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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马案探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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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20 01:39:2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刺马案探秘



高尚举

  被称为“清末四大奇案”之一的“刺马案”,案情扑朔迷离,后
来的文章、图书及其他记载多以“情杀”视之。近来,以此案为题材
的影视作品又使公众对此产生兴趣。即将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的
《马新贻文史集成》一书对此案提出了新的见解。应本刊之邀,作者
将书中文章摘编此文,以飨读者。

  1870年8月23日,江宁(今南京)将军魁玉飞章入奏:两江总督马
新贻遇刺身亡。同治帝喻之为“武元衡盗起身旁”。(1)慈禧太后惊
问:“这事岂不甚奇?”曾国藩诚惶诚恐地回答:“这事很奇。”
(2)李鸿章若有所思:“谷山近事奇绝,亦向来所无。”(3)由于
案犯张汶详(4)供词闪烁,主审大员奏案含糊,此案一拖半年之久不
能结案,于是各种传闻蜂起,不经之语飞短流长,使此案更加扑朔迷
离,后人称之为“清末四大奇案”之一。

  马新贻遇刺

  1870年8月21日,又到总督阅视武弁投射的日子。这天突降大雨,
总督阅射只好推迟。22日,天气转晴,两江总督马新贻一大早徒步来
到督署西边的校场演武厅,亲自阅射。每年一度的总督阅射,是当时
江宁的一大盛典,允许百姓参观,因此马新贻阅毕回署的箭道两旁挤
满了围观的群众。当他走到后院门外时,一人突然跪道求助,此人是
马新贻的同乡,山东郓城武生王咸镇,之前马新贻已两次给予资助。
武巡捕叶化龙将他推开,唐得金上前查问,其他人仍照直前行。走了
两三步,又有一人,一边高呼冤枉,一边直扑马新贻,只见一把明亮
的匕首一闪,迅速刺入马新贻右胁肋。马新贻啊呀一声,扑倒在地。
跟随差弁方秉仁上前抓住那人的辫子,夺过他手中的匕首。其他差弁
一拥而上,将其扭住。中军副将喻吉三听到呼喊,急忙赶到,喝令将
凶犯捆缚。该犯既不抗拒,又不逃跑,从容就缚,口中不停地说:
“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拼命,20年后
又是一条好汉。”说毕仰天狂笑。家丁张荣急忙扶起马新贻,见其面
如土色,双手紧抱胸部,右臂紧紧夹着右肋,萎缩着身子,已不能站
立。差弁取下门板,将其抬进督署上房。

  中军副将喻吉三一边命巡捕将凶犯押到督署候讯,一边差人飞报
江宁将军魁玉和司道各员。魁玉闻讯大惊失色,飞奔督署探视。马新
贻仰卧榻上,呼吸困难,精神萎靡,生命垂危。探视伤口,匕首刺进
右胁肋,深至数寸。魁玉看后,随即走出上房,讯诘凶犯。再三讯问,
案犯只供称:系河南人,名张汶详。讯其行刺缘由,一味闪烁,坚不
吐实。魁玉气急,喝令将凶犯带往上元县严刑讯究。

  马新贻气息奄奄,自知命不能保,口授遗疏,令嗣子毓桢代书,
请魁玉代呈朝廷。午后,马新贻已再不能言,延至23日下午2时许,因
伤势过重,救治无效,遽尔殒命。正处英年的马新贻一下子从颠峰跌
落到地,淹没在茫茫宦海之中,成为人生世界的匆匆过客。

  魁玉回到将军府,饬委藩司梅启照、署盐道凌焕、江宁知府冯柏
年、署理上元县知县胡裕燕、江宁知县莫祥芝、候补知府孙云锦、候
补知县沈启鹏、陈云选等连夜讯诘。张汶详语言颠倒,毫无确供。8月
23日,加派臬司贾益谦、候补道勒方、候补知府钱海永、皖南道李
荣、江苏候补道孙衣言、山东候补道袁保庆等轮流审讯。魁玉一面督
饬司道各员继续会审,力图得到确供,一面立即拟摺,由驿600里紧急
驰奏朝廷。

