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公社

标题: 一生知己是梅花——彭玉麟 [打印本页]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4 12:52
标题: 一生知己是梅花——彭玉麟
一 臣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辞官了,老了,真老了。彭玉麟负手望天,嘴角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他缓缓而行,脸色恢复了惯常的严峻。终于结束了,我也该退了。

这一年,是光绪十一年,中法战争结束,彭玉麟时年整整七十。他以老病之躯出任兵部尚书(国防部长),亲赴广东前线筹办海防,驻节镇海楼。楼顶上至今悬挂着一副联:“万千劫危楼尚存,问谁摘斗摩星,目空今古?五百年故侯安在,使我倚栏看剑,泪洒英雄!”。这副联并非彭玉麟所撰,而是他手下幕僚李棣华的手笔。以彭玉麟之文采胸襟,此联得以悬挂传世,想来是极得他青眼的。

他踱回书房,闭着眼,一下下不紧不慢的磨墨,凛冽的杀气消失了。墨成,他睁开眼,眼中尽是柔情。“狂写梅花十万枝”,我如今写了几许?纵是写完又能如何?阿梅,我辞官之后,便回衡阳退省庵陪你,再不分开。

彭玉麟由下而上的画。老梅主干出来了,苍劲古拙,虽是老干,兀自沉雄恣意。侧枝俯身往下,梅花或含苞,或吐蕊,或绽放,光明暗影、虚实相间,生机勃勃。这个威严的老人,此时竟是痴了。他似乎已融进了梅花里。彭玉麟静默半晌,掷笔于地,沉声道:“回家。”

数日后,一份请辞奏折在朝廷大臣间流传开来:“臣素无声色之好、室家之乐,性尤不耽安逸,治军十余年,未尝营一瓦之覆一亩之殖,以庇妻子。身受重伤,积劳多疾,未尝请一日之假回籍调治。终年风涛矢石之中,虽甚病未尝一日移居岸上。”

彭玉麟早在同治十二年的一份奏折中就说过:“臣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他做到了。这个国防部长兼水军总司令把自己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段时光交给了大清帝国的海防,两袖清风。

与此同时,彭玉麟先后六次辞谢崇职的事在朝野间迅速传播开来。

第一次:咸丰十一年,任命他为安徽巡抚,彭一连三次辞谢;
第二次:同治四年二月,任命他为漕运总督,彭又两次谢绝;
第三次:同治七年六月,彭上疏请辞已当了六七年的兵部侍郎;
第四次:同治帝大婚庆典,任命他为兵部侍郎,庆典一结束,彭立即上疏请辞;
第五次:光绪七年七月,任命他为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彭接旨后即请辞,隔日又再次上辞疏;
第六次:光绪十一年三月,十二年八月、十三年七月、十四年六月接连四次请辞兵部尚书。

诗酒自名家,看勋业烂然,长增画苑梅花色;
楼船又横海,叹英雄至矣,忍说江南血战功。
——王闿运挽彭玉麟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4 12:53
二 力辞奖叙,出于至诚

彭玉麟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整整一个时辰没动过了。他的随从发现这位威严刚直的老人真的老了,从他自广东回京,他似乎一下老了十年。他太操劳,太疲倦,让他好好休息吧,不能打扰他。

此时彭玉麟的心并没闲下来。

世人或许不解我为何不作官不爱财,曾左二公却是知道的,可惜知我者皆去,料来我也不远了。

时人对曾国藩的两个门生分别有这样的评价:“彭玉麟拼命辞官,李鸿章拼命做官”。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想到李鸿章,彭玉麟的嘴角微微露出了笑意。随从心里一阵欣慰,一阵温暖,老爷做了个好梦吧?愿老爷天天好梦,也该歇歇了啊。他却没有注意到,彭玉麟极轻的摇了摇头。

曾国藩十多年前已去世,左宗棠也刚去世不久,彭玉麟有些伤感起来。他与二人的关系是战友,同僚,更是知己。

黄庭坚名列苏门四学士之首,后人把他和苏东坡以“苏黄”并称,然黄对苏以弟子自居,终身不渝。想到这里,彭玉麟眼前浮现出曾国藩送自己的一副联“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段活人心”,这无疑是对自己人格性情的肯定。曾国藩是彭玉麟的上级,也是他的老师,对他有知遇之恩,扶掖之德。古往今来,很少有老师用这样的口气评价自己弟子的,曾对彭的推崇可见一斑。后人并称“曾左彭胡”四人为清末中兴名臣,然于彭玉麟心中,却把曾国藩作为了自己终身的师长来对待。

高官厚禄于我如何?咱不稀罕。想到这里,彭玉麟有些自得。

打下太平天国后,他的同僚,那些湘军将领都早以高升,他不要。这可是“抗旨”之罪啊。他不管,拼了命也要辞。他也不是完全彻底的不做官,他只做小的、苦的、没钱的官,能干实事的官。他几十年来没有领过“养廉费”,只领薪俸,每年才一百两銀子左右。而所谓的“养廉费”(政府津贴)却可高达上万两白银。

彭玉麟是自豪的,他把这笔养廉费捐了,或民或军或家乡。湖南衡阳的船山(王夫之)书院就是他自己掏的腰包,整整一万二千两。我不会视钱财如粪土,我会把它花得有滋有味的,他再次露出了微笑。

他又想到了曾国藩。那次捐资后,曾国藩在折奏里这样说他:“自带水师以來,身居小舟,十有五年,从未谋及家室。此次捐助养廉,力辞奖叙,出于至诚。”文正公啊文正公,唉。他轻轻摇头。


收吴楚六千里肃清江路之功,水师创立书生手;
开国家三百年驰骋名场之局,亮节能邀圣主知。
——郭嵩焘挽彭玉麟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4 12:54
三  我花开后百花煞

向晚时分,彭玉麟睁开眼来。厅中光影微暗,中庭的菊花却在夕照横斜下,显得益发灿烂。他向随从微微一笑,我想喝点酒。随从摇头,老爷您刚从粤地回来,瘴毒未清,又水土不服啊,过几天俞大人、郭大人他们过来了您再喝吧?

彭玉麟站起身来微笑道,我今天心情很好啊,身体也还行,我想喝几口,快去吧。

中庭一几,几上辣椒、豆豉酱、花生各一碟,中置腌肉一小碟。彭玉麟踞案而坐,连进辣椒五六,斟个满杯,仰脖子一饮而进。

酒是烈酒,也是劣酒。入喉似刀,入肚似火。一股热气冲将上来,彭玉麟抚胸轻轻咳了几声。随从的心提了起来。彭玉麟早年征战曾受重伤,生活的清苦,公事的疲累,儿子的早逝和他不为人所知的伤心事,使他瘦弱的身体常常显得憔悴难支。这次暮岁抗法,所部大将冯子材等人相继取得了镇南关大捷和谅山大捷,正要乘胜收复越南之际,可李鸿章却“见好就止”,让彭玉麟郁愤难当。随从已很久未看到他有好心情了,虽担心他的身体想劝阻他喝酒,终是不忍拂他兴致。

彭玉麟默默的喝,几个辣椒一口酒,夕阳照着他脸上的皱纹,像极了周遭盛开的黄菊。他忽然心有所动,转过头来向着随从,今天是什么日子?

随从低下头去嗫嚅道,老爷,明天是重阳了。他不敢说得大声,他怕引起老爷的乡愁,更怕引起老爷对故人的情思。彭玉麟却听清楚了。他双手按着小几,缓缓站了起来,嗯,今天九月初八了。取刀,取酒杯。

随从看他脸色沉了下来,不敢多话,将二物取了过来。彭玉麟转过头看着他,你下去休息一下吧,明天重阳了,在京城有亲戚朋友就去走动走动,好好喝几杯,我想静静。随从不敢多说,躬身退下。

彭玉麟将刀平放几上。这把刀是他当年跟随曾国藩时,曾亲手所赠。从他创建湘军水师起即陪伴他转战南北,直到最近以兵部尚书之身赴粤抵御法人,这把刀陪伴了他生命里整整一半的时光。他满斟了一杯酒,从刀尖至锋刃再至刀柄,缓缓洒下。刀身在血红的残阳下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彭玉麟又满斟一杯酒,左手端将起来,右手紧紧握住了刀柄。他将刀在空中从左上至右下方虚劈下来,高声吟道: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煞。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彭玉麟再度饮尽杯中之酒,仰天大声道,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好黄巢,我来问你,菊花之后,百花尽煞?!


得祖豫州之直,得刘并州之刚,每思击楫中流,慨旧雨凋零,江左功名成一恸;
于曾文正则师,于左文襄则友,总是昔时同泽,望衡云黯谈,中兴人物并千秋。
——李翰章挽彭玉麟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4 12:55
四  古来征战几人回

彭玉麟的眼睛刹那间变得有些模糊,他瘦弱的身躯摇摇欲坠。那一瞬间,他似乎被两股大得异乎寻常的力量击中,一于前胸,一于后背。他将刀拄在地上稳住了身子,那酒杯却跌落在泥土地上,远远的滚了开去,隐在了菊花从里。

他颓然而坐,夕阳将他的身影拉长,愈发显得单薄虚弱。黄巢,菊花。他无法不想到一些人,何况是他特意为自己制造了这样一个氛围去刻意的努力回忆一些人和一些事。其实他不用努力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有时候他会麻痹自己的神经,比如大醉。他醒着的时候,忘记,或许可以做到,但睡梦里呢?

斟酒,斟在一个杯子里。然后他将这杯酒洒在几前一半,自饮一半。他默默的喝,不觉夕阳隐去,月满中庭。月色下的彭玉麟,清冷而孤寂。

他想到了一些人,在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这些人里,有朋友也有敌人,有上司也有下属,有情人也有妻子,有活人更有死人。这些人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他想忘记一些,也想保留一些,在不期然的这个夜晚,纷至沓来,挥之不去。

彭玉麟有些醉了,秋凉无声无息的将他包围,他再尽一杯酒,籍酒温来驱走微微的寒意。

也是这样的一个夜里,那个人去了。而同样的这样一个夜,能记得的还有些什么?他用力摇摇头,似乎想甩开一些回忆。于是他不再去想那个人,他开始努力的回忆三十年前的秋夜,一个月华如水的秋夜,他站在湖口石钟山石钟寺的石阶上,当年的朱元璋与陈友谅的鄱阳湖大战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起伏,那些细节清楚得犹如他亲历了那场改变历史的战争。

他上此山来的目的很简单,他将与太平军水师在此决战。作为一军统帅,他必须为自己和将士的生命负责。忠君报国先一边去,生命才是第一的,连命都没了,其他什么的从何说起?预先考察战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于是他来了。当时的他,可曾想到过自己会在这里惨败?

那夜的月色跟今夜有何不同?不同的只是心境而已。当年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彭玉麟俯视着月色下一泻千里的浩浩长江,思如潮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古来征战几人回?石钟山月色下的彭玉麟忽然想到了这句诗,心口一紧,竟有了一丝莫名的忧虑。

几年之后,朝廷为在石钟山战役死去的将士们修建了昭忠祠。


古来征战几人回。想当年城复金瓯,洲横铁锁,江流石不转,实疚我心。只今劫满红羊,极目沧桑余感慨。
日暮乡关何处是?听此地钟声镗鞈,浪激噌吰。鸟鸣山更幽,欣瞻庙貌。特愿灵屯白马,永怀兰芷奠馨香。
——彭玉麟题江西湖口石钟山昭忠祠联

巨石咽江声,长鸣今古英雄恨;
崇祠彰战绩,永奠湖湘子弟魂。
——曾国藩题江西湖口石钟山昭忠祠联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4 12:55
五 彭蠡之口,有石钟山

彭玉麟这次石钟山之行,连曾国藩也不知道。

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他认为石钟山名字的由来是“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响若洪钟,因受其称”,而唐代江州刺史李渤在《辨石钟山记》中却以为这名字是由山上所产奇石而得之,他说那些石头“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枹止响腾,余韵徐歇……乃知山仍石名。”再后来,北宋苏东坡带着他儿子苏迈也来了,文坛于是留下了他“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而笑李渤之陋也”的记录,也留下了他“教子求实”的口碑。

石钟山有上下之分:南滨鄱阳湖者为上钟山;北临长江者为下钟山。彭玉麟选择了登临后者。当他竹笠草鞋一个人行至山巅,俯看江湖交汇处清浊分明、水呈两色的壮观景象时,他也暂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或许他的内心深处,自己只是一个文人罢了。

彭玉麟想到苏东坡在《石钟山记》中说:“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在想当年的苏迈会用怎样的眼光看着自己的父亲呢?他动了考古之念:你固然可以“目见耳闻”,为何我不能?于是就有了他《石钟洞序》。他入洞考察,看到一些题诗题词,“无年代姓名,不知何人所作也”。他同时写下了这样一些话:“全山内空,如钟覆地”,认为山之得名,“似宜以形论不以声论。苏子所谓窾坎镗鞳噌吰如乐作者,乃过其门未入其室也。”他为自己的发现高兴,他有了一种和东坡作对的喜悦,虽然他很喜欢这个人。他在想苏迈会不会用很崇拜的眼光看着自己呢?又或者苏迈会讨厌自己吧?于是他又补充“非敢妄议古人,不过亲历其境,身经目睹,以形象意度之”——哈哈,我可不是“臆断其有无”吧,他笑了。

于是在那一天,石钟山上的亭园楼阁林泉木石见证了这样一个怪人,他时而坐在临江的巨石上一动不动;时而趴在大石头上敲击,闭着眼侧耳倾听;时而在石钟洞里钻进钻出,念念有词,却不知所云。

后来,曾国藩也动了考古之念,他在《求阙斋日记》中这样说:“石钟山者,山中空,形如钟。东坡叹李渤之陋,不知坡亦陋也。”好家伙,这一砖可不轻。

再后来,大学者、楹联大家俞樾在《春在堂笔记》卷七记下了“彭说”,他向世人隆而重之的介绍了他的同门师兄兼亲家彭玉麟,“余亲家翁彭雪琴侍郎……驻江西最久”,他最久的啊,你苏东坡去的时间没他长吧?考据得没他仔细吧?所以了,“然东坡谓山石与风水相吞吐,有声如乐作,此恐不然。”

哥儿几个一起出手,老苏你自己珍重。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沉醉于考古的彭玉麟清醒了。水天一色的苍茫没有让他更多的去抒发文人的雅兴风怀,他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他再次重新审视这号称“江湖锁匙”的钟山。兴衰成败,将相王侯,历史在他的眼前以江湖交界为背景的钟山拉开了序幕。

晋灭东吴,元灭南宋,都是从长江上游发难,顺水东下而得手的。只有朱元璋是逆水胜了陈友谅,就在眼前的这个地方——钟山旁,鄱阳湖。他暗暗佩服朱元璋的同时,也想到了那个自称朱元璋后裔的洪秀全。彭玉麟对这个貌似黄巢的人物没半分好感。他不讨厌黄巢,甚至还很喜欢他。他虽然对“我花开后百花煞”不以为然至耿耿与怀,但黄巢的个性才情却赢得了他的尊重。而这个洪秀全,好好的中华上国之人不做,却宣称自己是上帝的二儿子,耶酥基督的亲弟弟。他怎么想出来的?

彭玉麟虽然厌恶这个天王,却绝无轻视之意。他知道自己的对手,这个鸟天王手下有好几个了不起的名将,他们的名字足以载入史册——李秀成,石达开,陈玉成等。其实有时候遇见这样的对手,于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彭玉麟在下山的路上转过头再次凝视了这座海拔只有六十多米的小山,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已喜欢上这个地方了。他默默立下了誓言:彭某人若能全身而退,当再回此山为母亲修建报慈禅林。这是母亲在保佑我啊,他想。阿梅,我会为你修建一座梅坞,我会亲手植梅六十株,等着我再回来。

他做到了,虽然他在这里失败过,但他最终取得了胜利。我想他再次回到钟山的时候,心情应是很复杂的。这里,是彭玉麟作品最多、最集中的所在。


附录:彭玉麟江西湖口石钟山部分诗联作品

七绝其一
一生知己是梅花,魂梦相依萼绿华;
别有闲情逸韵在,水窗烟月影横斜。

七绝其二
自从一别衡阳后,无限相思寄雪香;
羌笛年年吹塞上,滞人归不到潇湘。

七绝其三
故园消息谁通讯,玉瘦香寒总不知;
驿使未归江路远,教人何处寄相思。

江流石不转,把酒登临,叹滚滚英雄安在;
路险心亦平,凭栏俯仰,喜茫茫风月无边。
——彭玉麟江天一览亭

枫叶荻花秋瑟瑟;
闲云潭影日悠悠。
——彭玉麟题江天一览亭

听石钟镗鞳,即此便是灵山,愿我佛西来,广结无边善果;
苦幻海沉沦,不必远寻觉路,看大江东去,淘尽多少英雄。
——彭玉麟题报慈禅林

世路本艰行,叹迷人纵辔登山,到悬崖悔迟勒马;
慈航原普渡,愿众生回头是岸,向急流趁早收帆。
——彭玉麟题慈荫阁,即海岛,在报慈禅林内

开窗纳宇宙;
把酒对湖山。
——彭玉麟题坡仙楼,清咸丰八年彭玉麟为纪念苏东坡而建,楼为三层:上层又名“更上一层楼”。

石骨耸峰余,百战河山增感慨;
钟声听浪击,千秋名士有文章。
——彭玉麟题坡仙楼

忠臣魂,烈士魄,英雄气,名贤手笔,菩萨心肠,合古今天地之精灵,同此一山结束;
蠡水烟,湓浦月,浔阳涛,匡庐瀑布,马当斜阳,极南北东西之胜景,全凭两眼收来。
——彭玉麟题昭忠祠。蠡水:指鄱阳湖。马当:位于彭泽城东约三十华里,为长江江防的军事要地。

好花香腻锦囊肥,红翻芍圃;
芳草情绵书帝瘦,绿镇芸栏。
——彭玉麟题浣香别墅,彭玉麟建于咸丰八年,为彭处理政务、读书、待客、休养之处。

呼酒撚花谈旧事;
曲栏小阁赏新晴。
——彭玉麟题浣香别墅

春来小苑鸟声碎;
雨过回廊花气疏。
——彭玉麟题浣香别墅

小池波皱风三面;
乱石崖围月一窝。
——彭玉麟题且闲亭,取意忙里偷闲,在“芸芍斋”后。
 
过客来游,到此何妨少坐;
浮生若梦,劝君不必空忙。
——彭玉麟题且闲亭
 
长啸一声秋月白;
寄怀千古远峰青。
——彭玉麟题梅花厅,原名“六千本梅花寄舫”,清咸丰年间新建梅花厅,厅四周原植有梅树,故名。后彭在厅周亲手种植梅花六十株。
 
群贤毕至;
小住为佳。
——彭玉麟题梅花厅

心将客星隐;
身与浮云同。
——彭玉麟题归去亭,为纪念陶渊明而建。
 
敢向烟霞供啸傲;
不妨谈笑觅封侯。
——彭玉麟题太平楼,原名“魁星楼”,太平军曾驻此。

露叶霜枝剪寒碧:
小亭曲槛倚深红。
——彭玉麟题梅坞亭
 
悟道参元,福田香国;
明心见性,水月江天。
——彭玉麟题钟进士楼
 
现来真面目,非佛非仙,乃是终南进士;
显出大威灵,除魔除祟,奉为天下明神。
——彭玉麟题钟进士楼
 
立悟诗心开俗障;
坐参禅意养天机。
——彭玉麟题面壁轩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4 12:56
六 书生从戎,胆气过于宿将

洪秀全起事之初是极为迅猛的,用所向披靡来形容他毫不为过,当然,这里必须排除湘军。

他的部队在西征的路途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这打击是致命的。或者可以换句话说:湘军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历史的进程。所以后来杨度可以自豪的说“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也难怪岳麓书院“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楹联挂得那么理直气壮,令人望而生慨。

打下太平天国后,湘系人物因功遍布政坛,“……各省共总督八缺,湖南已居其五:直隶刘长佑、两江曾国藩、云贵劳崇光、闽浙左宗棠、陕甘杨载福是也。巡抚曾国荃、刘蓉、郭嵩焘皆楚人也,可谓盛矣。”自此湖南人纵横天下,其势力之大,令朝野为之侧目。

不要奇怪彭玉麟从这个方面大员的名单上消失了,这在他辞官的生涯里,是第一次。咸丰帝任命他为安徽巡抚(文职,从二品官员),他一辞再辞三辞。

关于湘军大帅曾国藩,有几个人对他作出了如此评价。章太炎说“誉之则为圣相,谳之则为元凶”;毛泽东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彼完满乎?”;蒋介石则说“其著作为任何政治家所必读”。且不管是褒是贬,这样的评价从这几人嘴里说出,可算是非常高的了,当得起这样评价的人,我们把他叫做牛人。

我们来看看这支骁勇善战的队伍是怎样成立起来的。

洪秀全起事后,清朝政府为了平定太平天国之乱,允许各地办团练。曾国藩于咸丰三年始,以在籍侍郎身份帮办湖南团练。他的主导思想是非常大胆甚至是非常冒险的:编练成立一支由儒生统领,召募大批湖南乡农的汉族地主武装——湘军。如果你知道赵括的故事,你就知道这个牛人的胆子有多大了。但他就偏要开这个先河。后来的革命党人夸他还开了一个先河:开就地正法之先河,“曾剃头”的外号就是这样来的。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现在我们来检阅一下曾国藩的这支直系部队。

湘军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曾氏幕僚。幕僚古已有之,在汉代就见于记载。官僚们为了办理朝廷赋予的各项事宜,在没有相应的官派人员的情况下,就自辟幕僚,帮助处理。曾氏幕府80余人中,后来官至总督、巡抚、尚书、侍郎者有李鸿章、李翰章、郭嵩焘、左宗棠、刘蓉、唐训方、彭玉麟、钱应溥、黎庶昌、何璟、倪文蔚、李宗羲等10余人(从一品及正二品、从二品大员)。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清官员品级,正一品的文官有四个衔:太师、太傅、太保、大学士;武官就只有一个衔:领侍卫内大臣。能获得正一品的荣衔,可谓是“皇恩浩荡啊真浩荡”。上述曾氏的这帮幕友,从某种程度来说,已可算得上是位极人臣了。

彭玉麟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进入了这个历史舞台,开始了他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

曾国藩在后来的奏折里这样说他:“附生彭玉麟,书生从戎,胆气过于宿将,激昂慷慨,有烈士风。”

飞阁自凌虚,我步云梯来上界;
狂澜谁说倒,天生砥柱在中流。
——彭玉麟题安徽省宿松县小姑庙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4 12:57
七  君名位未可限量


曾国藩遣人第一次来请彭玉麟的时候,彭正坐在椅子上发呆。

他刚刚从母亲坟头上回来,心情不好的他直接拒绝了曾国藩的盛情,理由很简单:暂居母丧,未肯就事。这是个中气十足的理由,但曾国藩没有放弃,他实在太需要人材了。

在陆路,他已收编罗泽南,这个教书先生将会在以后的岁月里像金子一般闪耀着夺人的光芒,照彻潇湘;在陆路,他已重用悍将塔齐布,这个满州镶黄旗将领将会在后来的战役中续写万夫莫当的神话,铸造军魂。不能不佩服曾国藩的慧眼,识人用人之道,他的功力已达九重。

而在水路,曾国藩却无法不担忧。他目前能倚重的只有杨载福,虽然他幕府里有很多人。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人,杨载福的确是个值得倚重的人物,但曾国藩却觉得似乎还差了点什么。

到底差的是什么?当年的曾国藩对自己要做的事清楚得很,他差一个儒将。他立下的志愿,他会坚决的执行。制定计划不能等同于执行计划。执行计划的重要性在曾国藩处得到了完满的诠释。所以,梁启超后来评论他说: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如斯而已,如斯不已!

当衡阳常豫把彭玉麟推荐给曾国藩的时候,曾国藩表现出了他求贤若渴的欲望和他惯常的冷静和谨慎,他想知道这个姓彭的书生有什么能耐。于是衡阳常豫在很清醒的状态下,向曾国藩禀告了这个彭玉麟的光荣事迹。

彭玉麟的父亲在安徽当过几任巡检(文职小官,从九品,掌巡逻缉捕、维持治安)。父亲死后一家人的生活很困难,于是他就去考书院,谋膏火(清朝的助学兴学制度。清以前,无论官学还是书院,仅向学生提供食宿。清朝发给很少的银两补贴)。这个书院膏火是靠不住的东西,有时得着了,有时却又得不着。于是彭就想了个主意:打两份工。他去投考了协台衙门的营书,一考而中。这样他每个月就略有盈余,可以养活自己跟母亲了。

有一次他的上司偶然瞥见案头的文书,大是惊奇,这谁写的啊?这么好的字,啧啧。

营书彭玉麟,下属回答。

这个人有大功名啊。下属愣了,没想到老大居然会算命啊。老大要见彭玉麟。一见之后,老大又算了一卦,小彭乃“他日柱石名臣”啊。如果这个下属知道彭玉麟将来的功名,他会上疏劝老大在街头摆个算命摊,自己跟着他算命比打政府工强多了。

虽然有老大的鼓励,彭玉麟下班后还是很无聊,他最爱的女子已去世了。于是他就努力的读书和复习,他要参加考试。府考前大家都说,他肯定第一啦(他定然总是案首)。没想到的是彭玉麟竟然挂了。县令找到他,告诉了他挂掉的理由,这个理由让人不得不佩服清朝的官员都精通相术和八卦。县令说,太守觉得你这个人的前途不可限量,不想让你太快的改变了啊(太守因君名位未可限量,不欲其速化也),所以小彭你挂了。

郁闷的彭玉麟烦透了这样郁闷的生活。衡阳常豫告一段落,他看着曾国藩总结补充。

曾国藩此时已经对彭玉麟产生浓厚的兴趣了。后来呢?他问。他也没想到我大清朝的官员个个精通八卦。我还以为《麻衣神相》只有我一个人才会,他想。

衡阳常豫说了两个事情。正是这两个事情,曾国藩决定了,非用此人不可。


曾侯之正,左傅之刚,惟公鼎足其间,中兴大业三人杰;
宏景无才,长源无识,折我私心所仰,南岳诸峰一老臣。
——周崇傅挽彭玉麟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4 12:58
八  方往杀贼,安敢自逸


衡阳常豫手舞足蹈的把彭玉麟的光辉事迹演义了出来。

彭玉麟打着两份工,日子象白开水一样平淡,郁闷的彭玉麟继续过着郁闷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一伙愚民在这杯白开水里加了点盐,但比例没有掌握好。愚民不知道盐加多了水会发苦,而很多人是不喜欢喝苦水的。这样会引发矛盾。

道光末年,新宁愚民李沅发,和亡命瑶民勾结作乱,省吏发兵征剿,檄调衡州协标前往赴敌——彭玉麟的事情来了,他也被派遣去平乱。这是他打的第三份工,而且似乎是义务工。彭玉麟二话没说,马上着手准备。结束停当,短衣草鞋,荷枪从行。

协台大人看见他觉得有点奇怪,小彭啊,你怎么不骑马啊?(可以看出彭玉麟还算混得不错,政府给他配备了坐骑)。彭玉麟看了他一眼,也觉得有点奇怪。他说,方往杀贼,安敢自逸。

从效果看,这是个非常棒的回答——协台大人闻言悚然,荐之于谷镇台,营里一切事情都同他商量。

曾国藩听到这里,习惯性的揪胡子了。他需要这样的人。一个书生,杀贼时不甘人后,不贪安逸,啧啧。如果这个鸟人不是在说评书,这个小彭我要定了,他看着衡阳常豫心里说。

衡阳常豫于是又开始讲彭玉麟的第二件事,尽管他很象在说评书,曾国藩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贼平后,彭玉麟辞谢了协台大人的推荐,他回衡阳去了。衡阳清泉有个富翁叫杨子春,在耒阳开着一片当铺,因为年荒民乱,要聘一个文武兼备的人去当经理,有人就把彭玉麟荐给他。杨总慨然应允。彭经理上班第一天,见典物的人很多,心下奇怪。朝奉就告诉他,岁荒民贫大家都穷啊,所以典物的人当然多了。

当此凶年,不行赈济,倒去剥克贫民,彭玉麟想。杨总是个豪士,既然委了我来,我就替他整顿整顿吧。他随即命令朝奉,凡是来典当东西的人,应典多少,就给人家多少,不必收他东西,也不必给什么票券。朝奉都快晕了,那杨总查问起来怎么办?

不干你事,我来扛。彭经理态度很坚决。

县官不如现管,朝奉只得照办。这一办,生意火暴,当铺里人山人海,五六个朝奉手忙脚乱。不过他们也没忙太久,只几天功夫,一片很宏畅的当铺就被彭玉麟经理弄光完蛋。有人报知杨总,杨总说完了就算了啊,彭雪琴是穷人,他哪来的钱还我啊?(赞一个杨总英明)

后来耒阳土匪蠢动,四出劫掠杨总的这一片典当铺,独独不抢彭经理的店。最后彭玉麟把门关了,把钥匙和剩下的东西(不知道剩下了什么东西)交给杨子春,回家了——衡阳常豫说得白泡子翻飞,口水溅到曾国藩脸上,曾抬手一抹,继续瞪着眼听。

说完了?曾国藩还想听。

完了。衡阳常豫都喘粗气了,说评书也累啊。

完了就好,那你把人给我找来,别的少废话。曾国藩兴奋得直揪胡子,这个小彭有胆有识,奇人啊!


其为气至刚,从孟氏得来,斯称善养;
人之生也直,经孔门论定,不惭古愚。
——恽炳孙挽彭玉麟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4 12:58
九  千古两梅妻,公几为多情死


曾国藩从衡阳的造船厂回来坐在椅子上生闷气,战船的设计打造都不理想。一个小兵在门口张了张脑袋,欲言又止,曾国藩叫住了他。小兵看他脸色不豫,大声禀告:报大帅,有人求见。谁?小兵大声道:来人自称——衡阳彭雪琴!

