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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宋 人 与 宋 词 的 故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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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3 13:19:5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1)、司马光

  司马光(公元1019-1086年),字君实,夏县涑水乡人,世称涑水先生,著有《资治通鉴》、《涑水纪闻》等。他的词,很少被人提到,《宋词300首》和《宋词精选》等大众普及本,都看不到他的踪影。但,这并不表示他的词写的不好,怪只怪两宋是词的黄金朝代,写得一手好词的牛人实在太多。

  先看看司马光的这首《阮郎归》吧:

  渔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闲。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

  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棹还。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

  “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虽然还是延续五代十国的伤感风韵,但却没有过于颓废。

  司马光名字的来历比较有趣,据说,他出生的那一年(真宗天禧三年,公元1019年)十一月,父亲司马池正担任光州光山县令,于是便取名为“光”。对此,吾友“新开铺掌柜”深以为憾,说:要是司马光出生在南山就好了,他定会取名为“南”,--那么,名垂青史的一定是“司马南”,而不是“司马光”!

  少年的司马光,就是个冷静机智的厉害角色,“光生七岁,凛然如成人”。《宋史 司马光》记载了他砸缸救友的先进事迹:“群儿戏于庭,一儿登瓮,足跌没水中,众皆弃去,光持石击瓮破之,水迸,儿得活。其后,京、洛间画以为图。”一时间,7岁的司马光名动京华;15岁时所写文章,时人称许之“文辞纯浑,有西汉风”;20岁时中进士甲第,可谓功名早成。

  但司马光并不“矜夸满志,昆明于物,如谓大下莫己若也”,只是谦虚地说:“贤者居世,会当履义蹈仁,以德自显,区区外名何足传邪!”这首《西江月》的文风,依稀可见他的低调作风: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好一个“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司马光早期的词,是这般清新自然、朴素典雅,犹如素面朝天的大家闺秀,不施粉黛,不着红裙绿袄,依然“天生丽姿难自弃”!

  都说官场是个大染缸,但司马光为官多年,人品却无可挑剔,即使政治对手王安石也心悦诚服。《三朝名臣言行录》在评论他时,曰:“公忠信孝友恭俭正直出于天性,其好学如饥渴之嗜饮食,于财利纷华如恶恶臭;诚心自然,天下信之。退居于洛,往来陕洛间,皆化其德,师其学,法其俭。有不善曰:君实得无知乎!博学无所不通。”

  中年的司马光,不可避免地卷入到“王安石变法”的政治旋涡中去了。关于司马光和王安石的友谊和交恶、王安石变法的是是非非,不是本篇重点讨论的内容。司马光为何成了坚决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拗相公”?我以为,这可能与他看到了变法的一些弊端有关,也与他保守耿介的性格有关。

  司马光拒绝纳妾、严厉教子的故事众所周知,另一则小故事更能戏剧性地体现他的性格为人。嘉祐七年上元节,仁宗赵祯率后妃、百官驾御宣德门看戏,看到半裸的女相扑士们闪亮登场、激情表演时,众人大乐,惟独司马光大惊失色。司马光愤然不已,立即挥笔上书《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万民之众,后妃旁侍,命妇纵观,而使妇人裸戏于前,殆非所以隆礼法示四方也……”但是,这篇强烈呼吁严禁女子相扑的奏章,一旦送到仁宗那里,就象他那些反对变法的奏章到了神宗那里一样,“杳然若投沙砾于沧海之中,莫有知其所终者”,令司马光非常伤心、失望。我猜想,赵祯大概瞥了一眼他的奏章,随即扔进了垃圾箱,还坏笑了几声:“禁你个头!朕要的就是这美女裸扑的效果,懒得理你!”

  虽然司马光连连上疏,决心以丢官和效死来竭力议争,王安石变法还是在神宗皇帝的支持下有声有色地开展起来。司马光不得已沉默下来,主动申请离开京城,担任西京留守御史台的闲差,退居洛阳。这段时间的失落、郁闷心态,可以从《锦堂春》中窥见一二:

  红日迟迟,虚郎转影,槐阴迤逦西斜。彩笔工夫,难状晚景烟霞。蝶尚不知春去,谩绕幽砌寻花。奈猛风过后,纵有残红,飞向谁家。

  始知青鬓无价,叹飘零官路,荏苒年华。今日笙歌丛里,特地咨嗟。席上青衫湿透,算感旧、何止琵琶。怎不教人易老,多少离愁,散在天涯。

  政治上的失意,却成全了一个杰出的历史学者。司马光呕心励血编著的《资治通鉴》,是中国第一部编年体通史,被赞为“除《史记》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一部可媲美的史著”。他通过编纂史著,从历史的成败兴亡中,提取治国的借鉴,“使观者自责善恶得失”。他恳切地希望皇帝通过观览此书,能够“鉴前世之兴衰,考古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是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果能如此,他也就“虽委骨九泉,志愿永毕了”!

  然而,我想说的是,司马老先生的良苦用心,和孔老夫子欲以《论语》重建道德纲纪、鲁迅先生欲以《狂人日记》、《阿Q正传》来救中国的思路如出一辙。这些忧国忧民的大师们,总是天真可爱地以为,在历史进退的搏弈中,文人和文学作品的力量强悍得很,拼得过利益集团的子弹和尖刃!

  今年春节,我给7岁的小外甥讲历史故事,特地讲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本想教育启发他,却遭了他一顿抢白:“咳,姨妈,你懂不懂?这故事已经过时了!”

  小外甥跑开了,还挥挥胖手,学着好莱钨影星的动作,给了我一个飞吻,大声道:“在现代都市,哪里还会有那么大的缸?即使有,谁会舍得砸掉自家的宝贝大缸?”

  我骇然而悟,不禁莞尔:是啊,在现代都市,哪里还会有那么大的缸?即使有缸,又哪里会有司马光?

  滚滚长江东逝流,宋代衣冠成古丘!

作者:李蓉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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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4:59:31 | 只看该作者
(37)、辛弃疾(下):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德佑元年(1275年),谢枋得被任为江东提刑、江西招谕史兼信州知府,组织百姓抗击元蒙的入侵。一次,他途径江西瓢泉,宿于七都虎头阳原山中的寺庙,听到有人在怒喊:“杀贼,杀贼!杀贼!……”他打开门窗,不见一个人影,但那怒吼声,却从黄昏到深夜,一直在山中回荡。

谢枋得半夜起床,细细一查,发现那声音,竟是从附近的“稼轩墓”里发出来的。天还未亮,谢枋得就穿上麻衣草鞋,带上笔墨未干的《宋辛稼轩先生墓记》祭文,去冷清的“稼轩墓”前拜祭,哭泣辛弃疾一生的遭遇,赞叹他“精忠大义、不在张忠献、岳武穆下”,那声音从此平息。不久,谢枋得到了临安,又请求朝廷,给辛弃疾“赠少师,谥忠敏。”

此时,距辛弃疾去世,已有68年了。

辛弃疾生前屡遭人弹劾“贪污”,死后却“家无余财,仅遗诗词、奏议、杂著书集而已。”死后一年,辛弃疾又蒙受“迎合开边”的罪名,被削爵秩,夺去从官恤典。辛弃疾的后人亦受诛连,大多匿逃到福建等地避难,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稼轩墓”留守瓢泉。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上天虽有眼,却未免睁开太晚了!……



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三月,23岁的辛弃疾率领50余人,突击5万人的金营,活捉了叛徒张安国,押回建康处决,还策反了万余名士兵归宋。这事轰动天下,使他名重一时,“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赵构立即任命辛弃疾为江阴签判。

但官场的“潜规则”是,如没有取得“进士”文凭,肯定遭人鄙视,也混不出头。辛弃疾听说后,哈哈大笑,放出豪言:“此事何难!我只消花三百个铜板,在地摊买本‘参考书’看看,就能考中进士!”果然没多久,辛弃疾科考及第。因此,宋孝宗在接见辛弃疾时,还打趣道:“哟,你就是那个,用三百铜板换来朕的爵位的家伙吗!”

