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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
词之一脉,婉约是正宗,豪放是支流。豪放词除了苏辛二人外,好像也并无他人可举,且自辛弃疾之后,便似乏善可陈,渐渐终至绝响。盖因文才易修,襟抱难得。但婉约一派从周邦彦以降,却是才子辈出,蔚为主流,如姜夔、吴文英,张炎、王沂孙等辈,各擅胜手,并重一时。
这一篇聊记姜夔与吴文英二人,并为本组读书笔记作结。(因为南宋词里我有许多是读不通的,不解之处实在多,不敢妄言)。
姜、吴都不是宦游人,布衣寒士,正史中皆无笔录。但姜吴的生前身后名比之同辈的许多高官重臣却要大许多,这真是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的,“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勢,而声名自传于后。”
姜吴二人也经常被词学家同列对比,姜夔的词风被名之为“清空”,吴文英的词风被名之为“质实”,清空和质实相对。何谓清空质实?这个我原是不懂的,所以这里要援引叶先生的解释:所谓清空,就是要摄取事物的神理而遗其外貌,譬如姜夔善写梅花,但他写梅花并不从状摩梅花的形貌入手,他不粘滞于梅花的表观,他是着手写梅花的神理。而至于质实一派,即吴文英这一派,则反其道而行,写一个题目就绕着这个题目不跳开去,胶着于所写的对象,使事用典,写的典雅奥博,辞采秾丽,但是过于粘滞。至于两派孰擅胜场?词学家所论不一,姜吴同代的著名词人张炎就重姜夔而轻吴文英,说: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潇洒的紧。又说:吴文英词如七宝楼台,炫人耳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美则美矣,但不知所谓。但吴文英也是自有追捧者的,清代有一个著名词人叫周济,说:梦窗(吴文英号)立意高,取径远,皆非余子所及。还说吴词奇思壮采,挽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意思是吴文英挽回了南宋那种刻意追求清空的词风,比如姜夔这种,而回向到北宋那种秾挚深厚的感情了。SO,姜吴二人孰优孰劣捏?这个俺是门外汉,是不敢乱评跌,俺专拣那无关紧要的说吧。
先说姜夔。姜夔这个人最是情痴,若说辛弃疾是词中之龙,则姜夔可算词中第一情种。中国古代才子在爱情上大多不太专一,有的是杜牧这样“十年一觉扬州梦,赢来青楼薄幸名”,眠花宿柳,渔色猎艳的滥情客。也有的是元稹这样口中嚷嚷“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却脚下暗暗把初恋情人蹬出三五十里的负心汉。但这个姜夔与众不同,他是“少年情事老来悲”(鹧鸪天),硬是心痴到老。据说他少年的时候到处去游历,结果在合肥这个地方偶遇一个女子,从此这一肚子心思就始始终终缭绕着这个合肥女子,即便到头来是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但还是魂牵梦萦,终老不能忘情。他有许多词都是填给这个女子的,例: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说今天是元宵,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居然就梦见你了。春草还没有茂美起来,而我的两鬓已经丝白了。分手那么多年,当时的悲恸,都化作了而今的沉吟。这年年岁岁的花灯放红之夜,你都是怎么过的?――真是缱绻缠绵,相思入骨!堪叹。姜夔连填《鹧鸪天》六阕来抒发他的惆怅心意,都写的那么哀婉悱恻,我都不忍看下去了,咱不看了好吗?咱趁还没掏手绢赶紧说点别的好不?
姜夔精通音律,也是个“创调之才高”的词人,他最长于咏梅,作有《暗香》、《疏影》两首,这两个词牌就是他创制出来的(取义林和靖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例: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这第一句上来就是典故:说隋代有一个赵师雄,到广东任职途中,于天寒日暮时与一美人相遇,于是共至酒店欢饮,又有一绿衣童子一旁歌舞助兴。老赵酣醉睡去,第二天破晓醒来,发现身边只有一株苔梅,上有一只翠鸟叽喳顾盼,原来美人就是苔梅所变,而童子就是翠鸟所变。这个故事真是美!于是姜夔用以起势,“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这第二句又是一个典故:取义杜甫诗《佳人》,原诗咏的是一个绝色的弃妇,因内有“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一句,姜夔便借来比喻梅花凌寒俏立的生姿,拟人拟的很哀婉:“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这第三句“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又是一个典故:借用的是唐诗人王建的一首诗《塞上咏梅》,“天山路边一枝梅,年年花发黄云下。昭君已没汉使回,前后征人谁系马。”以昭君比拟梅花,比拟比的风姿绰约。第四句还是一个典故:借用的是杜甫咏昭君的诗《咏怀古迹.昭君》,内有“环佩空归月夜魂”一句,姜夔借来了,说这篱边的一枝梅花,怕是王嫱的芳魂所变吧?幽独伶仃,惹人垂怜。
下半片的第一句自然也是典故:南朝宋武帝刘裕有个寿阳公主,有一天在御花园的一株梅花下午睡,一朵梅花凋落,掉在公主的额头,留下了一朵花印,结果怎么洗都洗不去。蛾绿,就是女子黛青色的娥眉。于是乎,“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第二句当然还是典故:说别象那春风无情啊,吹落那梅瓣如雨,应该象汉武帝置办金屋藏纳阿娇,我们要用香囊拾掇落英,妥为保存。第三句是一个隐射,玉龙指玉笛,笛子曲谱里有一调《落梅花》,即词中的“玉龙哀曲”,说看那随风飞落在流水里的梅花,听着那清婉的笛音,真让人不禁心生怨悱。等到梅枝落尽了芳菲,我们上哪里去寻觅那逝去的幽香呢?只能到那表缀小窗的、画着梅花的画幅上去找啦!――写的实在美!但是典故多到我看不懂。这就是姜词的“清空”,无一字写道梅花的形色,但是梅花的“神理”――幽独如昭君,伶仃如嫠妇,芳心依人(深宫旧事句)而身付流水,写得缅想悠远又惆怅无限。――这就是所谓得“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清空吗?我倒!
姜夔的词委婉曲折,他写的很雅致,但我们读者却是不能从姜词中直接获取感动的,他的词典故累累,铺叙的那么精巧,我们读起来也要细细的品味思索,才能深入它的幽微词境。这就是南宋词以“思力”作词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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