疲惫的曾国藩一跃而起,大步抢出门去。这几天他一直在等这个人,终于来了。

第一次曾国藩遣人相邀,彭玉麟以居母丧为由回拒。曾心有不甘,亲自修书云:“乡里藉藉,父子且不相保,能长守兆墓乎?”彭玉麟接书默然半晌,遣走来人回报曾国藩:且容三思。

次日,彭玉麟购得香烛,径往母坟,跪拜于地。娘,儿杀贼报国去了。拜毕,他转身走向母坟旁的另一座坟。那坟修得矮小一些,坟前竖着一块简单的青石墓碑,碑上有字:梅小姑之墓。

彭玉麟在坟前默默的坐下,他坐的那一小块地方寸草不生,也不知他在这里坐过多久。他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纸来,打开,水墨梅花图。他的手有些颤抖。

这些画里,下面的已有些残破,越到上面却是越新。

他慢慢抽出最下面的那一张。这张画的纸张和颜色均有些破败。画上只有一枝梅,从右下方斜斜的横了上去,零落的几朵梅花显得有些单调。画面上没有题任何字,只在左下角有一方小小的印。从画面留下的大片空白来看,这似乎是一幅并未完成的画。上面有些斑点,色作暗褐,散乱的分布在画面上。

彭玉麟双手轻轻按着画的两端,低着头长时间的看着,沉默着,一动不动,象一尊雕像。

忽然一滴泪滑落下来,落在了左下角的那一方印上。仔细辨认,印章是七个小小的篆字,“古今第一伤心人”。那滴泪洇了开来,印章字迹慢慢变得迷糊。又是一滴,依然落在了原处。那印章终于变得不可辨认,殷红的一团,象血。

很多年以后,有人在西湖彭玉麟祠写下了这样一幅联:

千古两梅妻,公几为多情死;
西湖三少保,此独以功名终。

林逋啊林逋,你实在比彭少保快乐太多了。

彭玉麟终于抬起头来,他似乎决定了什么。他把这幅画凑到了坟头的白烛上,梅花图燃烧了起来。一阵风吹过,那画的灰烬飞了开去,在空中几个盘旋,破碎,终于没了踪影。他从最下面的梅花图开始烧,一张张,一张张。他从午时开始,一直烧到了黄昏。这厚厚一叠不知道几百张梅花图化作了青烟,在湖南衡阳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头的梅小姑墓前,消逝得无影无踪。

彭玉麟在坟前默默的坐了一夜,第二天的晨曦唤醒了他。他站起身来,轻轻抚摸着墓碑,柔声说,阿梅,我走了,我会回来陪你的。然后他转身,大踏步走了开去,再不回头。

当他站在曾国藩中军帐外面等候时,他看见一个人从里面奔了出来,那人边跑边大声的叫着“雪麟,雪麟,我终于盼到你来了!”那人拉着他的人上下摇晃,象极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他却不认识这个人,他微笑着说,你叫错人了吧,我叫彭雪琴,可不是叫雪麟啊。

那人大笑,没错没错,就是你!从此,这个人叫他雪麟,叫了整整一生。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叫他。多年后,彭玉麟想起那一幕仍然感到温暖。

长江数千里之间,论荆楚将才,惨淡功名全在水;
危崖百十寻以上,对梅花片石,轮囷肝胆尚思公。
——李篁仙挽彭玉麟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4 12:59
十  隐主全军


咸丰三年(1853)年底,曾国藩湘军水师成立。彭玉麟出任水师营官。

彭玉麟一介书生,初入曾营即统辖一营之兵,不得不承认曾国藩对他是极为器重的。湘军水师初建时的编制共为十营,其中湘潭召募4营,由褚汝航、夏銮、胡嘉垣、胡作霖统领;衡州召募6营,由彭玉麟、杨载福、成名标、褚殿元、邹汉章、龙献琛统领。整个湘军水师10营由褚汝航为“各营总统”。

每一营中,战船及人员配置如下:快蟹1艘(大号战船,配桨手28人,橹工8人,舱长1人,头工1人,舵工1人,炮手6人,共45人);长龙10艘(中号战船,配桨手16人,橹工4人,头工1人,舵工1人,炮手2人,共24人);舢舨10艘(小号战船,配桨手10人,头工1人,舵工1人,炮手2人,共14人)。全营编制总共447人。

同时,湘军陆路也编为10营,共5000余人,以塔齐布、罗泽南、周凤山等为营官加以统领。至此,曾国藩的这支直系部队,水陆两军“合计员弁、兵勇、大役17000余人”。

彭玉麟黑了瘦了,但精力却比以前更加充沛。自他来到水师这几个月里,他很少下船,连晚上也住在小舢舨里。他的贴身侍卫说,彭统领晚上要画梅花,必须画好才会休息。有时候他会画得很晚,但第二天他仍然会准时出现在他应该出现的地方。他制定了一系列的纪律,违犯者均有相应的处罚。无论气候怎样恶劣,他都坚持天天操练这一营军士。自他来了后,从桨手到炮手,人人叫苦不迭。

我要对你们的生命负责,你们如果不想死,就必须服从我的命令。当然不服从也没关系,不用等到敌人杀你,我来杀——彭玉麟组织召开营里会议的时候,快蟹舰的船舱里绝对的鸦雀无声。他说话的声音很细,注意力稍不集中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各船的老大屏声静气,谁也不敢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这个姓彭的书生透着一股子狠劲,他说话从来慢声细气,但他眼里凛冽的杀气让人从不敢怀疑他的话。

他刚来的时候,参加曾国藩召开的幕府会议。在会上曾国藩说了件让他头痛的事。他命令陆路士卒筑墙,要筑到八尺高,三尺厚;命令他们掘濠,要掘到八尺阔,六尺深;墙门要内濠一道,墙外要有外濠两道。末了他兄弟曾老九曾国荃根本不以为然,这个杀人王当他哥哥在放屁一般。曾国藩想发作,又念着是自己亲兄弟,一口气忍了又忍。

彭玉麟站了起来,在此之前有不少人都不认识他。

这个小个子穿草鞋的书生,用很细的声音说了一番话,从此以后,曾氏幕府的谋士们记住了他的名字。他的这番话传出去后,湘军水陆两师的高级将领也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曾大帅过于仁慈了,办理军务与家务不同。《尉缭子》里说吴起跟秦军开仗,还没开打的时候,一个士兵恃勇直前,他如旋风般的冲进敌阵连杀两人,割下他们的头带了回来,敌军大哗。可是吴起却命令拖出去斩首。其他人都来求情,说此人是个材士。吴起说是啊,他是个材士,但他不听我号令,虽材必斩。《魏志》里又说邓艾遣儿子邓忠与蜀将诸葛瞻开战,命他必须胜。结果邓忠却输了。邓艾叫人把邓忠拖出去砍了,邓忠请再战。于是他驰还死战,大破蜀军。如果我是主帅,谁有胆子敢不听从我的命令,杀无赦——彭玉麟说完了后,营帐里数十双眼睛全瞪在了他的脸上。

让众人奇怪的是,曾国藩竟然丝毫没有动怒。极善识人用人的他借此机会,向众人隆重推出了他新来的水师营官——衡阳彭雪琴。

此后,湘军水师十营中,“其九营多武员,白事悉倚玉麟,隐主全军。”——《清史稿·彭玉麟》


南岳西泠,大地茅庐两个;
吴头楚尾,中流砥柱一人。
——高鹏年题浙江省杭州彭公祠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4 12:59
十一  得长江者得天下


咸丰四年(1854)年初,曾国藩接圣旨,命他提师东征。这个“东征”是说得比较好听些,其实换个说法,就是要我带兵抵御太平军的“西征”,曾国藩心里说。

彭玉麟深夜接到曾国藩“有要事相商”的急招口令时,正好把一幅刚画完的梅花图收拾妥贴。他匆匆套上一件老羊皮马褂,随来人骑马直赴曾国藩营帐。深夜衡阳的街道黑漆漆的空无一人,虽然春节刚过,却看不到半分节日的喜庆。急促的马蹄声敲打在衡阳街道的麻石板路上,也一声声敲打在未眠人的心中,跟着被凛冽的寒风扯碎,夜,又恢复了宁静。

彭玉麟心里非常清楚,有大事了。还能有什么大事呢?打仗,除此无他。

他自出任湘军水师营营官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机。那时太平军离自己还太远,打不着。而现在,该来的终于来了。这个倒霉的咸丰皇帝,继位还不到半年时间就遭逢洪秀全造反,短短两三年时间太平军就横扫东南半壁。占领南京后,太平军制定了三个战略方向:一是东线,采取以守为攻的方针,坚守南京下游的镇江、扬州,牵制清军力量;二是北线,采取进攻的作战方针,向清朝的统治中心进击,相机夺取北京,称为北伐;三是西线,派出西征军进军长江中游,藉以从战略上拱卫天京(南京),称为西征。

彭玉麟将要面对的,就是逆水而上的以石达开、曾天养、胡以晃、秦日纲、赖汉英、韦俊、石贞祥等统率的太平军精锐——西征部队。“得长江者得天下”,洪秀全的战略头脑是清醒的,只有夺取长江沿江的战略要冲——安庆、九江和武昌等地,只有牢牢控制掌握这些江防重镇,才能有效保卫天京的安全和粮食的供应。来吧,你不是朱元璋,我也不是陈友谅,他心里说。

彭玉麟回忆着太平军西征路上的战绩:去年5月,胡以晃、曾天养等率军二万余人,分乘战船千艘逆江西上,先后攻占安庆、九江,然后继续西上;10月初攻占湖北武穴,随即进抵田家镇。那时,自己正在日夜操练水师营的这帮弟兄。田家镇素有“入楚要隘”之称,太平军在这里兵分三路进攻湖南,恶战即将拉开序幕。彭玉麟在寒风中感到浑身发热,他等待这一天已很久了。

到达曾国藩营帐之后,彭玉麟意外的发现并没有他想象的湘军高级将领齐聚一堂、摩拳擦掌的景象。
营帐里一灯如豆,曾国藩跟另一个不认识的儒生打扮、四十多岁的人静静的坐着在等候他的到来。雪麟,这位便是罗山先生,曾国藩左手略引,向他介绍了那儒生打扮的人。那人微笑着站起来抱拳道,彭统领,久仰了。彭玉麟微微一惊,抢上前去深深一揖,原来是罗山先生,久仰久仰。

彭玉麟这久仰二字可不是客气话,原来这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罗泽南。罗罗山之名,在曾国藩组建湘军之前彭玉麟即有耳闻,这是个真正言行一致、有长者之风的“苦命先生”。他少年丧父,“家酷贫”,道光五年他19岁时开始教书,然而他苦命的母亲没能享受到他的第一份薪酬即撒手西去;他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曾竭尽全力供他读书的祖父和兄嫂都迅速相继去世;道光十五年他二十九岁时,他的长子、次子、三子都在那一年内接连死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打击?彭玉麟曾经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如果换了我,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吗?他的生活中还能有快乐吗?罗泽南并没有被击倒,他仍然坚强的站立着,依然教他的书。他“益自刻厉,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入圣;不忧无术以资生,而忧无术以济天下。”他伟大的人格,使湘军第一悍将李续宾在他的面前“循循弟子列”,执礼极恭。彭玉麟将在今后的岁月里与他各掌水陆二师,并肩作战。

曾国藩笑道,今天可不是只请你们二位来认识的,皇上旨意,东征。虽有圣旨,咱们也不能师出无名,二位意下如何?

彭玉麟为认识罗泽南感到由衷高兴的同时,他也明白了曾国藩只请他们两个读书人来的目的。

梁启超后来评论罗泽南说“罗罗山泽南、曾涤生国藩在道、咸之交,独以宋学相砥砺,其后卒以书生犯大难成功名。他们共事的人,多属平时讲学的门生或朋友。自此以后,学人轻蔑宋学的观念一变。”


步趋薛胡,吾乡矜式
雍容裘带,儒将风流
——曾国藩挽罗泽南联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4 13:00
十二   檄到如律令,无忽!


三人坐定后,曾国藩与罗泽南静静的看着彭玉麟,其实他们的心中早有默契,他们想看的,是这个姓彭的书生有何主见与计谋。

彭玉麟心中雪亮,他索性以退为进,二位意下如何?

曾国藩素知彭玉麟心性,微微一笑,雪麟,我跟罗山想听听你意见,不妨说说。彭玉麟盯着曾国藩的眼睛缓缓道,其实大帅已有主张了——不可师出无名,标下也正是这个意思。

罗泽南击掌微笑道,好,彭统领请继续。
彭玉麟转过头望着他正容道,何不传檄讨之?
罗泽南与曾国藩相视大笑,曾国藩站起来击掌高呼:传酒来!

第二日清晨,湖南衡阳,曾国藩中军帐。

曾国藩一夜未眠,面上却略无倦色。他凝视着左右两行正襟危坐的湘军水陆高级将领,清了清嗓子肃然道:粤寇水陆两师,于去年十月初二抵田家镇;初五分兵于南岸富池口登陆,占半壁山;十五日晨,曾天养部对田家镇发起进攻,我师徐丰玉、张汝瀛战死殉国;江忠源部仓促迎战,亦不利。田家镇现已失守。此地乃“入楚要隘”,我大好家山,岌岌可危!

曾国藩略为停顿,他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缓缓扫视,目光与每一个到会将领做一短暂交流。塔齐布、李续宾、杨载福、王鑫等人目中如欲喷出火来。彭玉麟与罗泽南不动声色,静静的看着他。

曾国藩提高声音道:圣上有旨,命本部提师东征,抵御粤寇,保我家山!我堂堂之师,做堂堂之事,现本部手拟《讨粤匪檄 》,公告天下!

曾国藩朗声而诵,诸将士并立以聆。

许多年后,当彭玉麟回忆起曾国藩的这篇檄文,仍忍不住击掌称绝,暗自叹服。

那夜酒毕,他与罗泽南抵足而谈至天明,而曾国藩却在离天亮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内,亲笔起草了这份后来名动天下的桐城派经典文章。较之当年陈琳的《讨曹檄文》与骆宾王的《讨武檄文》,或许他在文采上略逊了一筹,但其义理、考据的桐城派功夫却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文逻辑严密,行文紧凑,在陈述事实中,又句句直戳太平军的痛处。它在痛斥太平军逆天行事的同时也严厉声讨太平军对传统文化的破坏,显示了曾国藩敏捷的思维和严谨的学风。正可谓得民心者得天下,照此文看,此可谓堂堂之师,更无丝毫“师出无名”之虑!


是名宰相,是真将军,当代郭汾阳,到此顿惊梁木坏;
为天下悲,为后学惜,伤心宋公序,从今谁颂落花诗。
——俞樾挽曾国藩

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生平。
——左宗棠挽曾国藩

附:讨粤匪檄  

曾国藩  咸丰四年(1854)正月

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百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虏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

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濬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而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粤匪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我两湖、三江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此其残忍惨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憾者也。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也。尽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贾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仪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荆。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焉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祇。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粤匪焚郴州之学宫,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庙不焚,无象不灭;斯又鬼神所并愤怒,欲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师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虏之船只,拔出被胁之民人。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折奏请优叙。倘有久陷贼中,自拔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授官爵。倘有被胁经年,发长数寸,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籍。

在昔汉、唐、元、明之末,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尔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本部堂德薄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长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4 13:00
十三  吾不令勇者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


咸丰四年二月二十五日,湖南衡阳。

彭玉麟白衣如雪,他站在黄昏寒冷的江风里望着面前列队而立的水师营四百多弟兄,心情沉重却又慷慨激烈。

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有着丰富战争经验的太平军,而这些刚入伍才几个月的乡农几乎没有一个人参加过真正的战争。望着他们或老或少的面孔带着信任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些淳朴的乡农啊,他心里说。在今后的岁月里,我彭某将同诸位同甘共苦,同生共死。

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也是个没有参加过真正战斗的书生。

他想到了王夫之,那个说“知而不行,犹无知也”、“君子之道,力行而已”的书生;他想到了罗泽南,那个说“不忧无术以资生,而忧无术以济天下”的书生。他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但心中却感到了自豪。都是湖南人,我不会比你们做得差的。此时,有豪气在他的胸中升腾而起,喷薄而出。

取酒来,大家喝一碗。

他提着酒坛边走边倒,把浓浓的湘乡米酒分给自己营中的士卒,桨手,舵手,炮手。一个酒坛空了,再换一个接着倒。他缓步而行,江风吹得他身上雪白的长衫猎猎作响。他眼睛盯着对方的眼睛倒酒,跟每个人都无言的对视,酒从碗里泼了出来他也恍若不觉。

所有人都感到他眼里的杀气,但他们却发现了,这个向来严厉冷峻的书生统领是可以亲近的:他的目光中有暖暖的味道,象极了自己的父辈和兄长。

彭玉麟倒完酒站在了队伍之前,他把酒举起来,高声道,“国难当头,望诸君奋勇。吾不令勇者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吾誓与诸君同进退,奋力杀贼,保我家山!”言毕一饮而尽。

奋力杀贼,保我家山!奋力杀贼,保我家山!——这四百多人同声齐呼的历史之声,回荡在咸丰四年二月的湖南衡阳上空,经久不息。

彭玉麟向着众人猛一挥手:出发!

当他站在小舢舨的船头回首望着黄昏中逐渐模糊远去的衡阳城时,一千年前的范仲淹和他的《渔家傲》蓦地里浮上心头,他低声漫吟了出来——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那时的彭玉麟没有想到,书生出生的自己竟真的会出征到“将军白发”的那一天。古来征战几人回?

与此同时,水师营里的杨载福、褚汝航等将领也已收拾妥当准备出发,目标:湘潭。与此同时,陆师营里从来不甘人后的塔齐布也已行进在了路上;而罗泽南紧随其后,目标:湘潭。他们将在湘潭会师,直下长江,屯驻长沙,迎战太平军。


我从千里而来,看江上梅花,直开到红羊劫后;
谁云一去不返,听楼中玉笛,又唤回黄鹤飞高。
——彭玉麟题湖北省武汉黄鹤楼。“红羊劫”,指国难。古人迷信,以丙午、丁未是国家发生灾祸的年份。丙丁属火,色赤;未属羊,故称。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4 13:01
十四  遽前搏寇储玟躬

让彭玉麟没有想到的是,他在湘潭并没有遇见真正的太平军部队,或者说他没能跟太平军的主力部队照面。

太平军在一月前占领了宁乡,但他们却在湘军的精锐部队到来之前主动的撤离了。他们在撤离之前,已攻占岳州、湘阴、靖港、新康、沦市等湘北重镇,并在宁乡搏杀了湘军将领储玟躬。太平军是在占有大好形式下主动撤离的,为什么?

彭玉麟事后才知道,正是储玟躬的死让太平军撤离了宁乡。

这个储玟躬是条好汉子。他听说通往湘潭的要塞宁乡被太平军占领,立即“雨雪步进”的赶去救援,但“寇已据治所”。众人议论太平军占有很大的优势,劝他在城外驻扎。他此时表现出一个军人大无畏的精神,同时也表现出他对形势不冷静、不清醒的判断。彭玉麟事后想,他是一个勇士,却不是一个优秀的将领。他说“贼不取正道而旁出,必人少也。自吾领军,皆击土贼,今遇大贼不进,何以率众?”于是他仅带了十八个人就进城去了。

这是个很耐人寻味的场景。彭玉麟每次想到他环顾手下将士挑选志愿者杀入敌城的情景时,都会想到三国时的吴中大将甘宁。他仿佛听到了当年甘将军的怒喝“吾堂堂上将,且不惜命,汝等何得迟疑!”他想象着储玟躬的豪气,他似乎听到了十八勇士“某愿往!”的呼声在激荡。但储玟躬不是甘宁。甘上将百骑踏曹营不损一兵一马,可是储统领呢?

储玟躬进城之后,正好遇见小股太平军在抢劫平民,他发一声喊就冲了上去,十八勇士也跟着杀将上去。没想到的是,太平军略略抵挡、留下几具尸体后,也发一声喊——跑了。

彭玉麟事后听说储玟躬在杀退敌人之后,居然“率十余人行衢巷,抚难民”时,忍不住扼腕长叹,要知道,那是在敌人占领的城池之中啊。他为此人的胆色和他所干的愚蠢之事长声太息。果然,太平军大部来了。他们不知道湘军在雨雪之天这么快的就到了。当他们回城后看见地上横躺着的战友的尸体,“大惊,复出东门”。悲剧发生了,大队太平军(数千人)在东门遇见了安抚难民后正准备出城的储玟躬和湘军十八勇士。

不期然的相遇堵塞了城门。储玟躬的表现绝对是条汉子,他拔出刀来第一个冲了上去(遽前搏寇),十八勇士紧随其后。后果是不难预料的,“寇前后刺之,玟躬及十八人尽死。”这是个什么样的场面不难想象,短兵相接、近身肉搏遭围攻而死。彭玉麟似乎听见了长矛刺入身体时发出了“噗”的闷响。

后来宁乡人感念储玟躬的恩德,为他建立了专祠。

富有戏剧性的是,太平军不知道这次搏杀的人居然是湘军此次军事行动的最高统领,他们被这个不知姓名不怕死的将领深深震撼了,太平军感到了畏惧。于是他们在畏惧中奔走相告的同时向洪杨发出了紧急求援的信号:“此来者以数百人败数千众,今止营待后军,不可当也。”(估计驻守宁乡的太平军首脑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败绩,把对方的兵力翻了十倍以上)于是他们“即夜引去”,自此役后,湖南境内的太平军走了个干净。

正是这个看似卤莽的储玟躬以一己之力迫退了太平军——彭玉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当天晚上大醉了一场。他坐在船头用大杯斟酒,向江中酹上一杯,饮上一杯。他的侍卫后来回忆,他喝了整整十九杯,也就是说,他酹了整整十九杯。

储玟躬的死换来了湖南不到两个月的安宁。

太平军东王杨秀清得知湖南战场失利,决定增兵反攻,随即发动了第二次入湘战役。

咸丰四年三月二十七日,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率领三万多人水陆齐进,直趋长沙,再次占领樟树港、靖港等地。他将船只、辎重及部分兵力屯驻靖港,率主力二万多人取道宁乡进攻湘潭。

一场真正的恶战拉开了序幕。是金子总会闪光的。


雨雪助神威,粤寇三千皆丧胆;
弓刀平暴戾,湘人十八此同心。
——实在找不到与他有关的联,拙联敬题。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4 13:01
十五  精忠报国

彭玉麟离开衡阳后觉得在长沙的日子很难熬,他想打仗却没有机会,虽然太平军现在离自己很近。他只好默默的等待时机。白天他训练自己营里的弟兄,晚上睡前画一幅梅花图,偶尔他会约了杨载福边喝酒边聊聊军情。好在这样无聊的日子不长,太平军又来了。

储玟躬的死让湖南巡抚骆秉章加强了对宁乡的防备,他命令宁乡知县朱孙诒率300人驻守该城。

曾国藩听说太平军取道宁乡进攻湘潭,急遣魏大升等率湘军陆路三个营(湘军陆路编制每营为500人,下同)驰援,驻城外文书山企图堵截由林绍璋统帅的太平军。

林绍璋,广西人,随洪秀全参加过金田起义,是天国的早期臣子。这个人有些糊涂,但他却有别人没有的福气。前两年(1852)他随朱锡锟、黄益芸攻打江苏六合,他认不得路,带队“误投六合”,而且直接在六合城外屯驻下来。过份的是到了夜里二更时分他营里居然失火了,更过份的是这把火引燃了军营里的火药。于是“一营尽焚,烟焰弥天”,六合知县温绍原乘乱杀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总指挥黄益芸被活活烧死,朱锡锟大败之余一口气跑回了南京;而这个福将林绍璋居然毫发无损,全军而还。洪天王以为神助,大喜之余当即封恩,赏了他个丞相当。该年十月,他又稀里糊涂的荣升春官又副丞相,从此,他自领一军。

林绍璋准备将他的福气发扬光大下去,曾国藩给了他这个机会。

当魏大升跟其他两个湘军营官在文书山指挥众兄弟埋头扎营时,林绍璋部的太平军已分前后两路悄悄的将他们围在了中间。与火有缘的林绍璋命令直接用大炮轰。 一时间“烟尘散天,咫尺莫辨”,“流血成川,横填坑堑,千五百人一时俱烬”。此战太平军大获全胜,湘军三个陆师营宫除魏大升逃脱外,其他二人均被当场炸死。林绍璋这辈子真得好好的感谢火神爷。

曾国藩闻讯大恸,总共一万七千人,此役折损近十分之一。

林绍璋宁乡一战彻底粉碎了湘军的堵截计划,他挥师南下,于咸丰四年四月二十四日占领湘潭,形成了南踞湘潭,北占岳州、靖港,呈两面夹击长沙的有利局面,战略上完成了对长沙的包围。这样的形势顿时让省城长沙的官吏、士绅和平民们惊慌不安,“人自以为必败”,甚至一些有钱人已带着家眷细软开始出逃。这对心存高远的曾国藩来说是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民心不稳了。

曾国藩万分焦躁不安时,忽然想到了两个人。有他们在,我大可拼一把。

如果林绍璋知道这两个人和自己后来的命运,他也许永不会认为自己是有福之人了。

四月午后的太阳让人舒服得直想睡觉,特别是经过一上午的训练之后。彭玉麟泡了一壶浓浓的茶懒洋洋的斜躺在船头看《三国》,他营里的弟兄除了站岗值哨的都在小睡,他用这样的方法来保证他们下午训练的精力。他心不在焉的看着老黄忠跟关二爷大战长沙,脑子里却在想:我到底要不要主动请缨出战?昨天杨载福跟其他八营的营官一起来找过他,褚汝航代表他们说出了大家的意思:愿推彭统领为一军之主,率水师十营进攻湘潭。彭玉麟的回答是“容三思”,他诚恳的向大家表示了谢意,然后送客。

打仗是他渴望的事情,但他不知道曾国藩的全盘打算。他在想过了今天曾国藩都还没有开打的意思,明天他就要主动请缨了。他已等得太久。正在此时,江岸上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合上书微微一笑:来了。

彭玉麟刚坐在曾国藩的中军帐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一个人就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此人精赤着上身,身上满是汗珠,粗大的辫子胡乱盘在脖子上,一脸的焦躁,他的目光却显得坚毅和勇敢。他经过彭玉麟身旁的时候,彭玉麟清楚的看见他赤裸的左上臂刺着四个端正的大字:“精忠报国”。

来人正是湘军第一猛将——塔齐布。


回首望衡阳,最难忘石鼓书声,雁峰鸿影;
羁身在沅水,一样是春风人面,逆旅乡情。
——彭玉麟题湖南省怀化县洪江衡阳会馆

作者: 槐花社员    时间: 2006-10-14 14:45
沙发!
扣,16楼了
作者: 飞雨闲云    时间: 2006-10-14 20:31
板凳……

期待后面。
彭的事迹知得极少。他的联倒是看得多些。
作者: 花粉    时间: 2006-10-14 22:52
梅花也是花,同样葱白一下。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5 00:42
十六  练一月有一月之效


塔齐布深得曾国藩器重,彭玉麟在衡阳刚入湘军水师之时就已有耳闻。

如果把团练比作民兵,那么绿营就是正规军。塔齐布以前正是长沙绿营里的军官。曾国藩在长沙组建团练之初,给皇帝上了一道这样的奏折“……未闻有短兵交锋者,其故何哉?由兵未练习,无胆无艺故也……练一人收一人之益,练一月有一月之效。”他把这个练兵的重任交给了塔齐布。从此,“抚标中军参将塔齐布,日阅所部军,训练有法。”塔齐布的认真让腐败的绿营标兵统领不安,于是他们联合上奏,说他“盛夏操兵虐军士”等等,由此事亦可见塔齐布操兵之厉。后来曾国藩和长沙诸将不合,这才移师衡阳。

曾国藩简短的向彭玉麟和塔齐布部署了他的命令:明天开打,由塔齐布率陆勇两个营、彭玉麟率水师五个营兵分两路直取湘潭林绍璋,他“自率水师五营继之”。曾国藩一口气说完后,他看到面前这两个人都在笑,他们没有丝毫大战前的紧张。

彭玉麟素知塔齐布之勇,他向他微笑,塔公,咱们湘潭见。塔齐布大笑,好啊,雪琴兄。

彭玉麟初入水师时,塔齐布是不大看得起他的,就象他看不起罗泽南一样(罗在后来用了一种他想不到的方式来转变他的看法)。他不知道这些书生有什么能耐可堪大用。让他第一次改变看法的正是彭玉麟练兵。这个瘦弱的书生在严寒的腊月依然亲自指挥训练水军,从不间断,跟自己当初在长沙时盛夏操练陆军异曲同工。此后彭玉麟在水师威望渐高,塔齐布对他也益发敬重。但他心里仍然存有疑问,他真能打仗吗?

他的心思彭玉麟又何尝不知?彭玉麟只是微笑,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不用太长,几天就够了。

翌日清晨,彭玉麟整顿大军准备直下湘潭时,却接到曾国藩急报:他将不率水师五营继之了,他要带这五个营去攻打靖港。原来昨天半夜时,长沙乡团来请曾国藩,说靖港的太平军只有几百人,“可驱而走也”,并说“已作浮桥济师,机不可失。”曾国藩一来想打下靖港可解长沙之围,二来也想借此机会立威,于是他急招幕僚商量,“闻者皆踊跃”。于是他临时改变决定,仍然由彭玉麟和塔齐布打湘潭,他自己打靖港去。

彭玉麟命令开船,目标:湘潭。他没有想到,历史将在靖港跟曾国藩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咸丰四年四月二十六日。

林绍璋远远的看见清军陆勇列好了队。这些清军昨天晚上抵达城外驻扎了下来。他根本就不着急,他们只有一千人,他想。清军似乎也不着急,他们休息了一夜,早晨他们排开了阵型。

鸟枪准备——林绍璋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下达了他的第一道命令。这时他看见敌人停止了前进,敌阵里一匹黑色的战马慢慢的向着自己的阵营走了过来。马上坐着个人,赤着上身,没精打采的样子。他要做什么?下战书?受降?林绍璋很迷惑,他想。

那人那马慢慢的越来越近,大约只有十五丈了。太平军将士也感到迷惑,举起鸟枪的都把枪放了下来,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林绍璋似乎都看见他脸上的笑容了,他命令一个副将过去看看。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他想。

副将策马上前,他果然清楚的看见了那人脸上的微笑,他雪白的牙齿在四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副将突然觉得他的笑容有些阴森,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人在离他三丈左右的地方时,他的黑色战马突然加速了,向着自己直冲过来,他清楚的看见那人双手都握着长刀。他大吃一惊,想马上拨马回去。可是晚了,他最后一眼看到的仍然是那人脸上的笑容。

那人在经过他的身旁时很随手的一刀就砍下了他的脑袋,然后片刻不停直冲太平军阵营。十来丈的距离是非常近的,近得让那些在惊谔中的太平军还来不及举起他们的鸟枪。他一直冲入了阵营挥刀便砍,瞬间就有四五人血溅五步横尸地下,林绍璋惊谔的发现这时对面的清军陆勇发起了冲锋。那人在杀人时不声不响,鬼魅一般。太平军大哗,顿时阵营大乱。

那人策马在敌阵里往来冲杀,他所过之处太平军纷纷闪出一条路来,闪不及的就成了他刀下之鬼。等他杀到二十个人时,他所部之军也杀到了。那些湘军之凶悍,是林绍璋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人经过了长时间的刻苦训练,连盛夏都没有停止过,“练一月有一月之效”。他几乎没有考虑,他的本能告诉他:跑!几乎所有的太平军当时都有了这个和主帅一样的本能反应。

后来他的侍卫告诉他,那人左上臂刺了四个青色的字:精忠报国。

他的噩梦远远没有结束,这只是第一次。


谥并武乡侯,湘鄂战功青史在;
寿同岳少保,古今名将白头稀。
——彭玉麟挽塔齐布

作者: 治保主任    时间: 2006-10-16 20:01
欲知后事如何 且听散人讲解
作者: 飞雨闲云    时间: 2006-10-17 00:44
在玩三国11,我最喜欢单挑了。刘备的人马我都是俘虏了再放,就为了和关张赵单挑。
作者: 正打歪着    时间: 2006-10-17 14:45
万千劫危楼尚存,问谁摘斗摩星,目空今古?
五百年故侯安在,使我倚栏看剑,泪洒英雄!

镇海楼联应该是出自彭玉麟手笔,这副联非李棣华所撰。不错,从联的文采、胸襟等综合而观之,李棣华是没这阅历、笔力和魄力写出这样的联的,与该联风格最近的,当数彭撰的岳阳楼联。

试比较彭玉麟写的几个景点联——

仓颉庙联:
一画本天开,破上古洪荒,草昧无须绳更结;
六书随世换,供后人摹写,英雄未免笔难投。

黄鹤楼联:
心宽天地远,把酒凭栏,听玉笛梅花,此时落否;
我辞江汉去,推窗寄语,问仙人黄鹤,何日归来。

登泰山联(集李白与杜甫诗句):
我本楚狂人,五岳寻山不辞远;
地犹邹氏邑,万方多难此登临。

题莫愁湖联:
恨我晚来游,只落得万柄枯荷,一湖秋水;
问谁能不朽,除非是六朝儿女,千古英雄。

西湖寓居“退省庵”自题门联:
退食有余闲,当载酒人来,莫辜负万顷波光,四围山色;
临流无俗虑,看采莲船去,只听得一声渔唱,几杵疏钟。

莫愁湖胜棋楼联:
王者五百年,江山犹留豪侠气;
春光二三月,莺花合是美人魂。

岳阳楼联:
星斗摘寒芝,古今谁是摩天手;
乾坤流浩气,霄汉常悬捧日心。

岳州西山灵泉寺联:
勋烈炳群公,靖当年鄂渚烟尘,几劳砥柱干城力;
瓣香焚万姓,听此日樊山风雨,犹带金戈铁马声。

鄂州观音阁联:
真菩萨来自南海,登莲花座,执杨柳枝,超无数英雄,功成砥柱;
大慈悲果然西佛,架天地炉,遮阴阳扇,抱生灵灾难,化作云烟。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0-17 14:50:28编辑过]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7 15:02
恩,正打兄说的也有道理。我是苦于找不到确凿证据是彭所做,而此联为李棣华所作的资料也有,但仍不确凿。思虑再三,就没有纳入彭囊,反正他的好联太多了。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7 15:03
十七  万夫不当之勇

林绍璋回到湘潭城里清点人马,阵亡六百有余。

六百人对他的三万大军来说,是一个不大的数字,但他的信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来之前就曾听说过储玟躬的事,他兴致盎然的听着,不时还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好象在听评书。评书里有勇无谋的储玟躬已经死去,这个人虽然不怕死但终究还是死了。而今天这个臂膀上刺着“精忠报国”的人还活得好好的,他觉得太阳穴跳得很厉害。他想到了评书里的吕布、李元霸、岳云,他把这个单骑踹营的人和“万夫不当之勇”这个词联系了起来,而不幸的是自己恰到好处的成为了这个人的敌人。

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他安慰自己说。当他端着一大杯酒想给自己压惊的时候,他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了。他想到了这个人所统率的那一千人,那些被他叫做“辫妖”的清军象一群饥饿的鬣狗看见了食物一般的猛扑了上来,虽然守护着食物的是狮子,但这群鬣狗似乎有着把狮子也撕碎的勇气和力量——何况老子又不是狮子,他想。

当天夜里他下达了严阵以待的命令轮番巡逻。城墙上的灯笼火把照耀着太平军明晃晃的刀锋和黑黝黝的枪口以及他们疲惫不堪的面容,照耀着打扫战场的太平军战士和地上横躺着的太平军尸体。让林绍璋感到奇怪的是,他连一个打扫战场的清军也没有看见。他们的营帐被浓浓的夜色掩盖了起来,看不到一丝半点的灯光,他们似乎都睡觉了。林绍璋有了偷袭敌营的冲动。

他犹豫再三,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整整一夜都没能睡好,眼睛一合上他就看见那个精赤着上身的鬼魅骑着那匹黑色的战马慢慢的向自己走来。他不知道他手下的大多数士卒跟他的心意是相通的,整整一夜,噩梦连连,疲惫不堪。他不知道那群鬣狗在吞食猎物之后的饱嗝声中一觉睡到了天亮,神完气足。他更不知道的是,此役鬣狗的伤亡数几乎为零。

第二天,咸丰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林绍璋亲自督战,不就是一千人么?