   魁玉担纲初审

  魁玉的奏摺8月28日到京,同治帝览后“实深骇异”。两江总督乃
兼圻大臣,竟在督署重地被刺身亡,实在是对风雨飘摇的清王朝的一
次冲击。29日,清廷连发四道谕旨。第一,命“魁玉督同司道各官赶
紧严讯,务得确情,尽法惩办。”(5)第二,“曾国藩著调补两江总
督,未到任以前著魁玉暂行兼署。”(6)第三,密旨安徽巡抚英翰加
强长江防务和地方治安。(7)第四,“著魁玉督饬司道各官,设法熬
审,务将因何行刺缘由及有无主使之人一一审出,据实奏闻。”(8)


  上谕未到江宁,27日魁玉又急奏:“拿获行刺之凶犯,始则一味
混供,迨昼夜研鞫,据供系河南人,名张汶详,直认行刺不讳,而讯
其行刺之由,尚属支离狡诈”。(9)9月3日,清廷立即谕旨:“情节
重大,亟应严切根究”,“务将行刺缘由究出,不得含混奏结”。
(10)魁玉一日接到四道上谕,这才体会到个中滋味,仅仅告知“一
味闪烁”,“语言颠倒”,“支离狡诈”既不能让朝廷满意,也不能
屏止众口。果然,王公大臣纷纷议奏。给事中王书瑞奏道:督臣遇害,
疆臣人人自危,其中有牵掣窒疑之处,应派亲信大臣彻底根究,勿使
稍有隐饰。5日,清廷再下谕令:“惟以兼圻重臣,督署要地,竟有不
法凶徒潜入署中,白昼行刺,断非该犯一人挟仇逞凶,已可概见。现
在该犯尚无确供,亟须彻底根究。著张之万驰赴江宁,会同魁玉督饬
司道各员,将该犯设法熬审,务将其中情节确切研讯,奏明办理,不
得稍有含混。”(11)清廷一开始就意识到此案的严重性,现在又怀
疑非张汶详一人所为,因此口气越来越严厉。

  18日,清廷又下谕旨:“张汶详行刺督臣一案,断非该犯一人逞
忿行凶,必应彻底研鞫,严究主使,尽法惩办。现审情形若何?魁玉
此次摺内并未提及。前已明降谕旨,令张之万驰赴江宁会同审办。即
著该漕督迅速赴审,弗稍迟延。魁玉亦当督饬司道等官,详细审讯,
务得确供,不得以等候张之万为辞,稍形松懈,此事案情重大,断不
准存化大为小之心,希图草率了事也。”(12)清廷明确提出“严究
主使”,从而抓住了本案的症结。对魁玉审案,似乎不耐烦了,字里
行间充满了斥责,态度更加严厉。

  24日,魁玉带着几分委屈,几分无奈,几分惶恐,再次奏陈:伏
思前督臣马新贻被刺一案,案情重大,张汶详刁狡异常,奴才督饬司
道昼夜研审。张汶详自知罪大恶极,必遭极刑,所供各情一味支离。
讯其行刺缘由,则坚称既已拼命做事,甘受碎剐。如果用刑过久,又
恐凶犯仓瘁致命。不过,魁玉多少还是向朝廷报告一些进展,已审出
张汶详是“漏网发逆头目”,曾在太平军侍王李世贤名下领兵打仗,
进攻漳州,转战安徽、江西、广东、福建、浙江等地。张汶详的女儿
张宝珍,儿子张长幅,同居之舅嫂罗王氏已被拿获,现在飞咨山西巡
抚何,要求押解张汶详所供时金彪归案对质。唯有此案的核心即行
刺缘由仍无确供。