辛弃疾上任伊始,就雄心勃勃地上奏,要求收复中原。26岁时,他写了《美芹十论》;31岁时,又上奏了《九议》。这两篇军事著作,都阐述“女真虚弱不可畏”,批判“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的谬论,提出自治图强的具体办法以及先攻山东、次取河北的收复中原战略。

可是,宋高宗赵构只想苟安江南,而即位的宋孝宗遭受“符离之败”后,在“主和派”大臣的强烈反对下,也失去了恢复失地、报仇雪耻的锐气,对北伐不再起劲。但孝宗也认可辛弃疾的才干,先后把他派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担任转运使、安抚使之类,去镇压造反、治理荒政、整顿治安等。

这些职位,不算太小,俸禄丰厚,如换一个安享太平、无所用心的文人,大可优游奢华、诗酒歌舞地过一辈子,可对辛弃疾来说,却与毕生“收复山河、重回故乡”的理想相差甚远。因此,他极为失望、郁闷、苦恼,终生抑郁不得志。

在《青玉案 元夕》中,他写尽元宵的奢华热闹,最后的高潮却在“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如梁启超所言“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以极委婉的方式表达人生的失意、寂寥: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失意归失意,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期的辛弃疾却恪尽职守,绝不尸位素餐,庸庸碌碌。凡是他仕履所及之地,不论任职长短,总有一番建树。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江西茶商赖文政拥兵造反,声势浩大,朝廷虽然调集重兵镇压,却屡战屡败,连将尉都被杀几十人。宋孝宗急忙任命辛弃疾为江西提点刑狱。36岁的辛弃疾慷慨赴任,充分施展军事才华,围追堵截,仅三个月,就成功地诱杀了赖文政,干净利落地平息了茶商动乱。而他随后任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抚使时,严明法纪,狠抓治安,使强盗几近屏迹。

在江西任职期间,辛弃疾游览郁孤台,联想到建炎二年(公元1129年),金兵侵略江西,在郁孤台残杀百姓无数,不禁抚时感事,情不能已,挥笔在江西造口的墙壁,写了一首《菩萨蛮》:

“郁孤台下清江水,

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

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淳熙六年(1179年)春,辛弃疾从湖北调往湖南,由安抚使转任运副使。他想到自己马上就满四十岁了,却尽在这些闲职里转来转去,再也不能挥戈北上、收复故园,心里格外难受。借同僚置酒饯行之际,他写了《摸鱼儿》词: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

怨春不语。

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

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闲愁最苦。

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全词结构严谨缜密,章法井然有序,语言柔媚缠绵,骨子里却沉郁悲壮。梁启超评曰:“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在此词中,辛弃疾表面伤春吊古,实则用春残花落、蛾眉遭妒的比兴描写,表达了忠而遭谗、壮志难酬的激愤。“玉环飞燕”借指奸臣当道;“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之语,暗喻南宋日薄西山、前途暗淡,牢骚之怨,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因此,宋孝宗听人传唱时,很不高兴,可也没弄“文字狱”来处分他。

到了湖南长沙之后,辛弃疾整顿乡社、改革税法、弹劾贪官、兴办教育等,搞得有声有色。鉴于江西、湖北、湖南诸路,曾多次爆发小规模的动乱,辛弃疾上书孝宗,认为必须“讲求强盗之术”,要求在湖南创建一支新的军队。

宋孝宗特批了。

辛弃疾大喜,立即着手行动。他选择五代马殷在长沙的营垒故地,修建新的军营,并计划一月内完成。可是,刚开工就碰上了绵绵秋雨,修造营栅所需的20万片瓦无法烧制。辛弃疾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下令长沙市民每户送瓦20片,立付现银,两日内便将所需瓦片全部筹足。

一月不到,长沙城内便飘起了“飞虎军”的旗帜。辛弃疾挑选了精兵强将,组成步兵2000、骑兵500,亲自坐镇,严明军纪,督导训练,建成了一支英勇威严的“飞虎军”,成为当时最精锐的一支军队。在此后的三四十年,“飞虎军”都是“江上诸军之冠”,是南宋中后期维护湖南政治局势的军事支柱,连金人都称之为“虎儿军”,十分畏惧。

但辛弃疾在创建“飞虎军”时,曾受到不少人的阻挠,枢密院甚至下了一道“御前金宇牌”,命令他立即停工。辛弃疾接到“御前金宇牌”后,冷笑一声,随手扔进书柜,反而干得更起劲。直到“飞虎军”营帐完全竣工,他才把经营经过、经费开支等事项,一一向朝廷奏明。孝宗见了,也就“释然于怀”。

然而,辛弃疾的桀骜不驯,却让诸多同僚和上司很不舒服。毕竟,辛弃疾的剽悍霸气,既把他们吓得心惊胆跳,也衬托出他们的无能和孱弱,怎能不耿耿于怀呢?

《贵耳集》记载说,当时的宰相王淮欣赏辛弃疾,准备提升他为元帅,但宰相府的周益公等人坚决不同意。王淮很奇怪,问道:“幼安是帅才啊,何不用之?”

周益公是官场老狐狸了,当然不会流露出嫉妒贤能之心,而是“推心置腹”地轻叹:“凡幼安所杀人命,后人追究起来,都要算到你我的头上啊!”

王淮大悟,遂不复言。

淳熙七年(公元1180年),辛弃疾离开湖南,调任隆兴府(南昌)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抚使。时值江西旱灾,粮价飞涨。辛弃疾到任后,立刻贴出“闭粜者配,强籴者斩”八个大字,狠狠打击炒粮的商人团伙,再紧急从外地买入粮食,一月内就稳定了南昌的粮价。他见附近的信州也闹粮荒,还把所买粮食分拨过去。大灾过后,孝宗论功行赏,提升辛弃疾为奉议郎。

但在此时,憋足劲头、伺机把他排挤出去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弹劾他“奸贪凶暴”、“敢为贪酷”者有之,举报他“残酷贪饕”、“凭陵上司”者有之,检举他“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者有之,说他 “惟嗜杀戮”、“淫刑聚敛”者也有之。终于,在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11月,这帮人如愿以偿、弹冠相庆了:辛弃疾遭弹劾落职,被彻底赶出了政坛。此后的20年里,辛弃疾都呆在江西上饶的乡村里,过着无所事事的“闲汉”生活,如他自嘲的那样,“君恩重,且教种芙蓉!”

其实,辛弃疾很早就觉察到处境的危殆,曾说自己“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也叹息“倾国无媒,人宫见妒,古来颦损蛾眉”,很清楚自己难容于畏缩圆滑、嫉贤妒能的官场。罢职后,他曾十分激愤,在重阳时节写了一首《鹧鸪天》,把黑暗的官场比作“人间臭腐场”,赞美菊花傲霜耐寒,以暗示自己决不趋炎附势:

“掩鼻人间臭腐场,

古来唯有酒偏香。

自从来往云烟畔,

直到而今歌舞忙。

呼老伴,共秋光,

黄花何处避重阳?

要知烂熳开时节,

直待西风一夜霜。”

但在忿怒之后,辛弃疾又自嘲、豁达地归结为都是姓“辛”惹得祸,填了一首《永遇乐》,来调侃“辛”姓: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

千载家谱,得姓何辛?

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

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酸辛苦。

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

虽然壮年就被迫离职,但辛弃疾毕竟是“一世之豪”,他的豪放桀骜气质、狂傲恣肆个性,一点都没有改变。他笔走龙蛇,血洒宣纸,将壮志难酬的悲愤、英雄失路的焦虑,都化作了短歌长赋,“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词”,遂成宋词“豪放之宗”。他经常让歌妓在筵席上演唱自己的词,还拍打着大腿,哈哈大笑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一番恣意狂傲之后,又遗憾万分,感慨道:“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虽是一介闲人,辛弃疾仍“位卑未敢忘国”,经常和志同道合的朋友聚在一起商议国事。如淳熙十五年冬(公元1189年),他和陈亮在同游鹅湖,狂喊豪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留下了一首著名的《贺新郎》,笔力雄健,格调高昂,感情沉郁而激越:

“老大犹堪说。

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

笑富贵、千钧如髮。

硬语盘空谁来听?