他安排了夜里打扫战场和轮番巡逻的士兵去休息,安排了伙夫和长夫做饭等待犒军,然后他带着八千精兵列开了阵型。远处的那一千清兵也列好了队型,他们经过昨天一战看不出有什么伤亡。那个带头的黑马将军在阵前往来游弋,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林绍璋也静静的等待,他等待着他们进入自己的射程范围之内。这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喊杀声。这声音来自自己队伍的两翼,听这声音估计有好几千人。他发现自己的阵型被敌人突如其来的冲锋打乱了。又惊又怕的林绍璋直到回了南京也百思不得其解:对方哪来的人?

塔齐布在接到曾国藩驰援湘潭的命令后立即起程。曾国藩给他的人是八个营,由他统一指挥(罗泽南、李续宾部1000人留驻长沙,他们将在数天之后用行动来改变塔齐布对他们“书生不能打仗”的看法)。这个向来火暴的急性子和周凤山各领所部之军为先锋,余人紧随其后。当塔齐布急行军并一鼓作气打败林绍璋时,天色已晚,而此时湘军的后续部队3000人也到了。大败亏输、魂飞魄散的林绍璋部根本没有发现湘军有六个营在夜色的掩盖之下与塔齐布两个营会师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于是第二天塔齐布、周凤山一千人在正前方敌人射程之外的不远处吸引敌人主力部队注意,而余下的六个营则分为两个队,各打林绍璋的左右两翼。林绍璋将犀利的鸟枪营放在队伍最前面是有道理的,他并没有做错,可是这样一来他的两翼就成了软肋——当然他没有想到敌人会专打他的软肋。当林绍璋的阵型被敌人彻底打乱之后,他最精锐的鸟枪营变得一点用处都没有了,他们根本就不适应近距离的格斗厮杀,而敌我两军的混战局面让他们根本就不敢胡乱开枪。

这时那个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黑马将军带着他的部队发起了冲锋,如饥饿的鬣狗看见了食物。

林绍璋又一次被杀回到城里去了。当他刚刚清点完阵亡人数,为损失一千五百多个弟兄悲愤懊恼不已的时候,他看见本部水师营里的通信官快马奔来了,他似乎非常激动,好象有很多话要说。

于是林绍璋张大了嘴听了一个关于水师战况的评书。


祀典重春秋,浩气常存,仰瞻岳色湘流壮;
皖江鸣日夜,英风未泯,犹听金戈铁马声。
——彭玉麟题安徽省安庆湖南会馆

作者: 飞雨闲云    时间: 2006-10-17 15:12
莫愁湖胜棋楼联:
王者五百年,江山犹留豪侠气;
春光二三月,莺花合是美人魂。


这个有另一个版本:

王者五百年,湖山具有英雄气
春光二三月,莺花全是美人魂
作者: 飞雨闲云    时间: 2006-10-17 15:14
忘了,沙发。
作者: 困哉    时间: 2006-10-17 15:21
一生JJ是梅花,一生JJ恋菊花,老七真BH
作者: 大肠世家    时间: 2006-10-18 09:53
好文章,推一把!

有两个问题:一,兵部尚书不是国防部长,如果不兼领军机大臣,那就不值钱的。二,黄巢者国之残贼,老彭不可能夸他的。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8 10:58
恩,谢谢大肠,古代官员职务和现代官员职务的对比我也是从网上搜索得来的,可能有错,我定稿的时候再改吧。我笔下的彭玉麟是喜欢黄巢的性情和他的才情,倒不是喜欢这个人所做的事,估计我没有表达清楚了。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19 02:05
十八  连樯十里,风帆蔽江


咸丰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当林绍璋悠闲的等待敌人进入自己射程范围之内的时候,当塔齐布将所部之军列开阵型等待冲锋的时候,彭玉麟的水师也已抵达湘潭,他知道性急的塔齐布肯定会比自己先到,但他不知道塔齐布已于昨日初战告捷,他更不知道曾国藩此时正在长沙高声朗诵他的《讨粤匪檄》,然后挥师直下靖港。

彭玉麟没有乘坐快蟹,也没有乘坐长龙,他站在一艘小舢舨船头的八百斤头炮旁边。

这艘舢舨破浪直前,冲在了整个湘军水师的最前面。初夏清晨的江风扑面而来,没有丝毫的暖意,吹得他雪白的长衫猎猎作响,他又感到了全身发热,“我欲乘风归去”,他想到了苏东坡,也想到了他的前后赤壁赋,他迎风而笑。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乘风归去,这一战必须打胜。从去年10月开始操练水师至今已整整半年了,这半年的操劳等待的就是这一天。此战绝不可败,他给自己立下了军令状,虽然他清楚自己这两千多人要战胜的是太平军一万多人。

远处已能隐约看见太平军战船的影子了,他取过了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太平军水师虽然极庞大(连樯十里,风帆蔽江),但似乎有些杂乱无章。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疑惑是正确的,在正式和太平军水师交锋之前,他敏锐的觉察到了这一点。他用手势让船速缓下来靠岸,然后他径自去了褚汝航的快蟹舰,并同时请杨载福等水师营官过来商讨战事。

褚汝航是曾国藩任命的“水师总统”,彭玉麟却是水师营“隐主全军”的人物。好在两人之间的协作是良性的。彭玉麟走进快蟹舰的指挥舱时,褚汝航正举着望远镜眯着一只眼全神贯注的在查看敌情,彭玉麟没有打扰他,让他静静的看。当其他几位将领杂沓的脚步声把褚汝航惊醒的时候,他才看见彭玉麟正负手站在自己身后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雪琴,坐,快坐。

众人到齐后,彭玉麟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褚汝航首先表示认同。彭玉麟在等待褚汝航观察敌情的时候心中已有计较,他此时成竹在胸。他站起来简单的说了自己的想法和部署,当仁不让。水师营里各营官早已唯他马首是瞻,此时见他分析、调配、合作、分工都有条不紊,俱各敬服。各就各位吧,此战咱们必胜。他话毕微微一笑,与杨载福携手出门。

彭玉麟与杨载福的两条舢舨齐头并进冲在了船队的最前面,他们的身后,是两人所部的十八艘舢舨相随;再往后是夏銮等营的其他舢舨。江面上湘军的大中型战船快蟹、长龙紧跟在舢舨之后,横队纵队浩浩荡荡,井井有条,水师五营倾巢出动,褚汝航的快蟹舰在最后压阵。

彭玉麟傲立船头,“我欲乘风归去”,他想。他转头看着旁边舢舨的杨载福笑道,岳斌,估计智亭(塔齐布字)已拔了头筹,咱们可不能落了下风啊。杨载福朗声大笑,老塔比咱们快,但未必咱们就不如老塔,烧光他个奶奶的!他转过头高声下令:全速挺进!

这种小号的舢舨战船配备了桨手十人,其机动灵活性远远高于快蟹与长龙,当然除了火力。但彭玉麟此战不需要开火,他跟杨载福只管放火——这是他给自己安排的任务。他敏锐的观察到太平军水师不讲船制,船只大小不一,根本不分炮船、战船、坐船、辎重船。他们好象所有的船只都载着士卒,都载着粮糗,都载着器械炮火,所有的船都成了战船,都成了辎重船,当然也包括小小的乌蓬船。

彭玉麟在发现了这个问题后担心的不是打不了胜仗,他担心的是打了胜仗以后该怎么办。

湘军水师的火炮装备是西洋铁炮(“两广督臣,续购大小洋砲,自四百斤至一千五百斤,凡八百尊,尽易旧式砲位,以利东征”——《清史稿·水师》),而太平军是土炮,从射程和射击精度以及装填弹药的速度来看,占有较大的优势。也就是说,在并不宽敞的湘江之上,在湘军水师的猛烈炮火之下,象目前这样的太平军水师是不经打的——哪怕你人再多、船再多却排不开,拥挤在一起只有挨打的份。而最能体现炮火杀伤力的,莫过于最拥挤的地方。

就这样,在胜算较大的把握下,彭玉麟全面考虑了战场上可能发生变化的事情——太平军船上那么多的辎重和财物,难保湘军水师不在占有上风时一哄而上的抢,那时局势将很难控制,也就非常可能转胜为败。再则,太平军水师看起来虽然比较散,但兵力达一万余人,是自己的五倍,绵延而下十余里,火力再猛也只能打到前面的船,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的局势下是绝不能让士卒存着抢掠之心的,那将会是自己的灭顶之灾。

他提出的战术思想只有一个字:烧。


五年前瘴海同袍,艰危竟奠重溟浪;
二千里长江如镜,扫荡难忘百战人。
——张之洞挽彭玉麟
作者: 闲筝如水    时间: 2006-10-20 05:01
沙发,老七加油!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20 14:37
十九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彭玉麟计军士贪虏获,必懈,乃悉纵火烧船货”——王闿运·《湘军志》。

烧,只是一个计划,而计划的制定与计划的执行是有距离的,这个距离大约等同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

彭玉麟将整个计划的制定与执行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他没有给别人任何机会。放火的事,我来。他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湘军水师的高级将领把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他的目光让其他人相信了他的决定是不可动摇与更改的。谁都知道,这是以身犯险的事,可不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美差——这个书生不要命,他们心里说。

这时杨载福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他说。彭玉麟看着这个粗豪的汉子笑了,他感到非常温暖,即使是在多年以后。岳斌,如果咱们不死,回来好好喝点儿。

彭玉麟迎风傲立船头时第三次有了当年苏轼“我欲乘风归去”的念头,他此时不是想的这个人,而是想到了他的赤壁赋,更准确的说,是赤壁这个词撩动着他,让他想在今天把这里变成另一个赤壁。太平军的战船越来越清楚了,已接近己方大炮射程。他高声漫吟前赤壁赋里的句子——“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他转身将手中白旗猛地向下一挥,厉声道:打!

身后担当火力掩护的快蟹和长龙瞬时间万炮齐发,直轰太平军水师阵营。这是湘军水师主力和太平军水师主力的第一次正式交手。湘军水师在火炮上的优势在此战中显露无遗。太平军在短暂的沉寂之后还手了——一切尽如所料,狭窄的江面上根本容不下他们的精锐部队排开战阵御敌,杂乱无章的船只各自为战,他们零落的炮声被压制得几乎抬不起头。

几轮炮火之后,湘军水师的舢舨部队已杀入敌阵。彭玉麟开始指挥放火了,湘军水师五个营的五十艘舢舨穿梭游弋于太平军战船之间,船上士卒将桐油火把纷纷掷上敌船,“火延岸上,光烛数十里”,火借风势迅速向下方烧了过去,相邻船只避让不及的也给连累起火。下游的好些船只望见大火顺风烧了过来也纷纷解缆相避。一时间火光冲天,伴随着船上被引燃火药的爆炸声,喊杀声,号哭声,落水声,一如当年赤壁。

在湘军水师的快蟹长龙战船杀过来时,彭玉麟率队返航,他的任务已圆满完成。其他的,让褚汝航来吧。他回过头去,太平军战士“先本在舟中者,仓卒不得走,虽亦发炮相拒,不能水战,伤溺者千计。”太平军水师未着火的战船已向下游驶去:狭窄的江面已被熊熊燃烧的上百艘本部水师战船堵塞,不避何为?

彭玉麟雪白的长衫下摆被烧了个大窟窿,浓烟熏得这战袍发黄发黑,桐油火把燃烧时的火星溅到他手背起了几个血泡,头发也已凌乱,他却恍若未觉,这是他出师以来打的第一个胜仗,他为自己正确的判断的和指挥感到自豪。他高声吟唱——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仿佛是当年雄姿英发的周公瑾——可是,小乔呢?他的笑容突然凝结了,他想到了阿梅。周公瑾凯旋之后有小乔为他温上一壶酒洗去征尘,可是我呢?我把这里变成了赤壁,可我却再不是当年的周公瑾,小乔已去了。

他当天晚上跟褚汝航等将领简单总结商讨之后就邀了杨载福到自己船上大醉了一场,他送他出门的时候没忘记提醒他第二天早起打仗。喝酒也不能误事,他拍着杨载福的肩头说。

然后他回舱画了一幅梅花。图成之后,一口血喷了出来,溅在了梅花图上,斑斑点点,凄艳绝伦。

此役是太平军两次入湘以来损失最严重的一战。塔齐布废掉的是人,而彭玉麟又废人又废船还废了敌人的粮糗器械炮火旗帜无数。直到林绍璋回南京禀报了湘军水师的厉害之处,洪杨这才下定决心重新创立一支新的水师。这支新的太平军水师往后将与湘军水师展开长达数年的长江中下游控制权争夺战,而他们的主帅,是中国军事史上最具指挥艺术之一的太平天国第一天才将领——石达开。


于要官、要钱、要命中,斩断葛藤,千年试问几人比;
从文正、文襄、文忠后,开先壁垒,三老相逢一笑云。
——黄体芳挽彭玉麟。文正:曾国藩;文襄:左宗棠;文忠:胡林翼。此联为曾左彭胡大聚会。

作者: 五两轻骨    时间: 2006-10-20 23:01
强帖,顶上去。。
砌33楼,太高可别再飞了哈:)
作者: 青衫    时间: 2006-10-20 23:59
这两天没好好读这贴,留名明天再看
作者: 晕倒一片    时间: 2006-10-21 00:13
支持原创,不过还没时间细看,等写完了到时一起看
作者: 槐花社员    时间: 2006-10-21 14:17
一细妞这次把自己套上了,哈
作者: 云无忧    时间: 2006-10-21 23:32
在天涯看了前几章,散人这个适合发表,他又有一笔银子到手了~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22 11:50
勘误:

彭玉麟称杨载福“岳斌”是错误的。杨载福改名杨岳斌是同治元年之事。清穆宗同治帝名“载淳”,杨载福为避御名而改“岳斌”。以后定稿时再行改过。


又:

或者有些人是天生不适合做一个优秀将领的,比如曾国藩。
  
他可以得到一些更适合他的名头,比如“圣相”,比如“元凶”,比如“诗人”,都非常不错,都足以名留青史。在下个人认为他还可以做个“反贼”,再或者,至不济,就算,他无聊至极、无聊透顶了吧,他去做个更无聊的楹联家,也会比他做一个优秀将领要容易得多。世人对他的评价何其多矣,可愣是没人敢把他说成一个“名将”,叫一声“曾大帅”那真是给足了他面子,一叹。
  
好在曾国藩对自己的认识是清楚的,他既有知人之明,也有自知之明,他还善于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比如他在给皇帝的奏折中勇敢的承认自己“屡战屡败”,当然我们后来看到的这个奏折是左宗棠帮他改过后的“屡败屡战”。这两个字一颠倒,活生生把一个打仗的草包变成了一个坚韧不拔、绝不退缩的悍将,让我们在佩服左宗棠的文字功底的同时,也叹服中国文字的博大精深与幻化无穷。
  
曾国藩万没想到老天爷会给自己开这么大的玩笑:靖港一役,使其终不入“名将”之列。下面将写的这一章与全文及彭玉麟没什么关系,但不写似乎又不妥当。其实这一章单独成篇,可以写得口沫横飞,拍个几集的连续剧都可以了。但基于以上原因,只大概写写了。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22 16:49
二十  九天烟霭,百里河山


靖港,得名相传是为纪念唐朝大将李靖,“唐李靖讨萧铣驻兵于此”。李靖祠里有个大戏台,戏台联云:

溯湘水南来,百里河山,仗此楼台锁住;
唱大江东去,九天烟霭,好凭弦管吹开。

此地在湘江西岸,距长沙六、七十里,尽得水陆进兵之便;西则益阳、宁乡,北则湘阴,南则长沙、湘潭,俱可瞬息而至。这样的地方,即所谓“兵家必争之地”。太平军要占领此处,曾国藩要夺回此处,都是具有正确长远的军事及战略眼光的。

咸丰四年四月二十八日,清晨。

四十四岁的曾国藩站在他的快蟹旗舰一千五百斤的头炮旁边,意气风发。这一路顺风顺水,舟行江上,当真是“乘奔御风,不以疾也”。他回首检视着自己带来的五个水师营,满意的笑了。他为自己临时改变攻打靖港的决定而自得——即使彭玉麟、塔齐布他们久攻湘潭而不得,我这里把靖港拿下,不也善莫大焉?

他回过头高声下令:全速挺进,“办此滔天之贼”!

湘军水师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大小百十艘战船自上而下直取靖港。在离靖港不到十里的上游时,曾国藩下令先停船靠岸,谨慎的他准备派侦察先去打探一下敌人虚实,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可是,顺水而下、全速挺进的战船在湍急的江流之上是说停就能停的么?曾国藩觉得手忙脚乱的水军好象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船,继续往下游驶去。

老天爷这时跟他开玩笑了:“南风大起”。想全力停船靠岸的湘军水师前进速度丝毫不比他们刚出发的时候慢,甚至还更快了。下游的靖港,越来越近。曾国藩着急了,他开始大声怒喝。怒喝是吓不倒老天爷的,湘军水师顺风顺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下靖港——被天逼的。

曾国藩眼见得靖港此时已近在咫尺,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来打靖港的,脸色铁青的他当机立断,下令水师全营往靖港对岸的铜官渚靠拢。可他仍然忘记了自己的水师似乎不具备这个能力。正在这时,太平军大将石贞祥下令开火,刹那间“岸炮齐发”。

这个场面有些滑稽,主攻的雄赳赳气昂昂的湘军水师现在不想打了,他们只想先靠靠岸。就象某电影里被长官一脚猛踢了出去的士兵,开始冲锋后,却发现冲进了敌人的包围圈,更不幸的是敌人开打了。于是熟悉的战争场面出现,“我军战船熊熊燃烧,我军将士纷纷倒下”。曾国藩实在非常不幸,他不幸在想退不行,想到对岸铜官渚去休整一下也不行。而敌人好象没觉得他不幸,敌人的二百多艘小舢板冲出来了——你退也不行避也不行,挨打总行了吧?于是他们绕着湘军战船四周,火烧枪击。

曾国藩临危不乱急中生智,又下令由纤夫上岸拖船而行。后人评价他“长于治兵而短于用兵”,在这里也得到了体现。曾大帅令出如山,纤夫们上岸了,“缆而行”。你曾国藩可以上岸难道我石贞祥就不能上岸?我没长脚么?——石贞祥想。于是曾国藩惊奇的看到“寇出小队斫缆者,水师遂大乱。”这时湘军水勇纷纷弃船逃跑,跑的时候还不忘将战船凿沉,“恐以资贼”。

太平军水师重演着昨天湘军水师在湘潭上演的好戏。

当湘军水师奋力挣扎到梦想中的天堂铜官渚时,已损失过半。曾国藩此时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的情报来源,长沙乡团的情报是准确的——“已作浮桥济师”。他更欣慰的看到陆军部队来了:自己的两个亲兵营。于是他马上整合部队,“陆军至者合团丁攻寇”。

长沙乡团不敢象老天爷那样跟曾国藩开那么大的玩笑,他们只小小的玩笑了一下:桥是肯定有的,不过是用门板和床板临时搭建的。当团练作为前锋、曾氏亲兵紧跟着冲过了这座浮桥时,早已埋伏在浮桥彼端的太平军杀声震天的冲了上来。这些团练不是塔齐布的部队,他们本是淳朴的乡农,要跟敌人执抢互射、挥刀对砍是需要相当勇气的,何况桥面狭窄,先冲过去的只有数十人,面对征战很有经验的太平军,曾国藩这时看到了“团丁遽反奔,官军亦退,争浮桥”。这个场面不难想象,前面已过桥的湘军“遽反奔”,而后面跟上的大队人马根本来不及“反奔”,全拥挤在了桥上,门板和床板能承受得了吗?于是,“人多桥坏,死者百余人”。

曾国藩胸中的愤怒可想而知,桥的事情回头算帐,但纷纷“反奔”的情况是非制止不可的。于是他亲自提了一把剑拿了一面令旗就冲向了岸边。他将令旗往江边一插,然后大喝了一声“过旗者斩!”在这里我不怀疑曾国藩的威信,他是“长于治军”的人。但他忽略了两个很关键的问题,一:他忘了“兵败如山倒”的古话;二:战场上的声音太大,枪炮声,喊杀声,号哭声等等噪音。

这样,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他们哪怕没听到曾国藩在喊什么,但他脸青面黑的提把剑站在令旗旁边跺脚应该不是好事,于是“士皆绕从旗旁过,遂大奔。”此时曾国藩的心情很复杂,估计有气急,绝望,愤怒,灰心、羞恼、悔恨等等。他带来的人马从“反奔”到“大奔”,还不够一袋烟的工夫。可就这么点时间,曾国藩下定了决心,不玩了。

戏剧终于达到了高潮,又羞又愤百感交集的曾国藩毫不犹豫地凌空而起——投水湘江。


此篇以戏台始,亦以戏台终。

曾国藩题戏台
荆楚九歌,客中聊作枌榆社;
江山六代,劫后重闻雅颂声。
作者: 五两轻骨    时间: 2006-10-23 02:16
结篇了?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23 04:25
没,估计还有20篇左右吧,已经套上了。
作者: 五两轻骨    时间: 2006-10-23 05:03
呵。。老七最勤快,我要有你三分快刀法,想也该练成槐花第一女流氓了。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23 19:37
二一  八日捷,五日更捷


“国藩愤,自投水中,章寿麟负之还船”,这消息彭玉麟两天后才听说,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为死去的水师兄弟感到悲伤,唯有摇头长叹而已。曾国藩此次出兵,湘军早期能征善战的将领一个没带,“以书生犯大险而成功者”的名头,最终也没能落到他头上。

还好曾国藩有章寿麟这样的贴心幕僚,才不至于将大好身躯喂了湘江的王八。当水性上好的章寿麟把曾国藩从水里拖上船累得直喘粗气时,曾国藩“发髯俱张”,一边吐水一边破口大骂,吐一口水骂一句,很有节奏。有史料说他“愤而投水者两次”(还好他深知“事不过三”,否则得累死章寿麟),虽真假无法甄别,但可以相信曾国藩胸中的愤怒已达极点,无以复加。章寿麟喘息停当,背着他就往省城方向一路狂奔,曾国藩在他背上仍不歇气的骂,第二天总算安全到达了目的地。

穿着湿衣湿裤、余怒未消的曾国藩此时“其志仍在必死”,他一定要“自裁”,非常坚决。章寿麟和幕友李元度、陈士杰拼命阻止,拉拉扯扯,僵持不下。此时,湘潭大捷的消息快马传来。彭玉麟和塔齐布水陆两军各自“三日三胜”的大好消息让曾国藩可以下台了。好吧那我不裁了,他坐在椅子上喘粗气。高兴劲还没过,尴尬事又来了:左宗棠到。

左宗棠跟曾国藩相熟已久,彼此间是可以开玩笑的。当他看见曾国藩“污泥满身”,“气息奄然”的惨状,不禁指着他哈哈大笑:“好像猪子”。左宗棠是知道湘潭大捷和靖港惨败的消息后才跟他开这个玩笑的,想借此缓和一下气氛。那意思大约是“哥们啊,你好像个猪崽子一样”。这话虽有戏谑,却也透着亲热,果然,全局未坏而斯人独憔悴的曾国藩也只好跟着尴尬大笑,章寿麟、李元度等才终于放下心来,你终于不死了。

这个章寿麟是个趣人儿,他晚年请人画了一幅《铜官感旧图》,纪念自己在铜官渚奋不顾身救起曾国藩的那次伟大壮举,并请了当时许多名人作序,其中也包括彭玉麟。彭玉麟仍是感到好笑,他以自己未能亲睹该壮观场面而辞。而左、李二人则分别作序。左序曰:“公不死于铜官,幸也;即死于铜官,而谓荡平东南,遂无望于继起者乎?”(估计彼时二人略有嫌隙,左大意为,你就算死在了铜官,难道荡平东南半壁就没人了么?我左某人强者运强,同样可以做到。)李元度的序文大意说:曾国藩获救后,第二天中午才抵达长沙,此时曾还穿着湿衣,蓬头跣足,狼狈不堪,大家劝他吃饭,他也不下筷子不碰碗(估计在想什么法子自裁)。

咸丰四年五月一日。

此日是从四月二十六日塔齐布开打以来,湘潭之战的第六日。这一天,全线无战事,林绍璋带领所部残兵北逃退出湖南——靖港大捷没能挽回全局,有福气的他在湘潭十战十败,水陆均分。

曾国藩此日却搬到了妙高峰城南书院闭门思过。当年南宋理学家朱熹在这里有一联云:

长与流芳,一片当年干净土;
宛然浮玉,千秋此处妙高峰。

在这片当年的干净土上,痛定思痛的曾国藩给皇帝起草了奏折,详述了湘军两役的战果。“毙贼近万”(全是湘潭毙的,自己一个没毙),“所获旗帜器械无算”(全是湘潭获的,自己一件没获)。他深刻检讨了自己作为靖港战役的最高军事长官,指挥失当,号令不明,战船损失三分之一,士兵伤亡逃跑大半,“请旨将臣交部从重治罪”。同时奏保水陆立功人员,副将塔齐布、守备周凤山、同知褚汝航、知县夏銮、千总杨载福、文生彭玉麟。

曾国藩从此役后,变得坚忍了起来,他在跌倒中学会了爬起来,虽然他还会再跌倒。而与他双双憔悴的林绍璋,回南京后杨秀清大怒欲狂,却“不忍遽杀”,于是发配他去当“圣兵”守城。后来当天王准备再次起用他让他带兵时,他竟“惭沮而辞”——又是惭愧又是沮丧的他,应该还有对彭玉麟、塔齐布深深的畏惧,他们联手送给了他十战十败的帽子和一颗破碎的心,他自此终身不再带兵。

塔齐布此役所表现出来的的神勇和所获殊荣让所有人艳羡嫉妒叹服——“超用”,以副将之职受湖南提督印,“平寇功由此起”。


溯七百余里潭州,八日捷,五日更捷,何物井蛙自大,妄说飞来,奇哉今古双忠武;
数三十九岁名将,岳家哀,卢家犹哀,惟公戎马善终,允膺恩遇,愧杀宋明两思陵。
——黄道让挽塔齐布联


附:时习之先生对此联的点评

塔齐布,字智亭,陶佳氏,满洲镶黄旗人,是曾国藩湘军的重要将领,在与太平军作战中立功甚多,咸丰五年在围攻九江时病死于军中。论地位塔齐布只是曾国藩的部将,不是独当一面的主帅,论官爵也只是提督,要把他与南宋岳飞和明末卢象升相提并论应该说是不够格的。岳飞自不必说,卢象升的名望虽然不如岳飞,但也是兵部尚书、总督天下军马的身份,远非塔齐布所能比拟的。但黄道让只是抓住几个共同点,就轻轻松松地做到了。

潭州是古地名,其范围是以长沙为中心的一个相当广大的地区,包括了洞庭湖流域。上联的“八日捷”指的是岳飞征杨么的事,岳飞以镇宁、崇信军节度使,湖北路、荊襄潭州制置使的身份征杨么,敌方恃险而骄,认为“欲犯我者,除是飞来。”(上联的“何物井蛙自大,妄说飞来”就是以此为本事的)岳飞计划“不八日可破贼”,结果“果八日而贼平”。“五日更捷”则是说塔齐布战胜太平军,五日收复湘潭的事(按清史稿作“六日而湘潭平”)。岳飞在平反后的谥号是“忠武”,而塔齐布病死后也被谥为“忠武”,于是作者凭借二人同在湖南打过胜仗和都被谥为“忠武”这两点把塔齐布和岳飞联系起来了,而且用一个“更”字使人觉得似乎塔齐布还更高明一些。

下联紧紧抓住塔齐布和岳飞、卢象升都死于三十九岁的事实,轻巧地把塔齐布算进“名将”的行列,而且还“惟公戎马善终”,得到皇帝的“恩遇”,不象岳飞死于“莫须有”冤狱,卢象升因得不到援军,孤军奋战而死于抗清战争,其际遇又是在岳飞和卢象升之上了。在捧塔齐布的同时,也顺便拍了一下皇帝的马屁(巧的是宋高宗和明崇祯帝死后的陵寝都叫思陵,作者信手拿来作了对仗)。

此联第二、三句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句中自对,在这种情况下,上下联的对仗要求被放宽。虽然此联的前三句在句中平仄方面存在一些不协,但瑕不掩瑜,仍不失为佳作。


自注:“五日更捷”(《清史稿》作“六日而湘潭平”)指他从4月26、27、28、29、30这五日大败林绍璋,5月1日林绍璋北逃,无战事,湘潭复。
作者: 雨里烟村    时间: 2006-10-23 20:12
恩,老七这才是做学问的样子。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26 03:32
二二  虽贤哲难免过差


彭玉麟在湘潭战役后,因功由文生(无功名)升为知县(文官,正七品),从此他成为了大清帝国的国家公务员。

皇帝有奖有罚,不幸的曾国藩焦急等待的处分结果也下来了:“……以风利水急,战船被焚,以致兵勇多有溃败。据曾国藩自请从重治罪,实属咎有应得。姑念湘潭全胜,水勇甚为出力,著加恩免其治罪,即行革职……钦此。”革职之后你让他做什么去?皇帝还是有事情给他做的,几天后第二道圣旨又下来了:“曾国藩统领舟师,屡有挫失,朕亦不复过加谴责。……该革员现复添修战船,换募水勇,……钦此。”曾大帅摇身一变成了曾厂长,全面主持衡阳、长沙两大造船厂的工作。

曾国藩接旨后沉默了两天,然后起草了一个奏折:“……蒙皇上俯从宽宥,贷其前愆。期其后效……誓灭此贼,以雪挫败之耻。”这话是发自肺腑的——“以雪挫败之耻”。靖港一役,气得我曾某人跳水差点喂了王八,这个耻辱将用你们的血来洗刷。

咸丰四年六月。

彭玉麟在军事上的天赋和其超人的胆略已经得到湘军水陆两师的全面认可,罗泽南等书生将领尤为高兴,他也在默默的等待时机,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塔齐布受提督印后,遍赏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包括绿营),“得军功六品牌者三千人”。

彭玉麟去了船厂看望曾国藩。曾厂长正在黯然神伤,原来他爹曾麟书知道他跳水的事情后,给他来了封信臭骂了他一顿“……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也!”老爷子大意是说:你要死就死在外面去,吃了败仗死在家门口,岂非丢人现眼?你这样死了老子一滴眼泪都不会流!

皇帝责,老子骂,羞惭交加遭革职的曾国藩日子实在不好过。彭玉麟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他说咱们干脆就喝酒吧。曾国藩平常滴酒不沾,惟有那天,他酒到杯干,彭玉麟也陪着他干。两个人都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默默的喝,最后都醉了。

几天后,太平军阴魂不散,又来了,而且看样子准备抵死缠绵。彭玉麟和杨载福没给他们好果子吃。“玉麟伏君山,岳斌伏雷公湖,遣小舟挑战,贼舟争出,两翼钞之,毁百馀艘,贼来,迭败之。进攻擂鼓台,贼舟多於官军十倍。玉麟偕岳斌各乘舢板冒砲烟冲入,烧其坐船,贼还救,阵乱,大破之,玉麟伤指,血染襟袖,军中推二人勇略为冠。”——《清史稿·彭玉麟》

此时的彭玉麟已在你死我活的战争中变得成熟,血与火的洗礼让他更加无所畏惧,更加游刃有余。当天晚上,他用包扎后的伤手画了一幅梅花。第二天杨载福过来喝酒,对书画一窍不通的他对那梅花图说不出的喜欢,笑着讨要。彭玉麟实在不忍拒绝这位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微笑着给了他。

一个月后曾国藩去杨载福船上商讨军情,看见船舱里木壁上的这副梅花图大是惊奇,问杨载福从何而来。杨载福笑着让他猜,曾国藩看着图默然半晌,然后说了四个字:兵家梅花。

咸丰四年七月。(这一年有两个七月,闰七月,真正的多事之秋。我会在文中注明)

七月初一日,湘军水陆两师通力合作,收复被太平军占领的岳州;七月初三日,“贼船数百来犯,水师力战破之。”七月十四日,“贼船上犯,水师复破之于城陵矶。”七月十五日,曾国藩抵岳州,造船厂太闷,实在不好玩,他念念不忘雪耻一事。

七月十六日,曾国藩到岳州的第二天,他在给皇帝的奏折中吹了一下牛,他说“水师迭获胜仗,将犯岳之贼船全数歼灭”,然后他奏保褚汝航、杨载福、彭玉麟等五员;再然后请恤阵亡哨官秦国长。

论到写奏折,胡林翼曾不无自得的说:“天下奏牍,仅三把手,而均在洞庭以南”。洞庭以南,湖南也;三把手者,曾国藩、左宗棠和他自己。当然那时彭玉麟还没有写奏折的资格(彭玉麟“生平奏牍皆手裁,每出皆为世所传诵”——《清史稿》);而李鸿章那时还是无名之辈。

曾国藩奏折写得好,牛吹得不好,他这次的牛吹大了些。果真“全数歼灭”了吗?



