之人云亦云，足以欺盗名也。”
梅圣俞《送张景纯知邵武军》：“赌却华亭鹤，围棋未肯还。方为剖符守，又近烂柯山。鱼稻荆扬下，风烟楚越间。小君能赋咏，应得助余闲。”纪昀：“善求新径，而气格浑融，胜于雕镂一字两字以为新。”许印芳：“诗贵求新。然必如何而后能新？且必如何而后每有新制，皆入作家之室？此中奥义宜细心研究。如此诗只就眼前实事鎔铸成章，一切油熟语自然屏除净尽，其故何哉？盖天地间人物事理，时时不同，在在不同。偶有同者，其始与终毕竟有不同处。文字专从不同处落想，同者亦随之而化矣。此诗所言华亭鹤、烂柯山，皆故事也，此与古人同者也。围棋赌鹤，新事也，此与古人不同者也。故事而串以新事，遂化臭腐为神奇。愚者但知挨用故事，拘者又每禁用故事，皆非善求新径者也。诗径新矣，若但解雕镂字句，或炼一字而成句，或炼两字而成联，有句则无联，有联则无篇。此等诗费尽毕世苦心，但可采摘一二语收入诗话耳。若论家数，正如人有四体，体不备不成人也。圣俞此诗高在取径新而运以盛唐人气格，不向琐碎处用工矣，故能使章法浑成，痕迹融化。命曰作家，斯为无愧。学者细玩圣俞之诗，细味晓岚之评，当知炼词炼意据实事，炼气炼格法古人，诗文求新之道在是矣。”

33.新致

王岩《残冬客次资阳江》：“淡云残雪簇江天，策蹇迟回客兴阑。持钵老僧来咒水，倚船商女待搬滩。沙翘白鹭非真静，竹映繁梅奈苦寒。阮籍莫嗟歧路异，旧山溪畔有渔竿。”纪昀：“风格不高，而颇有新致。”

34.神化不测

杜工部《曲江二首》：“一片花飞减却春，花飘万点更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方回：“第一、二句绝妙。一片花飞且不可，况于万点乎？小堂巢翡翠，足见已更离乱；高冢卧麒麟，悲死者也。但诗三用‘花’字，在老杜则可，在他人则不可。”纪昀：“西子捧心，不得谓之非病；‘老杜则可’之说，犹是压于盛名。”查慎行：“三句连用三‘花’字，一句深一句，律诗至此，神化不测，千古那有第二人？”
崔峒《登蒋山开善寺》：“山殿秋云里，香烟出翠微。客寻朝磬食，僧背夕阳归。下界千门见，前朝万事非。看心兼送目，葭菼暮依依。”方回：“三、四已佳，五、六尤佳，以第六句出于不测也。”

35．传神

杜工部《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纪昀：“此是名篇，通体精妙，后半尤有神。‘随风’二句虽细润，中、晚人刻意或及之。后四句传神之笔，即非余子所可到。”
刘得仁《冬日题邵公院》：“无事关多掩，阴阶竹拂苔。劲风吹雪聚，渴鸟啄冰开。树向寒山得，人从瀑布来。终期天目老，擎锡逐云回。”方回：“三、四用工至矣。唐人作诗，不紧要处模写得直是精神。”纪昀：“‘武功派’所以不佳，正坐着力都在没紧要处。若盛唐大家却在紧要处用力，其象外传神，空中烘托之笔，亦必与本位秘响潜通，神光离合，必不是抛落正意，另自刻画小景。”
李宣远《塞下》：“秋日并州路，黄榆落故关。孤城吹角罢，数骑射雕还。帐幕遥临水，牛羊自下山。行人正垂泪，烽火出云间。”纪昀：“三、四写穷边日暮惨淡之气，如在目前。”
韩翃《赠张建》：“结客平陵下，当年倚侠游。传看辘轳剑，醉脱骕骦裘。翠羽双鬟妾，珠帘百尺楼。春风坐相待，晚日莫淹留。”冯班：“君平天资华赡，只下语平平耳，自觉富贵之气逼人。今人必不解用‘骕骦裘’。用事是律诗要紧处，解者愈远愈工，不解者一借用便拙。”纪昀：“三、四得神，在‘传看’、‘醉脱’四字。”

36．如画

韦苏州《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夹水苍山路向东，东南山豁大河通。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孤村几岁临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风。为报洛桥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纪昀：“三、四名句。归愚所谓上句画句，下句画亦画不出也。”

37.工致

梅圣俞《春寒》：“春昼自阴阴，云容薄更深。蝶寒方敛翅，花冷不开心。亚树青帘动，依山片雨临。未尝辜景物，多病不能寻。”纪昀：“诗未有不用工者，功深则兴象超妙，痕迹自融耳。酝酿不及古人，而剽其空调以自托，犹禅家所谓顽空也。三、四托意深微，妙无痕迹，真诗人之笔，惟‘寒’、‘冷’字复。六句用庾子山‘山根一片雨’句，然‘临’字不稳。”
王右丞《归嵩山作》：“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方回：“闲适之趣，淡泊之味，不求工而未尝不工者，此诗是也。”纪昀：“非不求工，乃已雕已琢后还于朴，斧凿之痕俱化尔，学诗者当以此为进境，不当以此为始境。须从切实处入手，方不走作。”许印芳：“此论甚当。诗欲求工，须从洗炼而出，又须从切实处下手，能切题则无陈言，有实境则非空腔，可谓诗中有人矣。”

38.刻画

梅圣俞《红梅》：“家住寒溪曲，梅先杂暧春。学妆如小女，聚笑发丹唇。野杏堪同舍？山樱莫与邻。休吹江上笛，留伴庚园人。”方回：“‘野杏堪同舍’，此‘堪’字乃是不堪也。善诗者多如此用虚字。西清诗话：红梅昔独盛于姑苏，晏元献始移植西园第中。贵游赂园吏，得一枝分接，都下始有二本。元献尝赋诗曰：‘若更迟开三二月，北人应作杏花看。’客曰：‘公诗固佳，待北俗何浅也？’元献笑曰：‘顾伧父安得不然？’王君玉时以诗寄元献云：‘馆娃宫北旧精神，粉瘦琼寒露蕊新。园吏无端偷折去，凤城从此有双身。’王荆公小绝云：‘春半花才发，多应不奈寒。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胡元任丛话以为介甫诗与元献暗合，然介甫句意为工。”纪昀：“三、四极意刻画，适成其拙。”
杜工部《十七夜对月》：“秋月仍圆夜，江村独老身。卷帘还照客，倚杖更随人。光射潜虬动，明翻宿鸟频。茅斋依橘柚，清切露华新。”何义门：“次联有迟迟始上之意，‘对’字出。将月之光彩在后半细写，亦‘十七’夜久暂上神理。”比兴尤应以神理比喻情理，神理确而情理明。稍刻画“十七”，然仍高浑无纤巧态。

39.气力

杜工部《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 雀啄江头黄柳花，鵁鶄鸂鶒满晴沙。自知白发非春事，且尽芳尊恋物华。近侍即今难浪迹，此身那得更无家？丈人才力犹强健，岂傍青门学种瓜。”纪昀：“晚唐诗但知点缀景物，故宋人矫之，以本色为工。然此非有真气力，则才薄者浅弱，才大者粗野，初学易成油滑，老手亦致颓唐；不可不慎也。一气旋转，清而不薄，此种最为难学。”
陈后山《除夜对酒赠少章》：“岁晚身何托？灯前客未空。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纪昀：“神力完足，斐然高唱，不但五、六佳也。”

40.廓落

张蠙《雨》：“半夜西亭雨，离人独启关。桑麻荒旧国，雷电照前山。细滴高槐底，繁声叠漏间。唯应孤镜里，明日长愁颜。”方回：“三、四壮丽，尾句有味。又有刘湾对雨愁闷诗云：‘积雨细纷纷，饥寒命不分。揽衣愁见肘，窥镱觅纵文。’‘见肘’、‘纵文’甚巧而粗，故不取。用周亚夫纵理事也。”纪昀：“三句太廓落，不只是雨。电可云‘照’，雷不可云‘照’，亦一病。五、六刻画尤凡近。通言无一可采，虚谷评非是。”

41.偏枯

孟浩然《遇雨贻谢南池》：“田家春事起，丁壮聚东陂。殷殷雷声作，森森雨足垂。海虹晴始见，河柳润初移。予意在耕凿，因君问土宜。”纪昀：“五句天象，参以‘河柳’，似偏枯。然主意在一‘润’字，正承雨止说下耳。”
郑谷《海棠》：“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壶与赋诗。艳丽最宜新着雨，妖娆全在欲开时。莫愁粉黛临窗懒，须信丹青点笔迟。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胡蝶宿深枝。”方回：“三、四似觉下句偏枯，然亦可充海棠案祖也。”冯舒：“流走，非偏枯。情对情，景对景，方谓不偏枯，情对景，景对情，又为是变体。”冯班：“三、四流水对，非偏枯。”

42.纤巧

魏知古《奉和春日途中喜雨》：“皇游向洛城，时雨应天行。丽日登岩送，阴云出野迎。濯枝林杏发，润叶渚蒲生。丝入纶言喜，花依锦字明。微臣忝东观，载笔伫西成。”纪昀：“七、八开关合纤巧之门，遂为后来试帖之胚胎。若以诗论，究非大雅。”
杨诚斋《霰》：“雪花遣汝作前锋，势颇张皇欲暗空。筛瓦巧寻疏处漏，跳阶误到暧边融。寒声带雨山难白，冷气侵人火失红。方讶一冬喧较甚，今宵敢叹卧如弓。”纪昀：“起二句粗。三、四巧密，然格不高。五句笨，六句凑。”
唐子西《初到惠州》：“庐橘杨梅乃尔甜，肯容迁谪到眉尖。因行采药非无得，取足看山未害廉。辨谤若为家一喙，著书不直字三缣。老师补处吾何敢，政谓宗风不敢谦。”纪昀：“次句浅露。押韵甚巧，而巧处正是小处，故曰小巧。‘廉’字与‘山’字何涉？先插‘取足’二字则‘廉’字有根，此为引韵之法。”