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唤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除了与朋友诗词唱和来抚平心灵的创伤外,辛弃疾就借酒浇愁,用酒浇灭胸中那万千块垒。他肆意纵酒,经常喝得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地在乡间行走,身形飘浮,刀如月轮。但到后来,他身体变差,口干舌燥,气喘如雷,也知道是沉湎酒精的缘故,就特地作了一首妙趣横生的《沁园春》,以示戒酒: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

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

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

浑如此,叹汝于知已,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

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

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

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刚决定戒酒,几个好友就从城里带来一些美酒,来他的庄园聚会。辛弃疾经受不住诱惑了,踌躇片刻,说服自己说:“我怎能以戒酒为由,辜负朋友的一番美意呢?”,就心安理得地端起了酒杯。这件事,连他自己也觉得挺逗的,大笑不止,又写了一首《沁园春》,以纪念破戒成功,结尾的词句是,“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

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辛弃疾64岁,他的生活又有大变化。当权的韩侂胄是靠裙带关系做上宰相的,为了在朝中树立威信,迫不及待地想进军中原、建功立业,就利用辛弃疾的声望来装点门面,任命他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年过花甲的辛弃疾看到了收复河山的希望,不禁信心满满、精神抖擞,积极地向韩侂胄建言策划;在晋见宋宁宗时,还激昂慷慨地说了一番金国“必乱必亡”的话。他到会稽创建了秋风亭,做好进军前的具体准备,如派人去金国侦察敌情、赶制军装、训练军队等。

开禧元年(1205年),辛弃疾任镇江知府。他登上镇江名楼京口北固亭,眺望长江以北,伤今怀古,感慨万千,作了一首千古传颂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首词意境深宏博大,格调沉郁顿挫,用典与抒情交相辉映,相得益彰,被杨慎评为“辛词第一”。据《桯史》记载,辛弃疾写完这首词后,特地大开筵席,一边令歌妓演唱,一边挥打拍子伴奏,还请在场的每一个文人提点批评意见。但大家觉得辛弃疾是大词家,恨不能溜须拍马,只吹嘘他写得好,绝不肯自讨没趣的。辛弃疾听了,沉吟不语,摇着羽扇东张西望,很是失望。恰逢岳飞的孙子岳珂也在座,凭着年少气盛,就昂然站出来,大声说:“作诗填词,需要融会古今,我乃一介小孩,懂得不多,不敢多说。但是,当年范仲淹曾悬赏千金,求人修改一字;如果辛公也有此心,我愿意罗唆几句。”

辛弃疾大喜,督促岳珂赶快说下去。

岳珂便放胆直言:“这篇词确实豪视一世,唯独用典太多,恐后世不易理解尔!”

辛弃疾喜不自胜,给岳珂斟满美酒道谢,并向着满座诸人,大笑道:“呵呵,后生可畏!岳小哥真是一语中矢,切中老夫作词的大毛病啊!”于是闭门苦思,反复推敲数月,到最后,还是觉得这些典故恰到好处,就未改一语。

辛弃疾镇守镇江,虽表示坚决支持北伐,却对韩侂胄的轻敌冒进,感到深切忧虑。他深知战争决非儿戏,一定要知己知彼,在《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中,借怀古以言时事,提醒朝廷应吸收宋文帝草率用兵的失败教训,以免重蹈覆辙。可是,韩侂胄从未想过由辛弃疾主持战事,不仅对他的建议置之不理,还猜忌他的忠心。当年秋天,辛弃疾就被人弹劾“好色贪财,淫刑聚敛”,再次罢职,失望地回到江西铅山瓢泉,锄田耕草,打发时光。

不幸的是,辛弃疾的担忧全都变成了事实:开禧二年(1206)五月,南宋下诏伐金,果然全线溃败,只得再次向金求和。耀武扬威的金人提出,必须以韩侂胄的人头作为议和条件!韩侂胄恼羞成怒,想再次对金用兵,就又想到了辛弃疾,急忙以兵部侍郎等职任之,望他出山收拾残局。

可是,当闲居乡村的辛弃疾听说宋军败绩、损失惨重时,顿时痛心疾首、悲愤交加,从此一病不起。开禧三年(1207年)秋天,他躺在病床上,听了韩侂胄发来的任命诏书,唯有仰天悲叹,上奏请辞。但金人紧逼、形势危急,韩侂胄只得死死抓住辛弃疾作为救命稻草,还以为辛弃疾嫌弃官职太小,又慌忙进封为“朝请大夫、朝议大夫、枢密都承旨”,命令辛弃疾立刻到临安奏事。但诏书还没到达瓢泉,68岁的辛弃疾便“大呼杀贼数声”,于9月10日忧愤而殁。

辛弃疾行武出身,算不上标准的文人。他豪爽刚烈,崇尚气节,“胸有万卷,笔无点尘,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也喜欢结交热血男人如陈亮等,不喜与温和的儒生交往。他曾与朱熹同游武夷山,写了《九曲棹歌》,仅算泛泛之交。韩侂胄执政时,宣布道学为“伪学”,严禁朱熹讲学;朱熹受到迫害,以致去世后,门生故旧无人敢去送葬。唯独辛弃疾写了祭文,亲自前往,哭之曰:“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辛弃疾小陆游15岁,在任职绍兴知府浙东安抚使时,登门拜访了陆游,两人相见甚欢。陆游作了《送辛幼安殿撰造朝》诗,为辛弃疾送行,云:“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称赞辛弃疾的才能,把他比作管仲和萧何,可惜“生不逢时”、“大材小用”了。辛弃疾去世后,陆游在绍兴沉痛悼惜,留下“君看幼安气如虎,一病遽己归荒墟”的祭诗。

辛弃疾一生追逐英雄梦,写词只是业余闹着玩儿,却以一代“词宗”扬名后世,为历史留下了“大声鞺鞳,小声铿锵,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豪放“辛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突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同写豪放词,“辛词”和“苏词”又有不同,正如王国维所评:“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

辛弃疾的词,和所有文人的词都不一样。“稼轩词”仿佛不是用笔墨写成,而是以刀剑刻成:金戈铁马的凛冽、沙场杀敌的磅礴、英雄失意的孤愤、乡间野老的旷达、壮士拂剑的沉勇,莫不觉壮声英慨、荡气回肠,忠愤之气、拂拂指端。

而我读其词,最伤感之处,是仿佛看见一个英武豪迈的男子,仗剑凭栏,在夕阳中远眺、仰天长啸,却“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只落得满腔韬略、一身风流,尽被“雨打风吹去”!

附录: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出生时,山东已为金兵所占,21岁参加抗金义军,回归南宋。词本有《稼轩词》、《稼轩长短句》两种传世,词风多样,而以豪放为主,与苏轼并称“苏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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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4:59:02 | 只看该作者
(36)、辛弃疾(上):醉里挑灯看剑

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辛弃疾再次遭遇弹劾落职,退居到江西上饶。他大病了一场,建了一座带湖庄园,抚慰受伤的羽毛,咀嚼着人生的失落。

远离政治斗争的乡村生活很恬静,蓝天白云,林木葱笼,小鸟飞鸣,空气清新。每当春社和秋社之日,农人聚集,屠牲口、祭社神、分祭肉、饮新酒,尤其热闹。而平日里,白发翁媪享受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青裙缟袂的农家女忙着走亲串户,三五个调皮小孩,则经常握长竿偷打庄园的梨枣。这种悠闲自在的“桃源生活”深深地感染了辛弃疾,心情开始好转,并按“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之义,取了名号为“稼轩居士”。

从此,他开始像陶渊明那样寄情田园,留恋山水,写了大量田园词、山水词,歌咏乡村自然风光和记述农村风俗。如这首《鹧鸪天》,格调清新,韵律欢快,洋溢着浓烈的乡村气息,流露出对乡村美景的喜爱,和脱离官场的豁达乐观:

“陌上柔条初破芽。

东邻蚕种已生些。

平冈细草鸣黄犊,

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

青旗沽酒有人家。

城中桃李愁风雨,

春在溪头野荠花。”

在《鹊桥仙》里,他虽然躲在在山林角落醉酒,却埋藏了自己的深深伤感,醉眼看着农妇们的喜事,聆听着他们的欢笑声,为农人即将的丰收而喜悦着:

“松冈避暑,茅檐避雨。

闲去闲来几度。

醉扶孤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

东家娶妇,西家归女。

灯火门前笑语。

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

这些田园词中,《西江月 夜行黄沙道中》最为脍炙人口,尤为历代所传诵。此词写于一个仲夏之夜,是他途经上饶黄沙岭的见闻,字里行间,足见对乡村景致的赞美之情:

“明月别枝惊鹊,

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

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

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

路转溪头忽见。”

春天到了,辛弃疾的庄园里开遍了各色山花,缤纷馥郁。有几个亲朋佳客来访,倚着朱红的栏杆赏花饮酒,慷慨陈词,大谈抱负,甚至提到辛弃疾少年之事。辛弃疾的眼睛闪过一丝痛苦、落寞、自豪。

他已年过四十,两鬓斑白,眼角布满了皱纹,但他的眼睛仍旧年轻,他的血脉依旧热烈。

二十年了!--“少年不识愁滋味”,总嫌时间过得太慢;但当你不经意地回首,才蓦然惊觉,二十年的光阴,也就弹指一挥间!