虽贤哲难免过差,愿诸君谠论忠言,常攻君短;
凡堂属略同师弟,使僚友行修名立,方尽我心。
——曾国藩题两江总督衙署


作者: 闲筝如水    时间: 2006-10-26 04:49
沙发,等你写完再看!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26 20:40
二三  南风大作


咸丰四年七月十六日。

这是个让曾国藩记忆深刻的日子(七年后的这个日子也让他记忆深刻,大清帝国的年号在这一天改为同治——咸丰帝死了)。这一天,他写好了奏折,仔细的检查了几遍,满意的笑了——“是日公(曾国藩)专差赍摺”,是日“水师乘风击贼船于城陵矶下”。在岳州的前几战中,湘军无往不利。现在太平军已成了惊弓之鸟,只需坐等捷报,这个耻辱虽未亲雪,也差不多,他对自己说。

初秋的湖南依然闷热,没有一丝风。彭玉麟和杨载福都没有出战,他们接连征杀了几天,大获全胜,现在需要休整一下了。褚汝航和夏銮这两位水师营的老哥们在清晨催促所部军士赶快吃饭准备出征时,杨载福大笑着邀请褚、夏二人凯旋回来后好好喝上几杯,我跟雪琴等你们回来,哈哈!他爽朗的笑声很有感染力,彭玉麟也微笑着吩咐亲兵晚上弄点红烧鱼和油焖虾,他也期待着大家坐下来好好的喝点儿。征战,太苦了。

中午他去了杨载福的快蟹舰,两人杀了几盘象棋。彭玉麟有些心不在焉,他感到热,连着输了两盘。这鬼天气,他心里说。突然他发现杨载福墙上自己画的那幅梅花图在微微的摆动。厚庵(载福字),好象起风了。他起身走向船头,杨载福恋恋不舍的再看了一眼棋盘,跟着出来了,他还想再赢一盘。

厚庵,这是什么风?彭玉麟低声问。管它什么风呢,有风就好,凉快。杨载福发现他的脸色好象不太对,跟着补充了一句:南风。他肯定的说。彭玉麟身子晃了一下,他定了定神,咱们回去继续下棋吧。杨载福当日下午,连胜彭玉麟六盘。他觉得奇怪的是,当南风开始猛烈起来的时候,彭玉麟的手有些颤抖。雪琴难道生病了?他起身关上了门窗,墙上的梅花图不再晃动。

当彭玉麟问杨载福风向的时候,曾国藩也向亲兵问着同样的问题。然后他脸色惨白跌坐在了椅子上。

傍晚,褚夏二人没来喝酒吃鱼。彭杨二人等到深夜,彭玉麟回了自己的船。

他坐了盏茶工夫,跳起来又奔向杨载福战船,一把拖了他起来,然后两人快马向曾国藩营帐冲去。睡眼惺忪的杨载福一句话也没有多问,跟在彭玉麟后面打马狂奔。他相信彭玉麟下午输棋给自己是有原因的。他棋力至少可以让我一个车,他心里清楚得很。

远远的看见,曾国藩中军帐灯火通明,帐外站满了人。彭玉麟和杨载福推开众人直冲了进去。

地上,直挺挺的摆放着四具尸体。曾国藩木然而坐。

彭玉麟不用揭开他们脸上的白布也能分辨得出是谁——第一个:同知褚汝航(正五品文官,湘军水师总统)。第二个:知县夏銮(正七品文官,湘军水师营官)。第三个:陈辉龙。第四个:沙镇邦。陈、沙二人是两广水师的人,是前来协助湘军作战的高级将领。前者为总兵(从二品武官),后者为游击(从三品武官)。

杨载福“嗵”的一声就跪下了,他眼里已满是泪水。看着他抽搐的脊背和地上的尸体,彭玉麟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却红了,他慢慢的跪了下去。这是湘军征战以来,阵亡高级将领最多的一次,不用说其他的士卒,更不用说曾国藩从长沙带来的那些征痕初染的新战船。

南风大作,南风大作。曾国藩喃喃自语。

南风大作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失败的痛苦,更多的,是他永远也无法洗刷干净的耻辱,这个耻辱将如影随形、如胎记一般伴随着他的余生。湘江北去,顺流而下固然痛快,可当南风大作时,顺风顺水的你能退吗?你有这个能力吗?靖港已经有过教训了,如今这个教训还得继续增加一个岳州。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塔齐布到了,罗泽南、李续宾也到了。他们跟杨载福并排而跪。曾国藩终于跪下了,他的奏折写得太早。他所奏保的五员水师将领,地上睡着三个,褚、夏、陈。而奏保和阵亡居然发生在同一天,咸丰四年的七月十六日。“专差赍摺”的快马,应该还没能离开湖南境内,可是,还能追得上吗?

营帐之外,“嗵,嗵”之声不绝于耳。少顷,湘军水陆两师的高级将领全到了。帐里帐外,黑压压的跪了数不清的人。唯一躺着的,是脸上蒙着白布的四具尸体。

事后,彭玉麟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水师乘风击贼船于城陵矶下,南风大作,官军失利,总兵陈壮勇公辉龙、游击沙公镇邦战殁,褚公汝航、夏公銮等驰救,亦阵亡。战船陷失者数十号,兵勇死伤甚多。”——《曾文正公年谱·卷三》

七月十八日,塔齐布首先发飙。


公去社已屋
我来梅正花
——彭玉麟题江苏省扬州史可法墓祠
作者: 落霞    时间: 2006-10-26 21:01
散人,俺一段一段地跟着读,不让你停下来~~~~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26 21:11
恩,乖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28 14:14
二四  白衣胜雪


陈、夏等人败于何人之手?此人乃太平天国悍将——曾天养。

曾天养,广西桂平人,参加金田起义时年已六十。历任御林侍卫、指挥、检点,此次西征他的职位是秋官又正丞相,他配合石贞祥攻湖南,连克岳州、常德、澧州。七月以来他却连败几仗,输在了彭玉麟、杨载福手上,于是退至城陵矶。七月十六日当陈辉龙来攻时,孤注一掷的他列阵相迎。陈、沙二人“闻彭、杨等战胜,则以为寇不足破”,二人督广东战船,仗洋炮之威,顺江而下鼓帆猛攻;后南风起,广东水师战船俱不能退,储夏见陈沙势危,拼死相救,俱阵亡。曾天养缴获陈辉龙坐船拖罟一艘(拖罟者,闽、广水师大舰也。国藩初造船无之,辉龙至,乃造二拖罟,其一以献国藩,其一自乘之——《湘军志》),后凿沉于江中。

此役于太平军而言,与其说是一场大胜仗,不如说是一针功效强劲的兴奋剂。

次日安葬阵亡将士后,彭玉麟、杨载福请战。曾厂长国藩允,他在众人的心中仍然是湘军大帅。有两个人没有请战,一个是早已红了眼的塔齐布。还有一个,是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的苦命先生罗泽南。

咸丰四年七月十八日。彭玉麟、杨载福率水师顺江直下,直取城陵矶。

彭玉麟与杨载福双双换上了白衫,两人均未乘坐大船,各自站立在一艘舢舨的头炮旁,率水师四个营又冲在了最前面。湘潭战役后,二人联手冒死冲锋已成为水师将士津津乐道的话题。出发前杨载福找到彭玉麟,面有忧色,雪琴,自水师初立至今,咱们最大的难题是什么?彭玉麟不答反问,厚庵以为呢?杨载福长叹,乃避敌炮火铅丸也,人皆畏死,苦无良策。彭玉麟点头,正是,我已有了主意,呵呵,苦无良策乎?实无需良策也。

湘军水师的士卒已是第二次听彭玉麟说这句话了:吾不令勇者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彭玉麟清楚的知道此战若败,则士气必将一蹶不振,往后的仗就没法再打了。他尽量提高声音:吾将与杨统领冒矢冲锋,避弹丸者,则贪生怕死之辈,有何面目再称统领与诸君共事?生死由命,望诸君奋勇,以慰我水师储总统、夏统领在天之灵!

城陵矶已近在眼前,太平军枪炮之声大作,舢舨旁不时腾起一人多高的水柱,时有湘军水师士卒倒下,落入江中。杨载福转头向着彭玉麟大声道,雪琴,你为什么大战时要穿白衣?彭玉麟大笑,昔荆轲白衣,一去不回,吾效其必死之心而战也!杨载福亦大笑,好!好个雪琴!好个必死之心!

正此时,杨载福舢舨上炮手中弹落入水中,一桨手大惊弃桨,战栗不敢进,欲跳水而逃。杨载福转身便是一刀,复一刀切下那人头来,将尸首踢下水去,举头大声道:彭雪琴尚不惧死,汝惧何来?传我令,畏缩不前者,立斩无赦!于是在那一天城陵矶的湘江之上,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寇炮击之,舢舨人皆露立,棹船徐进,有俯首避铅丸者,众目笑之,以为大耻。”

“水军之初立也,谋避炮,百方皆弗良。至是,诸言避炮者尽绌。”彭玉麟以自己的言行,解决了这个难题。他身后的舢舨、长龙、快蟹战船,此时再无一人退缩,如此之仗,安能不胜?但大胜之后的湘军水师,在检查战果时,却并未发现贼目曾天养。

曾天养哪里去了?

湘军中首先发飙的人,是红了眼的塔齐布。他不请自战,在彭杨水师出发前,他率陆军直冲城陵矶曾天养驻军所在地——擂鼓台。塔齐布到的时候天还未亮,此人二话不说,匹马双刀冲了进去。猛将兄是怎么杀人的史料没有记载,现在也确实难以想象,因为他杀得“敌我两军尽皆骇然”。把敌人搞得骇然比较好理解,可是把自己的人也搞得骇然,那这个人就不是一般的猛了。

六十四岁的曾天养具有良好的军人作风和军事素养,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披挂停当,然后上马向着敌人冲了上去。他和塔齐布同时发现了对方,然后短距离的对视——一个是正当壮年的汉子,满身是血,骑一匹黑马,执两把长刀。曾天养立即想起了林绍璋在湘潭北郊遇见的那个传说中的人物;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将,满脸风霜,面目狰狞,执一柄长矛,岁月赋予给他一个久经战阵的名将之风。塔齐布知道要找的人来了,储、夏等人就死在了他的手里。

两军都暂时停止了厮杀,目光都转向了这两个人。刹那间,一片寂静。

对决。

这是一个极耐人寻味的战争场面。在火药早已应用于军事的十九世纪中期,两个具有古代名将风范的将领狭路相逢了,他们将用冷兵器对决。这样的场面,只需在脑海中略加搜索,中华两千年来的经典对决场面数不胜数。通常情况下是这样,“来者报上名来,某刀下不斩无名之辈!”但这样的情况没有发生在他们的身上,因为他们都知道了对方是谁。

塔齐布、曾天养同时一声暴喝,策马冲向了对方。


将军真天上飞来,五日功成如反掌;
国士本人间杰出,千秋论定许齐肩。
——曾国藩题湘潭塔齐布忠武祠
作者: 今是昨非    时间: 2006-10-28 18:01
好文章,适当填补了我很溃乏的历史知识~~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0-30 13:21
二五  万人敌


“两阵既立,各以其将出斗,谓之挑战。”——《兵筹类要》

历史上名将如云,大抵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项羽、关羽、秦叔宝、岳飞辈,或臂力过人,或武艺高强,俱能立马横刀阵前杀敌,他们可称万人敌;另一类,则是韩信、卫青、周瑜、李靖辈,他们虽不善决胜于阵前,但他们的智谋丝毫无损千古名将之称,他们也可称万人敌。

而塔齐布和曾天养,虽不足以称“万人敌”,但他们无疑都是前一类的将领;他们虽算不上名将,但他们却都是勇猛的、不怕死的将领,这样的将领,我们称之为猛将、悍将。他们的对决,不是挑战,他们都是来搏命的。

其时天色微明,塔齐布满身鲜血冲过来了,他的战马在初秋的晨曦中油黑发亮,神采奕奕。黑马,黑马,曾天养目中如欲喷出火来,他握紧了长矛,厉喝一声:塔齐布——,催马迎了上去。塔齐布紧盯着曾天养的眼睛,将双刀提了起来。二人越来越近,双刀对一矛。两边士卒的心都提了起来。

意外发生了。这个意外是指除了曾天养的其他人。曾天养瞄准的是塔齐布的坐骑。

当塔齐布从马背上高高抛起,然后重重跌下的时候,恍惚中的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个满州将领自幼弓马娴熟、身手敏捷,此前他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他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地上跃了起来,扭头一看,曾天养的长矛已深深刺入自己爱马颈项之下、肩胛之上的地方,急切间曾天养竟拔不出矛来。那马前腿跪地,长声哀嘶。

塔齐布“呀——”的惨叫了一声,他抓起掉在地上的刀,疯了一般飞身扑了上去。

三个时辰之后,曾国藩的中军帐桌子上摆放了一颗人头,那人头怒目圆睁,面容狰狞。“十八日,塔齐布公陆军破贼于擂鼓台,阵斩贼目曾天养。”——《曾文正公年谱·卷三》

此时,彭玉麟和杨载福也已取得水战大捷。到傍晚彭玉麟凯旋后才知道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塔(齐布)军门临阵每好匹马冲锋……曾贼知军门自至,突出欲擒之,狞髯张目,勇气百倍,直呼军门名,横矛遥刺其马。(塔)亲卒黄明魁,跃起刺曾贼坠马,曾贼回刺明魁伤右肋,军门亲刃曾贼殪之。”

十天以后,洪秀全下旨,全军为曾天养茹斋六日。

曾国藩的拿手好戏在七月二十一日又可以上演了,他开始写奏折。这一次他不敢先报喜,储、夏、陈的事情还没了结呢,谁叫他们在我写奏折的时候阵亡?他心里说。他再次深刻检讨了自己的错误后,“自请交部严加议处。”

咸丰皇帝没有浪费他的表情,皇帝“览奏曷胜愤懑!”,他说“曾国藩系在水路督战,视陈辉龙出队时,不能详慎调度。可见水上一军毫无节制,即治以贻误之罪,亦复何辞!惟曾国藩前经革职,此时亦不必交部严议,仍责令督饬水师将弁奋力攻剿,断不可因一挫之后,遂观望不前等因。钦此。”——那意思是你都当厂长了,我也不能继续把你降为车间主任吧,你自己努力工作就是了,懒得说你。

岳州的事情远远没完,因为这是个多事之秋,整整两个七月,多不容易遇见啊,不搞点事情出来就对不起天。“贼屯聚城陵矶者,为数尚众”,他们要做什么呢?他们要对得起天。所以,当曾国藩去打他们的时候,湘军将领“诸公殿元等击贼阵亡”。

太平军将士又被注射了强心针,于是他们又振作起来。“二十六日,贼党大至”。

这一次,他们的对手是苦命先生罗泽南。如果以塔齐布之勇勉强可算万人敌,那么这个书生统领呢?


大勇却慈祥,论古略同曹武惠;
至诚相许与,有章曾荐郭汾阳。
——曾国藩题九江塔齐布忠武祠
作者: 青衫    时间: 2006-10-30 16:12
昨日看了几个,留名明日继续看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1-1 23:37
二六  开壁大战


“二十六日,贼党大至”,太平军来了多少人?一万。罗泽南有多少人?一千。

彭玉麟事后回顾了历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这些战役的主将往往一战成名,永留青史:柏举之战,孙武、伍员以三万人“千里破楚”,击败敌人大军二十万;阴晋之战,吴起五万人大败秦军五十万;伊阙之战,白起十二万人全歼韩魏联军二十四万;巨鹿之战,项羽三万人歼灭秦军三十万;井陉之战,韩信三万破赵军二十万 ,灭赵;潍水之战,韩信再以数万之兵破齐军二十万,灭齐……

罗泽南不是阵前立马横刀的主儿,但他有着过人的军事天赋。如果把“大器晚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等等套子往他的头上套,是可以一套一准的。他在少年和青年“十年之间,迭遭期丧十有一。”他第一仗跟太平军的战斗,是在1853年(咸丰三年)夏,在江西南昌被太平军杀得大败,那一次他的部队阵亡五百余人,包括他的弟子易良干、谢邦翰、罗信东、罗镇南等。这个倔强而骄傲的书生没有趴下,虽然他的天空一直是黑暗的,他坚强的站立着。后来他随曾国藩组建湘军陆勇营,整个营制的建立,几乎都有这位书生参与并制定。“曾国藩立湘军,则罗泽南实左右之。”——《清史稿》

塔齐布对罗泽南的轻视是彭玉麟担心的事情。他对这个和自己同样是书生的将领给予了足够的信心,这里还应该加上曾国藩,不得不再一次佩服他的识人用人之能。

在七月初太平军撤离岳州之后,塔齐布主张驻军城内,以为凭借地利,得易守难攻之势,有利战斗;而罗泽南在此时表现了他的倔强,他坚决要独率所部扼守岳州大桥。他的理由是岳州城四面环水,只有大桥一路通往长沙,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必须“占据要隘”。他跟塔齐布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温和的,态度是坚决的,老塔是尴尬的,众人是茫然的。

这时他的弟子李续宾站了出来,无他,跟随老师而已,他带上了自己的一个营。于是师徒俩带着一千人没有进城,他们在离桥头很近的隐蔽之处驻扎下来。

果然,他们和太平军大部一万余人在大桥相逢了。

彭玉麟对这个罗山先生的了解及敬重,是入湘军之前就有的。罗泽南因“家酷贫”,晚上只能“把卷读月下,倦即露宿达旦”。他开馆谋生的课程,除了教人识字开蒙,应试科举之外,还教人静心养性,练习拳棒,上午讲学,下午操练。曾国藩的两个弟弟曾国华和曾国荃就曾经一面在妙高峰城南书院读书,一面逃课跑去罗泽南处学习,那时的曾国藩己是朝廷二品大员了。再后来,他带领自己的弟子转战南北。当罗泽南以少胜多全面大捷的消息传来,彭玉麟击掌大笑,快不可言。

猛将兄塔齐布那时正在岳州城里生闷气,他连着几天都沉浸在失去爱马的痛苦之中,在他的心里,曾天养的脑袋远远比不上黑马的一条马腿儿。当他听见罗泽南大捷消息的时候,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在此之前,“泽南初合军,未尝出攻寇,寇以为怯。塔齐布数激挑泽南,泽南愈益闭垒。”他始终认为这个书生治军有方,但未必真能打仗,于是他要侦察禀告了整个过程。

罗泽南将仅有的一千人分作了几个队,他自带五百人居中营守大桥,然后派弟子李续宾、蒋益澧分带右、左营。当小部分太平军过了桥开始逼近的时候,他严令李续宾不可妄动,因为这是个猛人。时机成熟他下令开打的时候,李续宾象一枝箭一般的冲了出去,“亲搏战,驰斩贼目,夺其旗”,蒋益澧负责包抄,罗泽南亲自发起总攻。很难想象一个书生纵马杀敌的样子,但四十七岁的罗泽南真的做到了,而且他面对的是十倍于己的敌人。这三路一鼓作气同时进剿,杀过桥去,将距大桥十里的太平军九座大营全部击破。而李续宾更是“追北十馀里”。

罗泽南从“愈益闭垒”,到此役“开壁大战”,一战成名。而罗泽南弟子李续宾之事传到塔齐布耳朵里后,“次日,塔齐布至战地,服其勇,由是知名。”

战场无疑是一个热血男儿建功立业的最佳所在,但战场蕴涵着的无穷杀机却又实在令人望而生畏,血肉横飞残肢断骸的场面不是每个人都能安之若素的,能挺下来并能坚持到最后的就是胜利者,在咸丰四年七月的湖南岳州,罗泽南和他的弟子再次续写了以少胜多的神话,实不愧名将风范。自此,湘军将领中“塔、罗、彭、杨,军中无与为比”。罗泽南也因此战擢升知府。

“弟子从军多成名将,最著者李续宾、李续宜、王珍、刘腾鸿、蒋益澧,皆自有传。”——《清史稿·罗泽南》

此篇最后,再来回顾一下梁启超对他的评价:“罗罗山泽南、曾涤生国藩在道、咸之交,独以宋学相砥砺,其后卒以书生犯大难成功名。他们共事的人,多属平时讲学的门生或朋友。自此以后,学人轻蔑宋学的观念一变。”


率生徒数十人转战而来,克廿余城,杀几万贼,是谊友,是忠臣,独有千秋,罗山不死;
报国家二百年养士之泽,持三尺剑,著等身书,亦纯儒,亦良将,又弱一个,湘水无情。
——左宗棠挽罗泽南联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1-2 23:55
二七  我本楚狂人


多事之秋的闰七月。

这个七月里,彭玉麟基本都是在休息,他负了伤。在城陵矶一战中,他间接的中了炮伤。太平军一个奇怪的炮弹准确的击中了他船上的主桅,那桅杆带着风帆斜斜的倒下来,精确的砸在了他的背上。彭玉麟被砸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险些掉下水去。他站起来一边伸手捶着自己的背一边笑着骂天,然后继续指挥作战。晚上凯旋回去后他喝了不少酒就睡了,第二天起来觉得腰背间有些隐隐的疼,也没在意。后来的几天益发疼得厉害,到了晚上他画梅花时,需要一只手扶在椅子靠背上,然后挺直着腰用另一只手来完成梅花图。罗泽南大捷的消息传来,他击掌大笑后竟咯出一口污血,他才知道自己已受了很重的内伤。

这个秋天并没有因为彭玉麟的伤而减少些事端,太平军也没有因为他的伤而停止造反,当然曾国藩也没有因为他的伤而不给皇帝写奏折——当然他这次没有检讨自己,他要求皇帝表扬一下。老是批评谁受得了啊。

当咸丰皇帝表扬塔齐布的嘉奖令还在马背上的时候,这位猛将兄似乎想跟李续宾比比到底谁更猛,闰七月的初二他又主动去找太平军的麻烦了。这一次他运足了气,“破贼营十三座,杀贼二千馀人”。回来的时候他拍着胯下的新坐骑尤自长叹,要是我那哥们要没死今天就该杀三千人了。

水师彭玉麟要养伤,无聊的杨载福也想找点事做,于是他约上李孟群,“率水师以火焚贼船,乘胜攻击,尽平沿江两岸贼垒,穷追二百馀里至嘉鱼县境,贼溃下窜。”太平军一边长跑一边郁闷,哪有你这么追的啊,老子都成穷寇了,莫追知道不?

曾国藩也坐不住了,闰七月初九,“督水军出江,进驻螺山”,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他奋笔疾书发了个帖,要求皇帝表扬一大帮人,当然他也没忘记自己。咸丰皇帝仍然没有浪费他的表情,他说“塔齐布、曾国藩自带兵以来,既未尝遇败而怯,定不致乘胜而骄,总宜于妥速之中,持以慎重,则楚省贼踪,渐可扫荡。钦此。”我们看到了,塔排名在曾之前,塔齐布目前是湖南提督(从一品大员,是武职外官中级别最高的武官,同一级别的还有将军和都统),而曾目前仍然是造船厂的厂长。这里再次佩服塔齐布之勇,堂堂上将,“匹马冲锋”,是怎样的胆魄啊。

在这个奏折里,曾国藩要求皇帝给他些支持。他对自己的军队有了信心,虽然皇帝说“楚省贼踪,渐可扫荡”,可他已不满足于简单的保卫家山了,他想打出湖南去,顺长江而下,直取太平军的老巢南京,那里的天空更广阔。

他向皇帝点名要一个人,跟点歌一样,这个歌的名字叫——胡林翼。

曾国藩对这个歌的评价是:“新授四川臬司胡林翼,才大心细,为军中必不可少之员,请旨饬令该臬司管带黔勇,酌拨他路兵勇,自成一队,随同东征。”此前我们都知道,曾国藩的眼睛有毒,他看人是不会走眼的,识人用人之道,晚清时期他稳居第一。值得他如此推许看重的,是怎样一个人呢?这里先暂时按下不表。

咸丰皇帝回帖了,他说“……曾国藩著赏给三品顶戴,仍著统领水陆官军,直捣武汉,与杨霈所统官军会合,迅扫妖氛。钦此。”——不让你当厂长了,给你顶帽子戴着吧,带着你的人去湖北,早去早回,好好工作。

在这个闰七月的最后几天,好动的猛将兄又去找了太平军的麻烦,“二十六日,破贼于羊楼司。贼败窜,塔公追剿,直抵崇阳。”曾国藩的信心空前爆棚,他站在陈辉龙送他的拖罟舰上眼望前方,思绪飞到了长江下游的南京。而此时南京的洪天王正在想办法给他制造麻烦,他对这支由书生带领农民的队伍还不了解,当然他也不需要了解,他似乎更愿意了解女人一些,虽然战败的消息搞得他最近有点烦。让石达开去了解这帮湖南人吧,他想。传圣旨——招翼王。

彭玉麟经过一个月的调养已无大碍,但这次内伤已给他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损害,他说话的声音比以前更细了。病榻上的他对战局的关心不亚于画梅,在这段时间里,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思念那个梅花一般清奇的女子,还有就是每天都会倾听战局的消息和画画梅花。他想早点恢复然后带兵打出湖南去,在这一点上他和曾国藩保持着一致。所不同的是,曾国藩是忠君,他却是报国。好在,这个郁闷多事的咸丰四年的闰七月结束了,彭玉麟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座船。

白天他练兵,晚上仍然喝酒画梅。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梅花和以前已略略不同了,他现在的梅花大开大阖,纵横恣意,狂放中竟隐隐有杀气透出。


我本楚狂人,五岳寻仙不辞远;
地犹邹氏邑,万方多难此登临。
——彭玉麟题山东省泰山万仙楼。注:“我本楚狂人”出李白《庐山遥寄庐侍御虚舟》,“地犹邹氏邑”出唐玄宗《经鲁祭孔子而叹之》,“万方多难此登临”出杜甫《登楼》。属半集句联。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1-3 14:07

勘误,彭玉麟原联录入及注解皆有误。

我本楚狂人,五岳寻山不辞远;
地犹邹氏邑,万方多难此登临。

“五岳寻山”句也是出李白《庐山遥寄庐侍御虚舟》,但原句是“五岳寻仙不辞远”,彭有一字改动,“地犹邹氏邑”出唐玄宗《经鲁祭孔子而叹之》。此联句子全部来自古人成句,属全集句联。

谢谢时习之先生和白衣殷原的纠正,回头定稿时一起改。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1-4 05:37
二八  如虎添翼


如果把曾国藩和洪秀全都比做老虎,那么他们都拥有着一双属于自己的翅膀。

曾国藩之翼,叫胡林翼(“曾左彭胡”之胡);洪秀全之翼,号翼王(“石敢当”石达开)。这两双羽翼将会在今后的岁月中振翅高飞,“翼若垂天之云”。

了解胡林翼之前,先得纠正一些似是而非的观念,比如“纨绔子弟”这个词在你心中的定义。

胡林翼的家境非常好,属于地主官僚阶级的家庭,还是个大地主,“家故有田数百亩”。并且,他父母响应计划生育的号召,只生一个好,他是独子。这样的环境成长起来的孩子比旁人就会多一些优越感(但他后来跟“家酷贫”的罗泽南成为了非常好的朋友)。他喜欢消费,常常出入声色场所。这个出手大方、行为不检的翩翩少年郎,被人视为和提笼架鸟的八旗子弟属同一类人——纨绔子弟。徐宗亮回忆他的时候说“文忠公少年,有公子才子之目,颇豪宕不羁”。他这个爱搞消费的习惯陪伴了他很多年,甚至“在江南幕中,常恣意声妓”,并且从不签单,现金支付。

那么他和普通的纨绔子弟有何不同呢?这个问题得让满清的一代名臣、两江总督陶澍来回答。因为陶澍是他的岳父,比我们更了解他。陶大人把女儿嫁给小胡时,小胡才十九岁。十九岁的小胡在新婚之夜、快入洞房时神奇的失踪了。当陶府家人找到他时,他在一个小巷子的酒楼里烂醉如泥。陶夫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陶大人挡驾了:“此子是瑚琏之器,今后必成大事,年少纵情,不足深责。” 也不知道陶小姐那天晚上是怎么捱过去的。

陶大人总督两江时,小胡跟随着在他幕府。他无聊的时候就溜出去玩,秦淮画舫玩了个遍,出手豪阔,没钱了就回总督府问岳父大人要。陶大人从不讲价还价,要多少就给多少。旁人不解,陶大人正容曰“此子横海之鳞,勺水岂足资其回旋邪?”旁人不以为然,陶大人继续开导他“以润芝(林翼字)之才,他日为国勤劳,将十倍于我。后此当无暇行乐。此时姑纵之,以预偿其日后之好劳也。”旁人再不多嘴,出门仰天长叹:偶滴神啊。

陶澍的知人之明不在曾国藩之下——小胡不负岳父大人的厚爱,几年后中进士、点翰林,为官京师。再后来,他主动请发不毛之地的贵州剿匪。这时,“横海之鳞”已初露峥嵘,胡林翼已由一个浪荡公子、文弱词臣,转变为芒鞋短衣、带兵打仗的实干型将领。他的军事才华在贵州得以施展,湖广总督吴文镕率先重用,之后曾国藩又向朝廷力荐这个当年的纨绔子弟。此时,胡林翼的翅膀张开了。

再来看看另一双翅膀:石达开。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他:英雄;三个字:大英雄。他就象夏夜的一颗流星,让你在抬头仰望之时,为他的光芒击掌欢呼,也为他的短暂扼腕太息。这个人是太平天国最早的五个王之一,他被封“翼王”之时,才刚刚二十岁。二十岁的时候,曾国藩还未进入岳麓书院的大门深造;左宗棠还在乡下种他的地;彭玉麟还在谋膏火为生活奔波;胡林翼还在乐此不疲的进入酒楼妓院。而二十岁的石达开,已是掌管千军万马、独当一面的翼王了。所以,我们可以毫不吝啬的把“大器早成”这四字考语加之其身。

有些人是天生就适合打仗的,比如孙武,吴起,韩信等等,当然还得加上这个翼王。他十六岁以前跟左宗棠一样,种着自己的地,但不久后他发现有比种地好玩得多事情——造反。造反是一个大的概念,未必很好玩,而打仗才是真正的乐趣所在,因为他喜欢打仗。太平军的名将李秀成论及各王优劣才能时“皆云中中,而独服石王,言其谋略甚深”,年轻气盛的英王“四眼狗”陈玉成则认为太平军将领“皆非将才,独冯云山石达开差可耳”。再次为过早被江忠源一炮打死的南王冯云山惋惜。

一个卓越的将领不仅仅是要得到自己人的认可,他还必须得到敌人的敬畏,这个敬畏是要用敌人的鲜血和生命来换取的。曾国藩的幕僚薛福成在石达开临刑前跟他有过短距离的接触,他赞其为“绝代英物”。而早在此前,曾国藩本人对其评价“以石为最悍,其诳煽莠民,张大声势,亦以石为最谲”,左宗棠说他“狡悍著闻,素得群贼之心,其才智诸贼之上,而观其所为,颇以结人心,求人才为急,不甚附会邪教俚说,是贼之宗主而我之所惧也”,跟他照过面的一位湘军将领在军宴上公开说他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历史,让这两双羽翼在同一片天空下相逢了。



报先帝而忠陛下,两朝开济属宗臣,表续出师,千古英雄同下泪;
佐天手以活百姓,万口欢呼起司马,家传画像,四方妇孺亦知名。
——胡林翼挽林则徐联。

磨利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
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石达开题理发店联。注:传原联为南王冯云山所题“磨砺以须,天下头颅皆可剃;及锋而试,世间妙手等闲看”,后石达开以其文辞俱佳,气势不足,遂改之。

作者: 云吞    时间: 2006-11-4 08:18
沙发坐坐,嘿!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1-6 06:54
二九  千里无留行


咸丰四年八月,曾国藩终于带领着他的部队打出了湖南,北上进入湖北境内。“八月初四日,克复崇阳县城,驻军嘉鱼;初九日,追击贼于咸宁,破之;十一日,进驻金口。”

湘军进入了状态,塔罗彭杨在半年来的战争磨合中已经有了默契。他们在八月的下旬同时发飙,只苦了太平军将士。这个下旬对太平军来说是极其郁闷的,他们从七月初开始就没有好好的胜过一仗了。此次西征的两个最高指挥官,林绍璋倒是一口气就跑回了南京,曾天养的脑袋却被塔齐布拿回了家。长跑,已成了他们非常重要的必修课,他们不知道这样的训练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更让人愤怒的是教练员会把跑得慢的同学的脑袋切下来。

八月二十一日,罗泽南和塔齐布较上了劲,“罗公自请攻花园一路,塔公攻洪山一路”,拉练对象仍然是倒霉的太平军体育代表团。罗教练和他的弟子李续宾副教练没给他们什么机会,“破贼垒九座”;塔教练自然不甘人后,“亦破洪山贼垒”。

彭玉麟经过漫长的闰七月调养,需要出出胸中这口郁结之气了。出征前,他的水师营部下几次劝他换乘快蟹或长龙,他都微笑着拒绝了,他跟这艘被炮火打断主桅的舢舨似乎有了感情。他让人重新修整了这艘战船,然后他站在熟悉的头炮位置旁边回过头看那主桅,想象着那天被击倒在地的情景,他微微的笑,他要在这里再次站起来。

他约上杨载福出发了。彭杨水师的战绩,之前没有过失败的记录,当然两广水师的不在其内。这一次他们又续写了这个记录,“水师破毁贼船五百馀号”,他们是比较客气的,把船毁了,没让人家负重长跑。打塘角、青山时,彭杨二人发扬了城陵矶战役的精神,两条船并肩而行,两个人并立船头,不避炮火。湘军水师人人效仿,“皆露立,棹船徐进”。

在湖北的这几仗中,塔齐布罗泽南大开杀戒,“陆军攻武汉城外贼垒,悉破平之,先后毙贼万馀”,而湘军水师虽锋芒毕露,但他们并没能斩杀掉多少敌人,因为敌人是彻底的被他们吓愣了,待回过神来后,马上自觉自愿的长跑。太平军自起事以来,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怕死的军队——当彭杨“露立”率众进攻时,“寇从城上望见,相顾失色,缒而逃者日杀百数不能止。”。彭玉麟杨载福轻取武昌。武昌取了也就取了吧,可是汉口、汉阳的太平军一听说湘军水师的彭杨杀到,“寇皆乘夜具舟遁”。由此,“武汉之复不劳力”,那是相当地轻松。于是在《湘军志》里,就出现了这样的描写:“由创水军,使寇震怖无策,故千里无留行焉。”咸丰四年八月二十七日,“公(曾国藩)驰奏水陆大捷、武昌汉阳两城同日克复一摺。”

这《湘军志》的作者王闿运实在是个妙人儿,名满天下,谤满天下。他考进士跟曾国藩打仗差不多,“屡战屡败”,最终不了了之。但此人有大学问,他是杨度的老师,也是户部尚书肃顺的家庭教师,后入曾国藩幕。晚年担任了袁世凯政府的清史馆馆长兼总统顾问。他在书中记载了太平军这次胜利大逃亡的经过,却用了李白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风范来形容太平军长跑的样子——“故千里无留行焉”,跑得无影无踪。

王闿运跟彭玉麟的私交甚厚,本文第一章里的联就是他挽彭玉麟的,彭的墓志铭也由他亲自撰写。他挽联里收句为“忍说江南血战功”,是对彭非常中肯的评价,这个“忍说”,其实乃“不忍说”矣,并未一味说逝者之好。彭玉麟去世后,他撰《刚直彭公墓志》时说“作人墓志,须叙其生平不得意事,以别于传记。”,于是他在寥寥短幅中曰:“然其遭际,世所难堪”,果叙其不得意事。而他的《湘绮楼集》面世后,其弟子杨钧如许评价:“湘统之文,墓志第一。数千年来,传志不分,变为一体。而湘绮崛起,体格判然,峭妙轻灵,难于踪迹。”王闿运作《湘军志》,“叙国藩之起湘军及戡定太平军本末,虽扬诩功绩,而言外意见,婉而章,尽而不汙,焯有史法。”这仍然是说他行文比较中肯。因为中肯,王闿运还惹得杀人王曾国荃等湘军将领对他不满,曾老九致诘曰:“皆君故人,何故刻画之?”