43.轻俗

戴石屏《梅》：“孤标粲粲压群葩，独占春风管岁华。几树参差江上路，数枝装点野人家。冰池照影何须月，雪岸闻香不见花。绝似人间隐君子，自从幽处作生涯。”方回：“石屏小集诗百余首，赵懒奄汝谠字蹈中选也。蹈中诗，至中年不为律体，独喜为选体。有三谢、韦、柳之风，其所取石屏诗，殆亦庶矣。蹈中兄曰南塘汝谈，字履常，诗文俱高，尤精四六跋语，颇亦不满于石屏之诗，一言以蔽之，曰轻俗而已，盖根本浅也。今续集有咏梅投所知，中四句云：‘独开残腊与时背，奄胜众芳其格高。欲启月宫体种桂，如何仙苑只栽桃。’所谓‘其格高’者，殊为衰飒。‘欲启’、‘如何’一联，尤觉俳陋。非深于诗者不能察也。同时稍后，有许棐梅屋者，有蜡梅江梅同瓶诗曰：‘苗裔元从庾岭分，两般标致一般春。淡妆西子呈娇态，黄面瞿昙现小身。不羡腰金横玉贵，来寻嚼蜡饮冰人。只愁花谢香狼藉，桃李如何接后尘？’第二句不胜其俗，三句愈觉其俗。此‘江湖’诗所以难选云。”
王建《闲说》：“桃花百叶不成春，鹤算千年也未神。秦陇洲缘鹦鹉贵，王侯家为牡丹贫。歌头舞面回回别，鬓样眉心日日新。鼓动六街骑马出，相逢总是学狂人。”纪昀：“亦浅亦俗。”
白乐天《玉直张观主下小女冠阿容》：“绰约小天仙，生来十六年。姑山半峰雪，瑶水一枝莲。晚院花留立，春窗月伴眠。回眸虽欲语，阿母在傍边。”方回：“适人者，理之常也；出家者，俗之衰也。召文人才士之侮，何为乎？”纪昀：“俗猥之至。”

44.余味

王建《塞上逢故人》：“百战一身在，相逢白发生。何时得家信，每日算归程。走马登寒垅，驱羊入废城。羌歌三两曲，人醉海西楼。”纪昀：“结得悠然不尽。”
李商隐《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儿阿袞》：“闻君来日下，见我最娇儿。渐大啼应数，长贫学恐迟。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语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纪昀：“义山本宗室，故有‘龙种’、‘凤雏’之句。结得有余不尽，异乎元、白之竭情。盖元、白务变新声，温、李犹存古法。”

45.断续

陈后山《放怀》：“施食乌鸢喜，持经鸟雀听。杖藜矜矍铄，顾影怪伶俜。门静行随月，窗虚卧见星。拥衾眠未稳，艰阻饱曾经。”冯班：“造物不完，句句断续。”

46.碍格

刘宾客《金陵怀古》：“潮落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州新草绿，幕府旧烟青。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纪昀：“叠用四地名，妙在安于前四句，如四峰相叠，特有奇气。若安于中二联，即重复碍格。五、六筋节，施于金陵尤宜，是龙盘虎踞，帝王之都。末后庭一曲，乃推江南亡国之由，申明五、六。虚谷以为俱寓悲怆，未尽其意。起四句似乎平对，实则以三句‘新草’，剔出四句‘旧烟’，即从四句转出下半首。运法最密，毫无起承转合之痕。”
陆放翁《对酒》：“老子不堪尘世劳，且当痛饮读离骚。此身幸已免虎口，有手但能持蟹螯。牛角挂书何足问，虎头食肉亦非豪。天寒欲与人同醉，安得长江化浊醪。”纪昀：“亦复姿逸。结即子美广厦、乐天大裘意。后半气脉自阔大，惟六句复一‘虎’字，是微瑕。‘蟹’、‘牛’、‘虎’字杂用碍格，亦一瑕。”
杜牧之《齐山》：“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泪沾衣。”纪昀：“‘不用’、‘何必’，字与意并复，尤为碍格。”
陈后山《和元夜》：“笳鼓喧灯市，车舆避火城。彭黄争地胜，汴泗迫人清。梅柳春犹浅，关山月自明。赋诗随落笔，端复可怜生。”纪昀：“‘车舆’字太复，‘火城’字太假借，‘彭、黄’二字太捏造。且前六句皆双字平调，殊为碍格。结二句尤通套。此后山极败之笔。”
张伯常《自然亭》：“久雨妨渔复滞樵，自然亭上一逍遥。万缘不自闲中起，百事唯于睡里消。老去自知如蠛蠓，病来谁悟似芭蕉。爱名之世忘名客，幸有山林旧市朝。”纪昀：“起句拙。七律用虚字碍格。”

一代宗师

情采第五


1.温厚

王平甫《假寐》：“计较平生分闭关，偶然容得近人寰。春风池沼鱼儿戏，暮雨楼台燕子闲。假寐尘侵黄卷上，行吟花坠绿苔中。了无一事撩方寸，自是秃龄合鬓斑。”纪昀：“凡作诗人，皆知温厚之旨，而矢在弦上，牢骚之语，摇笔便来，故和平极是平常事，却极是难事。”
杜工部《客亭》：“秋窗犹曙色，木落更天风。日出寒山外，江流宿雾中。圣朝无弃物，老病已成翁。多少残生事，飘零任转蓬。”纪昀：“浑厚之至，是为诗人之笔。感慨不难，难于浑厚不激耳。入他人手，有多少愤愤不平语？”
王元之《病起思归》：“四十为郎非不偶，况曾题笔直瀛洲。明时遇主谁甘退，白发侵人自合休。梦得蹉跎因出郡，薛能诗什耻监州。春来病起思归甚，未敢飞章达冕旒。”纪昀：“三、四深稳，诗人之笔。”次联心坎流出温厚。
戎昱《闺情》：“侧听宫官说，知君宠尚存。未能开笑颊，先欲换愁魂。宝镜窥妆影，红衫裛泪痕。昭阳今再入，宁敢恨长门。”纪昀：“不失忠厚悱恻之旨。惟气格稍薄，则时代限之耳。”

2.雄壮

王右丞《登辨觉寺》：“竹迳连初地，莲峰出化城。窗中三楚尽，林外九江平。软草承跌坐，长松听梵声。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尘。”方回：“三、四形容广大，其语即无雕刻，而‘窗中’、‘林外’四字，一了数千里，佳甚。”冯舒：“至王、孟稍澄，沈、宋而清之，故极壮语亦只如此。‘窗中’十字，足敌洞庭‘气蒸’、‘波动’之句。”何义门：“题云‘登’，则寺在峰之巅，故目穷三楚，坐瞰九江。玩三、四自见。”纪昀：“五、六句兴象深微，特为精妙。”
岑参《北庭作》：“雁塞通盐泽，龙堆接醋沟。孤城天北畔，绝域海西楼。秋雪春仍下，朝风夜不休。可知年四十，犹自未封侯。”纪昀：“此等但以宏壮取之。”
刘梦得《送源中丞充新罗国册立使》：“相门才子称华簪，持节东行捧德音。面带霜威辞凤阙，口传天语到鸡林。烟开鳌背千寻碧，日落鲸波万顷金。想见扶桑受恩后，一时西拜尽倾心。”纪昀：“气脉雄大。”
陈简斋《寄德升大光》：“君王优诏起群公，也置樵夫尺一中。易着青衫随世事，难将白发犯秋风。共谈太极非无意，能系苍生本不同。却倚紫阳千丈岭，遥瞻黄鹄九霄东。”纪昀：“看似率易，而笔力极为雄阔。”

3.悲壮

杜工部《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逍遥公后世多贤，送尔维舟惜别筵。念我能书数字至，将诗不必万人传。时危兵甲黄尘里，日短江湖白发前。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方回：“老杜七律诗一百五十余首。唐人粗能及之者仅数公，而皆欠悲壮。晚唐人工于五言律，于七言律甚弱。”纪昀：“起句鄙，后四句自是老笔。杜七律雄压三唐，此四首却非极笔，除送韩十四一首外，余三首皆秃唐之作。”许印芳：“通篇皆老笔。老而健举锐入，前半爽朗沈著，全无秃唐之意。晓岚以为秃唐，又独取后半，皆苛论也。首句是应酬语，而较世俗为溢美之词贡谀献媚者大有分别。以此为鄙，凡应酬诗之叙门第、颂功德者，皆当屏绝矣。此又好为高论而实不近人情者也。又按律诗对起犹易，对结最难，七律对结尤难。盖为对偶所拘，每苦兜收不住。此诗以当句对作结，有神无迹，足见本领之大。阁夜诗亦以当句对作结，而不及此远甚，惟题终明府水楼诗可匹敌耳。”
刘景文《寄苏内翰》：“倦压鳌头请左符，笑寻颖尾为西湖。二三贤守去非远，六一清风今不孤。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曾插菊花无。聚星堂上谁先到，欲傍金樽倒玉壶。”方回：“‘六一清风’一联已佳。‘四海’、‘重阳’不唯见天下人共惜东坡之老，又且开慰坡公，随时消息，不必以时事介意也。句律悲壮豪健，人人能诵之。”纪昀：“‘六一’字用其事，非称其号，故可对‘二三’。”“左符”即剖符，右留京，以便合符徵发也。欧、苏先后守颍州，颍水之尾有西湖。聚星堂，即咏雪白战禁体，物戒用玉、鹤、梅、梨等字处。