客人发觉辛弃疾神色有异,连忙住口。辛弃疾哈哈大笑,一仰头,饮尽杯中酒,道:“你们何必为我难受!现在,我乃一介闲汉,平静得只想喝酒。来,我们再干一杯!”遂将这段“追往事,叹今吾”的感慨,写入《鹧鸪天》中:

“壮岁旌旗拥万夫,

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革录,

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

春风不染白髭须。

都将万字平戎策,

换得东家种树书。”

“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啊,他扔掉笔,浩然长叹,心中大痛。屋后有马嘶声随风传出,仿佛是军营的号角声。一刹那间,他似乎又回到当年出生入死、刀光剑影的日子,目光中似有火焰燃烧开来。

他再次扬头,猛喝了一杯酒,拍了一下书桌,大声嘲讽道:“辛弃疾呀,辛弃疾,你在这里种种花草,喝喝小酒,难道过得还不够舒服么?竟还要想那些麻烦事?那些朝臣们都讨厌的事?……”

他有些醉了,双眼模糊,渐渐昏睡。在梦中,他又回到了少年时光,那时他还在山东,那时他热血喷张,那时他挥动刀剑,而那时,大宋还只是一个遥远的影子……

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九月,金主完颜亮帅领百万大军,南下攻宋。在金国内,遭遇“靖康之难”、亡国三十年余的北方汉人,再也不堪忍受金人的苛政和压榨了,纷纷乘机奋起反抗。其中,山东耿京的声势尤为浩大,短期内迅速扩大到二十万人,先后攻占了泰安等县城。二十一岁的辛弃疾,得知这一消息,立刻聚集了二千余乡人,兴奋地投奔耿京。

辛弃疾盼望这一天,已经有很多年了!

辛弃疾的祖父辛赞曾为北宋朝散大夫,知开封府,在靖康之难后,被迫在金人治下出仕,辛弃疾出生时,山东已经沦陷于女真人之手。但是,辛赞无法忘记故国,常常带着小辛弃疾“登高望远,指画山河”,要他记住这国仇家恨,一有机会就要“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大约在辛弃疾15岁及18岁时,由于学业优秀,他曾被地方官员推荐去燕京参加进士考试,辛赞都嘱咐他注意地理形势,为将来收复江山作好准备。不久,辛赞就去世了,辛弃疾恢复中原、报国雪耻的志向更加坚定、更加迫切了。

农民出身的耿京见辛弃疾身材高大,“肤硕体胖,目光有稜,红颊青眼,壮健如虎”,又文采出众,思虑缜密,反应灵敏,很是欣赏,立刻任命他为“掌书记”,负责军队的书檄文件。

辛弃疾在“掌书记”职位上干得非常出色,并时常和耿京等首领一起商讨战事,四下发展壮大队伍。济南附近有一个义端和尚,也聚集了1000余人的军队。辛弃疾以前与义端和尚相识,两人谈论起兵法,义端也是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地商议抗金大事。辛弃疾认为义端和尚忠诚可靠,可以拉拢过来。经过辛弃疾动员,义端和尚果然也来投奔耿京;但义端来了没几天,就偷了军队大印,逃之夭夭。

“辛弃疾,”耿京大怒,暴跳如雷:“这混帐秃驴是你介绍来的,出了如此大错,当以军法论处!来人,把辛弃疾拖出去,砍了!”

“把我砍了也无济于事,”辛弃疾心里虽然震惊、愤怒,却异常冷静:“大哥,请你给我三天期限:如果三天里,我不能捉住义端、收回大印,再杀我也不迟。”

耿京同意了。

辛弃疾琢磨:义端既然窃印出逃,必定是想投降金人,以兜售军事信息。于是,他跨上骏马,向着金营连夜挥鞭,并一路上细心向人打听义端的行踪。终于,他在一个偏僻山道上,瞥见了惊慌逃窜的义端。

义端心虚地一回头,猛然看见辛弃疾,顿时魂飞魄散,从马背滚落,跪倒在地。

辛弃疾拔剑出鞘,缓缓上前,冷冷地问:“义端,是你偷了军队大印吗?”

“是,是,是……”义端拚命地点头,身躯缩成一团,牙齿格格地打战,结结巴巴地哀求:“辛兄,您是天上的青牛星,力大无比!求求您老,不要杀我啊……”

辛弃疾冷笑一声,手起剑落,义端的头颅就从身体上掉了下来。血如泉喷,喷了辛弃疾一脸一身。

辛弃疾携带军印和义端头颅,昂然回营。众人轰动,耿京对他更加看重了。

这一年十一月,宋军在虞允文的机智指挥下,在采石矶击败了渡江南侵的金兵主力,完颜亮也被不满的部下杀死。金兵一片混乱,纷纷溃退。“采石大捷”的消息传到山东,耿京的军队里一片欢腾。辛弃疾更是豪情满怀、雄心万丈,建议耿京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及时“决策南向”,即派人与南宋朝廷联系。如能南北呼应,则收复中原的大业可成;即便战局不利,亦可把军队拉到南方去,以免孤军作战,被金人围剿消灭。

耿京听得大喜,督促他起草章表,并派他南下联络南宋朝廷。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一月十八日,辛弃疾带领数人,风尘仆仆地渡过长江,到达建康。进城的当天,他们这一行人就受到南宋朝廷的重视,立刻得到刚从临安来建康巡幸的皇帝赵构的接见。辛弃疾向赵构面诵奏章,不吭不卑地报告了北方的战事、耿京军队的实际情况,并表达了要归附宋廷的意愿。赵构十分意外,又非常高兴,当即授予耿京“检校少保”的衔位,任命为天平军节度使,给辛弃疾等人也分别授予官衔。

辛弃疾圆满完成了耿京嘱托的任务,但当他欢天喜地地回到山东,却得到一个惊天霹雳的消息:耿京已经被叛徒张安国所杀,张安国投靠了金军,原有的二十万士兵也或死、或逃、或散、或降,所剩无几了。

辛弃疾缓缓摸到腰间的长剑,仰天长啸,一个大胆的计谋在脑海中闪现:“不如虎穴,焉得虎子,就这么定了!”

二月里一个夜晚,月黑风高。张安国正在州府帐营中与金将酣饮,为投降金军、被任济州知府而弹冠相庆。突然,辛弃疾带领50骑兵冲了进来,一把抓起张安国,撂上马背,绳捆索缚,疾奔而出。

满座的金国兵将顿时目瞪口呆。还没等他们反映过来,辛弃疾就杀气腾腾地挥动手臂,对着以前的士兵,高呼道:

“兄弟们,大宋的10万军队已经打过来了!不要再跟金狗干了,跟我走吧!”

原来隶属耿京的士兵立刻骚动起来,纷纷聚集到辛弃疾身边,呼啸着离去。手足无措的金将不敢追赶,只慌忙将大营的5万士兵聚集起来,准备应对10万大宋军队,可等到天亮都没有动静,才知上当。

晨曦中,旌旗猎猎,战马嘶鸣,1万余骑兵簇拥着辛弃疾的马车渡过黄河,渡过长江,向江南疾驰,把风起云涌的山东远远抛在身后。……

辛弃疾大叫一声,从睡梦中惊起。万籁俱寂,他起身下床,推开窗户,月凉如水,天地一片苍茫。

南渡二十年,故园不堪回首,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

“老咯,可怜白发生!”他闭了一下眼睛,满面俱是落拓之色,乘着酒兴,取下墙上的宝剑,挑灯细看,提醒自己,曾有过一段那么快意的跃马江湖岁月,呵呵大笑道:“也就在梦中驰骋、快意一时罢了。”

窗扉前的书案上,孤灯摇曳,灯火飘忽,映亮了宝剑的冷光。他走向书案,提笔蘸墨,写了一首《破阵子》,寄给好友陈亮: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髮生。”

他当年满腔热血、踌躇壮志地来到南宋,本是以身许国、血洒沙场、马革裹尸的。但南渡后,岁月蹉跎,不仅被迫脱离战场,还屡遭人诬陷,最后陷入碌碌无为的境地。两鬓斑白的辛弃疾自然是不甘的,苦闷的,悲愤的,孤寂的。所谓“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他也只能像屈原那样悲问苍天,像共工那样怒触不周。

在34岁那年,也就是南归的第十二年,他重游建康,在赏心亭登高远望,碧空万里,水天一色。想到这是当年南归的首站,当年自己是何等壮志,如今又是何等落魄!回首北望,他热泪横流,写下著名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日,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山河破碎,壮志成空,岁月无情,怵目惊心。年华老去无成,他拔剑四顾心茫然,回头万里,遥望泰山,故人隔绝难相见。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在落日余晖里,他把宝剑抽出来看了又看,拍遍栏干,几欲发狂。可是,即使真的发狂,又有谁能够理解他的一片赤子苦心呢?