  至此,魁玉审理刺马案已月余,每次奏报几乎不离“一味闪烁”,
“语言颠倒”,“一味支离”。那么张汶详“闪烁”的是什么?“支
离”的又是什么呢?魁玉没有奏报。说穿了,恐怕不仅仅是张汶详在
支离,魁玉、梅启照这些承审大员也在支离吧!例如张汶详关于马新
贻通“回匪”的供词,虽然是无稽之谈,但魁玉并没奏报。陈功懋在
《张文详刺马新贻案真相》一文中说,他的祖父陈镜题,曾参与会审
张汶详的录供研讯。据陈镜题回忆,当张文祥(汶详)供马新贻咸丰
七年庐州失守,曾被其俘获,因不知马是庐州知府,把马与时金彪一
起释放时,“问官相视错愕,录供者亦停笔不敢直书。”“张之万到
江宁时,时金彪早从山西解到。张之万、魁玉提讯时金彪时,只有藩
臬参与审讯,连审两次均未录供”。马新贻庐州被俘至今未见到经得
起推敲的证据,但有一点可能是真实的,即后来人们所看到的供词是
经过删改的,或者说有些供词录供者没有秉笔直书。这就难免物议纷
歧,讹言蜂起,给后人留下了无数不解之谜。

   张之万驰赴江宁会审

  9月25日,张之万收到吏部咨文。30日从清江浦沿运河南下。

  10月7日,张之万抵达江宁。

  第二天,张之万传见参与会审的司道府县各员,了解整个审讯情
况,争取各官员对审讯此案的意见。又调江宁知府蒯德模等加入审讯。
接着提审张汶详,连审数日,并没用刑。孙衣言、袁保庆十分不满,
要求严刑讯究。张之万不软不硬地说:“案情重大,不便徒事刑求。
偿未正典刑而瘐死,谁负其咎?”老奸巨滑的张之万很清楚,这个案
子不管怎样审,怎样结,都是两头不落人。审不出主使人,马家不愿
意,朝廷更不满意。审出主使人,不是得罪的人更多吗?而且这些人
也可能把自己“做掉”,岂不更悲?于是他采取拖延战术,慢慢地审,
耐心等待曾国藩的到来。

  10月12日,张之万送出第一道奏章:“该犯张汶详自知身罹重解,
凶狡异常,连讯连日,坚不吐实,刑讯则甘求速死,熬审则无一言。
既其子女罗跪于前,受刑于侧,亦复闭目不视,且时复有矫强不逊之
词,任意污蔑之语,尤堪令人发指。臣又添派道府大员,并遴选长于
听断之牧令,昼夜熬审,务期究出真情,以成信谳。”(13)同时与
魁玉联衔报告,质讯中军副将喻吉三,以及武巡捕候补都司叶化龙等,
追究防护失职之责。

  由于张之万、魁玉拖延太久,12月9日上谕严加训斥,并一针见血
地指出:“现已五旬之久,尚未据将审出实情具奏,此案关系重大,
岂可日久稽延!”(14)张之万、魁玉的拖延政策,也遭到朝野抨击。
给事中刘秉厚奏劾:“派审之员以数月之久,尚无端绪,遂藉该犯游
供,含混拟结。”(15)案子拖延不结,招致更多传闻物议,于是朝
廷震怒,12月9日、12日、18日连下三道谕旨。张之万、魁玉成了众矢
之的。

  12月12日,张之万、魁玉抛出精心炮制的“审明谋杀制使匪犯,
情节较重,请比照大逆向拟,并将在案人犯分别定拟罪名摺,“奏道:
“凶犯张汶详曾从发捻,复通海盗,因马新贻前在浙抚任内,剿办南
田海盗,戮伊伙党甚多。又因伊妻罗氏为吴炳燮诱逃,曾于马新贻阅
边至宁波时,拦舆呈控,未准审理,该犯心怀忿恨。适在逃海盗龙启
等复指使张汶详为同伙报仇,即为自己恨,张汶详被激允许。该
犯旋至新市镇私开小押,适当马新贻出示禁止之时,遂本利俱亏。迫
念前仇,杀机愈决。同治七、八等年,屡至杭州、江宁,欲乘机行刺,
未能下手。本年七月二十六日,随从混进督署,突出行凶,再三质讯,
矢口不移其供,无另有主使各情,尚属可信。”(16)张之万、魁玉
的奏结看来还算顺理成章,但最后露出了破绽。人命关天的法律文书,
行文时竟用“尚属可信”四字,不知是何用心。上谕尖锐地指出,
“马新贻以总督重臣,突遭此变,案情重大。张汶详供挟恨各节,及
龙启等指使情事,恐尚有不实不尽,若遽照魁玉等所拟,即正典刑,
不足以成信谳。”(17)于是除谕令曾国藩速回江宁外,再派刑部尚
书郑敦谨作为钦差大臣携随员赴江宁复审。不仅主审大员撤换,就连
司员也全部更换,既显示出朝廷处理此案的决心,也反映出对前审案
人员的不满和失望。