4.气象

王湾《次北固山下》：“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暮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查慎行：“大历以后无此等气格矣。”何义门：“不惟名句，而亦治象。武、韦继乱，忽睹开元之政，四海皆目明气苏也。”
杜工部《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方回：“老杜夕、暝、晚、夜五言律近二十首。选此八首洁净精致者，多是中两句言景物，两句言情。若四句皆言景物，则必有情思贯其间。痛愤哀怨之意多，舒徐和易之调少。以老杜之为人，纯乎忠襟义气，而所遇之时，丧乱不已，宜其然也。”纪昀：“通首神完气足，气象万千，可当雄浑之品。”
张子野《西溪无相院》：“积水涵虚上下清，几家门净岸痕平。浮萍破处见山影，小艇归时闻棹声。入郭僧寻尘里去，过桥人似鉴中行。已凭暂雨添秋色，莫放修林碍月生。”纪昀：“三、四有致，宜为东坡所称，然气象未大，颇近诗余。五句作意而笨。”

5.奇气

贾浪仙《宿山寺》：“众岫耸寒色，精庐向此分。流星透疏木，走月送行云。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一僧年八十，世事未曾闻。”纪昀：“‘流星’、‘走月’字不佳。后四句忽作平语，然一气流走，有萧散之致。”许印芳：“全诗有奇气，三、四句乃即景佳句。晓岚以 ‘流’、‘走’字面刺目而斥之，盖以试贴禁忌之例绳律诗，苛且谬矣。后四句亦从洗炼而出，‘高松’五字甚警策，晓岚亦斥为平语，皆非公论。”尝见此景，诧君拾之。

6.婉约

柳中庸《愁怨》：“玉树起凉烟，凝情一叶前。别离伤晓镜，摇落怨秋弦。汉垒关山月，胡笳塞北天。不知肠断梦，空绕几山川。”纪昀：“出语婉约，不失雅音。”
陈后山《寄侍读苏尚书》：“六月西湖早得秋，二年归思与迟留。一时宾客余枚叟，在处儿童说细侯。经国向来须老手，有怀何必到壶头。遥知丹地开黄卷，解记清波没白鸥。”方回：“此规东坡以进用不已，恐必有后患也。乃是颍州召入时后，又有寄送定州苏尚书诗，亦云‘海道无违具一舟’，君子爱人以德如此。”纪昀：“规戒语以婉约出之，故是诗人之笔。”许印芳：“西湖有四，一在鄢陵，一在许昌，一在杭州，一在颍州。此指颍州之西湖言。枚叟自比，细侯比苏，‘有怀’句用马伏波征五溪蛮事。伏波年逾六十，五溪之行，知进而不知退，卒之壶头失利，病疫而殁，后山盖以此规东坡也。壶头，山名，借对‘老手’，不觉其纤。上句虚，下句实，亦不觉其偏重。盖能以意运典，不为故事所拘。且笔势排宕，无死于句下之病。此等可以为法。末句指老杜‘白鸥没浩荡’诗，以全身远害望之也。”

7.蕴藉

张宛丘《腊日》：“腊日开门雪满山，愁阴短景岁将阑。江梅飘落香元在，汀雁飞鸣意已还。佳节再逢身且健，一樽相属鬓生斑。明光起草真荣事，寂寂衡门我且闲。”纪昀：“三、四殊佳。三句即王元之‘霜摧风败，芝兰之性终香’意以自警也。四句即薛道衡‘人归落雁后’意；更以对面写法，蕴藉其词。”腊日：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十二月八日为腊日。衡门，横木为门，意谓简陋。”
王半山《次韵王胜之咏雪》：“万户千门车马稀，行人却返鸟休飞。玲珑剪水空中坠，的皪装春树上归。素发联华惊老大，玉颜争好羡轻肥。朝来已贺丰年瑞，更问田家果是非。”纪昀：“此‘玉颜’乃指轻裘肥马之少年，语意无病。”许印芳：“咏雪最难出色。此诗高雅蕴藉，故晓岚取之。”
李端《江上逢司空曙》：“共有髫年故，相逢万里余。新春两行泪，故国一封书。夏口帆初落，浔阳雁正疏。唯应执杯酒，暂食汉江鱼。”方回：“诗律明莹。”纪昀：“是蕴藉，非明莹，虚谷但论皮毛耳。极感慨而极和平，犹有开、宝之遗。”

8.缠绵

曾茶山《悯雨》：“梅子黄初遍，秧针绿未抽。若无三日雨，那复一年秋。薄晚看天意，今宵破客愁。不眠听竹树，还有好音不。”纪昀：“语不必深，而缠绵笃至。”许印芳：“‘不’，韵。音浮，不复上文。”

9.涵容

姚合《送喻凫校书归毗陵》：“主人庭叶黑，诗稿更谁书？阙下科名出，乡中赋籍除。山春烟树众，江晚远帆疏。吾亦家吴者，无因到弊庐。”方回：“姚少监合诗选入二妙集百二十一首，比浪仙为多。送人诗三十余首，以余再选，仅得三首。为武功尉时诗八首最佳。其余有左无右，有右无左。前联佳矣，后或不称。起句是矣，缴句或非。有小结果，无大涵容。其才与学，殊不及浪仙也。”纪昀：“评武功是，而以浪仙压之则非。浪仙亦有小结果，无大涵容也。”

10.情韵

钱起《山路见梅感而作》：“莫言山路僻，还被好风催。行客凄凉过，村篱冷落开。晚溪寒照水，晴日数蜂来。重忆江南酒，何因把一杯。”方回：“刊本误以为‘蜂’为‘峰’，必是‘蜂’字无疑。梅发虽则尚早，然晴日既暧，必有蜂采香，但不多耳，予每亲见之。”纪昀：“蜂可言来，峰如何言来？其为蜂字，不待辨也。唐人梅诗，不似宋人作意。此首物有情韵。五、六最佳。”
曾茶山《雪后梅花盛开折置灯下》：“满城桃李望东君，破腊江梅未上春。窗几数枝逾静好，园林一雪倍清新。已无妙语形容汝，不用幽香触拨人。迨此暇时当举酒，明朝风雨恐伤神。”纪昀：“此便情韵俱佳。‘灯下’二字竟脱，然作折枝梅看自佳。”许印芳：“此诗三、四绝佳。前后亦有病：次句‘未上’，于上下文不甚融贯；五句‘已无’易作‘愧无’；六句‘不用’出语太直、太板，易作‘叵耐’；七句‘迨此暇时当举酒’，用经语太腐，亦太呆钝，易作‘灯下相逢宜痛饮’。纪批：‘通篇脱却灯下意，然作折枝梅看，自佳。’晓岚虽为之宽解，究竟‘灯下’二字不能照应，亦须点出，方合诗法。有此数病，故为易之。”
卢纶《长安春望》：“东风吹雨过青山，却望千门草色闲。家在梦中何日到，春来江上几人还。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谁念为儒逢世难，独将衰鬓客秦关。”纪昀：“诗至大历十子，浑厚之气渐尽，惟风调胜后人耳。此诗格虽不高，而情韵特佳。”
陈令举《和开祖丹阳别子瞻后寄》：“仙舟系柳野桥东，会合情多劳谪翁。相对一樽浮蚁酒，轻寒二月小桃风。羁怀散诞讴歌里，世事纵横醉笑中。莫恨明朝又离索，人生何处不匆匆。”纪昀：“颇有情韵，惟次句不自然。”
杨仲猷《寒食中寄郑起侍郎》：“清明时节出郊原，寂寂山城柳映门。水隔淡烟修竹寺，路经疏雨落花村。天寒酒薄难成醉，地迥楼高易断魂。回首故山千里外，别离心绪向谁言？”纪昀：“此种别无深味，纯以风韵取之。情韵并佳，一望黄茅白苇之中，见此如疏花独笑。”
周贺《宿杼山昼公禅堂》：“从作西河客，别离经半年。却来峰顶宿，知废井南禅。积霭沉斜月，孤灯照落泉。何当闲事尽，相伴老溪边。”纪昀：“一气涌出，殊有高韵。”
许宣平《南山》：“隐居三十载，筑室南山巅。静夜玩明月，闲朝饮碧泉。樵人歌陇上，谷鸟戏岩前。乐矣不知老，都忘甲子年。”方回：“予里旧歙州唐人许翁，名宣平，隐居歙之城阳山，曰南山，去城数里。赋此诗，有题之长安傅舍者，李太白见之，以为仙也。至歙访之，不值。”纪昀：“隐者之言，自有静意。然以诗论之，则前四句有高韵，而后四句弱。太白好奇，故访之，非以其能诗访之也。”