忘了吧!不如斟满一杯杜康,不如沉醉放歌,不如击剑起舞。

只是,谁共我,醉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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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黄庭坚:黄花白发相牵挽

在北宋诗坛上,苏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黄庭坚的诗奇崛瘦硬,他主张作诗“无一字无出处”、和“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法,成为“江西诗派”的开山鼻祖,颇受世人尊敬。即便不懂宋诗、但稍有历史知识的人,也听说他是大书法家而心怀敬意。黄庭坚善行、草书,楷法亦自成一家,书法流畅典雅,笔画劲瘦郁拔,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为“宋四大家”。

但若说到他的词,大多数人就闻所未闻,茫然如坠云雾里,因《宋词三百首》等普及版本甚至未曾选过一首他的词。而宋朝人对他的词,确实大多评价不高。例如,晁补之云:“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自是著腔子唱好诗。”李清照也在《词论》中,指出:“黄即尚故实,而多弊病。良玉有瑕,而价自减半。”当然,也有好评的,如陈师道就说过:“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余人不逮也。”可是,陈师道对词家辈出的现象视而不见,竟说只有“黄九”和“秦七”才是大词家,吹捧得太高,难免让人产生给“师兄们”抬轿子之嫌疑。

黄庭坚的词到底如何,大家不必忙于下结论,先看一个小故事:

一次,黄庭坚和苏轼在一起谈诗论词。苏轼说,他爱极了张志和的《渔歌子》,这首小诗“语极清丽”,可惜不符曲度,不便演唱,于是稍加数语,改写成一首《浣溪沙》:

“西塞山边白鹭飞,

散花洲外片帆微,

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

相随到处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如此改后,歌妓展袖演唱,果然抑扬妩媚、娓娓动听。黄庭坚连声称好,但不甘示弱,思索片刻,也作了一首《浣溪沙》:

“新妇滩头眉黛愁。

女儿浦口眼波秋。

惊鱼错认月沈钩。

青箬笠前无限事,

绿蓑衣底一时休。

斜风吹雨转船头。”

“新妇滩”位于四川万县,“女儿浦”在江西九江。黄庭坚存心用这两个地名,借意于“玉肌花貌”的“新妇”和“女儿”,来比喻美丽的山光水色,自以为有创意,感觉良好,得意无比。

岂料,苏轼一见,哈哈大笑,戏谑道:“词意清新婉丽,果是好词。然而,你这渔夫,才出新妇滩,又入女儿浦,未免太过放浪也!”

当然,黄庭坚生活严谨,并不放浪。但苏轼说黄庭坚的词“清新婉丽”,确实也是黄词的一个特点。除此之外,他的词有俚俗如柳永者,有疏宕如东坡者,甚至有“亵诨”之作,风格复杂多变,都不算最出色,但也有几首小词,耐得一读。

如这首《清平乐》,语言清新,感情细腻,格调欢畅,乃惜春之作中的佳品: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

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黄庭坚生于书香之家,父亲黄庶和舅父李常皆是诗人。小黄庭坚自幼异常聪明,《道山清话》记载,他五岁就已对五经倒背如流,并问老师:“人人都说有‘六经’,先生您为何只教了我‘五经’?”老师答曰:“春秋不足读!”小孩立刻反驳道:“这是什么话呀?既然被称为‘经’,必有过人之处,焉得不读?”于是找到《春秋》细读,十日成诵,无一字遗。

七岁时,小黄庭坚作了一首《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八岁时,见邻居书生赴京赶考,小男孩便也跃跃欲试,特作打油诗相送,云:“送君归去玉帝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

这些小事经人传颂,一传十,十传百,轰动家乡洪州双井村,小黄庭坚被称为“双井神童”。

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黄庭坚中了进士,登上仕途,更加致力于写诗,因游览舒州三祖山的山谷寺时,“乐其林泉之胜”,便取了“山谷道人”的别号。

熙宁五年(1072年),黄庭坚的岳父孙觉把诗文交给苏轼欣赏。苏轼一见,耸然动容,惊为天人,说:“作得如此好诗,绝非今世之人也。”孙觉马上接过话头,急切地说:“可惜知道他名字的人还不多,希望你多向士人推荐,帮他扬名。”

苏轼哈哈大笑,拍拍孙觉肩头,认真地说:“老孙,你急什么!你这宝贝女婿如精金美玉,不近于人而人急于近之。‘人怕出名猪怕壮’咯,将来他为盛名所累,想逃名都不可得,哪须我来为他扬名!然而,若以文观人,他必定恃才傲物,恐怕为世不容也。”

元丰元年(1078年),秦观拜访苏轼,成为苏门弟子;黄庭坚也给苏轼写了封信,表示仰慕之意,并呈诗二首。苏轼当即复信,赞美他的诗,“托物引类,真得古诗人之风”。两人相见恨晚,从此结下至死不渝的友谊。

元祐年间,苏轼在京,黄庭坚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四人,俱游于苏轼门下,被人称为“苏门四学士。”这段时期,黄庭坚经常和苏轼坐在一起谈诗说书,给后人留下了诸多趣闻轶事。

《苕溪渔隐丛话》说,苏轼曾经评价黄庭坚的诗文:“黄九诗文如蝤蛑江珧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而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黄庭坚也不客气,回敬道:“子瞻,你的文章确实精妙一世,诗句毕竟也有不如古人者。”

《独醒杂志》记载东坡与黄庭坚谈论书法。东坡说:“黄九,你的字虽然清劲,然而笔势有时太瘦,近似树梢挂蛇。”黄庭坚也说:“大苏的字,天下人都叫好,我固然不敢轻议,然而有时,也觉得褊浅,就像石压虾蟆一般。”二人鼓掌大笑,都认为对方一针见血,点中了自己的缺点。

苏黄戏谑打趣,毫无师生之礼。但是,黄庭坚背后却对苏轼十分尊敬,《邵氏闻见后录》记载说,黄庭坚将苏轼的画像悬挂于堂,每天早上对着画像整衣理冠、焚香施礼。有人很奇怪,就说,你们两位年龄相若、名声相仿,何必如此?黄庭坚大惊失色,慌忙站起,拼命摇手:“我黄九乃东坡的弟子,怎敢失了师生之序?”后人总是将“苏黄”并称,黄庭坚九泉下如知,肯定心有不安。

与苏轼的诗词唱和,是黄庭坚一生中最得意、最风光的时期,但在“王安石变法”的前前后后,也跟着苏轼倒尽了霉头。虽然,他政治上比较超然,并不积极地介入党派斗争,且在王安石下台后,多次写诗赞美和怀念“半山老人”,但由于和苏轼、司马光的亲密交情,自然被人看成是反对变法的旧派党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党派斗争的险恶漩涡,也把岸边上的黄庭坚给卷了进去,受尽折磨。

元佑八年(公元1093年)九月,高太后逝世,哲宗亲政。“新党”章淳、蔡卞等人打着神宗和王安石的旗号,排除异已,打击报复:司马光、吕公著被夺去谥号,吕大防、范纯仁和苏轼兄弟等先后被贬,黄庭坚因参与修撰《神宗实录》,也被罗织了“低毁先帝神宗”的罪名。在受到传讯时,黄庭坚毫无惧色,据理力争,逐条反驳,让审讯者抓不到把柄,罗织的罪状大都落了空。蔡卞等人不甘罢休,又别有用心地指出,黄庭坚曾书写“用铁龙爪治河,有同儿戏”一语,逼问是否影射、攻击先帝。所谓“铁龙爪”,是由太监李公义设计制造的一种疏浚河道的工具。

黄庭坚十分忿怒,大声答道:“我当时任北都官,亲自看见‘铁龙爪’挖掘泥沙,劳民伤财、毫无效果,真儿戏耳!”