  曾国藩难莅两江

  8月21日,马新贻遇刺的前一天,江苏巡抚丁日昌自江苏急匆匆地
赶到天津,直奔直隶督署,与曾国藩密谈良久。22日上午,曾国藩回
拜丁日昌,正是此时此刻,远在江宁的马新贻被张汶详刺伤。23日下
午,曾国藩午睡,“心不能静”。此刻马新贻在江宁撒手人间。随后,
丁日昌与曾国藩日日密谈,夜夜磋商。30日上午,曾国藩接到上谕,
调他再任两江总督。曾国藩感到愕然,急召幕府和丁日昌、毛昶熙密
商。曾国藩在处理天津教案中,一直受到中外抨击,列强嫌他惩处不
力,国人骂他“残民媚外”,他自己也说:“数日来查讯津案,办理
既多棘手,措施未尽合宜,内疚神明,外惭清议。”(18)此次让他
回任两江,把他从泥潭中拉出来,应该说是一件好事。但是,9月2日
他上了一道“谢调任江督恩因病请开缺摺”,固辞两江总督。他说自
本年3月以来,衰病日甚,目病已深,恳请另简贤能,畀以两江重任,
俟津事奏结,再请开大学士缺。朝廷也很会给“中兴名臣”戴高帽子,
5日立即下旨:“两江事务殷繁,职任綦重,曾国藩老成宿望,前在江
南多年,情形熟悉,措置咸宜,现虽目疾未痊,但得该督坐镇其间,
诸事自可就理,该督所请另简贤能之处,著毋庸再议。”(19)上谕
说的再明白不过了,有病也必须去。

  10月20日,慈禧太后在养心殿东间召见曾国藩,命他速赴江宁。
此时,先期回苏州的丁日昌有点沉不住气了,奏请饬曾国藩迅速赴两
江任。可是曾国藩仍然坐在北京不动,这一来慈禧太后不耐烦了,
11月1日再次召见他,见面就问:“尔几时起程赴江南?”

  曾国藩磨磨蹭蹭,就是不起程,似乎对回任两江毫无兴趣。其实
他一直密切关注江宁的事态发展。江宁将军魁玉,他的门生布政使梅
启照、候补道孙衣言等给他频频来函。10月5日他给魁玉去信询问:
“刻下廷旨已饬张子青漕帅驰赴金陵,妥为讯办,未知渐有端倪否?”
(20)他非常关心那个背后主使审出来没有。丁日昌每时每刻都在传
递着江宁案审的消息。且时论的发展对他极为不利,有人说马新贻被
刺,是因为督抚不和。朝里也是浮浮扬扬,太常寺少卿王家壁直指马
新贻被刺与丁日昌有关,他再次上奏说:“江苏巡抚丁日昌之子被案,
应归马新贻查办,请托不行,致有此变。其子未知曾否到案,仍时往
来该抚任所,臣所闻之言止此。闻此言者非臣一人,臣所闻者亦非一
人之言,其言时皆相顾叹息,及向根询,则皆畏累不敢尽言。臣思陕
西僻在西隅已有所闻,江南必有确实公论,属吏或难兼采,京师相距
较近,亦必有所传闻。”“此其尤著者,丁日昌本系矫饰倾险小人,
江南大小官员甚多,此事不疑他人,而独指该抚之子,难保尽出无因。
或其子妄为而该抚不知,抑或与知而乘其驶赴天津,可以使人不疑,
均难悬揣。”(21)