11.情致

韩致尧《幽窗》：“刺绣非无暇，幽窗自尠欢。手香江橘嫩，齿软越梅酸。密约临行怯，私书欲报难。无凭谙鹊语，犹得暂心宽。”方回：“致尧笔端甚高。唐之将亡，与吴融诗律皆不全似晚唐。善用事，极忠愤，惟‘香奁‘之作词工格卑，岂非世事已不可救，姑留连荒亡以纾其忧乎？”纪昀：“致尧诗格不高，惟不忘忠愤，是其高于晚唐处。‘纾忧’云云，论似是，然考致尧本叙，香奁集实作于未遇之前。”何义门：“五、六为‘幽’字写神。三、四承‘尠（与鲜意同）欢’意。结句反激，暗寓‘喜’字。止闻‘鹊语’，仍见其‘幽’。”
陈后山《次韵无斁雪后二首》：“闭阁春云薄，开门夜雪深。江梅犹故意，湖雁起归心。草润留余泽，窗明度积阴。殷勤报春信，屋角有来禽。”纪昀：“中四句细腻风光，后山极有情致之作。”
杜工部《月夜忆舍弟》：“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纪昀：“平正之中，自饶情致。”句句转。“戍鼓”是领句，突接“雁声”，妙。
陈述古《和子瞻?牒京口忆西湖出游见寄》：“春阴漠漠燕飞飞，可惜春风与子违。半岭烟霞红斾入，满湖风月画船归。缑笙一阕人何在，辽鹤重来事已非。犹忆去年题别处，鸟啼花落客沾衣。”纪昀：“殊饶情调。”

12.幽致

贾浪仙《送无可上人》：“圭峰霁色青，送此草堂人。尘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冯班：“长江用思极远，然出语自远。”纪昀：“第四句太费解。浪仙于五、六句下自志一绝曰：‘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盖生平得意之语。初读似率易，细玩之，果有幽致。”

13.思致

杜荀鹤《访道者不遇》：“寂寂白云门，寻真不遇真。只应松上鹤，便是洞中人。药圃花香异，沙泉鹿迹新。题诗留姓字，他日此相亲。”纪昀：“三、四有思致，妙于不纤。”

14.富贵

白乐天《宴散》：“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残暑蝉催尽，新秋雁带来。将何迎睡兴？临卧举残杯。”纪昀：“五、六警。前人讥三、四非富贵语，乃看富贵语。此就句论耳，此诗原是看富贵也。”许印芳：“三、四善写贵人事，本是传句，是看与否，勿关得失，何足深辩耶！”

15.闲雅

孟浩然《永嘉浦逢张子容》：“逆旅相逢处，江村日暮时。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廨宇邻鲛室，人烟接岛夷。乡关万余里，失路一相悲。”纪昀：“雍容闲雅，清而不薄。此是盛唐人身分。”查慎行：“三、四自然有远致，五、六有远景。然质实，少意致。”
王右丞《淇上即事》：“屏居淇水上，东野旷无山。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牧童望村去，田犬随人还。静者亦何事，荆扉乘昼关。”许印芳：“右丞诗笔，无施不可，特以性耽丘壑，故闲适之作独多。”纪昀：“三四如画。”
白乐天《仲夏斋居偶题八咏寄微之及崔湖州》：“腥血与荤蔬，停来一月余。肌肤虽瘦损，方寸任清虚。体适通宵坐，头慵隔日梳。眼前无俗物，身外即僧居。水榭风来远，松廊雨过初。褰帘放巢燕，投食施池鱼。久别闲游伴，频劳问疾书。不知胡与越，吏隐兴何如？”方回：“有闲散之味。”纪昀：“闲散当在神思间，使萧然自远之意，于字句之外得之，非多填恬适话头即为闲散也。此如有富贵者不在用金玉锦绣字，有神味者不在用菩提般若等字，有仙意者不在用金丹瑶草等字。此诗尚是字句工夫，不得谓之有散之味。”
陈简斋《雨思》：“小阁当乔木，清溪抱竹林。寒声日暮起，客思雨中深。行李妨幽事，栏干试独凭。终然游子意，非复昔人心。”纪昀：“亦闲雅。”
姚合《山中述怀》：“为客久未归，寒山独掩扉。晓来山鸟散，雨过杏花稀。天远云空积，溪深水自微。此情对春色，欲尽总忘机。”纪昀：“此诗气韵闲雅，无撑眉努目之丑态，不类武功手笔。欧公则或有所据。三、四天然有韵。末句费解，或有讹。”
王正美《村家》：“野景村家好，柴篱夹树身。牧童眠向日，山犬吠随人。地僻乡音别，年丰酒味醇。风光吟有兴，桑麦暧逢春。”纪昀：“惟第二句嫌落‘武功派’，余皆闲雅，但意味薄耳。”
陈简斋《怀天经智老因以访之》：“今年二月冻初融，睡起苕溪绿向东。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西庵禅伯还多病，北栅儒仙只固穷。忽忆轻舟寻二子，纶巾鹤氅试春风。”方回：“以‘客子’对‘杏花’，以‘雨声’对‘诗卷’。一我一物，一情一景，变体至此，乃老杜‘即今蓬鬓改，但愧菊花开’，贾岛‘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翻巢换臼，至简斋而益奇也。后山‘老形已具臂膝痛，春事无多樱笋来’一联，极其酸苦，而此联有富贵闲雅之味。后山穷，简斋达，亦可觇云。”
陈简斋《过孔雀滩赠周静之》：“海内无坚垒，天涯有近亲。不辞供笑语，未惯得殷勤。舟楫深宜客，溪山各放春。高眠过滩浪，巳寄百年身。”纪昀：“简斋诗毕竟大雅。‘勤’字入真韵，唐人部分如是。宋韵乃入文韵。”
陈后山《早春》：“度腊不成雪，迎年遽得春。冰开还旧绿，鱼喜跃修鳞。柳及年年发，愁随日日新。老怀吾自异，不是故违人。”方回：“极瘦有骨，尽力无痕，细看之句中有眼。”冯舒：“‘冰乍开’，水尚欠绿也。第六句凑甚。落句只结得‘愁随日日新’，未稳足。二、三句一串下。”纪昀：“冯云：‘冰乍开’，水尚欠绿。然‘绿’字本唐人东风解冻诗。又云：凑甚，落句只结得‘愁随日日新’，未稳足。不知此以‘柳发’引入‘愁新’，十字流水，故单以‘愁新’为结，正是唐人诗法，不得以才调集板对绳之。自然闲雅，良由气韵不同。”

16.轻快

曾茶山《峡蝶》：“不逐春风去，仍当夏日长。一双还一只，能白或能黄。恋恋不能已，翩翩空自狂。计功归实用，终自愧蜂房。”方回：“自然轻快，近杨诚斋，尾句尤好。”纪昀：“似太快。然此题易成俗艳，此诗清瘦。结本腐语，好在‘自愧’字。在蛱蝶意中说，便是借寓无成之感；非庄论物当有用意，味便深。”

17.化俗为雅

杜工部《月》：“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放河蟾不没，捣药兔长生。只益丹心苦，能添白发明。干戈知满地，休照国西营。” 纪昀：“‘蟾’、‘兔’本是俗字，以‘不没’字、‘长生’字与下‘只益’、‘能添’、‘休照’等字响应有情，用来不觉。结得阔辽。”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斟酌嫦娥寡，天寒奈九秋。”纪昀：“起笔自高。中二联句本俗，全入恶趣，赖笔力好耳。月诗终须避此等字，勿以杜藉口也。”

18.平淡

韦苏州《淮上喜会梁川故人》：“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因不归去？淮上对秋山。”查慎行：“五、六浅语，却气格高。”纪昀：“清圆可诵。”
韦苏州《扬州偶会前洛阳庐耿主薄》：“楚塞故人稀，相逢本不期。犹存袖里字，忽怪鬓边丝。客舍盈樽酒，江行满箧诗。更能连骑出，还似洛阳时。”查慎行：“起势超妙，通首折旋都有情致。好诗如弹丸脱手，良然。”
韦苏州《月夜会徐十一草堂》：“空斋无一事，岸帻故人期。暂辍观书夜，还题玩月诗。远钟高枕后，清露卷帘时。暗觉新秋近，残河欲曙迟。”方回：“苏州诗淡而自然，此三诗皆是也。”纪昀：“此较洒脱，亚于《淮上》一篇。五、六好。结二句乃言彻夜未眠，而说来无迹，只似写景者，然若晚唐、宋人必写作尽兴语矣。此盛唐身分也。”大抵平淡诗非有深情者不能为，若一直平淡，竟如槁木死灰，曾何足取？此苏州三首，极有深情，所谓“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难”也。
曾茶山《寒食只旬日间风雨不已》：“年光胡不少留连，熟食清明又眼前。敢望深宫传蜡烛，可堪小市禁炊烟。满城风雨无杯酒，故国松楸欠纸钱。老病心情冷时节，只将书策替幽禅。”纪昀：“五、六平易近人，何尝不佳，何必定作楂枒之态。”许印芳：“五、六沈着。”西亭：“晓岚就用辞而言；许氏就诗意而论。”
孟浩然《题融公兰若》：“精舍买金开，流泉绕砌迥。芰荷薰讲席，松柏映香台。法雨晴飞去，天花昼下来。谈玄殊未已，归骑夕阳催。”冯班：“但见其妙，无可形容矣。”纪昀：“语虽平近，尚有初唐意味。”许印芳：“‘若’音‘惹’。释氏所居，由官造、或官赐题额者为寺，私造者为招提、为兰若。”

19.静远

林和靖《小隐自题》：“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鹤闲临水久，蜂懒得花疏。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渔。”纪昀：“可云静远。三、四句景中有人，拆读之句句精妙，连读之一气涌出。兴象深微，毫无凑泊之迹。此天机所到，偶然得之，非苦吟所可就也。”