总之,湘军水师在湖北的几仗轻松的大获全胜,以至于“下江屯寇闻之,凶惧,以水军不可与争锋,则据江险,悉众屯田(家)镇。”这个田家镇,就是前文提过的“入楚要隘”,曾国藩必须把这里拿下来,而太平军也肯定会在此处跟湘军决一死战的,他们都明白这个地方的重要性。

湖北几战中,曾国藩因功重新戴上了二品的帽子,署理湖北巡抚,赏戴花翎;塔齐布赏穿黄马褂,并赏骑都尉世职;彭玉麟也由七品的知县连升两级,成为了五品的同知。咸丰皇帝向湘军将领郑重许诺“曾国藩等以剿贼自任,虽当乘此机会,急思顺流而下,以次攻复沿江诸城,然须计出万全,谋定后战,方无挫衄虞。若能由九江、安庆直抵金陵,使长江数千里尽荡妖氛,则从征将弁,朕必破格施恩,以酬懋绩。钦此。”

此时,胡林翼已准备奉命前往曾国藩处,但湖南巡抚骆秉章却也给皇帝上疏,他知道这是个人才,不愿意让他走,他让皇帝把胡林翼留给自己驻守岳州。皇帝听了骆秉章的,曾国藩暂时与他无缘;与此同时,另一双翅膀,太平军翼王石达开也开始在下游的九江、湖口等地布防,准备新一轮的战斗——逆江而上西征或是阻止湘军顺水而下的东征。

太平军的西征和湘军的东征,取决于这一仗的胜负——田家镇战役。恶战拉开了序幕。


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时,勘定仅存方面略;
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征而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恨礼堂书。
——王闿运挽曾国藩联

布衣名闻四海,著书风靡五洲,此为儒效;
学说深印洞庭,哭声上薄衡岳,吾与招魂。
——吴恭亨挽王闿运联

作者: 青衫    时间: 2006-11-6 10:19
看了看了
作者: 小酒仙    时间: 2006-11-6 17:24
生活如斯,“散文不散”。
作者: 飞雨闲云    时间: 2006-11-6 19:06
汗了,还好我没等下去。散丫害人啊,凌晨才发。
作者: 菜菜    时间: 2006-11-7 11:17
散人大哥是在著书立说
羡慕一把
汗一把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1-8 15:13
三十  红蓼花疏,白苹秋老


田家镇,是曾国藩的生意合伙人、殡仪馆包送棺材的江忠源的败地,这个讲义气的哥们在此跳了河,他跟包作挽联的曾国藩相比,少了个章寿麟那样的贴心幕僚,所以他不幸的喂了王八。

彭玉麟到达此处之时,已是黄昏,他让所有船只在上游十里靠岸,然后他自己乘了艘小舢舨顺流而下出去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出去做了什么。他回来的时候已是三更,惨淡的月光下隐隐可见他面有忧色的脸。让他的侍卫感到奇怪的是,他整夜都没有画梅花,他坐在头炮旁边,喝了很多酒。

第二天清晨,他去了塔齐布的陆军营。塔齐布营帐的亲兵靠在一起在打瞌睡,他们比水师先到了几个时辰,现在正是睡得香甜的时候。彭玉麟没有惊动这几个亲兵,他从来不会担心老塔的部队,因为他们睡着了都在想着打仗,包括那几个正在打瞌睡的亲兵和营帐外已开始埋锅造饭的伙夫。

然后他再去了罗泽南的营帐。罗泽南从来不会跟塔齐布争先,他们比水师还晚到了几个时辰。彭玉麟到达他们营帐的时候有些暗暗吃惊,因为这不象是一个刚刚驻扎才几个时辰的军营,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象是在这里已经驻扎了几年的部队。彭玉麟不是不知道湘军陆勇“结硬寨,打死战”的特色,但他没有想到罗泽南会在一夜之间把自己定下的规矩如此完美的贯彻执行下去。

“每到一处安营。无论风雨寒暑,队伍一到,立刻修挖墙濠,一时成功。未成之先,不许休息,亦不许与贼搦战” ,彭玉麟想到此处,微微的笑了,他暗暗赞了罗泽南一声。

罗泽南营帐的亲兵远远的看见他的笑容,跑过来微笑着把他迎进帐里,彭统领这么早啊,罗统领天没亮就出去了还没回来呢,先喝碗粥吧?彭玉麟笑着点头。他一边就着大饼咸菜喝粥一边等罗泽南。他知道这个书生将领不会去别的地方,他唯一的去处,只会是去亲自打探敌人的防务。果然,他看见了晨曦中的罗回来了。

那天清晨,他们谈了很久,各喝了好几大碗粥。

中午,彭玉麟在自己的小舢舨上开了个会。出乎他亲兵的意料,这个战前会议产生了很大的争执,彭统领和水师其他几营的营官似乎在意见上产生了分歧。他们争吵的内容不得而知,但他们从小舢舨出来时的笑容证明了他们意见的统一。然后他们看见这个早已“隐主全军”的人物彭玉麟笑着跟杨载福说了几句话,杨统领于是下达了这样几个命令:一,马上在全军士卒中挑选大力士,力量最好相当于李元霸那么大的;二,马上开工打造几个比铁匠铺的火炉更大的火炉子,火力最好相当于太上老君炼丹用的;三,马上铸造数十把大斧,样式和重量最好相当于李逵或者程咬金曾使用的。

与此同时,湘军陆路却已开始发动了攻击。

从武昌开始长跑的太平军将领石凤魁、黄再兴跑到田家镇后,便不再跑了。这里是天堑,如果还跑,一是对南京的洪天王不大好交代,二是如果连这里也守不住就没什么好地方再守了,于是他们决定赌一把,跟湘军摊牌;再则,长跑确实很累人。

他们跑,是因为湘军水师,他们还不了解的湘军陆勇。所以当罗泽南来进攻的时候他们正在跟燕王秦日纲喝酒。秦日纲,广西人,他曾经有一个很奇怪的封号,叫“顶天燕”,他1853年代替翼王石达开驻安庆,第二年就被封了个“燕王”。所以我们可以推算一下,如果他被封为“顶天鸟”,那么他升一级就叫“鸟王”;如果他被封为“顶天鸡”,那么他升一级就叫“鸡王”了。燕王是奉命从下游来拯救石凤魁、黄再兴他们的,因为天王知道石、黄二人跑累了,他们需要休息。所以,燕王把两军一整合,找了个瞎子把人数一算,于是他就号称“十万大军”,够牛的。

罗泽南和塔齐布给了广西人一个了解湖南人的机会,用他的鲜血和生命。“十月己亥,塔齐布东攻富池口,罗泽南西攻半壁山”。燕王把十万大军一排队,还真吓坏了三个湖南人。这三个人是罗泽南手下的兵,他们志同道合,心有灵犀,别出心裁,还没开打就一起跑,而且是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

燕王哈哈大笑,被老子吓跑了。

正在这时,他惊奇的看见,敌人阵营里有个骑黄马的将军冲出去了。


凭栏看云影波光,最好是红蓼花疏,白苹秋老;
把酒对琼楼玉宇,莫孤负天心月到,水面风来。
——彭玉麟题浙江省杭州西湖平湖秋月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1-8 20:43
三一  先动者斩

田家镇在江北,诸山峻峙江南,最大的山曰“半壁”,半壁山“三面斗绝,山下富池口。江水南趋,绕山折而东”,船至此处都会靠江北田家镇而行,以避其湍。去年曾天养在此地一鼓作气击败了江忠源,清军徐丰玉、张汝瀛战死。燕王秦日纲将部队驻扎在山上,据险而守,“踞山作五屯,引湖沟之,北自田镇至蕲四十里,沿岸筑城,铁索缆江,自半壁山属之田镇,以谒舟师,众号十万”。他这次遇见的是罗泽南的部队前来攻山。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在山上的陆军兵力只有两万,但这两万足够了。

秦日纲在半壁山的西面清楚的看见来攻山的湘军只有大约两千人,他们分成了四队在山下列阵而立。他派部队“五屯尽出”,乌泱泱杀下山去,他在山上观战。这时他看见敌人整齐的队伍里有三个人开始跑,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

李续宾跟着罗泽南已是第二次遇见十倍于己的敌人了,而且,敌人是从山上杀下来,气势极大。湘军相顾失色,这样的仗实在太过凶险。果然,他最不希望看见的事情发生了:三人临阵脱逃。李续宾大喝一声,纵马冲了出去。他先追最先跑的那人。那人胆子本来就小,回头望见黄马风一般的杀到,高声尖叫声中脚步却也丝毫不停。太平军将士也愣住了,他们不知道这个黄马将军要做什么。李续宾追上那人,左手一把揪住他辫子,右手刀锋一转割下他头,然后勒马回身提着那人头追向第二人,动作如行云流水,敏捷之极。

两军将士屏声静息,凝神观看,战场上静得只听见黄马急骤的马蹄声。那第二人绝不回头,拼了老命往前冲,李续宾抓住手上人头的辫子将人头挥舞起来,看看接近了,他将人头如流星锤一般抡圆了对准那人脑袋砸了下去。那人在急速奔跑中觉得顶门一痛,然后眼前一黑。李续宾在马背上一弯腰,割下第二颗人头,然后掉转马头片刻不停抓住两条辫子冲向第三人。

那第三人却是朝着太平军的队伍跑去,在离敌人阵前七八丈处的他回头看见黄马杀到,他吓得腿都软了,他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长声惨呼:饶命啊——,这惨呼声直传到山上秦日纲的耳朵里,燕王的脸微微变色。他不知道这个骑黄马的将军是谁,难道竟是林绍璋在湘潭北郊遇见的那个传说中的人物?那个阵斩曾天养的猛将塔齐布?不对啊,这人使的是单刀,不好,这人要踹营!反应敏捷的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山下的太平军将士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看得如痴如醉,甚至有人已在心中暗暗喝彩,这人真猛啊。

李续宾提着三颗人头没有归队,一切尽如燕王秦日纲所料,他打马直冲太平军队伍——单骑踹营。他直接冲向了离自己最近的太平军,几丈的距离说到就到,在他还未到之时,他将手中人头一个个抡圆了砸向敌人。死人的头或狰狞,或恐怖,太平军将士大声惊呼,纷纷避让。待三个人头砸尽,他已冲入敌营,他瞄准的是太平军“燕王”的大旗,护旗的两个人木立当场,他们身周两丈处竟跑得一个人都没有了,于是授首。

李续宾杀人、夺旗的动作竟如练习过数十次,一气呵成,无滞无碍。当他挥舞着大旗从太平军阵营全身而退归来之时,湘军阵营里欢声雷动——没有比这个更鼓舞士气的了。此时罗泽南传令鸟枪营冲锋,进入射程范围之后,伏地而射,其他几营“待令而后战,先动者斩!”。然后,罗泽南以自己的两千人向太平军的两万人发动了进攻,他亲自擂鼓助威,“寇三进三退”,与湘军杀作一团。湘军将士此时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再无一人稍起脱逃之心。“不怕死,则临阵当先,士卒乃可效命”——《曾胡治兵语录》,这本由曾国藩和胡林翼编写、梁启超为之作序的小册子,最后成为了黄浦军校学生人手一册的必修课本。

曾国藩后来评价李续宾说“公含宏渊默,大让无形,稠人广坐,终日不发一言”,是的,他不喜欢说话,不说话的人并不一定不杀人,湘军第一悍将,岂是浪得虚名之辈?

秦日纲和罗泽南都看到了一个情景:“众奔”。这个众奔,是两万人的大军众奔,被两千人追杀得众奔,一如当初靖港的湘军。太平军的退路是山上,于是“寇反走,阨于山,自颠死者无算。”塔齐布此时也在东面的富池口发动了进攻。燕王秦日纲终于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这个人没有让他失望,于是他只好大败了事。

他终于见识了湘军陆勇,他们只用了几千人从东西两面同时进攻,打败了自己号称“十万大军”的部队。他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虽然输了这一仗,但田家镇和半壁山还没丢,自己仍然有机会。他把江北的田家镇和江南的半壁山用铁链锁起来了,“铁索缆江,连舟承其下,上作大筏,列炮横中流,守以炮舰”,当天,“罗泽南等攻山,大破之,缒崖下斫江锁。明日,锁复续”,这样的阵势,你湘军能奈我何?

第二天,他会见识湘军的彭杨水师。


百战勋威,半壁东南摧上将;
九天温诏,再生申甫佐中兴。
——曾国藩挽李续宾联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1-9 00:06
勘误:
  
《曾胡治兵语录》,这本由曾国藩和胡林翼编写、梁启超为之作序的小册子——更正为:《曾胡治兵语录》,这本由蔡锷摘取曾国藩、胡林翼的论兵言论,分类编辑而成、梁启超为之作序的小册子。
作者: 嘉言    时间: 2006-11-9 17:48
偶然来转转,没想到又写了这么多,赞叹!
作者: 小北    时间: 2006-11-10 10:25
批判性争论性的文字风格,具有一针见血的犀利和敏锐。文章内容丰富,观点翔实可圈可点;词藻华丽雅致,文风绚烂;在用词范围方面可以着重下功夫改进。特点为信息量充足,因此可以多考虑创作偏重评论类的作品;同时,游记等介绍性质的题材也可以多多尝试。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1-10 15:48
谢谢小北首长的意见,有时候酒多了写,不大满意的。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1-10 15:48
三二  将以气为主


“我军惧,有逃者三人,李续宾驰追,斩以徇”——这消息在当天晚上传到了彭玉麟耳朵里,他为李续宾的果决大声喝彩,斩得好。如果不斩,“众奔”的就只能是湘军了。李续宾的“斩以徇”,和他的“吾不令勇者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异曲同工。

湘潭北郊的塔齐布,半壁山下的李续宾,城陵矶、武昌船头的彭玉麟,这几个经历不同,性格各异的湘军将领,在与十倍于己的敌人作战时,他们的行为惊人的一致:毫不犹豫的冲在了整个队伍的最前面。于是,勇而暴的塔齐布,勇而悍的李续宾,勇而稳的彭玉麟都续写了以少胜多的神话,他们都胜在了勇气上。胡林翼后来在《曾胡治兵语录》里说:“将以气为主,以兵事毕竟归于豪杰一流,气不盛者,遇事而气先慑,而目先逃,而心先摇”,这个为将之“气”的重要,在塔、李、彭等人身上的具体表现则为“不怕死,临阵当先”,于是“士卒效命”。

《曾文正公年谱·卷三》里说“初四日,罗公泽南等(会同塔齐布)大破贼于半壁山,歼贼逾万人。初五日,贼至,复击破之。”,我个人对这个“歼贼逾万人”表示稍稍的怀疑,如果是真的,那罗、塔二人就太猛了,他们自己的兵力加起来还远不足一万。

曾国藩在前几日被封为兵部侍郎(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皇帝一并送了他狐腿马褂、白玉扳指等四件小玩意儿。他这次吸取了城陵矶的教训,他没有马上写奏折,如果同时还有人阵亡怎么办?他足足等了两天,到初七日,发帖:“驰奏陆军踏破半壁山贼垒水师续获胜仗一摺,阵亡员弁何如海、石炽然、徐国本请恤。”同时,“附片专奏营官白人虎阵亡请恤”(作者案:营官及营官以上将领阵亡可获专奏请恤)。也就是说,湘军此役虽有伤亡,但比起城陵矶战役的储、夏、陈、沙四个营官级以上将领阵亡来说,损失减得多了,但具体伤亡数字是没有滴,史料上查不到。“杀敌三千,自伤八百”,湘军死伤多少可以自己算。

而“气为之夺”的太平军燕王秦日纲虎躯一震,三分走人——他退向了水师,以湍流铁索之险而守,此天堑也。

太平军的小艇将首战失利、损兵折将的军情送达下游的翼王处。二十四岁的石达开详细询问了很多问题,包括敌人主将的相貌、年龄等,他对临阵杀人、单骑踹营的李续宾和发号施令、擂鼓助威的罗泽南显得极感兴趣。这位年轻的优秀将领通宵不寐,次日晨他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他明确的告诉了属下,燕王危矣,田镇危矣。然后他抬头望天,慢悠悠的说:田镇能否守得住,一得看天,二得看湘军水师的主帅了。

湘军水师的主帅自储汝航阵亡后,军中早推了“隐主全军”的彭玉麟为主。当石达开在下游开会时,彭玉麟和杨载福顺流而下,将水军“移屯蕲”。太平军战船“不能追”,“唯发炮与岸上炮迭击。哨官萧世祥中炮死,军士多伤,竟下,下十五里止。”彭玉麟为什么会冒如此大的风险移师屯蕲?因为这里距“田镇九里”。数里之间,顺水而下,会是怎样的情景?

驻扎下来后,彭玉麟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大力士、大火炉与大铁斧的准备情况,检查的结果是满意的,他的命令得到了完全彻底的执行。他做的第二件事,“玉麟、载福间行入塔齐布军”。三人谈了很久,内容是“谋合攻”。最后彭杨告辞时,老塔笑着把二人送出很远。

彭玉麟回营帐后,请来了刘国斌、孙昌凯二人。此二人在前日的战前会议上与他产生了较大的争执,最后彭玉麟微笑着让步了。争执的起因,是彭玉麟要一如既往的在开战时冲在水师的最前面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而这二人坚决不同意,要自己来。湘军水师的其他高级将领无一例外的支持了刘、孙二人,谁都不愿这个“隐主全军”的人物再次以身涉险。彭玉麟感动之余放弃了争执。但他坚持退而求其次,他的态度非常坚决,于是此战危险度排行第二的任务最后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讲了一段三国赤壁的故事,然后说,二公乃刘备、孙权之后,定不至辱没先祖之名,明日,吾与二公将此处再烧成一个赤壁,若得全身而退,吾各敬二公三杯。刘、孙二人起身而揖,正容道:多谢彭公厚意,吾二人宁可一死,亦不辱先祖之名,不辱彭公之命!

他送二人出营帐时叮嘱了一句:“毋发炮,毋仰视,直趋铁缆下,彼筏上炮一发,船乘流已下矣,吾亲为公拒寇舟。”



勋烈炳群公,靖当年鄂渚烟尘,几劳砥柱干城力;
瓣香焚万姓,听此日樊山风雨,犹带金戈铁马声。
——彭玉麟题鄂州灵泉寺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1-11 04:44
因个人原因,本人将暂时停止《一生知己是梅花》的写作。我在写作此文期间,几乎不能做其他的事情,每天花在此文的时间少则两小时,多时长达四、五小时,时有通宵不寐之苦;而在此期间我的生活和工作也出了一些问题,需要我好好的静下来整理一下了。

写作此文的初衷,是想向大家介绍彭玉麟这个我所喜爱的楹联大家和他及与之相关的楹联作品。因我在网络学习楹联获取太多(之前我不懂楹联),故想以此文作小小的回报,无奈终不可行,憾甚。今后若有时间,我会不定时的敲一些文字出来,续下去。