  所谓丁日昌之子案,即1869年10月5日,太湖水师后营右哨勇丁徐
有得、刘步标陪同哨官王有明到苏州看病。夜二更,徐、刘闲游妓馆,
正遇丁日昌之子分发知府丁惠衡,侄监生丁继祖,与家丁等同游妓馆,
双方发生争执。苏州亲兵营补用游击薛荫榜带亲兵胡家岳、丁玉林
(丁日昌族人)巡夜,看其滋事,责徐有得40军棍。徐不服,又遭重
责,4天后徐有得因伤死亡。丁日昌看到子侄闲游妓馆滋事,致勇丁被
责酿命,不得不上奏,自请议处。上谕命马新贻审理此案,丁继祖投
案,丁惠衡传唤未到。据丁日昌说,丁惠衡夜里越墙逃匿,不知去向。
此案因丁惠衡拒不到案,一直拖到1870年7月6日才结案。此案结案后
40多天,马新贻被刺,此时丁惠衡仍未归案。故有太常寺少卿王家壁
之奏。

  丁日昌眼看大火要烧到自己身上,如坐针毡,他希望曾国藩回来
主持江宁刺马案的审理,曾国藩毕竟曾是自己的东家,许多问题自会
由他摆平。于是急急上了一道摺子,“请饬曾国藩迅速赴任。”(
22)这道折子倒也很符合慈禧太后的心意,10月29日立即下旨,督促
曾国藩起程赴任。可是朝廷未必知道丁日昌的奏摺别有一番深意。

  11月7日,曾国藩终于抬起脚,踏上南下的旅途。12月6日,当他
还在旅途尽情享受运河两岸风光、沿途美景的时候,上谕已免去丁日
昌江苏巡抚之职,调补张之万任江苏巡抚,张兆栋升授漕运总督。
12日曾国藩抵达江宁,他自京抵宁用了36天。14日,接印视事。从清
廷调他任两江总督,到他正式上任,历时3个多月。

  第二天上午,张之万急急忙忙交接案件,下午就匆匆跑回清江浦
去了。曾国藩很沉得住气,一直到郑敦谨抵江宁,这两个多月的时间
里,从未主持过审理案件。只在郑敦谨来到的前一天,他才调阅案卷,
记下有关案犯的名字。这段时间里他在干什么呢?一是接客聊天,二
是看《阅徽草堂笔记》。如果说这两个多月有关于刺马案的活动,那
就是他给马新贻作了一幅挽联,前往吊唁了一番。他对这个案子为什
么一直采取拖延回避的态度?恐怕有深层次的原因。邓之诚在《骨董
三记》中说:“国藩不欲深求,必有不能深求者在。”

  郑敦谨星夜使江宁复审

  1871年1月7日,郑敦谨入宫请训,随即装束就道,驰赴江宁。随
带司员仍是跟随自己去山西查案的现任刑部满郎中伊勒通阿、汉郎中
颜士璋。郑敦谨一行星夜奔驰,时值大雪封路,坐轿难以行走,他们
徒步涉雪而行。据颜士璋《南行日记》记载,途中多人冻伤,他自己
的蓝布棉衫被树枝多处挂破,到江宁时棉絮外露,不堪入目。由于沿
途雨雪阻滞,直到2月18日才抵江宁。这一天是大年除夕。正月初二即
关门审案。参加会审人员有:钦差大臣郑敦谨和他的随员伊勒通阿、
颜士璋;曾国藩和他委派的江安粮道王大经、江苏题补道洪汝奎;后
来又增加候补道孙衣言、袁保庆。

  郑敦谨雄心勃勃,非要把这天下疑案审出个水落石出不可,也不
枉他那个“铁面无私”的称号。连讯14天,该犯一味狡展,毫无确供。
与郑敦谨并坐正堂的曾国藩,一直默默地听着很少发问,最后对郑敦
谨淡淡地说:“将来只好仍照魁、张二公原奏之法奏结。”(23)此
时郑敦谨一切都明白了,难怪自己连审14天,终没有结果,原来他们
早已设计好了。他心里凉了半截,原来这案子是不能深究的。他反复
思考着,不管怎样这案子还是要结呀,老佛爷正眼巴巴地等着呢。唉!
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不然拖久了自己也要陷进去。他打定主意,
熬审不用刑,堂威喊得震天响,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孙衣言、袁保庆
可是坐不下去了。孙衣言看着吃得白白胖胖的张汶详,对郑敦谨说:
“贼悍且狡,非酷刑不能得实。”(24)郑搬出魁、张的法宝堵孙的
口,不过话说的更好听一些。