20.精神

曾茶山《自七月二十五日大雨三日秋苗以苏喜雨有作》：“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深。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知音。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家望岁心。”方回：“三、四已佳。五、六又下得‘应’字、‘最’字，有精神。”纪昀：“精神饱满，一结尤完足酣畅。”
林和靖《梅花》：“吟怀长恨负芳时, 为见梅花辄入诗。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技。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堪笑胡雏亦风味，解将声调角中吹。”方回：“和靖梅花七言律凡八首，前辈以为孤山八梅。山谷谓‘水边篱落忽横枝’，此一联胜‘疏影’、‘暗香’一联。欧公疑未然，盖山谷专论格，欧公专取意味精神耳。”查晚晴：“欧、黄各赏一联，由其性之所近，而出于中心之好。非比后人人黑我白，人甲我乙也。近来强作解事，多祖涪翁。余谓二联神韵意趣具足，今人无二公之才识，不得妄为轩轾。”查慎行：“三、四两句，不但格高，正以意味胜耳。”

21.神骨

李太白《送友人入蜀》：“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纪昀：“一片神骨，而锋芒不露。”
杜工部《秦州杂诗》：“秦州山北寺，胜迹隗嚣宫。苔藓山门古，丹青野殿空。月明垂叶露，云逐度溪风。清谓无情极，愁时独向东。”方回：“此诗晚唐人声调一同。五、六极天下之工，第七句天生此语。”纪昀：“晚唐人那得此神骨？”何义门：“身不能随渭水而东，故反怨其无情也。”西亭：“读此诗，始知秦少游‘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源于老杜。”

22.疏爽

张宛正《宿泗州戒坛院》：“楼上鸣钟门夜扃，风檐送雨入疏棂。老僧坐睡依深壁，童子持经守暗灯。千里尘埃长旅泊，五年忧患困侵凌。谁知避世天然子，一见禅翁便服膺。”纪昀：“虽不深厚，亦自疏爽。”
王岐公《闻种谔米脂川大捷》：“神兵十万忽乘秋，西碛妖氛一夕收。疋马不嘶榆塞外，长城自越玉关头。君王别绘凌烟阁，将帅今轻定远侯。莫道无人能报国，红旗行去取凉州。”纪昀：“此稍爽朗。”许印芳：“起笔得势，以下如破竹矣。通体俱作壮语，却无粗豪病，而且浑灏流转，神完气足，此宋诗之最出色者。置之唐人律中，亦推高唱。晓岚云‘稍爽朗’，一何苛刻之甚耶？惟诗中四句虚字着力皆在第三字，此是一病，后生勿效之。”
姜梅山《和陆放翁见寄》：“遥知三径长荒苔，解组东归亦快哉。津岸纷纷群吏去，船头袞袞好山来。平时佳客应相过，胜日清樽想屡开。若许诗篇数还往，直须共挽古风回。”纪昀：“疏爽，胜放翁赠诗。”

23.俊爽

僧惠崇《塞上赠王太尉》：“飞将是嫖姚，行营已近辽。河冰坚度马，塞雪密藏雕。败虏残旗在，全军列帐遥。传呼更号令，今夜取天骄。”纪昀：“俊爽称题。”

24.洒落

苏子美《中秋松江新桥对月和柳令》：“月晃长江上下同，画桥横绝冷光中。云头艳艳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佛氏解为银色界，仙家多住玉华宫。地雄景胜言难尽，但欲追随乘晓风。”方回：“此篇古今绝唱，与吴江长桥、中秋月色成三绝。”纪昀：“洒落而格俗。以此名世，亦不可解之事。”

25.清洒

陈洙《游云际山》（在福邵武府光泽县）：“清晓扪萝踏岭云，寒风飞溜湿衣巾。上攀霄汉无多地，直视城闉几点尘。古木半阴藏宿雾，山禽相语厌游人。明年更补闽中吏，来看桃花烂漫春。”方回：“陈洙，字师道。建阳人。字与陈后山名同。半山诗题中多云陈师道，疑即此公。与司马公善，韩魏公令达意申言皇嗣事是也。此诗绝好。”纪昀：“大段清洒，未为极好。”纪昀：“‘直’字不如‘俯’字，此不必避熟。‘尘’不可言‘点’，‘点’不可言‘尘’，此为韵所缚。六句从‘儒衣山鸟怪’化出，妙于不纤，有意思故也。”

26.清空

郎士元《长安逢故人》：“数年音信断，不意在长安。马上相逢久，人中欲认难。一官今懒道，双鬓竟羞看。莫问生涯事，只应持钓竿。”纪昀：“清空如话，然长庆派兆于此矣。”
郎士元《酬程近秋夜即事见赠》：“长簟迎风早，空城淡月华。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节候看应晚，心期卧己赊。向来吟秀句，不觉己鸣鸦。”查慎行：“‘秋’、‘夜’二字极寻常，一经炉锤，便成诗眼。”纪昀：“三、四清远纤秀，通体亦皆清妥。结和字密。”

27.别趣

曾茶山《瓶中梅》：“小窗冰水青琉璃，梅花横斜三四枝。若非风日不到处，何得色香如许时。神情萧散林下气，玉雪清映闺中姿。陶泓毛颖果安用，疏影写出无声诗。”方回：“此诗‘吴体’也，可谓神情萧散。”纪昀：“此有别趣。”许印芳：“陶泓，砚也。毛颖，笔也。盖以衬题中瓶字。‘果安用’语欠圆到。”

28.高唱

杜工部《对雨》：“莽莽天涯雨，江边独立时。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雪岭防秋急，绳桥战胜迟。西戎甥舅礼，未敢背恩私。”纪昀：“三、四高唱，非老杜无此胸怀。”
郎士元《送张南史》：“雨过深巷静，独酌送残春。车马虽嫌僻，莺花不厌贫。虫丝粘户网，鼠迹印床尘。问道山阳会，如今有几人。”冯班：“腹联用事，如出胸臆。”纪昀：“三、四高唱。”

29.绝调

崔颢《登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纪昀：“偶尔得之，自成绝调。然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再一临摹，便成巢臼。改首句‘黄鹤’为‘白云’则三句‘黄鹤’无根，饴山老人批唐诗鼓吹论之详矣。” 赵熙：“此诗万难嗣响，其妙则殷璠所谓‘神来、气来、情来’者也。”此诗超迈奇崛，所谓时文中之古文。至太白凤凰台，近时而格不及，鹦鹉洲近古而气不及，所以皆出其下。前六句神兴溢涌，结二句语蕴含无穷，千秋第一绝唱。
司空曙《云阳馆与韩升卿宿别》：“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方回：“三四一联，乃久别忽逢之绝唱也。”

30.格调

方回尝云：“夫诗莫贵于格高。不以格高为贵，而专尚风韵，则必以熟为贵。熟也者，非腐烂陈故之熟，取之左右逢其源是也。”
贾浪仙《孟融逸人》：“孟君临水居，不食水中鱼。衣衲惟粗帛，筐箱只素书。树林幽鸟恋，世界此心疏。拟棹孤舟去，何峰又结庐？”纪昀：“三、四是朴非鄙，尚有气韵。不衫不履，风格绝高。五、六一比一赋，相连而下，奇恣之甚。”
杜牧之《题宣州开元寺小阁》：“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许印芳：“此诗全在景中写情，极脱洒，极含蓄，读之再三，神味益出，与空讲风调者不同。学者须从运实于虚处求之，乃能句中藏句，笔外有笔。若徒揣摩风调，流弊不可胜言矣。”
胡文恭《过桐庐》：“两岸山花中有溪，山花红白遍高低。灵源忽若乘槎到，仙洞还同采药迷。二月辛夷犹未落，五更雅臼最先啼。茶烟渔火遥堪画，一片人家在水西。”纪昀：“风韵绝人，只三、四格调稍复耳。”许印芳：“格调之复，必合前后联论。此评专论一联，盖谓‘忽若’、‘还同’词意犯复也。凡律诗对句用虚字，不知变化，多犯此病。如一句用犹，一句用尚，一句用如，一句用似，古人有之，不可学了。此诗‘还同’若改作‘应无’，则不复矣。”
刘商《春日卧疾书情》：“楚客经年病，孤舟人事稀。晚晴江柳变，春暮塞鸿归。今日方知命，前年自觉非。不能忧岁计，无限故山薇。”纪昀：“气韵亦极修洁。”
秦韫玉《贫女》：“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敢将十指夸纤巧，不把双眉斗画长。最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纪昀：“格调太卑。”

31.气格

僧齐已《新秋雨后》：“夜雨洗河汉，诗怀觉有灵。篱声新蟋蟀，草影老蜻蜓。静引闲机发，凉吹远思醒。逍遥向谁说，时泥漆园经。”许印芳：“次句有老杜‘诗成觉有神’意，语虽不佳，却无疵纇。三、四佳在‘新’字、‘老’字，若用闻、见等字，便是小儿语。五、六亦颇细致，六句暗藏‘风’字，措语亦较五句有味，故虚谷以为尤好。尾联原本云：‘逍遥向谁说，时泥漆园经。’上句太空，下句太滞，故为易之：‘逍遥吾自得，不假漆园经。’按：昼公乃盛唐人，尝著《杼山诗式》，鉴裁颇精，所作诗格高气清。然高而近空滑，清而多薄弱，非王、孟精深华妙之比。齐已虽唐末人，其诗颇有盛唐人气骨。如《秋夜听业上人弹琴》云：‘万物都寂寂，堪闻弹正声。人心尽如此，天下自和平。湘水泻寒碧，古风吹太清。往年庐岳奏，今夕更分明。’沈归愚谓三、四语写出太和元气，从来咏琴者俱未写到。且谓其诗渊灏之气在李颀、常建之间。非过许也。然亦有豪而近粗者，如《剑客》诗云：‘拔剑绕残樽，歌终便出门。西风满天雪，何处报人恩。勇死寻常事，轻仇不足论。翻嫌易水上，细碎动离魂。’三、四及结句极佳，起句及五、六则粗矣。二诗皆以气胜，不甚拘对偶，而有情思贯注其间，非若昼公徒标高格，全无意味也。晓岚谓齐已第一，真笃论哉。”
曾茶山《癸未八月十四日至十六夜月色皆佳》：“年年岁岁望中秋，岁岁年年雾雨愁。凉月风光三夜好，老夫怀抱一生休。明时谅费银河洗，缺处应须玉斧修。京洛胡尘满人眼，不知能似浙江不？”纪昀：“纯以气胜，意境亦阔。”许印芳：“前半老而健，故无颓唐之病。浅人学之，则有率易之病、空腔之病、俚俗之病。好诗亦有不可妄学者，此类是也。五、六亦是熟料，一再袭用，便成臭腐。结意沈着，妙在从容不迫，举重若轻，此最宜学。”