在此感谢曾给予我鼓励和支持的各位师友,特别是时习之先生和白衣殷原。此非我不为,乃实我难为也,请各位谅我。



一散人拜上

作者: 无花    时间: 2006-11-11 06:49
俺没文化,不会评论,可是看着舍不得走,老来看。散人老师要是空了,还来吧,没有了下文,好可惜。
作者: 革命    时间: 2006-11-11 13:25
可怜的一细妞,终于忍无可忍了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6-11-12 01:22
以后有时间再写吧,谢谢各位关注了。
作者: 飞雨闲云    时间: 2006-11-12 02:30
那就暂放下吧。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7-5-13 04:03
<p><font color="#778877">&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三三&nbsp;&nbsp;遥想公瑾当年</font></p><p><br/><font color="#778877">咸丰四年(1854)十月十二日,夜。</font></p><p><font color="#778877">彭玉麟在明月初生之时自己动手做了一尾鱼。鱼是杨载福让人送来的,两斤来重的金黄色鲤鱼被两小张草纸蒙住了眼睛,栓在一根草绳上活蹦乱跳。那军士呵呵的笑着,这深秋的鱼肥得很呢,杨统领一网下去上来了两条,把这条大的给彭爷送来了,明儿还要打仗,彭爷您喝几杯早些休息。</font></p><p><font color="#778877">小舟简陋,彭玉麟着亲兵四伢子去借了火炉铁锅等物,自己到营中伙房拿了些佐料回来。已很久没自己做过鱼了,以前阿梅在的时候,倒是常常做这一味鲤鱼祛风湿。念及梅小姑,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等会儿好好的喝几杯。</font></p><p><font color="#778877">他回房去拿了把刀,利索的把鱼肚剖开,掏出内脏抠去腮,然后从鱼腹里割开两道口子,去掉龙骨。四伢子在旁边看着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老爷,好刀法。彭玉麟头也不抬顺口拽了句文,无他,但手熟耳。四伢子又道,老爷,你这把刀,刀……彭玉麟低头一看,也不禁一乐,这把刀,却是曾国藩前几日送他的战刀。</font></p><p><font color="#778877">上月咸丰皇帝奖励给曾国藩一件黄狐皮马褂表扬他前几仗的战绩,随着“钦赐黄马褂”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枚白玉扳指和两件小物事。曾大帅国藩自然高兴,犒劳三军之余,几个得力部下是需要重点奖励的。老塔老罗老杨等人花顶子白银子都好说,送彭玉麟什么东西曾国藩却费了一番心思。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彭玉麟对官对钱都不热衷——这人似乎超然物外。最后他决定把自己的佩刀送他。雪琴啊,你打仗老是冲在前面,这把刀带着防身也好,指挥也好,都能派上用场。彭玉麟也不推辞,接过来道声谢便悬在了腰上。</font></p><p><font color="#778877">这刀没喝过人血,倒先尝了鱼腥,彭玉麟哈哈大笑,四伢子也跟着乐。</font></p><p><font color="#778877">加入了料酒、姜、葱、盐,腌了一下,彭玉麟蹲在小火炉旁边,精心煎制起这尾鲤鱼来。当两面都炸作金黄时,他将鱼捞起来放在一边,用少量的油将花椒、干辣椒、八角、桂皮炸香,加入渣江茹粉,不停的煸炒,顿时辛香四溢,他将整条鱼放入,加些水淹过鱼身,把锅盖盖上后,拍拍手站起来,四伢子备酒,碗筷两副,你陪我喝几杯。</font></p><p><font color="#778877">碗筷酒杯备好时,鱼也好了。彭玉麟醉翁之意不在鱼,他斟了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提着那壶酒望着四伢子笑道,三国时有次很著名的水战,你能说出来,我便饮尽此壶。四伢子心想你当我白痴啊,火烧赤壁。</font></p><p><font color="#778877">彭玉麟微微一笑,站起身来默诵道,‘实以薪草,膏油灌其中,裹以帷幕,上建牙旗……同时发火。时风盛猛,悉延烧岸上营落。顷之,烟火张天,人马烧溺,死者甚众,军遂败退’。此乃三国志周瑜传里所述,吾当饮之。</font></p><p><font color="#778877">他左手持杯,右手提壶,漫步走向船头满斟了一杯饮下,复斟复饮。深秋湖南的夜晚已大有寒意。十月十二的月亮将满未满,照在彭玉麟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单薄的白衣上,四伢子看在眼里,却感到浑身发热。</font></p><p><font color="#778877">彭玉麟在船头默默的将一壶酒饮尽,回过身来续道,汉朝便有了三层楼船;三国时东吴更有五层楼船,载甲三千;唐时水密隔舱,使漏水之舱不致殃及全船。然水战之法,却不外投射,冲撞,接舷等。投射为最常规战法,以弓箭,投石,火炮为主。而水战火攻却是非常规战法,周公瑾虽非独创,却一战而名之。</font></p><p><font color="#778877">彭玉麟望着远方目光所不能及之处,侃侃而谈。宋武帝刘裕刘寄奴一把火便烧掉了卢循的几万人。《资治通鉴》载‘卢循帅众数万塞江而下,前后莫见舳舻之际。裕悉出轻舰,帅众军齐力击之。又分步骑屯于西岸,先备火具。裕以劲弩射循军,因风水之势以蹙之。循舰悉泊西岸,岸上军投火焚之,烟炎涨天,循兵大败’,为水战火攻之法。</font></p><p><font color="#778877">四伢子拿过另一壶酒为他斟满,听彭玉麟继续讲故事。钟离之役,韦叡也是水战放火烧。‘魏人先于邵阳洲两岸为两桥,树栅数百步,跨淮通道,(韦叡)以小船载草,灌之以膏,从而焚其桥。魏人大溃。’这是《梁书·韦叡传》里记载的,亦为水战火攻之法。</font></p><p><font color="#778877">四伢子巨汗,靠,原来我还真是白痴。后来他清楚的记得,老爷亲手焖的鱼,自己却一箸也没尝过。他提着酒壶在船头低声漫吟“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这莫名其妙的话,很多遍。</font></p><p><font color="#778877"></font></p><p><font color="#778877"></font></p><p><font color="#ff0000">缓缓更新中……</font></p>
作者: 正打歪着    时间: 2007-5-13 09:30
<p>缓缓更新总比不更新的好,祝贺散人老师的笔开“封”,哈~~~</p><p>[em34]</p>
作者: 五两轻骨    时间: 2007-5-13 09:31
散人,又闻梅花香:)
作者: 私奔    时间: 2007-5-13 16:19
<p><font face="隶书" color="#40902c" size="5">却有寒香难自弃,堪如大道应长征</font></p><p><font face="隶书" color="#40902c" size="5">恭喜一细妞同学继续未完成的少男情怀~~~~~</font></p>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7-5-20 18:19
<p><font color="#778877">&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三四 衡岳洞庭,梅花明月</font></p><p><br/><font color="#778877">咸丰四年(1854)十月十三日。晨。无风。</font></p><p><font color="#778877">彭玉麟不是诸葛亮,他借不来东风。</font></p><p><font color="#778877">对于历史的解读各有各的角度,彭玉麟站在船头想。还好借东风只是小说家言,不足为信。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时,搜集引用了魏晋人的著作多达二百一十余种,除去诠解文字及评论方面的书籍,尚有一百五十多种。他虽然被后人批评为“烦芜”,但其史料引用的可信度却不是罗贯中可以达到的。他引用了曹操给孙权的一封信:“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不难看出曹操有为自己开脱之意),然后裴自己评论说“至於赤壁之败,盖有运数。实由疾役大兴,以损凌厉之峰,凯风自南,用成焚如之势。天实为之,岂人事哉?”。</font></p><p><font color="#778877">彭玉麟微微发笑,运数?天为之?今天没有风,难道这仗就不打了么?他登上快蟹舰的瞭望楼,取过单筒望远镜,再一次想审视太平军的战船。又一次让他失望了,清晨的江面上微有薄雾,一片寂静之中,他什么也看不到。没什么可犹豫的了,箭在弦上。他拨出曾国藩赠送的佩刀,缓缓的,但却坚定的指向了前方,出发,他轻轻的说,“各有司,误者斩。待令而后动。”他身旁的传令兵扯开嗓子高声下达了他的命令。湘军水师的战船启动了,江面上又恢复了安静。他们没有挂帆,在无风的江面,船帆只能变成障碍。有风未必是好事,特别是顺水之时。彭玉麟想到了靖港的曾国藩,想到了城陵矶的褚汝航、夏銮、陈辉龙、沙镇邦,难道这不也是运数?他微微一笑。湘军水师分作三队,静悄悄的驶向下游九里之外的田家镇。他们光明正大的向敌人发起了进攻,只是没有擂鼓呐喊而已。</font></p><p><font color="#778877">而此时,太平军大部正在准备他们的早餐。他们之所以心安理得,是因为他们心理上有足够的优越感——天堑。他们的天堑就是江面上的几条大铁索。这些铁索大约碗口粗细,一环扣一环的相接而连,横锁江面,“连舟承其下,上作大筏,列炮横中流,守以炮舰”。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相当不错的防御工事。敌人若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断掉这些铁索,也就无法制造更具杀伤力的打击。</font></p><p><font color="#778877">可是,他们忘记了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这世界上原本就没有坚不可摧的东西。</font></p><p><font color="#778877">太平军发现顺江而下的湘军水师时,他们并没有惊慌失措,“寇恃炮,以为船不能近缆”。是的,你有炮,难道湘军没有?彭玉麟安排的第三队,正是配备了西洋铁炮的快蟹与长龙(“两广督臣,续购大小洋砲,自四百斤至一千五百斤,凡八百尊,尽易旧式砲位,以利东征”——《清史稿·水师》)。当进入了射程范围后,彭玉麟举刀发令:第三队,泊船下重锚,开炮。快蟹与长龙不像舢舨那么灵活,但他们的火力配置不需要他们去做其他的事情,他们只管瞄准对方射击就够了。</font></p><p><font color="#778877">镇守铁索的两条太平军炮船哪里经得起西洋铁炮的猛轰,正当他们在考虑是跳河还是起锚返回时,湘军水师的第一队杀到了。他们惊奇的发现,这四条小舢舨跟以前见过的湘军战船不一样:他们船头四百斤的头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四个冒着蓝色火焰、炉身烧得通红的大铁炉,每个铁炉下都有一个兵甩开膀子在呼呼的拉着风箱,而每个铁炉左右,都站立着两个铁塔般的精壮汉子,手里各握着一柄六十斤左右的大铁锤大铁斧!这群铁匠到底是来打仗还是来打铁的?</font></p><p><font color="#778877">由刘备和孙权的后人刘国斌、孙昌凯率领的第一队只有四条小舢舨,寥寥数十人而已。他们不需要太多的人,虽然他们也杀人放火,但这不是他们的任务——他们的任务是来断掉铁索的。“毋发炮,毋仰视,直趋铁缆下“,这是彭玉麟昨晚告诫他们的话,那彭玉麟本人要做的是什么呢?——“吾亲为公拒寇舟”。于是,“及国斌等直下,玉麟继进,寇舟未及移,环击之。烧二舟(《湘军志》)”。而他的任务,正是掩护刘孙二人以“洪炉巨斧”去砸断大铁索。终于,巨大的枪炮轰鸣把正在享受早餐的秦日纲惊动了,他下令还击。</font></p><p><font color="#778877">在彭玉麟杀敌烧船的时候,湘军水师第一队里的大力士黄天化、李元霸、裴元庆、岳云们也开始有条不紊的工作了。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打眼中钉。巨大的铁索被他们架起抬上了大铁炉,然后猛力拉动风箱,炉上窜出的火焰呼呼的腾起两三尺高,蓝得耀眼。孙刘二人提刀立在船头,对前方太平军射击的弹丸不避不让,他们的眼睛和心思都在这根铁索上。很快,铁索开始发出了暗红色的光芒。“打!”,两人同时高声下令。于是,“国斌椎锁下钳,钳落筏空;昌凯鼓鞴冶锁,锁断缆开。”他们没有辜负自己的姓氏,更没有辜负彭公的厚望。</font></p><p><font color="#778877">彭玉麟站在船头,手执战刀从容自若的指挥,湘军水师第二队负责掩护的众军士大开杀戒,“筏上寇溃走,溺水、被斫死者无算”。铁索断开的一瞬间,彭玉麟瞥见一叶轻舟飞速顺水而下,后面跟着四五条小舢舨,直入敌营。凝神一看,领头的不是杨载福却又是谁?厚庵,厚庵,快回来!他高声大喊,他其实应该想到这个性急的汉子不会满足于只在后面指挥放炮的,彭玉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个不遵守作战计划的杨载福要抢他的饭碗,去放火了。</font></p><p><font color="#778877">突然,彭玉麟觉得面上一凉,再一看旁人衣袂,竟然飘扬了起来。天!居然起风了。</font></p><p><br/><font color="#778877">大江南北,亦有湖山,来自衡岳洞庭,休道故乡无此好; <br/>近水楼台,收尽烟雨,论到梅花明月,须知东阁占春多。 <br/>——彭玉麟题江苏省扬州平山堂</font></p><p></p><p><font color="#ff0000">缓缓更新中……</font></p>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7-5-21 00:15
<p><font color="#778877">&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三五&nbsp; 风吹皱一池春水 浪淘尽千古英雄</font></p><p><br/><font color="#778877">这一阵风是从下游吹上来的,湘军水师现在的情况是顺水逆风。</font></p><p><font color="#778877">杨载福的小船队顺顺当当、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的杀进了太平军水师的船队里去了。他得以如此顺利,一来因为湘军水师断索进攻的速度太快,二来则因为太平军水师倚仗铁索的优越感——这愚蠢的感觉让他们失去了应有的警惕性。他们的船只和兵力远远高于湘军水师,“其下游寇舟五六千,率掠遏商民船,以供运载”,而当杨载福率灵巧的小舢舨冲入这个“商民船”的队伍之时,他们竟然束手无策——炮是用来远攻的,显然不敢向自己队伍里的敌船开炮;而等到太平军火枪手装填好弹药准备射击时,杨载福的小船队却又驶向了下游。于是,滑稽的场面出现了“下游舟中寇愕,不知何军,乃从篷上望之,或有觉走者,舟连数十里,走辄絓而止”——想走也走不了了。</font></p><p><font color="#778877">杨载福算不得名将,但他勇敢、机敏。在彭玉麟感到起风的时候,他也感觉到了。他临时做出了一个决定:向前冲,一直冲,然后回过头来放火,让火逆着江顺着风往上游的船只烧。历史证明,他的这个决定实在是非常非常英明的。一个优秀的将领必须具备临阵指挥的果决,不能随机应变的将领,终究只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他的这个临时决定也让太平军摸不着头脑——他们急匆匆的要赶去哪里?下游的天空在掉银子么?</font></p><p><font color="#778877">下游的天空没有掉银子,下游的天空失火了。“载福直进至武穴,乃回船掷火烧而上”①。彭玉麟当然不会闲着,该放火的正是他的队伍,于是“玉麟烧而下”。杨载福的小船队虽只百多人,但顺风放火却是事半功倍;而彭玉麟准备工作是百倍的充分,桐油、火把、火石等物一应俱全的备得满满当当,在本部快蟹长龙的几轮猛烈炮火的轰击之后,他亲率小舢舨冲入了敌阵。</font></p><p><font color="#778877">很难解释为什么在中国古代的战争中有那么多可以左右战局变化的风恰到好处的吹来,以至于连王闿运也感到迷惑,所以这个妙人儿在《湘军志》里耍了个小滑头,他说“于是东风起,载福乘风,玉麟乘流,天明合军俱还”,理所当然的“于是”了一把。而《曾文正公年谱》的作者黎庶昌说“适东南风大作,贼船四千五百馀号皆尽,伏尸万数”,“适”,恰到好处也。</font></p><p><font color="#778877">彭玉麟当天晚上回忆起这场战役的时候也觉得好笑,难道还真是运数?天为之?忽然他想到一事,笑容在他面上凝结了。他想到了杨载福。论私交,他跟这位厚庵兄是过命的交情,平常两人谈兵喝酒下棋亦其乐融融,但公事、军事又该怎生处置?他在战前即下达了命令“各有司,误者斩。待令而后动。”,老杨的任务是发炮而不是放火。自己当初说“误者斩”的当然不是想要针对他,自己也没有那个权利处置,何况老杨今天虽未按战前商量行事,但正是由于他的奇兵,才立此奇功一件啊。他摇摇头,不再想了,差了四伢子给老杨送了一壶好酒过去。然后他自己备酒,铺纸,磨墨,画梅花。</font></p><p><font color="#778877">此次战役,湘军水师拿回了在包送棺材的江忠源手中失去的有“入楚要隘”之称的田家镇,“田家镇北岸之贼大溃,毁营而遁”,“寇舟烬,岸上寇已夜走,蕲寇亦由陆遁走广济”。从战略意义上来说,这一战既是扼住了“入楚要隘”,更是为湘军打出湖南、沿长江而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曾国藩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他又要写奏折了,“十四日,驰奏南路陆军大捷、毙贼万馀、斫断江岸铁锁、水师屡获胜仗一摺。随摺奏保李续宾、彭三元、普承尧三员,阵亡千总萧吉祥请恤。”</font></p><p><font color="#778877">“二十一日,公(曾国藩)舟次田家镇,驰奏官军水陆大捷、烧毁贼船四千馀号、田家镇蕲州两处贼悉溃窜一摺。随摺奏保副将杨载福、同知彭玉麟、道员罗泽南、游击普承尧、水师将弁刘培元、秦国录、孙昌国、洪定升八员。”,咸丰帝回帖曰:“续获此胜,皆因汝等筹画尽心,朕甚廑念。”钦此。</font></p><p><font color="#778877">湘军水师终于再次扬眉吐气,“甲寅,前军至九江。田镇已破,湘军水师名天下。文宗(咸丰帝)采其战法,手诏宣示江南北诸水军。”此战后,湘军水师人皆呼彭玉麟为“雪帅”。</font></p><p><br/><font color="#778877">注:①《湘军志》为“武穴”,《曾文正公年谱》为“邬穴”。</font></p><p><font color="#778877"></font></p><p><font color="#778877">去兮来兮,往兮复兮,风吹皱一池春水;<br/>王者寇者,生者逝者,浪淘尽千古英雄。<br/>——作者自题</font></p><p><br/><font color="#ff0000">缓缓更新中……</font></p><a href="http://www.duilian.cn/bbs/dispbbs.asp?BoardID=52&amp;ID=13913&amp;replyID=84829&amp;skin=1"></a>
作者: 九州霜寒    时间: 2007-5-21 10:34
看完一页,头昏眼花。不看了,只录联
作者: 当康    时间: 2007-5-23 11:54
<p>一直用黑色不好啊,这绿灰的看得眼痛。</p><p>只有打印出来看了</p>[em22]
作者: 宝莲灯    时间: 2007-5-28 17:06
俺要全面收藏:)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7-5-28 18:01
谢谢几位意见,我以后用黑字了。第36章写好几天了,但老打不开这网页,奇怪得很。补上。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7-5-28 18:02
  三六 朕心实深欣慰<br/>  <br/>  <br/>  咸丰四年(1854)十月,南京。<br/>  <br/>  田家镇失守的消息顺江东下,直达“天京”。<br/>  <br/>  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收到这消息的时候正望着自己亲自设计的那张大床策划晚上的party。这张床四面全是玻璃,中间贮水,水中金鱼优游,荇藻蔓延,奇幻迷离之中又显得堂皇富丽。他在计算自己那四尺二寸长的枕头如何物尽其用。想到那三十六个不满十七岁的妃子,他长叹了一声,我也太辛劳了,日理万机啊。杨秀清闻报后显然吃了一惊,愣了一下后,他让内侍禀天王。前面有石达开顶着呢,老子才懒得管,没看见老子正忙着吗?他心里说。<br/>  <br/>  天王洪秀全也在忙,他忙的是国家的大事——不是传宗接代,那事儿晚上忙,他这会儿忙的是增加和修改天朝的刑律。刑律的军功章,有他杨秀清的一半,也有我洪某人的一半。“点天灯者三,五马分尸者三,斩者四十一,杖者五十二,鞭者七十八。妇女有罪,入官重治。宫之刑曰天灯、分尸、剥皮、铁杵、顶车,皆死刑,反弓、跪火、杖胁、鞭背、木架,皆生刑。”他越看越是满意,越看越是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他甚至看到了临刑者眼中的恐惧和绝望、听到了受刑者口中发出的凄厉之声。当“田家镇失守”五字入耳,他生气了,广东话的调调响彻内宫,我丢佢老母!<br/>  <br/>  一百五十年之后的人们,若仔细思考孙中山先生“洪氏之覆亡,知有民族而不知有民权,知有君主而不知有民主”的话和梁启超先生“所谓太平天国,所谓四海兄弟,所谓平和博爱,所谓平等自由,皆不过外面之假名。至其真相,实与中国古来历代之流寇毫无所异”的话时,是不能不对当年太平天国洪杨等人的荒唐行径感到匪夷所思的。本文意不在此,一笔带过。<br/>  <br/>  咸丰四年(1854)十月,北京。<br/>  <br/>  咸丰皇帝近日心情较为平和,远不像洪杨起事之初时的惊惶。他对曾国藩湘军里一些不利于自己统治的“陋习”也有所闻,但他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那是以后的事。他现在关心的是太平军“西征”和“北上”的战局。当曾国藩“官军水陆大捷、烧毁贼船四千馀号、田家镇蕲州两处贼悉溃窜”的捷报传来之时,他激动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太需要这样的胜利了。他略略稳定下自己的情绪,亲笔批曰:“曾国藩、塔齐布自岳州统师东下以来,沿江攻克城池,歼除丑类,所向克捷。缘由同心戮力,调度有方。节次披览奏章,朕心实深欣慰。在事文武员弁兵勇亦能人人用命,奋不顾身,尤堪嘉奖。钦此。”<br/>  <br/>  咸丰帝随即将湘军大捷的消息快马驰传阻挡太平军“北上”的僧格林沁。他对僧王寄与厚望,他希望这个消息能激发起僧王的斗志,一举拿下太平军北伐将领林凤翔、李开芳和他们的部队。这二人年来转战六省,夺城五十余座,实乃心腹大患。<br/>  <br/>  咸丰四年(1854)十月,湖北。<br/>  <br/>  若荆襄有失,则大局危矣。“涤帅”曾国藩癣疾发作,他痒得一边在营帐里快速转圈奔走,一边喃喃咒骂这初冬季节干燥的气候,脑子却丝毫也没停止思考。田家镇倒是打下来了,但让谁来守?湘军主力奉旨东征,但若太平军抄我后路,岂不糟糕之极?我曾某人虽心有灵犀一点通,毕竟身无彩凤双飞翼啊。啊!翼,翼啊翼,胡林翼……!<br/>  <br/>  数日后,曾国藩奏请胡林翼驻守田家镇的帖子由快马火速飞递到咸丰帝的手上。咸丰帝一看是曾爱卿的帖子,龙颜大悦,朱批回帖:着湖北臬司胡林翼火速上任,驻守田镇,不得有误。钦此。<br/>  <br/>  胡林翼接旨大笑,他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至此,湘军中的“润帅”,文忠公胡润芝华丽丽的登场了。<br/>  <br/>  而湘军中的“雪帅”彭玉麟,这几天似乎心情不好。四伢子远远的看他画着梅花,他好象心不在焉,常常握着笔出神。到晚上,他会一个人坐在船头,横一管笛,幽幽咽咽的吹到很晚。四伢子不知道他吹的什么曲儿,那笛声开始时竟象萧一般的低沉,然后略有了些欢快,但那欢快有些儿落寞的味道。他反反复复的吹,让人听了心里若有所失,心情也就慢慢的沉了下去。<br/>  <br/>  <br/>  百八杵钟声,撞醒痴梦; <br/>  五千言慧典,参破禅机。 <br/>  ——彭玉麟题浙江省杭州凤林寺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7-5-30 01:04
<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三七&nbsp; 江天忽报大星沉</p><p><br/>咸丰四年(1854)十一月,江西九江。</p><p>石达开在九江城楼得知田家镇失守的消息之后只冷笑了一声。</p><p>然后他抬首望天,长时间的沉默。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了些什么,他在沉默之后,对下属下达了一长串的命令,其中一条是让他们去准备一些锣鼓之类的东西。众人心下嘀咕,谁也没敢多问,自己忙自己的去了。当这个命令被逐级下达到太平军营队时,竟有人以为翼王石达开在准备胜利后唱大戏庆祝的道具了。</p><p>可以肯定的是,石达开对这支“东征”的湖南团练部队,并无丝毫的轻视之心。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石达开是个崇尚个人英雄主义的人,他固然有不完美的地方有损于他的英雄形象,但他留给我们更多印象的,是他天才般的作战指挥。他曾经输过一次给湘军,他不想再输。这个战胜他的对手,是曾国藩殡仪馆的合伙人——江忠源,他才是湘军真正的祖师。曾国藩和他分工明确联手经营,写挽联的写挽联,送棺材的送棺材,最终成为了太平天国的掘墓人和守墓人。</p><p>“楚(湘)军起于江忠源”。不是说此公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名将,而是他确是真正的第一个跳出来打太平军的人。江死后清朝廷给予了他很高的荣誉:谥忠烈公。他打石达开的时候,只有可谴用的五百湘勇(忠源招旧所练乡兵五百人,使弟忠濬率以往,号“楚勇”)。笔者在前文提过,此人在京作官时,把客死他乡的哥们儿亲自背回了湖南老家安葬,这才得了个“江忠源包送灵柩”的雅号。不用想这一路上的艰辛,单是对朋友的这份情谊,史上有几人可以做到?能做到此事的人,又是个怎样的角色?我们来看看《清史稿》对江忠源的评价:“究心经世之学,伉爽尚义”,而曾国藩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说的一番话则更荡气回肠:“吾生平未见如此人,当立名天下,然终以节烈死。”想想江忠源平素的作为和他的谥号,便不能不再次感叹曾国藩的识人之能。</p><p>不是每个豪爽重义之人都能打胜仗的,这位忠烈公江忠源除了仗义之外,还喜欢研究军务。他对绿营的弊端和太平军的战术都作过详细的调查研究,他认为绿营不可用,于是自己募兵。他选人“胆气为上,质朴次之,技艺又次之”,与曾国藩的征兵思想惊人的相似。正是这五百衣衫褴褛、状如乞丐的湖南农民子弟兵,让当时二十一岁的石达开大意失了荆州。</p><p>江忠源跟太平军的第一仗,对手已无可考。《清史稿》描写他领着他的丐帮人马杀到后,“偪(逼,接近、迫近意)贼而垒”。而太平军则“轻其少,且新集,急犯之”。江忠源稳坐孤城,“坚壁不出”。待太平军接近时,他“始驰突,斩级数百,一军皆惊。”湘勇一战成功,而他本人,则“擢同知直隶州”。蓑衣渡之战,是他和太平军的第二次交手,对手是太平军最牛的两个将领。“鏖战两昼夜,悍酋冯云山中炮死。贼弃舟夜遁,尽获其辎重。”之后,此公驻长沙。而太平军则“径犯长沙”,直取天心阁。江忠源望见天心阁地势高,大惊曰,“贼据此,长沙危矣!”于是他“率死士争之,贼败退”,长沙应该记住这个人。</p><p>蓑衣渡,二十四岁的石达开望着天空喃喃的诅咒着这个地名,他怎会对湘军有丝毫的轻视之心?在这个地方,骄傲的他不得不低下他骄傲的头颅,在他内心燃烧着的,是复仇的火焰。此战,太平天国的两大名将,南王冯云山阵亡,翼王石达开败北,输在了包送灵柩的湘军祖师江忠源之手——那时,是咸丰二年之初,包写挽联的曾国藩的湘军连雏形也无,而彭玉麟还在湘潭为生活劳碌奔波。</p><p>此公之死,应了曾国藩的看相术——“然终以节烈死”。他被围在庐州之时,“城中合援兵团勇仅三千人”,而太平军的红头巾举目皆是,无以数计,他们用火药把水西门炸塌了,“忠源力疾守陴,迭挫扑城之贼”,这样的情形能维持多久?可以想象战场上的酷烈,也可以想象他当时心中的感受。恰此时,咸丰皇帝的圣旨到了,“诏嘉忠源力保危城,躬驰战阵,赐号霍隆武巴图鲁。”不懂这个封号是什么意思,但可以肯定这是皇帝对他非常优厚的嘉奖。而几乎与此同时,他弟弟“忠濬偕刘长佑来援,驻城外五里墩”。</p><p>鞭长莫及与可望而不可及这两个成语,在庐州城外的江忠濬处得到了最好的诠释——他被太平军“阻不得前”。眼看着自己的亲哥哥危在旦夕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当真不是外人可以深切体悟的。他这个痛苦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庐州城里出现了内奸,他才得以解脱,而这个解脱,却是以他亲哥哥江忠源的死换来的。“被围月馀,庐州知府胡元炜阴通贼,贼知城中食乏,军火将尽,攻益急”。而水西门的坍塌之处一直且战且修,从未痊愈过,太平军从这里攻进了城。</p><p>江忠源,这个对朋友极为仗义的好汉子,横刀自刎。刀锋在他的脖子上拉出了一道长长的血槽子,他的两个部下早就防着这一手,急切之下夺下了他的刀,“一仆负之行”。而脖子鲜血长流的江忠源奋力挣脱,“转战至水闸桥,身受七创,投古塘死之”。有这样的将军,当然就有这样的下属,“布政使刘裕珍,池州知府陈源兖,同知邹汉勋、胡子雝,县丞兴福、艾延辉,副将松安,参将马良、戴文渊,同时殉难”,可知此战惨烈,而内奸胡元炜这个狗贼,“竟降贼”。江忠濬的悲痛是可以想象的,他“募人求其尸”,活的哥哥不能见一面,那么死的也行。八天后,部卒周昌迹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江忠源的尸首背负而出,让人吃惊的是,江忠源竟然“面如生”。对江忠濬而言,这样的结果是否是真正的解脱?</p><p>好汉子。湖南宁乡的储玟躬,安徽庐州的江忠源。面对着这样的对手,谁还敢存丝毫的轻敌之心?</p><p>等待着彭玉麟的,是太平天国最具军事天赋、严阵以待的翼王石达开。</p><p>“事闻,文宗(咸丰帝)震悼,赠总督,予骑都尉兼云骑尉世职,入祀昭忠祠,谥忠烈。同治初,江南平,追念前功,予三等轻车都尉世职,湖南、江西并建专祠,湖北省城与罗泽南合祀三忠祠。”——《清史稿》</p><p></p><p>百战守三城,章贡尤应千世祀;<br/>两年跻八座,江天忽报大星沉。<br/>——曾国藩挽江忠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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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7-6-7 11:17
<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三八&nbsp; 他年谁是主</p><p></p><p>彭玉麟因田家镇之役,官职从正五品的同知(文职),升为了从四品的知府(文职)。这个升迁从他“以附生从戎”时的无功名开始,历时一年有余。</p><p>这年余来,他已完全适应了水上的生活。他喜欢在起伏摇摆的小几上画梅写诗,喜欢坐在船头横笛幽吹,喜欢就着几个辣椒一碗鱼汤喝酒。白天,他喜欢指挥水师的训练和作战,夜里,他喜欢枕着永不停息的涛声入梦。他没想过追求什么功名,最初从戎的想法很简单,不过是保一方平安,他不能想象、更不能容忍太平军在衡阳、在长沙、在湘潭等湖南境内肆意烧毁孔庙来宣扬他们的教义,他不知道如果要自己每天吃饭睡觉前默念一遍“小子某同众小子跪在地下,敬谢天父上主皇上帝老亲爷爷(由太平军南王冯云山制定)”等臆语会不会疯掉,他不敢打赌自己不会疯,所以他要趁没疯之前把要他疯的人先弄疯。</p><p>在胡林翼到达田家镇驻守之前,他已提师起程,继续东征。他的观念在悄悄的发生变化,从“保家”变为了“卫国”。所以得佩服一下我们有远见的祖先发明了“保家卫国”这个词,这本来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p><p>田家镇攻下之后,心急的杨载福尝到了心急的苦头,他挥师急进,于彭玉麟之前出发直抵九江。然而,他遭到了堵截。心急的他当然不会轻易放弃,于是“岳斌昼夜进战,积劳呕血”。他是第一个在九江呕血的湘军高级将领,但幸运的是,他不是最严重的。杨载福给皇帝写了个病假条,咸丰帝准假,并“诏嘉其劳勚最著,加总兵衔(武职,正二品)。”老杨恋恋不舍的离开战场,逆流而上,回到后方的武穴养伤。</p><p>而湘军第一猛将兄塔齐布之前已是一品大员,咸丰帝封无可封,已无更高的武衔相授,于是“赐黄马褂,予骑都尉世职。”在此之前我们已知道这个堂堂上将打仗时“每好匹马冲锋”,有了黄色小马甲的他丝毫没有因为自己身份的尊荣而有丝毫的顾惜,他反而像穿了件狙击枪都打不穿的防弹背心,“每战,匹马当先,不使士卒出己前。”要知道,这是在火药已广泛应用于军事的十九世纪中期,这是怎样的气魄?</p><p>咸丰四年十一月,黄梅、小池口、孔垅驿。</p><p>“寇距九江城,于湖口梅家洲作坚屯二,与城相鼎峙,北屯小池拒陆军。”①</p><p>这个地方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有把它说成归湖北管辖,也有把它说成归江西管辖的,大约是清朝行政区域的划分跟现在不一样吧。具体位置,是在湖北的东南、江西的正北方,长江在这里成为了连接两个省的纽带,下游一点,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的江防重镇九江,再下游一点,即是有“江湖锁匙”之称的石钟山,旁边即是鄱阳湖。</p><p>我们来看看太平军在小池口的兵力部署,“悍酋秦日纲、陈玉成、罗大纲效力守黄梅,以数万贼布小池口、孔垅驿”。这几人中,秦日纲是从田家镇顺着长江一口气跑到了这里驻防的,水陆皆负;而罗大纲则“用兵剽疾如风,雄杰冠诸将”②,与北伐的林凤祥、李开芳齐名,是一位具有良好的作战指挥才能的将领;英王陈玉成,已是初露峥嵘。</p><p>年轻干练的“四眼狗”陈玉成的形象,在一些解放后出版的连环画及杂志里,被塑造成头戴黄头巾、身着大红披风的器宇轩昂、眉目俊朗的少年英豪。然而事实呢?看他的这个外号就知道了。他的双目之下,各有拇指大两块黑色的疤痕或黑痣之类的东西,远观便真如有四只眼睛一样。而“四眼狗”的外号,也并无丝毫的贬义,太平军一些将领也这样叫他,就跟家长叫自己的孩子“二狗子”一样。此人在太平天国后期可算第一能打之人,加上他年纪轻轻,颇有些少年得志,其骄狂亦无人可及。</p><p>那么当这几位老兄遇见塔齐布呢?我曾不止一次的假设过,若湘军第一悍将李续宾拥有陈玉成三成的兵力,三河战役的结果会不会掉个过儿来?当然历史是不可以假设的,这也是后话。还好现在可以不用假设,一起来看看老塔的表现吧。</p><p>塔齐布从出场到死,一次也没让我失望过。当他率部抵达时,太平军立即发起进攻,根本没给他喘息的机会。而铁塔兄好象不需要休息,他只是传令不可妄动。当敌人近前时,他“旋突起凭高下击,斩其渠(帅、魁、首领之意)。贼奔大河埔,纠党返斗,连击败之,殪三千馀”,这个被他斩杀的太平军首领的名字已无可考,反正既不是第一个被他斩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跟着他便“进攻黄梅,肉搏而登”。这一次,他负伤了。“塔齐布被石击,流血被面,督战益力”。</p><p>这位全军军衔最高的猛将(正一品大员,曾国藩尚在其下,为正二品,当然清朝向来重满轻汉也有原因)竟跟敌人以命搏命,此人之勇,实已不在古今任何名将之下。他满脸鲜血的样子,立即让太平军将士想起了湘潭北郊匹马冲锋和城陵矶手刃曾天养的鬼魅。燕王秦日纲在半壁山早就领教过老塔的手段,随他一起长跑到此的半壁山残兵心胆俱裂,于是铁塔兄“克其城”。太平军高呼风紧扯呼,跑到了孔垅驿,他们将三面都筑起了土城。不知道他们没有筑哪一面,铁塔兄是从西南面开打的。他率众“累肩为梯,卓矛而跃,大破之”。于是,“贼悉窜小池口,分党奔湖口,与九江之贼相犄角。”</p><p>铁塔兄即兴表演的兴头越来越高,他也跟着杀了过去。这时,另一位穿着黄色小马甲的哥们儿也来了,“曾国藩率水师抵九江,塔齐布偕罗泽南渡江会攻”。罗泽南带队进攻小池口,“塔齐布亲率勇士二十人往督战”,但太平军在此处兵力雄厚,湘军“众寡不敌”。老天似乎要故意给老塔一个表演的机会,他完全象在开个人演唱会一般,“且战且退,匹马冲突,为诸营扞蔽”。在千军万马之中,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他将个人英雄主义发挥到了极致。太平军将领当然容不得他一个人表演,“有黄衣贼酋三来犯”。这三位估计还没太弄明白是给谁伴舞就兴致勃勃的来了,我在想他们如果知道了独舞者是谁,还会不会来凑热闹。老塔很客气的只要了其中一人的命,“塔齐布以套马竿圈一酋斩之,夺其马,馀贼皆靡”。估计满人塔齐布少年时没少练这门功夫,套马竿于战阵之中取上将头颅,犹探囊取物也。雅兴大发的铁塔兄一个人优哉游哉的陪着太平军慢慢的周旋,“俟大队沿江上,始单骑渡江回营,已除夕三鼓。”</p><p>王闿运这样描述了塔齐布此战风采,虽与正史有出入,但可相互印证:“尝独拒追寇,全军还营,而己一骑陷寇地,投宿民舍,老妪涕泣上食,为匿马稻秸中。明日按辔徐还,军中服其神勇。”③</p><p>太平军的燕王、英王与罗大纲(非金田宿旧,忌其非同教,至死未封侯)遇见塔齐布,便是如此。然而彭玉麟呢?</p><p><br/>注:<br/>①③出《湘军志》。<br/>②出《太平天国史》。<br/>除以上两则,其余加引号者皆出《清史稿》。</p><p></p><p>到处便为家,望楚尾吴头,异地同临明月色; <br/>他年谁是主,合衡峰鄂渚,天涯都作比邻看。 <br/>——彭玉麟题江西省吴城全楚会馆 </p>
作者: 落霞    时间: 2007-6-7 15:30
<p></p><p>还是黑色的字清楚些~~~</p>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7-6-13 12:06
<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三九&nbsp; 钟声听浪击</p><p></p><p>太平军水军田家镇一役,被焚战船的数目,黎庶昌的记载是“四千五百馀号皆尽”,赵尔巽的记载是“烧毁贼舟四千馀艘”,这个数字应该说还是真实可信的。烧毁的船只,几乎都是太平军西征沿途征用、掠夺的商船民船,而真正的战船则很少。此役对太平军水师而言,几乎是输尽了家产还剩条裤子。但一个赌徒只要裤子还在,他就还有翻本的机会。</p><p>咸丰四年十一月,九江、湖口。</p><p>塔齐布、罗泽南将陆军驻扎于上游的九江北岸,与南岸太平军据守的九江城隔江相望;而彭玉麟则率部顺江东下,驻湖口;曾国藩亦亲率水军殿后。湘军水师驻扎在下游,意图是明显的:一可截断太平军的粮草军械及增援部队;二可阻截九江城内的太平军顺江西溃。</p><p>彭玉麟在去湖口的路上没遇到什么大的障碍。十一月十四那天,他打了一个小小的胜仗,烧毁击沉了太平军十多条敌船,余人皆遁。而此日,塔齐布正在九江南岸开个人演唱会;曾国藩也于此日抵达。第二天,“塔公陆军抵小池口。水师击破贼船,进泊湖口。贼踞守九江,坚不可下。十八日,陆军渡江南岸,驻营九江南门外。”①</p><p>咸丰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晨。湖口、九江。</p><p>湖口,北临长江,西接鄱阳湖,距上游的九江城约二十五公里,境内山丘起伏,港汊纵横。彭玉麟将队伍泊在了东南岸的石钟山,然后他蓑衣草鞋,不辞而别——他要去石钟山看看当年朱元璋与陈友谅决战的地方,这个地方有些莫名的气息在吸引着他(参见本文第五章)。</p><p>从石钟山回来后,彭玉麟仔细看完了本营伤残人数及船只数量的统计清单,又去了杨载福营里一趟,老杨在武穴养伤,他营里的弟兄对这位雪帅又是亲热又是敬畏。彭玉麟详细询问了老杨的副将,将该营的一些数字默记在了心中,然后去了曾国藩的坐船拖罟舰。</p><p>曾国藩穿着狐皮黄马褂正在伏案疾书,当然他不是在练习写挽联。以前在北京没人死的时候他常常找几个活人来一一“敬挽”,现在死了那么多的人他却没心情再挽了,他在给皇帝写信。彭玉麟没有打扰他,静静的负手站在拖罟舰的外舷望着上游九江城的方向。他有一些不祥的预感,但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却不清楚,他只是隐隐的担忧。长江的江面在冬季到来之后变得狭窄起来,江水碧绿如蓝,打着漩涡从船边流过。他的思绪也如这奔腾的江水,无休无止,浮沉不定。</p><p>雪麟,曾国藩写完了奏折抬眼看见了他,来来来,看看我写的这两个折子如何。彭玉麟微微一笑,涤公奏牍乃进士手笔,不看也罢。曾国藩哈哈大笑,神态间颇为自得。连日来的捷报让他心情愉悦,他还是将折子递了过来。彭玉麟不便再推,打开来心不在焉的看了。第一个,“驰奏濯港孔陇驿小池口胜仗、浔郡江面肃清,水师进扼湖口”②,第二个,“参鄂军营官李光荣所带川勇掳掠滋扰,请革职讯办”③。彭玉麟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这都什么啊,他心里说,大战当前,写个折子不得要领。</p><p>涤公,我有军情向你禀报,彭玉麟将折子放在案上,直视曾国藩的眼睛。曾国藩看他神情严肃,正容道,雪麟坐,坐下说。彭玉麟侃侃而谈,就九江及湖口的地理位置及敌人的布防等略作分析,然后详细叙述了湘军水师营的情况,用准确的数字向曾国藩说明了敌我双方的兵力部署。最后他总结说,咱们要打这个仗,目前缺的是人。曾国藩的三角眼微微的眯了起来,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彭玉麟打仗从来没因为兵力不足的原因而有丝毫畏惧过,他以少胜多的仗打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如今他怎么了?他看着彭玉麟略有忧色的脸,竟不知如何措辞。</p><p>彭玉麟站起来走到舷窗,看着鄱阳湖与长江交接处的石钟山,也陷入沉默中。石钟山虽高不过六十米,但危崖临流,峻峰壁立,由船上仰视,竟如与天相接一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预感,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里将会有极大的危险在等待着自己。他心里虽并无丝毫畏惧,但他却不免担忧。</p><p>雪麟,你意欲何为?曾国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边,同看这江湖锁匙。</p><p>涤公应该跟皇上要一个人。彭玉麟头也不回的答道。</p><p>谁?</p><p>胡林翼。</p><p>在咸丰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曾国藩坐在他拖罟舰的指挥楼里,起草了当日的第三份奏折,“攻围九江陆兵单薄,湖北臬司胡林翼识略冠时,已札饬带勇二千,驻防田家镇,就近飞调该军来浔助剿。”④折成,鸣炮,飞马驰奏。</p><p>就在这一天的下午,奏折在去北京的路途上时,罗泽南率部渡江,遭太平军水师袭击。湘军陆勇多不会水,又被攻了个措手不及,虽奋力反击,几条渡船的军士死伤惨重。彭玉麟闻报欲救,却终究鞭长莫及,数日后当彭玉麟与罗泽南合师照面时,竟发现对方的眼神中都暗藏忧色,而在此之前,是从未有过的事。当日傍晚,彭玉麟看着从上游漂流而下的湘军陆勇尸体,心如刀割。当即决断,率部与陆军“均驻九江城外”。意想不到的事情在当天晚上就发生了。我们在若干年后来看,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事情,但一些大事往往就是由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构成的。先赞一个“机变无双”的翼王石达开,他并不是解放后连环画里塑造的四肢发达的莽夫,左宗棠说他“狡悍著闻,素得群贼之心,其才智诸贼之上”、曾国藩说他“张大声势,亦以石为最谲”的话,岂是无稽之谈?</p><p>那天晚上,彭玉麟画完梅花正准备睡觉时,突然听见了江上传来了擂鼓呐喊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虽然这鼓声略显单薄,但哪有晚上偷袭敌人还擂鼓呐喊的?生怕敌人睡着了么?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还有铜锣之声(鸣金乃收兵之信)。彭玉麟惊疑交加,推窗一看,湘军水师的其他战船已纷纷亮起了灯笼火把,刹那间营队里号角呜呜长鸣。训练有素的湘军水师在极短的时间内已披挂停当,作好了战斗准备。彭玉麟看在眼里感到欣慰的同时,也知道自己被骗了——太平军在扰敌,古往今来就没这么玩偷袭的。</p><p>果然,在不远处的江面上,隐约朦胧的月光下,四艘小舟已去得远了,隐隐的传来的,是夹杂在锣鼓声中听不太懂的太平军广西腔的哄笑嘲骂之声。湘军水师无可奈何,打又打不着,追又追不到,只好在用湖南腔大声问候了广西人的祖宗、上帝及上帝的老婆、特别是上帝的二儿子、耶酥的二兄弟洪秀全的祖宗之后,偃旗息鼓,重入梦乡。哪知刚刚睡着,锣鼓声又起,于是又赶紧鸣号披挂,于是又虚惊一场,于是又互相问候彼此的祖宗。反反复复四五次,折腾了整整一宿。</p><p>第二日仍是如此,彭玉麟苦无良策,却不敢稍有懈怠,只好严令加强警戒。</p><p>第三日,“贼每乘夜惊营,水师亦彻夜戒严”⑤。湘军水师人人疲惫不堪,吃饭拉屎时都红着眼睛在骂广西人缺德。</p><p>这情况一直持续到第四日的十一月二十五,湘军统帅、跳水冠军曾国藩不甘寂寞,重入江湖,二试身手。</p><p>注:①②③④⑤皆出《曾文正公年谱》,其余加引号者来源于《清史稿》、《湘军志》等资料。</p><p><br/>石骨耸峰余,百战河山增感慨;<br/>钟声听浪击,千秋名士有文章。<br/>——彭玉麟题石钟山坡仙楼 </p>
作者: 光明左使    时间: 2007-6-13 12:16
倒,跳水冠军~[em02]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7-6-24 19:23
<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四十&nbsp; 九天珠玉,吹成水面文章</p><p><br/>咸丰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p><p>彭玉麟头天晚上几乎通宵没合眼,连日睡眠不足让他的眼圈黑了下来,眼睛里血丝满布。</p><p>清晨开饭时,他去营里转了转,他发现弟兄们跟他的情况差不多,甚至有人捧着饭碗都坐在地下睡着了。湘军水师的军士,多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汉子,他们白天处于高度警戒之中,夜里却又不能好好的休息,这让人如何受得了?睡不好必定吃不下,吃不下必定战斗力大大削弱。而一支没有战斗力的军队,意味着什么?彭玉麟忧愤交集,一筹莫展。他只是一介书生,虽勇敢,虽镇定,却终究缺乏了一种随机应变的素质——诡谲。而这,恰恰是石达开之所长。</p><p>“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孙子兵法·势篇》。石达开每夜派出扰敌之人,不过百十数而已,余皆酣然高卧,神完气足;而这百十来人带给湘军水师的,却是连枕戈待旦都求之不得的烦恼与窝囊:欲战不得,欲眠亦不得。彭玉麟决定让手下的弟兄睡觉——再这样耗个两三天,湘军水师全都得在这个湖口喂长江和鄱阳湖里的乌龟王八。他下令,让一半的军士睡觉,一半的军士负责警戒,中午后两班互换。然后他也小睡了一会,中午起来喝了几口酒后,去了曾国藩上游一里处的水师营(从田家镇过来时彭玉麟在前,曾国藩殿后,曾将船停在了上游一里处)。</p><p>曾国藩这几天比彭玉麟他们可就幸福多了,除了癣疾发作,他都睡得很安稳。太平军水师从上游顺流而下扰敌时,会经过曾国藩的水师营,他们如果那时就开始擂鼓呐喊,下游一里处的彭玉麟就有足够的时间作好准备瓮中捉鳖,这帮广西人就插翅难逃。所以他们的小舟趁着夜色经过曾国藩那里时,偃旗息鼓,屏声静气。一旦到达彭玉麟营队时,他们便将小舟尽量靠着对岸而行,然后大声鼓噪。等彭玉麟他们披挂停当准备迎战时,他们已在下游问候湖南人的祖宗了,夜夜如此,屡试不爽。</p><p>曾国藩穿着黄色小马甲迎接了彭玉麟。彭玉麟向他大略说了下这几天的事,然后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准备移师上游,驻九江南岸会同陆军与太平军一较雄长;没有水师相助,湘军陆路的塔罗渡江将危险重重;而没有陆师相助,水师却无攻城拔寨之能。曾国藩点头,这样一来可免却长毛(笔者案:这个称谓是没有贬义的)扰敌之苦,二来可以集中力量给长毛以致命打击。彭玉麟告辞回营。</p><p>正是向晚时分,彭玉麟在自己的小舢板上回头看曾国藩和他的营队。其时残阳如血,映照得江面如同沸腾流动的岩浆,曾国藩身上的钦赐黄马褂仿佛被罩上了一层红色的祥云,散发着耀眼的金黄,他站在拖罟舰的指挥楼外面向彭玉麟挥手道别。让彭玉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p><p>当天晚上,养足了精神的彭玉麟水师摩拳擦掌,太平军若今晚再来扰敌,必定会死得很难看——彭玉麟安排了十六条轻捷的小舢板及二百多个精壮机灵的军士,不惜代价、不择手段也要把这群兔崽子捉拿归案,一出胸中恶气。他自驾轻舟往来游弋,左手执壶右手握刀,不时抿上一小口酒,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上游的方向。夜色沉沉,唯闻滔滔江水拍岸之声。时间在流逝,在太平军应该出现的时间里,却什么事也没发生。等等,再耐心等等。不止是那二百多军士,连彭玉麟的心里也开始有些莫名的焦虑。他望着上游漆黑的天空,忽然感到了强烈的不安——长江上最大的、唯一的战舰、曾国藩的坐船,拖罟。连日扰敌的太平军将士怎会没发现这条大船?精于用兵、才智超群的石达开又怎会忽略这艘夺人眼目的指挥船?彭玉麟长叹一声,实在是用屁股都可以想到船里坐着的是什么人啊!</p><p>上天似乎要验证他的直觉,在彭玉麟看见上游几道强烈的闪光之后,他听到了几声沉闷有力的炮击之声。刹那间数炮齐鸣,上游一里处的天空亮如白昼。他营里的弟兄相顾愕然,听这炮声就知道,太平军水师大约是倾巢而出了——在他们认为太平军会派小部继续前来扰敌的时候,石达开袭击了上游曾国藩的营队。</p><p>曾国藩是直接被一枚炮弹从梦中轰醒的。他临睡前将案上的文书奏牍收拾好,再将黄色小马甲脱下,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枕头边。今天身上的癣疾似乎很给面子,没有发作,他心里想,你不痒老子今天就不挠,你要敢痒老子就狠狠的挠,大家都不睡算了。他对癣疾的憎恶程度比太平军尤甚,他终其一生都没能战胜过它;而消灭太平军,他只花了不到十年时间。这枚炮弹准确无比的打在了他拖罟舰的甲板上,船身的剧烈震动让他以为在发梦。他眼睛还没睁开就又听到了几声沉闷的炮响和熟悉的湖南腔骂娘声,紧跟着就是船身连续的猛烈摇晃。不好,船要沉,曾国藩一跃而起。等他穿着内衣披了件棉袄站在拖罟舰的指挥楼上观察敌情时,他惊奇的发现自己必将被揍得很惨:太平军水师的大型炮船在对岸一字排开,有条不紊的对着我军连续发射,这不到百米宽的江面恰好在他们大炮的最佳射程范围里,而不幸的是他们好象特别关照自己的坐船,弹丸雨点般迎面扑向这艘庞大的拖罟,四周的水面被击起几尺高的水柱。</p><p>拖罟舰本来是海上作战用的,当初广东水师的总兵陈辉龙奉命增援湘军时带来了两艘。陈辉龙自乘一艘,这一艘就送了给曾国藩乘坐。城陵矶一战中,广东水师的陈辉龙和沙镇邦双双阵亡,他的拖罟被曾天养部缴获。在曾天养被塔齐布阵斩之后,太平军为了泄愤,把那艘拖罟一把火烧毁了。于是曾国藩的这艘拖罟就成为了长江上最显眼的目标,谁都知道湘军最高统帅就在上面,石达开焉有不打之理?好在太平军的火炮威力有限,装填弹药的速度也慢。而太平军水师的这些弱点,没有人能够比石达开更清楚,他知道只用炮击是要不了湘军水师的命的。所以曾国藩在一轮猛烈的炮火之后,看见了太平军水师里驶出了数十艘小舟,直扑过来——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你湘军水师烧了我好几次,也该让我烧一次了吧?</p><p>这艘拖罟的甲板已被击穿,船身数处中弹,在湍急的长江水面上摇摇欲坠。曾国藩惊怒交集,顾不得自己军容不整,在指挥楼上跳着脚咆哮。没人能听清楚他到底嚷嚷了些什么,其时枪炮声轰轰隆隆,喊杀声嘈嘈切切,他的声音被扯碎在冬季湖口刺骨的寒风里。望着太平军将士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朝自己的坐船扔上无数火把,曾国藩瞠目结舌,长叹一声,老子不玩了。跳水冠军于是“扑通”一声,重入江湖。</p><p>这一次的跳水和他第一次在靖港跳水又略有不同。靖港时,他是又羞又怒,自觉自愿的自裁,由“章寿麟负之还船”;而这次却是形势所迫,他不跳就得被太平军活捉或被活活烧死,与其被烧死被活捉,还不如跳了的好。所以他这次的跳水,是聪明的选择。还有个不同的是,长江的水比湘江的可就急多了,在靖港他被章寿麟救起来后,还能“发髯俱张”的用湖南话破口大骂,而这次估计他是让冰冷的长江水狠呛了几大口,被不知何人救起来后送往陆军罗泽南大营时竟全身哆嗦一言不发。安全到达后,“公愤极,欲策马赴敌以死,罗公泽南、刘公蓉及幕友等力止之”①。</p><p>这次事件中,王闿运又一次给曾国藩留了面子,他这样记载道“其夜,小池、九江寇负小舟数十,直犯国藩拖罟大船,国藩谨而免”②。他只字不提跳水一事,反而夸了曾国藩谨慎。如果国藩兄真的“谨”,焉能让翼王如此轻易得手?而黎庶昌的记载是“二十五日,贼复以小艇夜袭水军,放火焚战船十馀号。公(国藩)座船陷于贼,文卷册牍俱失。”③。他也给曾国藩留了面子,也不提跳水一事,只提了其他的糗事:文卷册牍俱失。其实失去的岂止是文卷册牍,咸丰帝赐给曾国藩的黄色小马甲和白玉四喜搬指,白玉巴图鲁翎管,玉柄小刀,火镰等物也在其内。我们事后来分析一下,曾国藩没有穿黄色小马甲跳水,实乃大幸也。他若时刻不忘这件衣服,起来就穿着它,后来跳水时也穿着,那他是断然不能逃出太平军掌心的。除了正宗皇室,谁敢穿黄色的衣服?敢穿的人那就不用说,肯定是皇帝赏穿的朝廷大员。茫茫之中自有天定,失去了马甲、穿着内衣的曾国藩又逃过一劫,被人救起后,“公(国藩)棹小舟驰入陆军以免”④。</p><p>还是来看看正史的记载吧。赵尔巽说“贼乘舴艋夜袭营,掷火烧坐船,国藩跳而免,水师遂大乱”⑤。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记载是真实可信的。古人“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纵狷狂如王闿运者,亦不能免之。</p><p><br/>注:<br/>①③④,出《曾文正公年谱》。<br/>②,出《湘军志》。<br/>⑤,出《清史稿》。</p><p><br/>百战河山,剩此楼头烟树;<br/>九天珠玉,吹成水面文章。<br/>——曾国藩题江西奉新九天阁 </p>
作者: 青衫    时间: 2007-6-24 21:38
还没仔细看完。联看完了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7-7-3 16:28
<p><font size="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四一&nbsp;&nbsp;指顾尽东南</font></p><p><font size="3">咸丰四年十二月,九江。</font></p><p><font size="3">这一次的挫败对于曾国藩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湘军东征的步伐,在江西九江被迫停了下来,甚至开始倒退。</font></p><p><font size="3">彭玉麟之前不祥的预感是极为准确的,水师在此役之后,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先是他手下营官萧捷三率段莹器、孙昌国、黄翼升等人贪功冒进,在追逐太平军水师时,一鼓作气的冲进了鄱阳湖内,“焚贼舟数十号,乘胜追逐至大姑塘以上。贼复于湖口设卡筑垒增栅,以断其后。(湘军)舢板船遂不得出”,注意,他是追。</font></p><p><font size="3">萧捷三,湖南武陵(今常德)人。他以前是清政府的正规军——绿营的一个千总,后在曾国藩水师领一营之兵。此人作战极为勇猛,在彭玉麟伤愈后的那个闰七月,在陈辉龙、沙镇邦双双战死之地的城陵矶,“捷三偕李孟群、杨载福等搜捕两岸伏贼,俘馘甚众。乘胜追至六溪口,平贼垒,毁贼艘殆尽”,注意,他还是追;在武昌、汉阳之战中,太平军“用火弹扑营,灼捷三头面手足几死,仍裹创力战,追剿二十馀里,襄河肃清”,注意,他包扎了之后,又追。从上面这三战可以看出,这位猛将兄打仗完全是“追”出来的,估计他从来就把“穷寇莫追”的古话当作放屁一般,都想建议他改名“萧追三”了。</font></p><p><font size="3">追三兄倒是一口气就把太平军追进了湖口,但却急坏了彭玉麟。显然,太平军是在诱敌深入。以石达开用兵之诡,紧握“追”字诀、一根筋的萧兄又如何领悟得来?“玉麟往救不利,乃还新堤筹济师”。萧捷三所率四营之兵约近两千,被全部封锁于内湖;彭玉麟与李孟群的约三千人被隔阻于外江——湖口石钟山,真正的成为了湘军的“江湖锁匙”,这把锁把湘军水师拦腰截断,“由是水师遂有内湖、外江之分”。</font></p><p><font size="3">在武穴养伤的杨载福听说了九江的接连败绩,顾不上伤未痊愈,边吐血就边赶来了。可是他的到来丝毫未能挽回即成事实,不得已,他“以病甚回籍”,逆江而上,回湖南老家养病去了,可以想象他心中的郁闷与窝囊。而另一位由曾国藩三次点名的润帅胡林翼,在这个最困难的时候来到了九江。望着眼前的滚滚长江和对岸的九江城,胡林翼极轻的叹了一口气——石达开的增援部队与他同时到达了,“贼既踞小池口,皖中大股续至”。他明白对岸的敌人是谁,他从罗泽南和彭玉麟的眼神里看到了淡淡的忧色。他没能在九江停留太长的时间,因为石达开,另一双翅膀的一个决定。</font></p><p><font size="3">曾国藩坐船既失,干脆就住了在了罗泽南的陆营。他在给皇帝的奏折中,声泪俱下的检讨了自己的失误,“自至湖口苦战经月,忽有挫失,皆由臣国藩调度无方,请交部严加议处。水师阵亡将弁史久立、李允升、李选众、沈光荣、葛荣册及座船弁兵刘盛槐等请恤。”当然他没敢提您老人家送给我的黄色小马甲和火镰等物也不知所踪,这个冬天有点冷之类的话。咸丰皇帝除了安慰他也没其他的好办法,他说“曾国藩自出岳州以后,与塔齐布等协力同心,扫除群丑,此时偶有小挫,尚与大局无损。曾国藩自请严议之处,著加恩宽免”,又原谅你丫一次吧,钦此。</font></p><p><font size="3">咸丰五年正月,九江。</font></p><p><font size="3">曾国藩愤怒欲狂,虽然他不知道发明“祸不单行”这个词儿的人是谁,他还是忍不住想问候人家的祖宗。前两天塔齐布约上了罗泽南,在彭玉麟水师的掩护下渡江攻城,结果双双挫败而还——他们的对手是翼王。</font></p><p><font size="3">彭玉麟察觉到,自塔齐布九江受阻之后,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而罗泽南则明显的沉默了许多。这些细微的变化,自然逃不过曾国藩的眼睛,这双看人奇准的眼睛,也敏锐的捕捉到彭玉麟的眼里常常布满血丝,儒雅的他现在常常冰冷着脸。</font></p><p><font size="3">在塔罗攻城失利的第二天,曾国藩闻报:太平军从陆路分兵攻打汉口。</font></p><p><font size="3">石达开这一着棋,大约就是“围魏救赵”,和这个典故有所不同的是,他是在占尽上风的情况下做出这个决定的。当安徽的增援部队从陆路到达九江城后,翼王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打仗不靠人多,但人多就有人多的打法,他成竹在胸。计划正按着他的意图在执行,并且效果良好,包括夜袭曾国藩拖罟大船,包括堵截鄱阳湖内的湘军水师,包括反守为攻长途奔袭汉口。</font></p><p><font size="3">清政府的绿营官兵不是个个都像塔齐布和萧捷三那样勇猛的,所以“(湖广)总督杨公霈退驻汉口,又退守德安”。没有湘军撑着的绿营几乎不堪一击,太平军一路上高歌猛进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一时间江汉民心大乱,人人自危。曾国藩无奈,何人可用?刚刚才到任的胡林翼还没来得及一显身手,就又被立即派往湖北救火。</font></p><p><font size="3">在外江的彭玉麟也遭到极沉重的打击,这打击不是来自石达开,而是比石达开更猛的猛将兄——老天爷。彭玉麟不是诸葛亮,他不会夜观星象,所以当九江冬季的狂风骤然降临时,他只能盛怒之下指天大骂。这一次湘军水师的损失,竟不亚于一场惨烈的战斗,“(正月)初四日夜,东北风大作,巨浪撞击,水师老营战船在九江城外者,漂沉二十二号,撞损数十号。”</font></p><p><font size="3">彭玉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干着曾国藩去年在湘潭的工作——他担任了造船厂厂长兼总工程师。接连的失利让他郁愤难当,船厂的干部们常常看见他负手巡弋,他们不敢凝视他的眼睛,那眼睛有着凛冽的杀气。他仍然每晚画梅,边喝酒边画,梅枝瘦硬,梅花凋零。</font></p><p><font size="3">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font></p><p><font size="3">指顾尽东南,偶然间暗夜愁来,且随江水悠悠去;<br/>谁人知一二?只道是红羊劫后,应有梅花缓缓开。</font></p><p><font size="3">——笔者自题</font></p><p><font size="3">注:此后不再注明所引原文出处,加引号的内容多为《清史稿》、《曾文正公年谱》、《湘军志》及《太平天国志》。</font></p>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8-7-28 00:18
                                          四二   剪不断、理还乱