  3月19日,郑、曾联衔上奏:“会同复审凶犯行刺缘由,请仍照原
拟罪名及案内人犯按例分别定拟。”奏结比张之万、魁玉原来的定拟
叙述更加详细,取供、采证、行文更加缜密,但基本内容不出前者,
这就是仍照原拟定的意思。所不同的是:第一,特别强调张汶详“听
受海盗指使并挟私怨行刺”,“实无另有主使及知情同谋之人”。
(25)第二,对张汶详量刑更加残酷,除了“按谋反大逆律问拟,拟
以凌迟处死”外,又增加了一条“摘心致祭”。(26)

  当郑敦谨、曾国藩拟好奏结,要孙衣言、袁保庆签字画押的时候,
这二位拿出了杀手锏,拒绝在奏结上“书诺”(签字)。不过,郑敦
谨、曾国藩是何等人物,他们也有应对的办法。他们在奏结中根本不
提孙衣言、袁保庆参加会审一事,把朝廷蒙在鼓里。

  在上奏的同时,把供招抄录分送军机处、刑部存案。郑、曾这一
手很厉害,首先存案,造成既定事实。意思很明白,这是最后定谳。
郑、曾在另外的夹片中使用的措词仍然是:“该犯供词,尚属可信。”
(27)这一措词是张之万、魁玉在原拟中使用的,为此清廷斥责他们,
“不足以成信谳。”而今郑、曾使用,倒不为过,人言人殊。

  郑、曾、张、魁四人反复公开声明,“毫无确供”,那么明知无
确供,还要如此定谳,这个定谳当然不是信谳。主审大员明知不应为
而为之,何故?可是,朝廷最终也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3月26日,谕
旨下达,肯定了郑、曾的奏结。4月4日,曾国藩奉旨监斩,将张汶详
凌迟处死,并摘心致祭。

  孙衣言不争一时争千秋,他在给马新贻写的神道碑铭中,慷慨激
昂,秉笔直书,“贼悍且狡,非酷刑不能得实,而叛逆遗孽,刺杀我
大臣,非律所有,宜以经断,用重典,使天下有所畏惧。而狱已具且
结,衣言遂不书诺。呜呼!衣言之所以奋其愚戆为公力争,亦岂独为
公一人也哉!”(28)孙衣言的文章一出,震惊朝野,舆论大哗,就
连慈禧太后也知道其中大有隐情。但是,总不能为了一个死人,去动
摇大清江山啊。斯人已作古,让他去吧,无非加恩赐恤,以慰忠魂。


  终觉疑案之未明

  时人传言,张汶详刺杀马新贻的根本原因,是因为马新贻渔色负
友,张汶详为友复仇。果真如此,孙衣言、袁保庆作为马新贻的亲信,
自始至终都参加了审讯,那么,魁玉、张之万、梅启照给他设计了一
个“海盗挟仇报复”的结案,不是更体面吗?何以苦苦追求,以得确
供呢?再说马新贻的四弟马新自幼跟随左右,直到马新贻被刺身亡,
马新贻的事情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如果马新贻因渔色负友而遭刺杀,
已经给他一个体面结局,马新为此应该感恩不尽,为什么一直悲呼
终觉疑案之莫明,希望时人和后人给以研讨呢?

