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渔洋《秋柳四首》汇评之一

超级老生

秋柳四首
《渔洋集·秋柳诗四首序》：昔江南王子，感落叶以兴悲；金城司马，攀长条而陨涕。仆本恨人，性多感慨。寄情杨柳，同《小雅》之仆夫；致托悲秋，望湘皋之远者。偶成四什，以示同人，为我和之。顺治丁酉秋日北渚亭书。

又王士禛《菜根堂诗集序》云：顺治丁酉秋，予客济南，诸名士云集明湖，一日会饮水面亭，亭下杨柳千余株，披拂水际，叶始微黄，乍染秋色，若有摇落之态。予怅然有感，赋诗四首。



徐寿基按：湘为湘水。《楚辞·湘君》篇朝骋骛兮江皋。注：皋，水曲处也。称远者，则明指二妃。今历城南趵突泉有二妃祠，详邑志。趵突泉，即《水经注》所称之泺源，故至今尚有二妃庙。远者之称，序以为可望不可见而言外之意正有近在觌面之人，惟题为秋柳，难以显言，故托望古遥集之思，抗怀千载以上，其为委宛言情，词旨凄恻，要与赋骚人之托兴无异而已。


其一

秋来何处最消魂[①]，残照西风白下门[②]。他日差池春燕影[③]，◎董讷夫、方功惠：开。◎伊应鼎、翁方纲：“春”字已着笔墨痕矣。◎邓钟岳：陪。只今憔悴晚烟痕[④]。◎董讷夫、方功惠：合。   ◎姚莹：二句，从春说到秋。愁生陌上黄骢曲[⑤]，◎方功惠：思孝陵。◎严复：黄骢曲，何所取义而用之？梦远江南乌夜村[⑥]。◎翁方纲手批：二句绝世风神。◎董讷夫、方功惠：借对。◎方功惠：悲福王也。◎邓钟岳：放宽。莫听临风三弄笛[⑦]，玉关哀怨总难论[⑧]。◎邓钟岳：曲也。



【汇评】

屈复：起言秋日消魂，何处为最？残照西风，苍凉满目，则惟白门之柳耳。春燕差池，他日如彼，晚烟憔悴，只今如此。听陌上黄骢之曲，不觉愁生，怀江南乌夜之地，依然梦远。陌上江村，有柳之所；愁生乌啼，时已秋也。结言当此时，即笛声三弄，亦临风莫听，恐玉门哀怨，杨柳曲中总难纵论也。

伊应鼎：古之白下，六朝兴亡之地。残照西风，是何景象？他日差池，只今憔悴，盖亦乐极哀来之喻。陌上黄骢，愁随征马；江南梦远，永无归期。睹此柳色，真不啻听临风之弄笛，而肠断于玉关之不得生入也。

李兆元：李兆元笺，此先生吊明亡之作。第一首追忆太祖开国时事，后三首皆咏福王近事也。太祖定鼎金陵，故入手先以“白下门”三字点明其地，用意可谓微而显矣。不然，先生之赋秋柳在历下水面亭，何取于白下而远引之乎？即引用白下，亦岂宜作此郑重实点之笔乎？“残照西风”，已隐写一亡国景象。第五句以唐太宗比明太祖，追忆创业之艰而伤后人不能继也。乌夜村者，后之所居。按《明纪》，洪武元年，立妃马氏为皇后。后尝谓上曰：“方今豪杰并争，虽未知天命所归，以妾观之，惟以不杀人为本。人心所归，即天命所在。”及册为后，上谓侍臣曰：“昔太宗长孙皇后当隐太子构隙之际，内能尽孝，谨承诸妃，消释嫌疑。朕素为郭氏所忌，或以服御为献，后先献郭氏，慰悦其意，卒免于患，殆尤难于长孙皇后也。”是太祖之创业，马后佐助为多。至神宗时，梃击一案，词连郑贵妃。福王系郑妃之孙,南都立福王，是原与光宗壮烈相水火者，故复用逆珰之党，重兴复社之狱，自底灭亡而实自郑妃构衅阶之厉也。故诗并及此梦远云者，追忆开国母后之德而伤后代无嗣音也。结句“玉关哀怨”，则以春光之不度，比明社之难复，真觉黯然魂销矣。桓伊吹笛，用金陵旧事也，其地名邀笛步，言外有风景不殊，河山异代之感。三四句，予初以写景略过，津门沉秋瀛明府云：“第三句春燕影，似是用建文中童谣：‘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入帝畿。’以燕比燕王否？”余即其说按之，三四句自应紧承白下门说，下以燕指燕王，其说甚是。其云：“‘春燕’者，春乃岁之始，燕王靖难，在明朝开国之初，故曰春燕。‘他日’，指靖难时言，靖难后移都燕京，以金陵为南都。‘差池’云者，已经一番变革矣。第四句‘今’字指福王失国。后言亡国之惨，更烈于靖难，故曰‘憔悴晚烟痕’也。此二句实就金陵前后丧乱之事说入，以起下追忆太祖开国之意，于明朝世事更为完备。”因取其说亟附入之以识良友之益。