32.流美

朱文公《归报德再用前韵》：“几枝藤竹醉相携，何处千峰顶上归。正好临风眺平楚，却须入谷避斜晖。酒边泉溜寒侵骨，坐上岚光翠染衣。踏月过桥惊易晚，林坰回首更依微。”纪昀：“此诗亦流美，然不及《九日登天湖以菊花须插满头归分韵赋诗得归字》意境矣。”
刘梦得《柳絮》：“飘扬南陌起东邻，漠漠蒙蒙暗度春。花巷暧随轻舞蝶，玉楼晴拂艳妆人。萦回谢女题诗笔，点缀陶公漉酒巾。何处好风偏似雪，隋河堤上古江津。”方回：“流丽可喜。”纪昀：“格意近俗，亦以流丽之故。后代相沿，遂开卑靡之调，而咏物诗入尘劫矣。谢女有咏柳事，陶公漉酒与絮似远。”许印芳：“陶公有五柳事，‘漉酒巾’又陶公事，作者连类及之，不必定切‘絮’字也。此说太泥。”
郑鏦《入塞曲》：“留滞边庭久，思归岁月赊。黄云同入塞，白首独还家。宛马随秦草，胡人问汉花。还伤李都尉，犹自没黄沙。”纪昀：“此诗不得谓之艳丽。凡诗只论意味如何，浓淡平奇，皆其外貌。若偏主平淡，则外强内干，亦成伪体，与‘西昆’弊等。”

33.风味

章冠之《寄荆南故人》：“余生自拼一虚舟，未害寻诗慰客愁。梅欲飘零犹蕴藉，柳才依约已风流。关心弟妹无黄犬，入梦江湖有白鸥。别后故人想念否，东风应倚仲宣楼。”纪昀：“三、四有致，通体风味特佳。”

34.空腔滑调

杜审言《登襄阳城》：“旅客三秋至，层城四望开。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冠盖非新里，章华即旧台。习池风景异，归路满尘埃。”纪昀：“子美《登兗州城》诗与此如一板印出。此种初出本佳，至今日辗转相承，已成巢臼，但随处改换地名，即可题遍天下，殊属捷便法门。学盛唐者，先须破此一关，方不入空腔滑调。”
王介甫《登大茅山顶》：“一峰高出众山巅，疑隔尘沙道里千。俯视云烟来不极，仰攀萝茑去无前。人间已换嘉平帝，地下谁通句曲天？陈迹是非今草莽，纷纷流俗尚师仙。”纪昀：“前半‘登’字、‘顶’字俱写得出，后半切茅山生情，方非浮响。必不容着议论，则唐人犯此者多矣。宋人以议论为诗，渐流粗犷，然古人亦不废议论，但不着色相耳。此诗纯以指点出之，尚不至于史论。其言有物，必如是乃非空腔。凡初学为诗，须先有把握，稍涉论宗亦未妨，久而兴象深微，自能融化痕迹。若入手但流连光景，自诧王、孟清音，韦、柳嫡派，成一种滑调，即终身不可救药矣。”
詹中正《退居》：“宦情文思竞阑珊，利户名枢莫我关。无可奈何新白发，不如归去旧青山。须知百岁都为梦，未信千金买得闲。珍重樽中贤圣酒，非因风月亦开颜。”方回：“三、四东坡尝用为词，世人不知为詹白云诗也。中正又有一联：‘吟余妓散杯中酒，归去蝶随头上花。’下句佳。”纪昀：“三、四格不高而韵胜，五、六太滑。”
张子寿《初发道中寄远》：“日夜乡山远，秋风复此时。旧闻胡马思，今听楚猿悲。念别朝昏苦，情归岁月迟。壮图空不息，常恐鬓如丝。”纪昀：“此在当时为雅咏，在后世辗转相摹，已为习调。但当学其气韵，不可复袭其意思。读盛唐诗，须知此理，方不坠入空腔。首句按题，次句又进一步，三句旁托一笔，四句合到本位。措词生动，变尽从前排解矣。”

35.寒俭

贾浪仙《题皇甫荀蓝田厅》：“任官经一年，县与玉峰连。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客归秋雨后，印锁暮钟前。久别丹阳浦，时时梦钓船。”方回：“前辈欧、梅论诗，颇不然此三、四，然贾岛、姚合非如此不能奇，不可弃也。”纪昀：“此非奇语，乃太僻、太碎、太狭小、太寒俭耳，此二语虚谷一生歧误之根。”
苏子美《春睡》：“别院帘昏卷竹扉，朝酲未解接春晖。身如蝉蜕一榻上，梦似杨花千里飞。?尔暂能离世网，陶然直欲见天机。此中有德堪为颂，绝胜人间较是非。”纪昀：“人之穷通，亦往往见于气象之间，福泽之人作苦语亦沉郁，潦倒之人作欢语亦寒俭，不必定在字句之吉祥否也。”
姚合《客游旅怀》：“客行无定止，终日路歧间。马为赊来贵，僮因借得顽。诗书愁触雨，店舍喜逢山。旧业嵩阳下，三年未得还。”虽然切近，亦太卑隘，所以前人论李、杜非不穷，然落笔自有天人之度，一无寒乞相，此其异也。

36.伧气

杜工部《狂夫》：“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方回：“老杜七言律诗一百五十余首，求其郊野闲适如此者仅三篇。而此之第三篇后四句，亦未免叹贵交之绝，悯贫稚之饥。信矣和平之音难道，而喜起明良之音难值也。然格高律熟，意奇句妥，若造化生成。为此等诗者，非真积力久不能到也。学诗者以此为准，为‘吴体’、抝字、变格，亦不可不知。”何义门：“清风峻节，固穷独立，比赋相参，不令讦露。‘即沧浪’三字，含后半所谓人浊我清也。落句只自嘲，怨而不怒。”许印芳：“前四句不恶，五句太激太露，后三句亦不免伧气。”西亭注：伧气即粗俗之气。
陈亚《怀旧隐》：“多愧当年未第间，卜居人外得清闲。排联花品曾非僭，爱惜苔钱不是悭。秋阁诗情天淡淡，夕溪渔思月弯弯。而今惭厚明朝禄，敢念藏愚莫买山。”纪昀：“三、四伧气，不得云俚。”

37.卑弱

姚合《送李侍御过夏州》：“酬恩不顾名，走马觉身轻。迢递河边路，苍茫塞上城。沙寒无宿雁，虏近少闲兵。饮罢挥鞭去，傍人意气生。”方回：“大抵姚少监诗不及浪仙，有气格卑弱者，如：‘瘦马寒来死，赢童饿得痴。’‘马为赊来贵，童因借得顽。’皆晚辈之所不当学。如王建‘脱下御衣偏得着，放来龙马每教骑。’不惟卑，而又俗矣。东坡谓元轻白俗，然白亦不如是之太俗也。又姚诗如：‘茅屋随年借，盘飡逐日炊。无竹栽庐看，思山叠石为。’两句一般无造化。又如：‘帘燕酬莺语，邻花杂絮飘。’妆砌太密，则反若浅拙。予以公论评之至此。其细润而甚工者，亦不可泯没，又当于他诗下备论而表出之。”纪昀：“此诗佳句在末二句。边塞诗如此者甚多，不必写出地名为切题。必以此论，则第六句临边之地，何处不可用？评摘武功疵病皆是。此武功诗之极浑成者。落句得神。”

38.卑靡

刘梦得《柳絮》：“飘扬南陌起东邻，漠漠蒙蒙暗度春。花巷暧随轻舞蝶，玉楼晴拂艳妆人。萦回谢女题诗笔，点缀陶公漉酒巾。何处好风偏似雪，隋河堤上古江津。”方回：“流丽可喜。”纪昀：“格意近俗，亦以流丽之故。后代相沿，遂开卑靡之调，而咏物诗入尘劫矣。谢女有咏柳事，陶公漉酒与絮似远。”
雍陶《崔少府池塘鹭鸶》：“双鹭应怜水满池，风飘不动项丝垂。立当青草人先见，行傍白莲鱼未知。一足独拳寒雨里，数声相叫早秋时。林塘得尔须增价，况与诗家物色宜。”方回：“议者谓‘行傍白莲鱼未知’，此句最佳，上一句未称。然着题诗难句句好也。第二句亦未可忽。顾非熊双鹭一联云：‘刷羽竞生堪画意，依泉各有取鱼心。’亦工，今附此。”查慎行：“咏物落色相，便不超妙。”纪昀：“此诗及郑谷鹧鸪、崔珏鸳鸯，皆词意凡近，而格调卑靡。虽以此得名，要是流俗之论，非作者之定评也。沈归愚宗伯始力排之，其论甚伟。”