  其实郑敦谨心里很明白,他只能以苦笑对之。未等圣旨下达,更
没等张汶详正法,他愤然离开了江宁。曾国藩送他程议,他分文不收,
两个随行郎中每人收了500两银子。曾国藩和司道各员送他到江边,他
板着面孔,头也不回地扬帆而去。

  郑敦谨并未回京交旨,走到清江就停了下来,打发两个郎中代他
回京交旨,声称有病不能回京。钦差大臣不回京交旨,按清制是要治
罪的。曾国藩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个湖南同乡,借巡视地方为名,到清
江去看他,百般安慰,劝他回京赴任。朝廷迭下谕旨,命其回京。他
以有病为托词,请求开缺,并终生不再为官。

  郑敦谨的两个助手回京后悄然而失。6月,颜士璋被放到兰州,虽
是给了一个没有实缺的知府,与充军流放所差无几,不久回籍赋闲。
伊勒通阿,8月19日“给全俸以养余年”(29)也回老家去了。

  所有这一切,都使人们感到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势力,有一双无形
的手在左右着这一切。有人说是慈禧太后。不,慈禧太后没有理由杀
一个既无兵权,又不属于任何派系的马新贻。正是她,同治七年召见
马新贻,密旨马新贻调查湘军攻陷天京后太平天国金银财宝的去向。


  太平天国经营10年,各种粮饷自不必说,天王府金银财宝堆积如
山,其他王府、将军府也有不少收藏。曾国荃攻陷天京,纵湘军抢掠
数天。为了灭迹,又放了一把火,大火烧了几天几夜不息。湘军均饱
私囊,大车小辆向湖南老家运送财物,几年中,湘军子弟抢购土地遍
及湘鄂。朝野议论纷纷,恭亲王颇有微词,慈禧太后心中不快。尤其
令朝廷坐卧不安的是,十几年来湘军的实力迅速膨胀。太平天国失败
后,人们传言曾国藩有野心,其实他的部下早就怂恿他谋取帝位。在
与太平军作战时,清廷不得不依重湘军,但是,如今太平军被“荡平”
了,她能允许曾国藩在江南坐大吗?东南卧着一只虎,她睡觉也不安
心。于是她把曾国藩调离江宁,派马新贻任两江总督,迅速裁撤湘军。


  江宁是湘军攻下来的,两江一直被湘军视为私地,他们在那里经
营了数年,岂能轻易让给马新贻。马新贻几十年来一直没有自己的军
队,孑然一身来到江宁,如入龙潭虎穴。难怪李鸿章说:“若七年秋
不妄更动,或谷山僻在海滨,竟免斯厄。”(30)马新贻被刺,朝廷
心中明白,为了不致激起兵变,动摇清王朝的统治,赶紧调曾国藩回
莅江宁坐镇。从此,两江总督宝座长期掌握在湘系手中,其他人不敢
问津。李鸿章一语道破天机:“湘人习气之重,他人视为棘手,……
选州必于湘人,朝廷亦深顾虑。”他给曾国藩交了底,“两江地大物
博,断非师门莫办。”(31)而马新贻独犯其忌。

  太平天国失败后,湘军的劣根性充分暴露出来,他们比土匪还要
凶残,明目张胆地肆疾抢掠。左宗棠直言不讳地批评湘军,他认为这
都是胡林翼为了一时对付太平天国,招募剧盗所致。曾国藩对湘军的
为非作歹也很清楚,他说:“余设立水师,不能为长江除害,乃反为
长江生害。”(32)

  清末施行裁勇改兵制度以后,几万湘军士卒被裁撤,其中不乏将
领。这些人并不回乡务农,而是到处游荡掳掠。有些人参加了哥老会,
有些人本来就是哥老会成员。湘军裁撤扩大了黑势力,散兵游勇又与
黑势力结合,成为社会的一大公害。马新贻在惩治散兵游勇时非常严
厉,尤其是他任命以剽悍著称的袁保庆为营务处总管,抓到为害百姓、
有非法行为的散兵游勇就地正法。散兵游勇和黑势力对他恨之入骨。
曾任江苏巡抚、湖广总督的郭柏荫对其孙郭公铎说:“张汶祥(汶详)
行刺有幕后怂恿者,应是这一类人物,最初有意制造流言的,也是他
们。”(33)高拜右在《刺马案与湘军》中说:“刺马案,终清之亡,
迄莫详其真相,实则马之死,死于湘军之嚣张气势。”