这种强硬愤慨的姿态,触怒了年轻气盛的哲宗皇帝,加上章淳、蔡卞等人的推波助澜,黄庭坚于绍圣二年(1097)被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绍圣四年(1097),再贬一级,移戎州(今四川宜宾)。

由于遭到莫明其妙的贬谪,少年时期的报国理想跌得粉碎,黄庭坚难免心有怨气。他本就恃才傲物,仕途受挫,更加倔强孤傲、愤世嫉俗。在贬涪州时,他自号“涪翁”,索性我行我素、侮世慢俗,成了一个“狂狷之士”。在贬谪戎州时,他与“眉山隐客” 史应之诗酒唱和,喝得醉醺醺的,作了《鹧鸪天》来抒发胸中的苦闷和激愤。当时,黄庭坚头上插着菊花,倒戴着冠帽,横拿笛子对着风雨狂吹乱吼,活脱一介魏晋狂士:

“黄菊枝头生晓寒,

人生莫放酒杯干。

风前横笛斜吹雨,

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且加餐。

舞裙歌板尽清欢。

黄花白发相牵挽,

付与时人冷眼看。”

然而,倔强狂狷并不是黄庭坚性格的全部,他也有诙谐幽默的时候。他曾与翰林学士顾子敦一道共事,见顾子敦身体魁伟,就经常乘其夏天午睡之时,把其宽阔的胸腹当成练字板,写字取乐。顾子敦每以为苦,一日伏案而睡,醒后,没发现胸腹间有字,不禁眉开眼笑:“黄九,这下你奈何不了我吧,呵呵!”等到回家,顾夫人惊奇地盯着他的背。顾子敦脱衣一看,真真哭笑不得,原来黄庭坚竟把一首市井俚语编成小诗,写在了自己背上:

“绿暗红稀出凤城,

暮云楼阁古今情。

行人莫听宫前水,

流尽年光是此声。”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哲宗去世,徽宗赵佶即位,暂由向太后执政,诏复司马光等人。在贬谪多年之后,黄庭坚终于熬到还朝,不禁欢喜;想到苏轼和秦观等人都已在归途中去逝,又不禁唏嘘。

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新一轮更加残酷的政治迫害就开始了。崇宁元年(1102年),徽宗亲政,蔡京擅权,又兴党祸。四月,赵佶下诏销毁三苏、秦观和黄庭坚的文集;六月,罢免黄庭坚的太平州知州的职务;九月,在各地立“元佑奸党碑”,苏黄都在其中。担任副宰相的赵挺之,因曾与黄庭坚有过政见冲突,假公营报私怨,更是“痛打落水狗”,诬告他“幸灾谤国”。至此,黄庭坚受到了人生最严厉的打击:撤销一切职务,流放宣州(今广西省宜山县)编管。

当时,黄庭坚已经年近六旬,体弱多病,听说要流放到宜州这种“南方瘴雾”之地,家人都为他忧心忡忡、伤心落泪。黄庭坚却笑呵呵道:“你们都放心吧!我早在熙宁年间,就有鬼怪来送梦,提醒我会被贬宜州。宜州者,所以宜于人也;鬼怪之言,岂欺我哉!”

黄庭坚很早就信佛,以之排遣人生的郁闷和烦恼。第一个妻子孙氏死后,他写了一篇祭文《文愿文》,说:“今日对佛发大誓,愿从今日,不复淫欲、饮酒、食肉。设复为之,当堕地狱,为一切众生代受头苦。”此后二十年,他基本上践言而行,保持清心寡欲、超然淡泊的心态。据说他还和苏轼一道拜访高僧,高僧说东坡前身是五祖戒和尚,而山谷前身则为一女子。黄庭坚信以为真,恍然大悟地说,难怪在贬谪到涪陵时,曾梦见一女子来送梦,告之是她转世云云。他特地记载了这件事,刻石于涪陵江上。可惜后来春夏江水上涨,石头被淹失传。

崇宁三年(1104年)三月,黄庭坚到了宜州,却没有居所。他向小老百姓租房,却遭无理官吏刁难,竟租不到一间房子。无奈之下,他搬进宜州唯一的一处寺庙居住,可这所崇宁万寿寺却是皇家专用的,又被人驱赶了出来,流落街头。直到崇宁四年(公元1105年)五月,黄庭坚才好不容易在城头寻觅到一间破败阁楼,算是有了栖身之地。

宜州潮湿闷热,夏秋之交更是难捱;而秋老虎肆虐之时,小小阁楼里闷热、潮湿、狭窄,简直就不是人过的。但黄庭坚并没有怨天尤人,还读书赋诗,写词唱歌,书法越练越精。

这一年重阳,有人在宜州城楼大开筵席,鉴于黄庭坚的声望,也邀请他参加。在大家酒酣耳热之际,黄庭坚悄然退出,独立城头,吹着短笛,临高望远,思亲怀乡。突然,他听见有几个少年在慷慨陈词,大谈“万里封侯”的热血理想,不禁宛尔,喟然长叹。

于是,他往头上插了一朵黄菊,作了一首《南乡子》,倚栏高歌,这是他最后的一首词: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

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

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

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

白发簪花不解愁。”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黄庭坚旁若无人,飘然下楼。

九月三十日,干涸多日的宜州下了一场小雨,酷热的天气倏地变得凉爽。黄庭坚高兴得手舞足蹈,叫来好友范寥,破戒喝了几两小酒。饭毕,他坐在小凳上,挽起裤子,脱掉鞋子,把双足伸到屋檐外。当双足沾到清凉的雨点时,他舒畅极了,笑得散乱了满头白发,还回头对范寥说:“真爽啊!信中(范寥的字),我一生从没有这样快活过!……”

话音未落,他就慢慢地倒了下来,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附录: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涪翁,又号山谷道人,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治平四年(1067)进士,崇宁四年,卒于贬所,年六十一,私谥文节先生。《宋史》有传。尤长于诗,世称“苏黄”。工书法,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著有《豫章先生文集》三十卷、《山谷琴趣外编》三卷、《山谷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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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邓剡:和明月,宿芦花

崖山之后,已无中国!

元宵节的黄昏,寒风呼啸,雪花飘杨,行人稀少。邓剡呆呆地站在杭州街头,似乎再一次被风雪抽散了魂魄。宋亡之前,每到元宵,深坊小巷皆是绣额珠帘,新装竞夸华丽,公子美人更是遍地游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到而今,冷冷清清,何等凄凉,城市还是这座城市,却是一座死城,大屋、高檐、长廊、孤灯,老妪,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远处的风声如弃夜泣。

他凄然泪下,给好友刘辰翁写了一首《忆秦娥》。刘辰翁亦有同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而我们却已经白发苍苍,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前途,”和了一首《忆秦娥》:

“烧灯节,朝京道上风和雪。

风和雪,江山如旧,朝京人绝。

百年短短兴亡别,

与君犹对当时月。

当时月,照人烛泪,照人梅发。”

这首词感时伤事,辞情悲凄,格调沉郁,真实地道出了亡国宋人凄婉哀苦之心情。遗憾的是,邓剡那首《忆秦娥》却失传了。

而邓剡那首《忆秦娥》,想必一定更加凄婉哀苦。因为,“身世浮沉雨打萍”,他内心的悲痛,要比刘辰翁深切很多。

邓剡少有诗名,景定三年(公元1262年)进士,与文天祥交好。邓剡曾写了一本诗集,名《东海集》,文天祥亲自作序颂扬。宋廷时为贾似道把持,黑暗无光,正直之士难以立足。邓剡很清楚这一点,他不愿意同流合污,虽经老师江万里屡次推荐,都拒绝出仕,一直隐居在家,想清贫自在地度过一生。

然而,身逢乱世,哪有桃源?

德佑元年(公元1275)元月,元兵大举入侵,南宋危急。“顷巢之下,岂有完卵乎”!战火很快就烧到了邓剡的家乡江西。在文天祥的号召下,闲居在家的邓剡开始出仕,跟随文天祥赞募勤王,走上了抗敌救国之路。端宗即位后,广东制置使赵潽晋辟为斡办官,荐邓剡为“除宣教郎、宗正寺簿”。祥兴元年(1278)六月,邓剡追随陆秀夫等大臣,跟着皇帝逃到崖山,被授予“除秘书丞,兼权礼部侍郎,迁直学士”。

祥兴二年(1279年)二月,元将张弘范率领数万精兵,追杀南宋朝廷,在新会崖门海域展开了一场历时20多天的海战,史称“崖山之战”。

当时风雨交加,大雾弥漫。10万宋兵竭力死战,终是不敌,战船沉没,“浮尸海上”。为复兴宋室而艰苦奋战的陆秀夫,面对宋军的惨败结局,终于感到:事到如今,大宋已经无力回天了!