39.近腐

白乐天《送姚杭州赴任因思旧游》：“与君细话杭州事，为我留心莫等闲。闾里固宜勤抚恤，楼台亦要数跻攀。笙歌缥缈虚空里，风月依稀梦想间。且喜诗人重管领，遥飞一盏贺江山。”纪昀：“诗太涉理则近腐。然如此三、四，轻民事而重宴游，又未免太不近理。”

一代宗师

诗评第六


1.论诗

杜工部《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彩云阴复白，锦树晓来青。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哀歌时自短，醉舞为谁醒。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方回：“‘彩云阴复白’，谓晴云如彩，阴则忽复变白。‘锦树晓来青’，谓花之骤开如锦，晓来犹是青树，未见花也。起句言景，中四句言身老，言家陋，言所以感慨者。而‘细雨’一句，唤醒二起句，盖是景也，实雨为之。‘猿吟’一句，尤深怨矣。老杜伤时乱离，其诗开合起伏，不可一律齐也。”冯舒：“第二句紧出 ‘暮春’，言昨是锦树，晓来已生青矣，与注正相反。第四句言乾坤之大，只有一草亭，非谓天地为帏幕也，注云‘言家陋’得之。”纪昀：“知此意，乃可以论杜，乃可以论诗。薄云映日成彩，渐阴则渐白。花本如锦，花尽叶存，则变青矣。虚谷解次句未是。”
崔涂《旅舍别故人》：“一日又欲暮，一年春又残。病知新事少，老别旧交难。山尽路犹险，雨余春尚寒。那堪试回首，烽火到长安。”纪昀：“诗论神韵，不在字句。”何义门：“第三反呼末句，盖指甘露事也。五、六极言老病难行，却无奈时事如此，不得不别也。用笔甚曲折。”
梅圣俞《太师相公篇章真草过人远甚而特奖后进流于咏言辄依韵和》：“杜诗尝说少陵豪，祖德兼夸翰墨高。苏李为奴令侍席，钟王北面使持毫。郊麟作瑞唯逢趾，天马能行不辨毛。一诵东山零雨句，无心更学楚离骚。”方回：“子美祖审言尝自谓：‘我诗可使苏李为奴，书可使钟王北面。’”纪昀：“必简尝自称：‘吾文可使屈宋作衙官，吾书可使王羲之北面。’”
姜尧章《送朝天集归杨诚斋》：“翰墨场中老斩轮，纵横一笔扫行军。年年花月无闲日，处处江山怕见君。箭在的中非尔及，风行水面偶成文。先生只可三千首，回施江东日暮云。”方回：“白石道人夔，字尧章。饶州人。千岩萧公以其女妻之。当时甚得诗名，几于亚萧、尤、杨、陆、范者。予尝与南昌陈杰寿夫论诗，阅其余稿，则大不然。尧章自能按曲，为词甚佳，诗不逮词远甚。予选其诗一。此一首合予意，容更详之。”纪昀：“白石诗气韵颇高，故不为虚谷所喜。”

2.解诗

杜工部《恨别》:“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昼眠。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纪昀：“六句是名句，然终觉‘看云’不贯‘眠’字。”许印芳：“‘眠’与‘看云’不贯？眠时不可看云乎？若谓夜眠不合，诗固明云‘白日眠’矣。此二句全在转换处用意，盖‘清宵’本是眠时，偏说‘立’而‘步月’；‘白日’本是‘立’时，偏说‘眠’而‘看云’。所以见思家、忆弟之无时不然也。沈归愚云：‘若说如何思，如何忆，情事易尽。步月看云，有不言神伤之妙。’此又见其措词浑含，为诗人之极轨矣。起句对。”
秦隐君《题女道士居》（不饵芝术四十余年）：“不饵住云溪，休丹罢药畦。杏花虚结子，石髓任成泥。扫地青牛卧，栽松白鹤栖。共知仙女丽，莫是阮郎妻。”纪昀：“不饵者已四十年，计已五、六十矣。此句自以天台仙女比之，别无谑意。病在‘丽’字、‘妻’字出疑窦耳。”

3.细解

贾浪仙《偶作》：“野步随吾意，那知是与非。稔年时雨足，闰月暮蝉稀。独树依冈老，遥峰出草微。园林自有主，宿鸟且同归。”冯舒：“此诗细甚，非极细人不易知也。首云随意野步，何曾有恁是非。中四句说野步之景，末句忽然省得此谁家园林也，依然是非在目矣，且与宿鸟同归耳。”
陆放翁《山行过僧庵不入》：“垣屋参差竹坞深，旧题名处懒重寻。茶炉烟起知高兴，棋子声疏识苦心。淡日晖晖孤市散，残云漠漠半川阴。长吟未断清愁起，已见横林宿暮禽。”方回：“诗不但豪放高胜，非细下工夫有针线不可，但欲如老杜谓‘裁缝灭尽针线迹’耳。此诗题目甚奇，‘山行’是一节，‘过僧庵而不入’又似是两节。‘垣屋参差竹坞深’，只此一句便见山行而过僧庵，及过僧庵而不入矣。“旧题名处懒重寻”，即是曾游此庵，而今懒入矣。‘茶炉烟起知高兴’，此谓不入庵而遥见煮茶之烟，想像此僧之不俗也。‘棋子声疏识苦心’，则妙之又妙矣。闻棋声而不得观其棋，固已甚妙；于棋声疏缓之间想见棋者用心之苦，此所谓妙之又妙也。过僧庵而不入，尽在是矣。‘淡日’、‘残云’下一联，及末句结，乃结煞‘山行’一段余意。前辈诗例如此，须合别有摆脱，老杜缚鸡行、山谷水仙花一律皆然。此放翁八十五岁时诗也。”冯舒：“诗妙，评亦妙。如此说诗，方君亦匡鼎矣。以余论之，懒而不入是一篇主意。三、四是不入光景，以下四句却又是因天晚而不入，与第二句破题裂开矣。落句又斡旋补出晚景，大为费力。不如第二句并出天晚，方为天成无缝衣，只此句尚有可商。然此非深于诗者不知，吾恐解人之难索也。”纪昀：“此自人人共解，不必如此细评。虚谷谓‘前辈诗例如此，须合别有摆脱，老杜缚鸡行、山谷水仙花一律，皆然。’此评是。”冯班：“第二句怯，去‘懒’字方有力。第二联，不入只为日晚。下四句汲汲补题，俱为破题‘懒’字所累，意晦而不得出。然此诗亦绝妙矣。‘懒’字唤不起第二联。”纪昀：“三句‘高兴’字凑，四句亦小样，结却有致。知高兴，识苦心，何以又懒重寻？此未免不联贯。”许印芳：“首句点僧庵，次句点不入，三、四从不入转身，言身不入庵，心却想像庵中之人。晓岚前评呆讲字句，谓不联贯，非也。茶酒皆可言高兴，不得云凑。此二句从窄处细摹神意，庵内、庵外，两圆到，乃一篇之警策，亦不得加以‘小样’之名。后半找清山行，‘寒日萧萧’，原本‘淡日晖晖’，语未融洽。”
陈简斋《别伯恭》：“樽酒相逢地，江枫欲尽时。犹能十日客，共出数年诗。供世无筋办，惊心有别离。好为南极柱，深慰旅人悲。”纪昀：“后四句言已己衰朽，不得报国，惟以立功望故人耳。四句连读，方见其意。”
岑参《长门怨》：“君王嫌妾妒，闭妾在长门。舞袖垂新宠，愁眉结旧恩。绿钱生履迹，红粉湿啼痕。羞被桃花笑，看君独不言。”冯舒：“息夫人后来不知何以称桃花夫人？落句想亦用此。”冯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故自夫人号桃花夫人，以其不言也。此自用史记，与自妫无与。”纪昀：“第三句未明晰，末句乃用桃李不言意。冯以为息妫，误也。”西亭：“息夫人，春秋时期息国国君的夫人，出生于陈国的妫姓世家，因嫁于息国又称息妫,后楚文王以武力得之。因容颜绝代，目如秋水，脸似桃花又称为‘桃花夫人’。周庄王十三年息妫出嫁路过蔡国，蔡侯献舞以其与自己的夫人是姊妹，迎至宫中款待。款待时蔡侯行为轻佻，息侯闻之大怒，设计报复。派使者往楚国，怂恿楚文王出兵假攻息国，息再向蔡国求救，诱其出兵。9月，楚兵于莘地战胜蔡国，俘虏蔡侯。蔡侯亦设计报复息侯，向楚王称赞息妫容貌极美。楚王思蔡侯之言，欲得息妫，假以巡方为名来至息国。息侯款待至朝堂，楚王见息妫美色果然天上徒闻，人间罕见而夜不能寐。次日设宴答谢息侯，乘机以武力俘虏息侯，息妫闻变欲投井而死。被斗丹抢前一步牵住衣裙日：夫人不欲存息侯之命乎？何为夫妇俱死？息妫嘿然。息妫入楚宫3年，生了两个儿子，即堵敖和成王。但不愿说话。楚王问她是什么缘故，她回答说：‘我一个女人，伺候两个丈夫，即使不能死掉，又有什么话可说的？’楚王道：‘这都是蔡侯的过错，我当为夫人报仇。’于是兴兵攻打蔡国。文王死后，令尹子元心怀不轨，于鲁庄公二十八年在息夫人的宫旁建造新馆，每天歌舞奏乐。息夫人哭着说：‘先君让人歌舞是用来演习战备，征伐诸侯的。今令尹不用于仇敌，而用与未亡人（古代寡妇自称）之身旁，不是很奇怪吗？’侍人将夫人的话转告子元。子元说：‘夫人不忘仇敌。我反倒忘了。’是年秋，率战车600辆进攻郑国，但不胜而归，反而假报战绩，住进王宫，诱惑息夫人。鲁庄公三十年，斗射师斗廉劝阻，子元不听，反把斗廉抓起来。息夫人派侍人密奏楚成王。秋天，申公斗班杀死子元，斗毂於菟接替子元为令尹，从而缓和了楚国的危难。”
杜荀鹤《科末同友人泛潇湘》：“残腊泛舟何处好，最多吟兴是潇湘。就船买得鱼偏美，踏雪沽来酒倍香。猿到夜深啼岳麓，雁知春近别衡阳。与君剩掠江山景，裁取新诗入帝乡。”方回：“‘买得’、‘沽来’等语，晚唐诗卑之尤卑者，然意新则亦喜。此联世所共称。荀鹤诗句法大率如此，皆不敢选。”钱湘灵：“就船买鱼，鱼鲜而美；踏雪沽酒，雪寒而觉酒香。佳句也。”