咸丰五年(公元1855)三月。九江。

从这一年的二月开始,湘军水陆两师便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而彭玉麟担忧的,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曾国藩让彭玉麟率领八十艘战船溯江而上,号称协助刚刚到任就被派往湖北援救武昌的润帅胡林翼,实际上却是到新堤修船——他自己去年在湘潭就干过的工作。这也是一个难得的休整机会,彭玉麟在新堤当造船厂厂长的这段时间里,想了很多人,想过很多事,然而他没有头绪,想法又太多,便颇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意思。他一边慢慢的磨墨,一边任由自己的思绪插上翅膀,胡思乱想。

他想到杨载福,想到萧捷三。湘军水师成立时,大家操心最多的事情是怎样防备敌人的炮火。湘军水师的营官们和前来增援的两广水师的陈辉龙、沙镇邦等人,按照古代兵书和近代兵书上记载的各种盾牌藤甲防御之法,在战船船舱上张布了破渔网、湿棉絮、油牛皮以及人头发和藤条、竹蔑等物编织的象席子一般的东西,可太平军的铅弹照样一击而穿、一穿而过,“谋避炮,百方皆弗良”。最后他横了心,提出了不要任何遮掩防御之物迎头直上——不要命的打法。正是这条汉子用行动给予了他最大的支持,他心中对杨载福的感激难以言喻。那一天,他二人并立船头,“寇炮击之,舢舨人皆露立,棹船徐进,有俯首避铅丸者,众目笑之,以为大耻。”可是现在老杨受伤了,听说前几日从养伤的武穴回来过,可来去匆匆,彭玉麟没能见到他。他的到来丝毫未能改变现状,于是吐着血又回去了;他想到湘军水师现下被太平军分为内湖与外河的局势,不免对萧捷三的卤莽很有些不以为然,但一想到他军帐被太平军火炮击中、头面手足被严重烧伤后却依然意犹未尽,酣斗猛追的样子,又忍不住热血上涌。这样的人,是军队的主心骨,是可以被称之为“军魂”的人——那一战他带伤追击,将襄河一带的太平军彻底肃清。可是,这些水师营里同生共死的好兄弟,现在却被困在了内湖,他们跟老杨一样,也是许久未见了。曾国藩让人传话给内湖的弟兄说,一定会和大家同甘共苦,要救他们出来,让他们一定要坚持云云;同时又给咸丰皇帝发帖子数落自己的罪过请求治罪等等。彭玉麟看着舱内挂着的那张微微摇晃着的棋盘,越发的想念杨载福。

他想到了罗泽南。这半年多来的日子里,他对这位教书先生的尊敬与日俱增,他想到在湖北打武昌时的罗先生。那时的湘军陆师,塔齐布带兵八千,罗泽南带兵三千,曾国藩请他们商量哪一支部队打花园,哪一支部队打洪山。罗先生胸有成竹,他说,贼寇精锐在花园,只要派重兵攻破了花园,武昌便唾手可得。罗泽南所指的重兵,自然是塔齐布的部队。但是,猛将兄塔齐布向来只管作战,至于到哪里作战,何时开拔,何时停止,却是由副将周凤山说了算,所以罗泽南的话说完后,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周凤山。周凤山却说,这个这个,打花园是件难事,曾大帅可得增派兵力啊。彭玉麟清楚记得那一天的情景:这位瘦弱的罗泽南先生双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他声音不大,一字一顿,缓慢但却坚定地说,我的部队人数不多,不足以对付敌人的精锐,但如果没人,我去吧——彭玉麟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感觉,他自己差一点要为这位罗先生鼓掌了。曾国藩对罗泽南的豪气大加赞赏,考虑到他的兵力实在太少,便把一千名宝庆勇丁和一千名四川勇丁悉数交给罗泽南指挥。罗先生和他的弟子李续宾果然不负众望。彭玉麟想到他“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入圣;不忧无术以资生,而忧无术以济天下”的话,心口发热,罗山先生的境界让他自愧不如。

他跟着便想到了塔齐布,那位右臂刺着“忠心报国”的旗人。那一次因为周凤山的原因,罗泽南打花园,猛将兄打洪山,与花园互为犄角,防止太平军绕路逃窜。待得武昌城破、太平军纷纷夺路逃命时,他们万万未曾料到,迎头撞上的竟是塔齐布和他的八千湘军陆路“重兵”。在此之前,塔齐布是湘军中威名最盛之人,湘潭北郊和城陵矶两战使得他名满天下,太平军闻之色变。此时的塔齐布挥师猛击,直如砍瓜切菜一般。但始料不及的情况发生了:太平军里有为数不少的“童子军”,这些十几岁的孩子被逼着颤抖抖的上了战场,如今逃命之时居然又撞见这个煞星,众人大骇之下慌不择路,竟纷纷投水,一时间哭爹叫娘之声大作,水面浮尸无数。接下来的事情让彭玉麟感慨万千:他听说塔齐布睹此惨状,竟然伏鞍痛哭,并立即下令救人——在他的严令之下,当即便救上来七百余人,他紧跟着又传令凡是“童子军”的即饶过不杀,这一役总共竟救下敌人两千余名。彭玉麟对旗人素无好感,但对这个猛将兄倒是一向青眼有加。他最初听见的便是此人“酷夏操兵”的恶名,他不知道这算什么过错,竟被长沙绿营众官联名弹劾,在他看来,勤于练兵才是对自己部下的爱护。所以当后来塔齐布听说彭玉麟“严冬练兵”时,对这个赤脚书生竟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彭玉麟的亲兵曾给他讲过这样一件事,某次塔齐布的部下送了一碗冰糖莲子羹给他,此人端着碗傻痴痴的半晌未食,旁人问他何故,此人早已泪流满面,哽咽着说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故而舍不得食用。彭玉麟听罢这个故事后,越发的看重此人。最近关于他的消息,仍是由亲兵转诉给他的:他单人独骑御敌彻夜未归,湘军陆路大军人人坐立不安,李续宾更是哭泣着不肯进食,非要领兵过河去跟太平军拼命;湘军其他大将死死将其拦住,但人人挂念塔齐布,整个军营里竟彻夜不曾熄灯的等待他;直到第二天一早,听得军营里欢声大作,隐约是主帅塔齐布全身而返的消息传来,曾国藩与罗泽南一跃而起,赤脚冲了出去,一人拖住塔齐布一只手仰天大笑。彭玉麟只听得悠然神往,发愿要等战事稍缓后,去找这位心怀忠孝又淳厚善良的的猛将兄好好的喝点儿。

他提着画笔胡思乱想,笔下的梅花歪歪斜斜,却瘦硬得如欲刺破画卷而出。他又想到了那位只见过一面的润帅胡林翼。他裹着一袭长大华贵的皮袍,全身瑟缩在皮袍里,似乎不胜风寒。这人面白如玉,眼光温和,五官疏朗,鼻梁挺秀;他话不多,声音也不大,说上几句便歇上一歇,似乎气息有些跟不上来,话语一急,便会轻轻地咳嗽几声,并轻轻的捶几下胸口——那时彭玉麟才看见他的手,苍白修长的指头上戴着一个大大的白玉扳指和一个碧绿的戒指。彭玉麟听说过他的家世和故事,曾国藩介绍他时,对他微微颔首致礼,此人含笑点头还礼,目光温暖真诚,并无“久仰久仰”的官场习气,这让彭玉麟多了几分好感;他跟着发现这位出身巨富的公子哥儿和出身赤贫的教书先生似乎一见如故,两人透着旁人所无的交情。

他又想到了教书先生。他上一次看见罗泽南时吃了一惊:这位令人尊敬的教书先生足足瘦了一圈。他本就苍白的脸显得更加瘦小,深陷的眼圈青黑,胡子拉碴的样子倒像是烟馆里的常客。他听到的消息让人心寒:罗泽南本就长期睡眠不好,九江的军事状况和太平军的扰军行动更是让他彻夜无眠。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来安慰他,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只有胜利,一场完整的胜利或许才能让他好好的睡个安稳觉。

可是,胜利在哪里?彭玉麟心如乱麻。

曾国藩从湖南带出来的兵本就不多,经过几次战役之后,折损了不少,而现在水师被分割成内湖和外江两块,陆师则分割成三块:胡林翼带了二千五百人去湖北援救武昌;塔齐布带了五千人驻扎在九江;罗泽南则带了三千人在江西境内作为机动部队。而太平军方面则派遣了足智多谋的贞天侯林启容到九江城内协助防守,丞相罗大纲随行。湘军各处兵单力薄,捉襟见肘,已进入了一个十分艰难的时期,以往的战略优势丧失殆尽,太平军重新控制了长江水道。彭玉麟非常清楚这一点,他知道就目前的军事力量,是无法与太平军抗衡的。他又想到了那些人,那些可以称作朋友和生死之交的人,有不祥的预感骤然而至。

彭玉麟笔尖一颤,一朵梅花被染得全黑,墨汁竟透过了纸背。湘军与太平军长达数年的长江中下游控制权争夺战开始打响了。

岳雨接湖云,溯十年保障东南,功兼乡国;
通家更故吏,幸此日经营祠宇,身尚门墙。
——朱恂叔挽胡林翼。朱曾在湖北胡部下任职,后又为胡建祠,“身尚门墙”,恰到好处。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8-7-28 00:19
                                                       四三  束手无策


咸丰五年(公元1855)四月。九江。

曾国藩自两次跳水后大彻大悟,他悟出一个真理:地上比水上安全。

那两艘由广东水师带来的海船拖罟,当初由陈辉龙与曾国藩各乘了一艘作为座船,陈辉龙的那艘在城陵矶一战中被太平军烧得尸骨无存,曾大帅国藩比陈总兵辉龙幸运,捡了条命回来,但亲爱的座船拖罟却被太平军活活俘虏了,当然还有他令他更加心疼不已的御赐黄色小马甲。

反正没座船了,老子搬家。曾国藩唠唠叨叨地搬到了罗泽南的陆路大营,不就是一艘船么,老子输得起。

令曾国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艰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头——他一生之中最艰难、最窘迫的时期到来了。当后来他的这段经历传回了湖南的老家,传到罗泽南的弟子、有“王老虎”之称的王錱的耳朵里时,这位在衡阳就与曾国藩发生嫌隙并与之决裂、曾国藩带兵打出湖南后,仍然留在湖南协助防务的老湘军将领,也禁不住动情地长叹道:“涤帅所处真是不易,其尤难者乃饷项一节耳。”

打仗要钱,就跟地上比水上更安全一样,是千古不变的真理,曾国藩悟出这个真理时更早,也领悟得更为透彻、感触更深。自他在长沙与绿营决裂,移驻衡阳别树一帜时起,这支部队的各项开支便没有花差过大清朝廷一两银子,那么他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他把自己的这支团练部队称之为“义旅”,从最初时就自筹军饷,不再仰食地方官府。道理很简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一旦花了地方官府的钱,就难免会受制于人、就难免会听命于人,而如果这样,就会失去主动权,当然也就无法取代绿营。

他筹饷的办法,主要靠向地方绅士“劝捐”,以及各省的接济。在湖南时,他是打着“保我家山”的口号跟太平军作战,长沙的富绅大贾想要活命就得拿钱出来——保卫家乡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那时名正言顺熟门熟路还比较好办,然而出了湖南可就麻烦了。在湖北作战为什么又那么顺利呢?一来是常常打胜仗,太平军的辎重粮草乃至武器装备等物被湘军拿过来就用,省了不少银子;二来则是陕西方面筹银二十四万两交给曾国藩作为军饷,三,则是荆州将军官文跟胡林翼私交极厚,在胡林翼关照打点之下,官文曾给予过不少的照拂,湘军这才顺风顺水的一路打到了江西。由于湘军长驱直进,离后方供应基地越来越远,运输补给日益困难,如今在九江这个鬼地方已经被拦截了三个多月,接连受挫使得士气低落,加上部队的分散,钱粮军士无不捉襟见肘,怎么办?曾国藩在他的中军帐里象一匹蒙了眼围着石磨团团乱转的驴,束手无策。

其实也并不是完全的束手无策,部队吃紧时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咸丰皇帝。曾国藩三月就在奏折里老老实实的陈述了自己的困难,希望文宗能够帮助解决:“……一则金口水陆诸军饷项缺乏,若再添师前往,更无可支拨,恐饷匮而有意外之虞。臣实乏良策,惟有坚扼中段,保全此军,以供皇上之驱策而已。”

咸丰皇帝居然给他玩了个选择性失明,他回帖说:“行兵之道,合则力厚,分则力薄。自师船陷入鄱湖,贼匪再扰武汉,广饶一带,复有贼踪窜突。该侍郎等水陆两军,实有不能不分之势。该侍郎所谓千里驰逐,不如坚扼中段,所奏亦不为无见。当此上下皆贼,总宜计出万全,勿以浪战失机,勿以迟回误事。一切机宜,朕亦不为遥制。该侍郎不可因挫失之馀,遂至束手无策,当激厉军士,踊跃用命,谋定后动,勿负初心,以副委任。塔齐布攻剿九江,近日情形,未据奏及,岂为贼氛阻隔,竟不能声息相通耶?并著随时奏报,以纾悬系。钦此”。

仔细看看文宗的这个回帖就明白:他根本就只字不提钱的事情——王顾左右而言他,其可奈何?咸丰帝对曾国藩这种兵为将有、独树一帜的做法是十分疑忌的,这不利于他对军队的控制,于是他不给曾国藩太多的权力,不让其掌握地方政权,甚至对曾国藩的哭诉视而不见。曾国藩跪着接旨的时候肚子里把道光、嘉庆、乾隆、雍正、康熙、顺治的亲妈都骂了个遍,我曾某人帮你打长毛,你还要老子自己筹钱解决,这他妈什么世道,苍天啊!居然还说“该侍郎不可因挫失之余,遂至束手无策”,老子明明束手无策了,还能怎么办?