陆秀夫将自己记录的宋室书籍,都交给邓剡,叮嘱道:“我们死后,如你还侥幸活着,记住向世人宣传!”邓剡含泪接下。

陆秀夫转过身,毅然对小皇帝赵昺说:“我们已经尽力,而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祐皇帝已受元人侮辱,陛下不可再受辱!”

9岁的小皇帝懵懂地点点头,将龙袍穿得整整齐齐,胸挂玉玺,负在陆秀夫背上,平静地走进大海。

见此情景,剩下的兵将、官吏、宦官、宫女等人,无不悲泣、激愤,纷纷追随其后,投海自尽。邓剡悲伤难抑,也不想活了,也毫不犹豫地跳入大海。

宋将张世杰突围而去,计划整顿军马,再图恢复,却遭遇到了暴风,船只即将沉没。张世杰命所有士兵登岸离开,独自一人留在船上,焚香跪拜,仰天高喊:“吾为大宋已经尽心尽力。如果上天真的要亡大宋,就让大风吹翻吾船!……”话未毕,风浪骤起,船只颠覆。

《十八史略》仅记曰:“舟覆,世杰遂溺,宋灭!”

但邓剡并没有死去。元兵将他从海中打捞起来,并鉴于他的地位,张弘范对他以礼相待,严加看管,解压北上。在茫茫的宋军俘虏中,邓剡意外地见到了文天祥。正是,江南好景色,“落花时节又逢君”!

两个好友猝然相见,同样的疲惫憔悴,一时千头万绪,却相对无言。

行到金陵时,邓剡生了一场大病,不能远行,元兵同意他留下治病,但文天祥必须北上。于是,邓剡来到驿馆,为文天祥饯行。

他面对金陵长江,不禁想起了杜牧那句“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诗,感慨上天到底还是帮周瑜抵抗了曹操,而文天祥、陆秀夫等人,苦撑三年,还是保不了大宋,上天何其不公!“此恨凭谁雪?”就用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韵律,填了这首《酹江月 驿中言别》: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

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

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

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

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

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

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邓剡写毕,自己先饮一杯,然后起身给文天祥敬酒,鼓励道:“天祥,你一定要振作。我也一定要治好病,好好活下去,等着看你光复大宋的那一天!”

文天祥端酒,仰起头,一饮而尽,一言不发。

文天祥是祥兴元年(1278)冬天,也就是半年前被俘的,此后一直被押在张弘范身边。二月初六的“崖山之战”,风雨大作,他坐在张弘范的船头,亲眼看到元军大败宋军,数万宋兵葬身大海。他悲痛得捶胸顿足,向南跪拜,嚎啕大哭,作诗悼念,曰:

“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欣赵人怨。

大风扬沙水不流,为楚者乐为汉愁。

兵家胜负常不一,纷纷干戈何时毕。

必有天吏将明威,不嗜杀人能一之。

我生之初尚无疚,我生之后遭阳九。……”

自德佑元年、南宋危急开始,文天祥为国家苦苦支撑、东奔西走,四处飘零,多次逃脱敌人的追捕,历尽种种艰难,“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亲眼目睹“崖山之战”的败绩后,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国势颓败,已非人力能挽回了!

想起那些惨痛的往事,文天祥仰天长叹,不禁轻抚身上的伤疤。江风吹过来,他鬓边的白发已被吹乱,变得更凄凉萧索。良久良久,他才站起来,提笔一挥而就,和了这首《酹江月》: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

风雨牢愁无着处,那更寒蛩四壁。

横塑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

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

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

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

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写完,文天祥更不多言,扔掉笔,起身告别,打马离去。

邓剡看着这“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之语,想起他的诗句“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啼鹃带血归”,顿时打个寒战,大有不祥之感:莫非他已决心以身殉国吗?我们这是永别吗?

果然,“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至元十九(公元1283)十二月,文天祥坚持不降、终于被害的消息传到金陵,邓剡泣不成声,立刻写了祭文,尊敬、痛惜之情,溢于言表:

“目煌煌兮疎星晓寒,

气英英兮晴雷殷山。

头碎柱兮璧完,

血化碧兮心丹。

呜呼!孰谓斯人不在人间?……”

邓剡还作了一首《鹧鸪词》,开始和结尾都用“行不得也哥哥”,表达对文天祥的沉痛哀悼之情:

“行不得也哥哥!瘦妻弱子羸牸驮。

天长地阔多网罗,南音渐少北音多。

肉飞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

病愈之后,邓剡就一直被关押在金陵。忽必烈为了稳定政权,杀掉文天祥之后,赦免了一大批宋朝官员。邓剡也得到释放,定居金陵。

张弘范死后,其子张珪袭了父职,拜邓剡为师。尽管如此,邓剡仍坚守节气,拒绝为元廷卖命。他常常孤身一人,默默地在金陵的旧街踱步,从街头踱到街尾,从街尾踱到街头,感叹世道转换、人物凋零。这种“吴宫花草填幽径”式的亡国伤感,在多首词作中都有反映,如《浪淘沙》:

“疏雨洗天清,枕簟凉生。

井桐一叶做秋声。

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

梦断古台城,月淡潮平。

便须携酒访新亭。

不见当时王谢宅,烟草青青。”

某日傍晚,他歇息在驿馆,看到在夕阳下飞来飞去的燕子,听到栏外长江的潮声,想起金陵千年以来的历史沧桑,深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就在墙壁上提了一首《唐多令》:

“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

叶声寒,飞透窗纱。

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

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

说兴亡,燕入谁家?

惟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

后人凭吊金陵,都会“悲恨相续”,“漫嗟荣辱”。然而金陵城里,一切仍在继续,尸体和血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山河破碎,长街冷寂。亡国之人,如飘絮,如落叶,如浮萍,连根失去,什么都没有,只能对着那千年不变的明月感叹,象飞雁一样留宿在芦花里。

但是,真诚的友谊和民族的气节,也如那千年不变的明月、芦花一样,绝不会因为国家灭亡就消亡,而是薪尽火传、绵延不息!正如庄子所言:“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附录:

邓剡(1232-1303),又名光荐,字中甫,号中斋,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景定三年(1262)进士,文天祥门友。《南宋书》、《宋史翼》有传,有《中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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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4:57:38 | 只看该作者
(33)、文天祥:庐山依旧

碧天,黄沙,枯树,荒草。

汴梁夷山驿站,数百辆马车、数万人群正逶迤而行。马车两旁还悬挂着血淋淋的男人头颅,车辙下鲜血不断。元兵耀武扬威,大声喊着粗话,或鞭打衣冠褴褛的人群,或抓几个女子来取乐。在马蹄扬起的灰尘中,人群中的呜咽声、嚎啕声、惊叫声不绝于耳。

傍晚,半轮冷月升起,人群开始歇息。一个素雅的青年女子出现在夷山驿站的月光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百年前曾遭“靖康之难”的故都“汴京”,感慨万千,眼泪无声地自粉面滑落。

“咸阳鼙鼓动地来,惊破玉衣霓裳曲”,历史为何总是在重演?

她望着月中嫦娥,跪拜几下,哭泣曰:“山河破碎,人如飘絮!我该何去何从?嫦娥姐姐,能让我跟你一起去吗?”举起纤手,在驿站墙壁上提了一首《满江红》: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

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

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

千古恨,凭谁说?

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

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

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一片乌云飘来,掩住了月亮,天地黯然无光。

西风卷起了树叶,小白杨在凄凉、伶仃地颤抖。

这是宋端宗景炎元年(公元1276年)三月发生的事,这个美貌女子是宋度宗的昭仪王清惠。这首题于汴梁夷山驿站的《满江红太液芙蓉》,因其真挚的哀伤、悲痛之情,唱出了亡国士人的心声,引起大家共鸣,很快唱遍中原。

端宗景炎元年(公元1276年)三月,文天祥也听到了这首《满江红》,大为赞叹,但是,“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他听着听着,突然觉得有些别扭,不禁叹息道:“王夫人,您是后宫娘娘,国家败亡之际,怎么可以这样颓废、消极?您当勇敢自勉,纵然一死,也要坚贞不屈才行啊!”

他越想越不行,终于按耐不住,和了一首词: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

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

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

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

人间事,何堪说!