  那个曾给孙衣言透过口风的颜士璋颇有心计,他写了一本《南行
日记》,记述了赴宁的全部过程。据他的曾孙颜牧皋说,日记中写道:
“刺马案与湘军有关。”“刺马案背后有大人物主使。”

  张汶详刺杀马新贻,在警卫森严的督署重地一扑而中。马新贻被
刺后,立即有“刺马案”戏文上演,而且正值乡试,安徽学政殷兆镛
出试题,竟然寓其讥讽,乔松年也来凑热闹,写了一首歪诗作证,湘
军将领给张汶详立碑等等。所有这一切都说明刺马案是一件有计划、
有组织的政治谋杀事件。从案件的实施,到舆论的有力配合,以及对
审案的精心策划和对结案的精明设计,都说明它出自高人之手。

  马新贻被刺身亡,又有身后之玷,人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桃色绯
闻,而且又有为友复仇,义薄云天的侠义故事,迎合人们猎奇的心理,
适应玩家的口味。若马新贻不死,也是百口莫辩。史家亦是望而却步,
因为谁也不愿意去为一个渔色负友的小人辩白,冤不冤由他去吧。妙
哉!高明哉!湘军及其首脑们痛痛快快地给社会开了一个玩笑,也把
历史玩于股掌之中。

   注:

  (1)《谕赐碑文》,见《马端敏公年谱》,光绪三年,武林任有
容斋刻。

  (2)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岳麓出版社,1987年版。

  (3)李鸿章:《李鸿章全集》,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

  (4)张汶详,有的写作“张文祥”,也有的写作“张汶样”。据
说张汶详原

  是“张文祥”,旧官府往往在犯人名字上加三点水或草字头,以


  山贼或草寇,“张文祥”就写成了“张汶详”。笔者认为有这种
可能

  性,但毕竟无据可考,仅仅是猜测或类比而已。为尊重原资料的


  观性,笔者仍写成“张汶详”。

  (5)《马端敏公奏议》,附录,光绪二十年,闽浙督署校刊。

  (6)国立故宫博物院(台北)《军机档》,第2766箱,第
102490号;或

  见《清代起居注册·同治朝》。

  (7)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上谕档》。

  (8)国立故宫博物院(台北)《军机档》,第2766箱,第
102490号,或

  见《清代起居注册·同治朝》。

  (9)国立故宫博物院(台北)《军机档》,第2766箱,第
102456号,

  (10)《马端敏公奏议》,附录,光绪二十年,闽浙督署校刊。


  (11)马新:《马端敏公年谱》,附录,光绪三年,武林任有
容斋刻。

  (12)马新:《马端敏公年谱》,附录,光绪三年,武林任有
容斋刻。

  (13)国立故宫博物院(台北)《军机档》,第2766箱,第
103266号。

  (14)国立故宫博物院(台北)《军机档》,第2766箱。

  (15)国立故宫博物院(台北)《军机档》,第2766箱。

  (16)《马端敏公奏议》,附录,光绪二十年,闽浙督署校刊。


  (17)《马端敏公奏议》,附录,光绪二十年,闽浙督署校刊。


  (18)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7277页,岳麓书社,1987年
版。

  (19)国立故宫博物院(台北)《军机档》,第2766箱。

  (20)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7277页。岳麓书社,1987年
版。

  (21)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7228页。岳麓书社,1987年
版。

  (2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上谕档》。

  (23)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398页。岳麓书社,1987年
版。

  (24)孙衣言著:《孙文斋诗文抄》。

  (25)国立故宫博物院(台北)《军机档》,第2766箱,第
105995号。

  (26)国立故宫博物院(台北)《军机档》,第2766箱,第
105995号。

  (27)国立故宫博物院(台北)《军机档》,第2766箱,第
105995号。

  (28)孙衣言:《孙文斋诗文抄》。

  (29)桂清杨:《清代起居注册·同治朝》,(台)联合报文化
基金会国学

  文献馆影印本,1983年版。

  (30)李鸿章:《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10,第23页。

  (31)李鸿章:《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10。

  (32)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399页,岳麓书社,1987年版。


  (33)参见张景樵:《马新贻被刺疑案鳞爪》,载于《山东文献》
第5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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