高丙谋：第一首，开首点明秋字，切时景也。次句即点白门，寄兴之所在也。意者姊妹二人，其一必寇白门。此所以托兴于秋与？三句以春字作衬，追忆当年容华之美而燕影差池。四句转合秋字，以见今日憔悴情形，而烟痕淡抹，拈出憔悴二字以作骨子，人与柳两面关会俱到。五句言兵荒马乱颠沛流离之悲。六句言奔走远涉，去国离乡之感。七句绾会柳字，暗用邀笛步故事，映合江南。八句以哀怨总难论总笼全章。

郑鸿：外史氏曰：先生此诗，盖吊明亡而作也。即如首章首句呼云“何处最消魂”，次句即点云“白下门”。先生当时咏秋柳在济南明湖北渚亭，何以不曰历下而曰白下耶？且“残照西风”，又明写一亡国气象，吊明之意显然矣。三句因福王而忆及燕王。建文时有道士歌云：“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入帝畿。”言金陵于明初已有燕王靖难之祸，故曰：“他日差池春燕影也。”四句谓燕王虽强盛一时而后世子孙竟渐即昏庸，以至失国，故曰：只今憔悴晚烟痕也。五句因子孙之昏弱，不禁有感于太祖之英明。黄骢曲，乃唐太宗平窦建德时所制曲，言太祖之剿灭群雄，犹唐太宗之削平诸寇，何等英武，惜乎子孙不能保守神器，以至沦亡，故曰“愁生陌上黄骢曲”也。六句“乌夜村”，乃晋穆帝何后所居，又因太祖之明忆及马后之贤，言不但无贤君，亦且无贤后矣，故曰“梦远江南乌夜村”也。结句或谓以“玉关”借指山海关吴三桂之事。余谓不然，盖指宁武、居庸等关也。当时宁武失守，周遇吉阵亡，李自成虽大肆屠戮，而城中无一降者，自成谓其众曰：“此去尚有大同、宣化、居庸等关隘，皆有重兵，若俱如此处，可奈何？不如退去，俟再举。”而大同总兵姜瓖、宣府总兵王承允降表相继至，自成从此长驱大进，如入无人之境矣。是周将军之死堪哀而姜瓖等之降实堪怨恨，故曰：“玉关哀怨总难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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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屈复注：《地舆志》：“送行者于霸桥折柳赠别，名消魂桥。”高丙谋注：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②]屈复注：李白词：“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古乐府·杨叛儿》：“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李白诗：“何许最关情？乌啼白门柳。”徐寿基注：此句借点寇白门。郑鸿：白下门：金陵城门也。

[③]屈复注：《诗·邶风》：“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杨柳曲》：“杨柳垂地燕差池。”

[④]徐寿基注：《广韵》：憔悴，瘦也。

[⑤]屈复注：唐段安节《乐府杂录》：黄骢迭，太宗曲。高丙谋注：段安节《乐府杂录》：黄骢曲，太宗定中原所乘战马，后征辽，马毙。上叹息，乃命乐工撰此曲。徐寿基注：杜甫《章台走马诗》注，张敞为京兆尹，走马章台。唐时街街有柳，名章台柳。又，系马垂杨，唐诗习见）

[⑥]屈复注：乌夜啼，临川王义庆所作也。徐寿基注：李白诗：“杨柳可藏乌。”李兆元注：《舆志》：海盐南三里有乌夜村，晋何准所居也。一夕，群鸟噪，准适生女；他日复夜啼，乃穆帝立女为后之日。徐夔注同。杭世骏批评云：“《舆志》,顾野王撰《舆地志》，竟称《舆志》，是何人所作？古人无是书也。”

[⑦]屈复注：《晋书·桓伊传》:“伊善音乐，有蔡邕柯亭笛，常自吹之。王徽之请为之奏。伊踞胡床作三调，弄毕便去。”徐寿基注：笛名《横吹》，古乐府《折杨柳》，横吹曲也。）

[⑧]屈复注：王之涣：“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杜工部：“分明怨恨曲中论。”

竹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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