曾国藩在准备骂皇太极和多尔衮的亲妈之前突然想到了陈启迈。对啊,就是他,江西巡抚陈启迈!老子在你境内帮你打长毛,你个龟孙子总得拿钱给我曾某人花差花差吧?这个陈启迈是湖南武陵(今常德)人,与曾国藩同科入仕,有同年之谊;后来两人又同为翰林院庶吉士,与白殿壹、洪洋、刘向东等人的私交都还不错。想到这里,曾国藩终于有些兴奋了起来,天无绝人之路啊……

曾国藩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在九江的中军帐里为了军饷驴一般瞎转的时候,胡林翼在湖北为了军饷差点儿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舍己从人,大贤之量;
推心置腹,群彦所归。
——曾国藩赠胡林翼联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8-7-28 00:22
                                                    四四  baturu haha


咸丰五年(公元1855)五月。新堤。

彭玉麟晚饭时无精打彩的躺在船舱里想心事,四伢子叫了他几声他都恍若未闻。后来他向四伢子挥了挥手,没胃口,不吃了,你自己去伙船吃吧。他想喝酒,四伢子又何尝不知,可军中实在找不出来,新堤这个鬼地方根本弄不到酒,四伢子心里又是惶恐又是内疚。

彭玉麟自出了湖南后,就把军中最大的几条快蟹舰改装成了伙船,军中士卒吃饭是头等大事,他这一改立见功效,水师的将士们人人称道,跟着杨载福和其他几营也都照此改动,这一改带来的实惠还真不少,方便了很多。他的这一招让陆路的李续宾羡慕不已,跑来彭玉麟营里瞧过好几次,啧啧称羡。

彭玉麟说完之后就转过身向里躺着不再理人,四伢子不敢多话,苦着脸退了下去。彭玉麟心里烦躁,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近来脾气不好,九江和湖口的惨败让他自感面目无光。曾国藩上一次让他跟随胡林翼去攻打武昌之时他还很是高兴了一阵,他实在太急需出出胸口的这口恶气了,可哪知道曾国藩肚子里卖的药是“名为速剿上犯之贼,实则修整已坏之船”——当造船厂厂长的任务差点儿让彭玉麟跟曾国藩翻脸。

到达新堤后,白天他象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背着手在河滩上转来转去——跟公子哥儿明显不同的是他的眼光,彭玉麟的眼光能杀死人。他会偶尔指点一下修船的军士们,这里要多钉几颗钉子,那里要多涂几次生漆;晚上他只干一件事,或者可以算是两件事罢:边喝酒边画梅花,每天晚上都是大醉之后才睡去。几天后酒便被他喝得精光,四伢子把水师营里翻了个底朝天都再也找不到一壶,哪怕是醪糟水。

没酒喝的他更显无聊,他甚至连梅花都没心思画了。他正躺着胡思乱想之时,听见江岸上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会是谁呢?

百无聊赖的他懒洋洋的钻出了船舱,远远的便瞧见了李续宾营里的亲兵、唤着小五的那个半大孩子骑着李续宾的黄鬃马朝他的船冲了过来。伙船里吃晚饭的水师营弟兄们也听见了,彭玉麟看见他们的脑袋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了伙船船舱的窗口争着望外看,他微微一笑,都是些孩子,彭玉麟心里说。

驮惯了身强体壮的李续宾的黄鬃马此刻驮着小五毫不费力,轻盈地冲下了江岸。彭玉麟刹那间也明白了过来,是曾国藩找他有事情。曾国藩拖罟被俘后就一直住在罗泽南的营里,而李续宾跟罗泽南师徒情深,寸步不离;小五是李的亲兵,聪明机警,虽然年龄不大却很受李续宾看重。当彭玉麟从小五嘴里知道了要随胡林翼攻打武昌的消息、并落实了不再继续充当造船厂厂长后,他高兴得差点儿跳了起来。而让他更加意外惊喜的,却是李续宾顺便让小五带了两瓶上好的米酒来。

于是彭玉麟边喝着这香醇的新酿米酒,边听小五眉飞色舞口齿伶俐的讲述了这段时间在武昌发生的那些事情。

咸丰二年,太平军首次攻下武昌,湖北巡抚常大淳举家自尽,但太平军主动弃城转而攻向了南京;咸丰四年,太平军二下武昌,湖广总督吴文镕战败在黄州自杀,太平军重新占领了它;但是不久,湘军即夺了回来,罗泽南以少胜多、塔齐布救童子军即在此役;至此,已是太平军第三次攻打武昌了。胡林翼连九江的危机都不管不顾,而带了二千五百人火速驰援武昌,便可知这个地方的重要性。

3月21日,燕王秦日纲和四眼狗陈玉成部围武昌。新任湖北巡抚陶恩培率二千人死守。4月3日,燕子王等不及了,督军猛攻。城内清军“争缒城走,外兵亦走”,太平军直奔城下,“用缒城绳引而上”。

这时,可怜的湖北巡抚陶恩培和武昌知府多山哥儿俩身边的人加起来还不足十个,可以想象他们有多绝望。太平军大部终于从汉阳门攻进来了,“恩培见大势已去,投蛇山紫阳塘自尽。”(另有一说是写得一手好字的书法家陶恩培先生被太平军破城后杀了,但可信度不及他自杀来得高)。陶先生跳水后,多山一口气跑上了城墙,把大炮的炮口调转过来,对准了冲上来的黑压压的太平军。

这一炮轰出去,老子就够本了,多山念叨着。

好容易点燃了引信,多山幸福地捂住了耳朵,慈祥的看着越来越近的太平军。兔崽子们,去死吧,他心里预算着三十米的距离内能轰死多少个长毛。可是,这个万恶的可是,大炮没有响。多山急了,他急切之下便跪了下来,对着大炮“咚咚咚”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大炮哥哥,大炮爷爷,您老人家就响响吧,求您了。磕头完毕,他一跃而起,再次点燃了引信。

这一次,大炮炮口冒出了一缕火烟,悠悠的飘了起来——可是,仍然未响。多山羞愤恼怒已极,看着已不到十米的长毛,他抽出了腰刀,毅然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当鲜血喷射而出之时,跑在最前面的几个太平军隐隐约约听到这个朝廷命官仿佛在咒骂大炮的妈妈,他们不知道大炮的妈妈和多山是什么关系,有什么仇恨。

胡林翼到达武昌后,城池已被占领,他驻扎在城外,跟着咸丰帝圣旨到,他“擢授湖北藩司,寻奉旨署理湖北巡抚。”跟他一同前往湖北的,还有副将王国才。这个王国才有武功,道光末年剿回匪时,他生擒贼首海老陕,赐号“胜勇巴图鲁”①(同治朝之后的“巴图鲁”就比较滥,有几十个,但同治前的“巴图鲁”还是很值钱的,老王是道光朝的“巴图鲁”,很牛很牛)。话说这个王国才演绎了一个精彩的故事……


若有一个臣,四海方欣司马相;
是为三不朽,两川又痛卧龙亡。
——佚名挽曾国藩


①“巴图鲁”乃满语baturu的译音,《清文汇书》译为勇强之勇,勇冠三军之勇,勇为之勇的意思;勇将即baturu haha(好象读作“巴图鲁 哈哈”?哈哈),也可转译为“英雄”。《元史》中有很多“八都儿”、“拔都儿”、“把都儿”、“八都鲁”之记载,此乃巴图鲁之同名异译。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8-7-28 00:23
                                                        四五  江城五月落梅花


咸丰五年(公元1855)五月。武昌。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胜勇巴图鲁”王国才想着一千一百年前的李白和他的这首诗,对诗中的这座城市充满了好奇。他是云南人,自幼好武,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太白诗篇尤其喜爱。不知是不是托太白金星的福,当年他报考武举时居然顺顺利利地就过了关。此日回援武昌,胡林翼与他抵达了武昌城外,在沌口驻扎下来。其实他在咸丰三年、前任湖广总督吴文镕自杀殉城的那一役中就与太平军交过手,他带吴文镕七十名亲兵击退太平军四百余人。吴文镕死后,他准备回云南,当路过荆州时,荆州将军官文竭力将其留了下来。官文爱其忠勇,将绿营兵一千二百人、团练五百人交给他守城北龙会桥。太平军大部一万余人攻此地,他这一千七百名军士人人气沮。王兄国才怒,厉声曰“贼如潮涌,不进何以求生!”只见他“亲以鸟枪毙执旗贼,大呼陷阵,贼披靡,坠河无算。”自此,“军中称其勇。”

沌口安安静静,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报告说没看见太平军,影子都没。于是众人安营扎寨,埋锅造饭。王国才的帐篷面对着长江,从这个位置望出去,傍晚的夕阳映在江面上,随着波浪闪烁出凌乱耀眼的斑点,似乎流动着黄金玉液,呈现出让人迷醉的美。江面上一条船都没有,连年战乱让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显得冷清。“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他想起了李白另一首关于这个城市的诗,随口吟了出来。

等到晚饭做好他匆匆吃完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太平军哪里去了呢?他感到奇怪,突然间心念一动,在亲兵营里点了二十人,然后叫上了毕金科,一行人带上兵刃跨上马匆匆而出。毕金科本是塔齐布爱将,二十四岁,打仗勇猛无比,人称“塔齐布之亚”,这次王国才向曾国藩求一名大将,曾国藩求了塔齐布,让小毕跟了他来武昌。

他们的背影被黑暗迅速吞噬,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一行人直奔武昌城。王国才的想法很简单:跟城内的驻军部队取得联系,然后里外合兵共同剿肃太平军。来到城下,城墙上有巡逻的军士,明晃晃的火把耀得人眼睛发花。开门,开门来!王国才在城门外扯起嗓子就喊。来了来了!城墙上的军士高声答应,武昌城的大门“呀呀”的被打开了。王国才一马当先冲了进去,毕金科与众人鱼贯而入。进得城来,王国才一行纵马直往里走,武昌城的大门,在他们的身后又“呀呀”的被关上了。

到得蛇山之下,远远的看见一队人马,约莫百十来人打着灯笼火把有说有笑的过来,王国才不识路,心想干脆问问这些人吧,让他们带我去见陶恩培和多山岂不方便?双方走近之后互相一照面,王国才还没开口就呆住了:对面这队人马头上包着大红的头巾,没包头巾的能看见长长的头发,跟自己前额精光、脑后长辫的装束大不一样,再一看衣服,分明个个腰系红带,王国才差点儿晕了,长毛!他万万没想到这座城市在今天中午就已经被太平军占领了,所以他的探子才没能发现太平军的影子——他们全部都进城了,当然没有影子!

对面的太平军也是错愕之极,他们万万也没想到在这座被自己攻占了的城市里会突然出现一支敌人的部队!从哪里钻出来的?土里面?

双方顿时刀剑出鞘,对峙。不知对峙了多久,王国才终于忍不住了,杀!他暴喝一声,纵马便冲,直取对方首领。杀!小毕与二十好汉也发一声喊,迎头冲了上去。

这个情节很有些像在湖南宁乡误入敌城的储玟躬。但与储玟躬等人不同的,是命运。

王国才这二十人是他亲自从亲兵营里挑选出的死士,个个都是身手敏捷、身经百战的骁勇猛士,如今陷在敌人城池里人人存了必死之心,出手是又狠又快毫不容情;而这一队太平军虽然人数比他们多得多,但巷战之时人多没什么用,再加上这队人马白天打了胜仗、占领了这座城市之后,心理上彻底放松,刚刚又在城里烧杀抢掠了一通,个个喝得酒意熏然,突然遇袭,有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送了命。武举子、胜勇巴图鲁王国才绝非浪得虚名之辈,他与太平军将领双马错镫之时在马背上长刀斜引,空中转一个圈子,再回手一劈——只一招之间便将对方首领的脑袋干脆利落地砍了下来,他紧跟着在马背上一个仰躺躲过迎面而来的一枪,身子还未坐直之前又是长刀斜刺,再取旁边一人之命。

小毕第一次跟王国才出征就遇此恶战,心想大丈夫死则死矣,可不能丢了我塔军门塔齐布字号的脸。他的招式得塔齐布指点,全是临敌之间一招制胜的杀着。在灯笼火把的班驳光影里,小毕双刀翻飞,伴随着暴喝而出的“杀”声,他竟比王国才还快了一瞬,已取三人之命。二十二名死士“暴斫之,群寇惊走且呼,街巷间有出者,辄爲官军所斫,俄倾而定。”可怜这队酒足饭饱的太平军,在自己的地盘里竟然被人像打贼一般的揍得毫无还手之力。二十二匹战马往来剿杀,几个圈子兜下来之后,现场又恢复了一片黑暗——打灯笼火把的人全部躺下了,王国才这一方竟毫发无损!谨以此战告慰宁乡的储玟躬吧。

王国才控制局面之后心急如焚,他不敢再去城里乱转,不知道太平军大部在城内什么地方,如果再遇见敌人,只怕得尽数葬身于此了。众人不敢再点灯笼火把,借着月色,看见人人满面满身都是血与汗,均相视而笑,心里又感刺激又是欣慰,更有说不出的焦虑。待气息稍稍平静,王国才率众人再回到城墙,把城楼上几个巡逻的太平军干掉后,“登城招水陸軍,不見一人”,又偏偏不敢放声大喊。王国才急得跺脚,如果此时胡林翼进城来,那便是事半而功倍,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好容易熬到天亮,二十四人再不敢久留,开门溜了出来。此役虽未能建树奇功,但全身而退也是极大的造化了。到了胡林翼营帐之后,王国才把昨夜之事向胡林翼细细禀报,自然少不得添油加醋慷慨激昂赤胆忠心,胡林翼惊得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满身是血的“胜勇巴图鲁”,又是懊恼,又是遗憾,连连后悔昨天晚上没留意到城内之变。王国才经此役后,名声大噪,“知其事者交讼国才奇功,遂传言国才于道获寇谍,得口号,呼门而入,爲谗嫉者所蔽,惟及见国才者知其实焉。”

彭玉麟率军逆江而上直抵湖北,将协助胡林翼攻打武昌。

前湖广总督杨霈,4月败走德安;5月12日,杨霈退守随州;西安将军扎拉芬来援,被太平军英王陈玉成阵斩于随州东南之五里墩,杨霈经枣阳又逃往襄阳。6月11日,朝廷震怒,将杨霈革职,湖广总督由荆州将军官文接任。


星斗摘寒芒,古今谁具摩天手;
乾坤留浩气,霄汉常悬捧日心。
——彭玉麟题武汉黄鹤楼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8-7-28 00:25
                                                        四六  我从千里而来


咸丰五年(公元1855)五月。湖北。

武昌城第三次落入了太平军之手。不管驻守该城的常大淳、吴文镕、陶恩培三位督抚及武昌知府多山等人平素的官声政绩如何,也不管他们是清官、贪官还是庸官,历史记住他们的,是他们“人在城在、人亡城亡”的事迹,这就够了。如此,也就不难理解另一位湖广总督杨霈的败走、退守,会惹恼咸丰帝从而将其革职查办。现在,掌握湖北军政大权之人,乃湖广总督官文,湖北巡抚胡林翼——这是一个完美的配搭,胡林翼的能力将使他在这个位置上大展拳脚,这个来自湖南益阳的公子哥儿,终于有了自己的舞台,从此,翼若垂天之云。

读者看到这里不免会奇怪,既然是如此重要的战略重镇,既然前两次都已先后死了总督死巡抚,还搭上无数军士的性命,曾国藩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拿下了这个地方,为什么却不珍惜、不留重兵布防、反而继续率师东征,以至于给太平军抄了后路?难道真的是曾国藩脑袋进了水不成?答案呢,当然不是,他只是奉命——奉皇上之命,当今天子,清文宗,咸丰帝,爱新觉罗·奕宁之命。在本文三六章“朕心实深欣慰”中就曾提到这个问题,曾国藩奏请咸丰帝派胡林翼镇守武昌,咸丰帝却派了杨霈前往,复命他继续提师东征。

曾国藩给咸丰帝写了个折子,委婉的指出了皇帝的失误:“……细思臣等办理谬之处,善有二端:武汉当留重兵驻守,并当留战船数十号以为后路声援,兹因江汉无战船,致该匪乘虚上窜,其失一;九江未破,遽攻湖口,冀通江西饷道,弁勇昌险轻进,致轻舟百余号陷入内河,一军分为两截,外江无小舟,内江无大船,顿形薄弱,其失二”。但皇帝做事不光棍,错了不认帐,他要一错到底你能怎么样?他回帖说:“至武汉收复后未留后路声援一节,则其势本有不及”,他坚持自己的既定方案,命曾国藩攻克九江,直捣天京——于是才造成了当前这样的局势。

彭玉麟所部也已抵达武昌城外,停泊鲇鱼套。而此时,杨载福内伤痊愈,“湖南巡抚骆公秉章委令招募水勇,又添造战船,赴鄂助剿。”他们相会在了武昌城外的长江之上,彭玉麟见到久违的老友大喜过望,但他却注意到,杨载福对他的态度有了一些小小的、极其微妙的变化,他不再象以前那样的热情了。这是为什么?难道因为他受伤之后,连性情也转变了么?彭玉麟百思不得其解。


咸丰五年(公元1855)五月。江西。

曾国藩在生气,生很大很大的气,他气他的同乡同班同学江西巡抚陈启迈——虽然陈启迈比曾国藩大了十三岁。

他在江西这段时间陷入了极度困窘与悲苦的境地之中,湘军一直处于客军虚悬的境遇,饷银、军需都得仰求于江西,搞得江西的地方官认为他打胜仗是尽义务,是应该的,打了败仗便是辱骂、嘲讽,群疑众谤;最令人愤怒的是这些地方官动不动还以停饷相要挟,曾国藩尝够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受尽奚落与嘲讽,苦不堪言,心情烦躁郁闷之极。他自数日前向这个陈同学启迈兄张口要钱之后,便一直焦急但却满怀希望地等待好消息。他在信中提出了请老陈同学为水师添置船炮、请江西另建三营水师等事宜。他认为陈启迈没有理由拒绝——我曾某人与你既有同乡之情同年之谊、又是在你境内作战帮你驱逐长毛,你个龟儿子有什么理由拒绝?

但性情古板的陈启迈偏偏拒绝了这个小同学的要求。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曾国藩又羞又怒,他早就在幕友们面前夸下了海口,你叫他如何下台?陈启迈也真是眼睛不盯事儿,目前在皇上面前最说得起话的,除了当年这个同班同学曾国藩还能有谁?他在你境内帮你打长毛,出钱出力都是理所当然的,你居然去拒绝他,脑子进了水么?除了用他脑子进水来解释这一严重不合理的事实外,别无他解。小曾同学一怒之下,向皇上发了个专帖告状,弹劾陈同学:“臣与陈启迈同乡同年,同官翰林,向无嫌隙。自共事数月,观其颠倒错谬,迥改常度,深恐贻误全局,不敢不缕晰陈之。”皇上一看这还了得,曾爱卿息怒,爱卿少安毋躁,看老子为你出气,来啊传旨:“江西巡抚著文俊补授。未到任以前,著陆元良署理。陈启迈著即革职,按察使恽光宸先行撤任,听候新任巡抚文俊查办该抚。到任后,著即将曾国藩所参各情节逐款严查,据实具奏,不得稍有徇隐。钦此”。脑子进了水的陈启迈就此下课,在江西巡抚任上只呆了一年有余。单从此事即可看出曾国藩在咸丰帝心中的分量了。

天无绝人之路,曾国藩有贵人助。这个贵人叫做黄赞汤,乃在籍邢部侍郎。时间还在去年时,这位江西的在籍侍郎便“督办江西劝捐,至是计捐银数四十馀万两”,曾国藩感激莫名;到湘军进入江西境内时,又是这位黄侍郎伸出了友爱之手,帮助湘军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公军入江西后,皆赖黄公筹捐银两接济。湖南协饷,专拨供湖北金口之师。公所请拨浙、闽协饷,以有警不时解到,公乃议借运浙盐,行销于江西、湖南。旧日淮南引地,川盐抵饷,仍请以黄公赞汤总理盐饷事务。”


咸丰五年(公元1855)五月。山东。

山东荏平县冯官屯。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中军帐。

在这五月的最后一天里,僧格林沁活捉了太平军北伐军的最高将领李开芳,宣布了太平军北伐军的彻底失败。

太平军自定都南京以后,分兵两路,一路是曾国藩的湘军对付的西征军;另一路便是僧王对付的北伐军。太平军北伐将领林凤翔、李开芳和他们的部队年来转战六省,夺城五十余座,给清朝廷制造了极大的麻烦。带逆贼李开芳上来,僧王声如洪钟。这位蒙古王爷生得高大魁梧,面如重枣,加上长须飘飘,又爱舞弄一柄大刀,倒颇有几分关羽的味道。李开芳被围于冯官屯,无奈之下欲以诈降之术脱身,被僧王识破活捉。

衣着华丽、身材高大、眉目俊朗的李开芳大摇大摆的进来了,跟在他身后的,是两名十五六岁、打扮得如舞台上戏子一般的美貌妖冶娈童。李开芳自知必死,倒也不紧张,朝僧王微微一鞠躬,便盘膝坐了下来,两个小童在他身后叉手而立——僧王冷眼看着他们,这位朴素的王爷跟他们在一起倒象是看门的家丁。僧王活捉林凤翔后,将他凌迟于市,林凤翔至死未出一声,好汉子,僧王暗暗为他喝彩。这个李开芳,不知道会不会叫出声来?他歪着头看着这个狎玩娈童如纨绔子弟一般的北伐军最高将领,笑了。他决定把他送到北京去,由皇上亲自发落。

数日后,李开芳在北京西市受剐刑而死,时年三十岁。太平军的“北伐”,至此而终。

咸丰帝高兴之下,将僧格林沁麾下大将西淩阿遣至湖北,欲助胡林翼取武昌。


我从千里而来,看江上梅花,直开到红羊劫后;
谁云一去不返,听楼中玉笛,又唤回黄鹤飞高。
——彭玉麟题武汉黄鹤楼。此联的“红羊劫”,乃国难之意,又为“洪杨劫”的谐音。

作者: 七楼往下飞    时间: 2008-7-28 00:27
                                                        四七  大战五百回合


自城陵矶擂鼓台阵斩太平天国秋官又正丞相曾天养之后,黄明魁便不再担任塔齐布随身亲兵:塔齐布念其忠勇机警,遂令其管带警卫营,担任巡逻、警戒与督察等任务;而此后塔齐布临阵,则换了两名亲兵,分执长枪与套马竿,于身后随侍左右。他自幼尚武,虽识字有限,却最是景仰历史上的英雄人物;黄明魁以前跟着他时,闲暇里《三国演义》、《隋唐传》中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火烧裴元庆等段子也不知给他讲过多少次了。这一日他兴致颇好,传了黄明魁来“商量要事”。

黄明魁一听是“商量要事”,登时心怀大畅,他早就想“商量要事”了。原来他自知肚里墨水有限得紧,小时候听评书时就那么翻来覆去的几个段子,于是趁着这段时间巡逻,悄悄溜到罗泽南营里去请教罗山先生,罗山先生自然是名不虚传的,一口气便给他讲了许多英雄人物,只听得黄明魁又惊又喜又是惭愧,又想早些找个机会跟塔齐布好好聊聊。

黄明魁进得营来,朝塔齐布笑笑便坐下了,两人相处日久,又是过命的交情,没外人在场时早就不讲客套了,黄明魁喝了口水,便把在罗山先生那里听见的故事,一一转告了出来:

——塔公,虎牢关的吕奉先白衣白甲,骑赤兔马,使方天戟,可威风得紧,跟刘关张车轮战,走马灯似的大战了五百个回合啊。
——(大拇指)“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真英雄,真威风!
——塔公,如果我跟你说这不是真的,你信么?
——(吃惊)哦?假的?
——塔公,有句话,叫“临阵不自标异”,这句话是自古就有的;《淮南子》又说:“将军不敢骑白马,盖惧其易识也”,意思就是说,在两军交战的时候,主将是不敢标新立异的,还得要注意伪装,免得自己成为敌人的首要攻击目标。
——(沉吟)恩,也是。难道书上写的……
——那书上说的,叫杜撰,是写书的人编的。你在擂鼓台跟老贼曾天养交手,打了几个回合?
——(愤怒)就一个照面,我摔下马来了,老贼伤了我小黑!
——对啊塔公!那吕奉先跟刘关张大战五百个回合,您还信么?
——(沉吟)这个这个,难道又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了。古代正史里的记载,连打上五个回合的战将都屈指可数,更别说五百回合!
——(兴奋)那你跟我讲讲那些真实的战将、真实的战争!

黄明魁虽读书不多,但记忆力却好得惊人,也难为他记得住那么多书名和人名,把在罗山先生那里听到的一一跟塔齐布转述:《汉书》说,汉王刘邦与项羽在广武交战,项羽准备和刘邦独身挑战。刘邦却说:“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羽命勇士出阵挑战,却被汉将楼烦一箭射杀。《三国志》是正史,可不象《三国演义》了,这本书里说,曹操东征袁绍,命张辽和关羽为先锋,到了白马坡后,“(关)羽望见(颜)良麾盖,策马刺良於万众之中,斩其首还,(袁)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围。”塔公,这个就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也”!塔齐布大是高兴,是啊是啊,我早知道关云长是个大英雄,正史都这么说,果然果然,哈哈,继续,继续讲!

黄明魁又道:塔公还记得曹操手下的张辽张文远吧?他跟关羽是好朋友,也是一员猛将啊。他率领五百死士攻破孙权大营,在此战中,张辽“被甲持戟,先登陷阵,杀数十人,连斩二将,大呼自名,冲垒入,至权麾下”。狂呼着自己的名字杀贼,真威风!塔齐布打断他的话,那么吕布呢?此人功夫究竟如何?黄明魁微笑着说,吕布功夫当然是不错的,只是没有《三国演义》里那么神罢了,《三国志》注解中引《英雄记》称,郭汜攻长安,吕布对郭汜说“且退兵,你我决一胜负。”于是二人对战,吕布以矛刺中郭汜。塔齐布呵呵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当他草包了,那么谁最厉害呢?继续继续!

黄明魁沉吟道,最厉害?这个怎么比较啊,他们互相又没有厮杀过。塔齐布哈哈笑道,糊涂了糊涂了,那么你继续说就是,挑厉害的说!黄明魁续道:《宋书》里有个战例甚为惨烈,说的就是湖南衡阳的英雄。衡阳内史王应之起义兵攻长沙,阵前连斩数人,勇不可当。守将何慧文与王应之舍开大军近身博杀,厮杀多时,何慧文身上被王应之重创八处,血流如注,何慧文则硬生生的将王应之的一只脚砍掉。一番苦战之后,何慧文终将王应之斩杀,自己也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梁书》记载,梁将柳仲礼在青塘与侯景大战。柳仲礼突入候景的中军,一时无人可当。眼看着柳仲礼的矛槊就要刺中候景之际,候景的部下支伯仁却突施偷袭,斜刺里一刀砍到柳仲礼的肩上,柳仲礼伤重无力再战,只好逃掉了。《北史》里记载,北魏宗室可悉陵,自幼便力大无穷,十分勇猛,在一次打猎中曾赤手活捉猛虎。这个可悉陵跟随北魏军征凉州,敌方河西王沮渠茂虔命一名骁将与可悉陵斗阵,二人都是大力士,不几个回合,两人的两支槊都被折断,可悉陵立即抽箭将敌将射落马下,由于来不及拔剑,可悉陵以随身短刀把敌将的脖颈斫断。

塔齐布只听得时而双拳紧握,时而双目圆睁,时而以拳击掌,时而叹息不止。黄明魁早将这几段故事在心中背了个滚瓜烂熟,此时兴头之上,喝一口水润润喉咙,续道:《北史》又载,东魏西魏的河桥之战中,东魏军中有一厚甲长刀将,拍马直取西魏猛将蔡祐。距离蔡祐三十余步时,蔡祐的手下纷纷劝其射杀此人。蔡祐从容说:我等性命,在此一箭耳,万万不可虚发!敌将在距离他十步左右时,蔡祐方才以箭大力猛射,敌将应弦而倒,蔡祐上前以槊将其击杀。北周北齐的邙山之战中,北周十二大将军之一的王雄,单骑追杀北齐斛律光,斛律光的左右随从在混战中都已失散,只剩下了一位部下和一支箭,王雄手执长槊紧追不舍,在距离斛律光不到一丈时,王雄对斛律光喊道:我不杀你,我要将你活捉了献给皇上。斛律光这时猛回头,弓如满月,箭似流星,以仅剩的这最后一支箭,射中了王雄的面额。王雄伤重只好退走,在将近自己的大营时落马而死。另记载,东汉司徒王允的后代王思政也是一员猛将,河桥之战中王思政下马步战,用长槊左右往返横击,一击能击倒数人,无人可挡……

塔齐布道,慢,慢,怎么这些大将全是使槊的?这是种什么兵器?这种兵器有什么好处?黄明魁笑道,书上说“矛长丈八谓之槊”,这个槊啊,其实也就是长矛,就是枪啊。塔齐布大笑,原来如此,我还道是什么奇怪兵刃,原来就是枪啊,果然是使这兵刃的战将最多了,不过我上阵时槊也使得,刀也使得,倒不在意什么兵刃的,对了,使双刀的有什么猛将没?黄明魁道,当然有啊,《宋史·毕再遇传》中记载的灵璧之战中,有个金将持双铁简,在阵前耀武扬威,得意非凡,宋军早有人瞧他不惯,后来此人舞动双简跃马而前,宋将毕再遇大叫道:我以双刀会你双简!拍马而出,以左刀格其铁简,右刀直劈其脑,一招之间,金将便坠马而死。塔齐布大喜,哈哈笑道,好小子,好样的!毕金科大概是这个毕再遇的后人吧,哈哈!黄明魁跟着大乐,原来小毕是毕再遇将军的后人啊,怪不得勇猛绝伦,哈哈!

塔齐布又道,岳飞岳爷爷呢?他可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好汉子,他的功夫又如何?黄明魁道,正史里关于他的武功记载可不多啊,《宋史·岳飞传》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岳飞大战太行山,单人独骑,持丈八铁枪,于阵前刺杀黑风大王。他后来抗金时,就再也没上阵与金将在阵前交过手了,他的厉害之处是岳家军,是兵法,可不是单打独斗。塔齐布点头道,正是。岳武穆治兵有道,用兵如神,只可惜了奸臣当道,昏君糊涂,才三十九岁便……。塔齐布愣了片刻,突然道,我今年也是三十九岁了,我胳膊上也刺有“忠心报国”四字,莫非,莫非我也要如岳爷爷一般,死于三十九岁?黄明魁大笑道,塔公说糊涂话来着,岳爷爷是生不逢时,当今圣上英明,哪里会有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啊,哈哈……

两人直聊到月满中天,塔齐布才依依不舍的送了黄明魁出营。四周一片寂静,军营里除了来回巡逻的将士外,余人都早已睡熟了。夜晚的江风拂面,把白天的暑气一扫而空,七月的九江,此时有种宁静的美。

塔齐布看着黄明魁越走越远,突然间想到一事,明魁你回来,我有事问你。待得黄明魁小跑回来,塔齐布道,你说“将军不敢骑白马”,不敢标新立异,衡阳彭雪琴为何上阵之时却偏偏穿了白衣,难道他不懂这个道理,不怕死么?黄明魁沉吟道,雪帅是书生出身,他不可能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的,我想他大概是以必死之心上阵吧,就象刺秦的烈士荆轲一般,“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穿白衣即表示我心已决,一去不回之意了。

塔齐布点头道,原来如此,好个彭雪琴。黄明魁微笑道,塔公,你知我今天给你讲的这些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么?塔齐布大奇,难道不是你小时候听说书的先生讲的么?黄明魁笑道,那些故事都是假的,什么“大战五百回合”之类的,我今天给你讲的这些故事,可都是正史上记载的,全是真实的事情呢。塔齐布奇道,哦?那你听谁说的啊?黄明魁正色道,是罗泽南罗山先生。

塔齐布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果然了不起,读了这么多的书。黄明魁向他作了一揖,塔公,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我瞧你这段时间脸色不大好,人也瘦多了,你可得多注意休息啊,你是全军主帅,罗先生很是看重你的,你可不能累倒下了啊,我就告辞了。

塔齐布点点头,看着他越走越远,正准备回去睡觉时,突然间眼前一黑,双脚发软,身体摇摇欲坠。他吃了一惊,伸手牢牢抓住面前的旗杆稳住了身子,心下奇怪,怎么了?难道我身体真的越来越差了么?


曰归曰归指故乡,岂期露宿风餐,便为异域招魂客;
有弟有弟今诗伯,从此孤儿寡妇,付与天涯急难人。
——曾国藩挽某友(未能考出曾国藩挽谁,贴此以俟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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