4.阴解

陈简斋《再别》：“多难还分手，江边白发新。公为九州督，我是半途人。政尔须全节，终然却要身。平生慕温峤，不必下张巡。”方回：“温峤、张巡之说，当观时义。骰有三仁，或死或不死，自靖、自献而已。”纪昀：“此阴解出郭迎降之事。”

5.意会

杜工部《江亭》：“坦腹江亭暧，长吟野望时。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方回：“老杜诗不可以色相声音求。如所谓‘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市桥官柳细，红路野梅香’，‘柱穿蜂溜蜜，栈缺燕添巢’，‘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芹泥香燕嘴，花蕊上蜂须’，他人岂不能之？晚唐诗千锻百炼，此等句极多，但如老杜‘流水心不惊，云在意俱迟’，即如‘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景在情中，情在景中，未易道也。又如‘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作一串说，无斧凿痕，无妆点迹，又岂只是说景者之所能乎？他如‘有客过茅宇，呼儿正葛巾’，‘自愧无鲑菜，空烦卸马鞍’，‘忧我营茅栋，携钱过野桥’，十字只是五字，却下在第五、第六句上，亦不如晚唐之拘。正如山谷诗‘秋声登鸭脚，春网荐琴高’，其下却云‘共理须良守，今年辍省曹’，上联太工，下联放平淡，一直道破，自有无穷之味，所谓善学老杜者也。此篇末句‘排闷’，似与‘心不竞’、‘意俱迟’同异，殊不知老杜诗以世乱为客，故多感慨。其初长吟野望时闲适如此，久之即又触动羁情如彼，不可以律束缚拘羁也。”冯班：“‘琴高’为鲤鱼，犹呼杜康为酒也，然终似不妥。”纪昀：“虚谷此评最精。盖此诗转关在五、六句，春已寂寂，则有岁时迟暮之慨，物各欣欣，即有我独失所之悲。所以感念滋深，裁诗排闷耳。若说是五、六句写景，则失作者之意。三四即景好句，宋人以理语诠之，遂生出诗家障碍。”查慎行：“‘长吟野望’，虽似闲适，实是遣闷。故结句唤醒，通体俱灵。非若方评所云久之触闷，多一转折也。”

6.穿凿

杜工部《初月》：“光细弦欲上，影斜轮未安。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庭前有白露，暗满菊花团。”方回：“讲话谓此诗喻肃宗初立，亦是。”纪昀：“原评未免穿凿。立乎百世以下，而执史籍之一字一句，以当时之诗比附之，最为拘滞。注少陵及义山者同犯此病。”何义门：“后四句承‘隐字’，皆以甲夜即无月，反衬‘初’字。第六用‘关山’与‘河汉’属对，新异。”

7.辨正

崔涂《赠梁州张都督》：“闻君为汉将，虏骑不南侵。出碛清沙漠，还家拜羽林。风霜臣节苦，岁月主恩深。为语西河使，知余报国心。”纪昀：“‘知余’、‘余知’，原有二本，然‘知余’不过冀倖援引之词，‘余知’则有勉以益励忠诚之意，深浅间相去远矣。”

8.体味

晁君成诗《登多景楼》：“楼上无穷景，楼前正落晖。开轩跨寥廓，览物极纤微。云破孤峰出，潮平两桨飞。东溟看月上，西渡认僧归。木落吴天远，江寒越舶稀。鱼龙邻海窟，鸡犬隔淮圻。草色迷千古，波声荡四围。废兴怀霸业，融结想天机。浩浩群流会，沉沉百怪依。登临真伟观，回首重歔欷。”冯舒：“日光照耀，往往不能极目，落日后则纤悉俱见矣。二句承 ‘落晖’来，故妙。全似乐天江州诸诗，目之所见，则成一联，似乎语无伦次，不知题是多景楼故也。”查慎行：“有‘开轩’句之宏大，不可少‘览物’句之细腻，以下触手皆灵，得力在此耳。废兴怀霸业，融结想天机。一句说人事，一句说江山，搏捖有力。律以工部之开阖抑扬，此诗瞠乎后矣。有铺排，无转折故也，即此二诗（杜诗指《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得风字》），味之自见。”

9.品位

曾茶山《上元日大雪》：“勾芒整辔浃辰间，雪片相随大可观。挑菜园林有余润，烧灯庭院不胜寒。柳条弄色正尔好，梅蕊飘香殊未闻。便似落花飞絮去，直疑春事併衰残。”方回：“诗先看格高，而意又到，语又工，为上。意到，语工，而格不高，次之。无格，无意，又无语，下矣。”

10.高下

杜工部《对雪》：“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瓢弃尊无绿，炉存火似红。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方回：“他人对雪必豪饮低唱，极其乐。唯老杜不然，每极天下之忧。”查慎行：“此老杜陷贼中作，非豪饮低唱时也。见起结自见。”何义门：“此没贼时作。‘独老翁’，则此外无非小人。盗贼丧乱之后，纵其残虐，所以愁坐书空也。樽无酒、炉无火，变换得妙。”纪昀：“此对雪而自感，非咏雪也。古人题目，多在即离之间。”陈后山《雪意》：“榆关书不到，雪又满平芜。指冷频呵玉，胸寒屡掩酥。绿尝冬至酒，红拥夜深炉。塞上风沙恶，征衣也到无。”查慎行：“老杜‘烟存火似红’，只一个似字便寒意可掬。此云‘红拥夜深炉’，何等暧热，乃云‘指冷’、‘胸寒’耶？”西亭：后山诗与老杜诗相较，高下立见。
杜工部《泊岳阳城下》：“江国输千里，山城仅百层。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何义门：“落殊不肯放下，然贤于梦得者，怀忠思效故也。”

11.破俗

程明道《郊行即事》：“芳原绿野恣行时，春入遥山碧四围。兴逐乱红穿柳巷，困临流水坐苔矶。莫辞盏酒十分醉，只恐风花一片飞。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方回：“学见圣域，诗其余事也。或问此可与浴沂意趣看否？曰：诗且看诗，不必太深太凿。”纪昀：“此论足以破俗。”“浴沂”语出《论语?先进》:“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谓在沂水洗澡。后多用“浴沂”喻一种怡然处世的高尚情操。

12.邪僻

白乐天《正月十五夜月》：“岁熟人心乐，朝游复夜游。春风来海上，明月在江头。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无妨思帝里，不合厌杭州。”方回：“三、四佳句也。如李易安‘月上柳梢头’，则词意邪僻矣。”纪昀：“‘月上柳梢头’一阕，乃欧公小词。后人窜入朱淑真，已为冤抑。此更移之李易安，尤非。此词邪僻，在下句‘人约黄昏后’五字。若‘月上柳梢头’，乃是常景，有何邪僻？此论未是。”

13.于诗见人

苏子美《春睡》：“别院帘昏卷竹扉，朝酲未解接春晖。身如蝉蜕一榻上，梦似杨花千里飞。嗒尔暂能离世网，陶然直欲见天机。此中有德堪为颂，绝胜人间较是非。”方回：“苏沧浪诗律悲壮，予少尝嗜之。三、四绝佳，或以为子美早世之兆；又 ‘山蝉带响穿疏户，野蔓蟠青入破窗’，亦议其意味寂寞，所以终于沧浪，皆非也。修短有数，自说死而不死者何限耶。”纪昀：“此自正论。然人之穷通，亦往往见于气象之间，福泽之人作苦语亦沉郁，潦倒之人作欢语亦寒俭，不必定在字句之吉祥否也。三、四极切，亦有意境，而终觉不佳，此故可以意会。”

14.学诗之法

陈简斋《感事》：“丧乱那堪说，干戈竟未休。公卿危左衽，江汉故东流。风断黄龙府，云移白鹭洲。云何舒国步，持底副君忧。世事非难料，吾生本自浮。菊花纷四野，作意为谁秋。”纪昀：“此诗真有杜意，乃气味似，非面貌似也。”
汪彦章《已酉乱后寄常州使君侄四首》：“汾水游仍远，瑶池宴未归。航迁群庙主，矢及近臣衣。胡马窥天堑，边烽断日矶。百年淮海地，回首复成非。”纪昀：“四首入之杜集不辨。起二句斡旋得体。”此拟老杜于形模声响之间，亦稍得其仿佛。至于精神骨气，终不似真。
陈简斋《伤春》：“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冯舒：“学杜，故下句多露。但杜尚有不尽之致。”纪昀：“此首真有杜意。‘白发三千丈’，太白诗；‘烟花一万重’，少陵句，配得恰好。”

沈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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