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

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

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这首和词《满江红》,“气极雄深,语极苍秀”,一改王清惠的凄凉哀伤,让人顿生豪迈慷慨、英勇就义之激情。刘熙载说:“文文山词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意,不知者以为变声,其实乃变之正也。故词当合其人之境地以观之。”

如果“词当合其人之境地以观之”,文天祥被囚居在金陵,正准备押解到大都(北京)。他作这首词,既是为了勉励王清惠及众多妃嫔,也是为了勉励自己。因为,虽然已经被元朝将领伯颜关押,历经磨难的他并没有死心,还想“绝地反击”!

文天祥生于江西的一个书香门第,据说出生之前,父亲梦见一个男孩乘坐紫色祥云,翱翔云空,故取名为“云孙”,字“天祥”。二十岁中进士,在集英殿对策,初生牛犊不怕虎,大声指出宋理宗政事的种种弊端,上书万言,口若悬河,让诸多大臣悚然动容。宋理宗很兴奋,钦点他为“状元”,并乐呵呵地说:“爱卿,你的名字很好啊!天祥,天祥,乃我大宋的祥瑞嘛!以后,你就改字为‘宋瑞’吧!”

“状元郎”文天祥是个美男子,“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当他少年读书时,见学堂里挂有欧阳修、胡铨等人的画像,皆谥为“忠”,顿为江西人自豪,心下敬仰崇拜,就发誓说:“我死后,如果后人不把画像挂在你们中间,与你们并肩而立,我就不是男人!”

文天祥完全可以含笑九泉亦!因为,后人对他的推崇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欧阳修、胡铨等人。

宋理宗虽然初见天祥很激动,但很快就忘了,派遣了一个闲职完事。朝政实际上由贾似道把持,贾似道荒淫无道,欺上瞒下,国家内外交患。当时与蒙古交战,蒙古兵所过之处,“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屠城无数,“烧光杀光抢光”,导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田地荒废,千里赤贫。但贾似道在面对蒙古的进攻、战事失利之际,还谎称“诸路大捷”,得到加官进爵。理宗去世后,度宗即位,也耽于酒色,继续由贾似道大权独揽,国事益乱。在这十几年中,文天祥耿直不阿的秉性很不吃香,断断续续出任过瑞州知州、江西提刑、尚书左司郎等,终因讥责贾似道而遭罢官,被迫在三十七岁那年,致仕(退休)回家。

德佑元年(公元1275),宋度宗死,4岁的恭帝赵显继位,谢太后垂帘听政。蒙古的形势也在改变,忽必烈在宫廷的血腥争斗中胜出,改国号为“元”,并在元月里,发动20万精兵,水路并进,决意灭宋。国势危急,临安城里一片混乱,谢太后发出“哀痛诏”,号召天下迅速举兵,“勤王”救国。

在江西闲居的天祥看到告示,手捧诏书,悲怅涕泣,散尽家资招兵买马,聚集了三万义军抗击敌人。宋廷得知,任他为“江西提刑安抚使”一职,宣布召入临安。好友阻止他前行,劝告道:“元朝的20万精兵强将,兵分三道,汹涌南下,势如破竹,攻城掠地,国家已经在所难保。而你仅以区区万人的乌合之众,抵抗敌军,螳螂当车,岂不是驱使小羊来搏斗猛虎吗?”

天祥盯着好友,神色很冷淡,很平静,道:“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大宋优待国民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竟无一人一骑进行抵抗,纷纷投降,岂不可恨?我不自量力,愿意身先士卒、以身殉之,希望可以激励天下忠臣义士来保家卫国。义胜者谋立,人众者功济,大家齐心协力,社稷犹可保也。”

尽管作战勇敢,但文天祥的游兵散勇,确实不是元朝精兵的对手。战事日渐危机,元兵逼近临安,民众骚动,军心不安。一日,文天祥召见众多幕官,问道:“国家危在旦夕,大家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一人凛然道:“此事何难?一团血而已!”

天祥不理解,茫然问曰:“什么意思?解释清楚!”

“大人应当以身殉国!”这人拍着胸脯,大声说:“您死之后,我等也立刻挥刀自尽,决不苟且偷生。”

“哈哈,你们都知道刘玉川的故事吗?”天祥仰天大笑,好半天才止住笑声,一一道来:“刘玉川发迹前,曾与一个妓女相好,相约白头偕老。那妓女也断绝了一切嫖客,一门心思扑在刘玉川身上。后来,刘中了进士,升了高官,妓女也以为盼来了富贵,准备跟他一道前行。此时刘玉川,却再也不愿跟年老色衰的妓女混在一起,但又不便拒绝,便拿朝廷当令箭,哭丧着脸,说:‘唉,都是朝廷不好啊,硬性规定不准携带家人什么的!但你放心,我是决不会抛弃你的!我宁意与你一同赴死,也决不独自上任’。就准备了一杯毒酒,说一人喝一半,同赴黄泉。结果,刘玉川亲眼看见妓女先喝了一半毒酒,死在面前,自己却没有喝剩下的那一半,反倒兴冲冲地独自上任去了。今日,难道你们也想效法刘玉川吗?哈哈!”

众多幕官面面相觑,也都哈哈大笑,却笑得很是尴尬。

端宗景炎元年(公元1276年)元月,元军包围了临安。文天祥时任右丞相兼枢密使,出城与元兵大帅伯颜谈判,一则想窥视敌营,二则也想通过“讲和”来度过暂时的难关。但他到了元军大营,却被伯颜扣留;伯颜还使用“反间计”,放出谣言,说文天祥已经投降,谢太后失去了主心骨,又见大势已去,无奈之下,只能献城纳土,举手投降。

然而,宋室投降,老百姓却不买账,两淮、江南、闽广等地的反抗者,络绎不绝。伯颜就劝文天祥投降,想利用他来镇压反抗者。文天祥断然拒绝,在押解至镇江时逃出,并一路逃亡到福州。因宋恭帝被押往大都,陆秀夫等人在福州拥立了7岁的赵端宗即位,文天祥于五月二十六日到达后,被任命为右丞相。以后,他先后转移到汀州、漳州、龙岩、梅州等地,联络义军,募兵筹饷,号召杀敌。

在驻兵潮阳时,文天祥拜谒了当地人塑造的张巡、许远的祠庙,联想到他们在安禄山起兵叛乱时刻,死拒叛兵的壮烈之举,不禁激动,作了一首《沁园春》: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

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

骂贼张巡,爱君许远,留取声名万古香。

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

人生翕歘云亡。

好烈烈轰轰做一场。

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流芳。

古庙幽沉,仪容俨雅,枯木赛鸦几夕阳。

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人生短暂,但一定要“烈烈轰轰做一场”,他站在张巡、许远的祠庙前,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精神勉励自己,更加坚定了战斗到底的决心。

景炎二年(1277)夏天,元将李恒带领数万军队,在兴国县发动反攻,仅五千人马的文天祥搓手不及,引兵败走。李恒追杀至永丰方石岭,活捉了文天祥的妻妾子女。在元兵逐一搜查文天祥时,出身宋皇宗室的部将赵时赏,主动坐到一个高高的肩舆中,大声喊:“来吧,有种就过来吧,我就是那个姓文的!”元兵大喜过望,急忙将他困得结结实实,向主帅邀功去了。文天祥得以逃脱。

赵时赏十分镇静,但见有宋朝将领被捉,就大笑几声,对元兵嘲讽、辱骂不已:“这些小喽罗,你们居然也抓来请功,丢人哪,可笑!”元兵信以为真,释放了不少宋将。在临刑之际,另一将领刘洙还想申辩几句,赵时赏却淡淡地道:“大丈夫死则死耳,何必多言!”引脖就刑,面色自如。

文天祥收拾残兵,奔往循州,住驻南岭。祥兴元年(1278)冬天,遭到元兵大举围攻,被元将张弘范捉住。文天祥决心吞脑自杀,却被救起。张弘范押他前往厓山,要他写信招降张世杰。文天祥一口拒绝:“我自己无能,保护不了自己的父母。难道,竟要教唆别人也要背叛父母吗?”张弘范不肯罢休,一再强迫。于是,文天祥就写了一首《过零丁洋》诗:

“辛苦遭逢起一经,

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

身世沉浮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张弘范见了此诗,知道文天祥决心不可动摇,只得摇头作罢。

崖山之战后,文天祥被押送北上。在经过南康军(今江西星子县)时,他想起苏轼在遭遇冤案之后,尚不改豪放本色,作了千古流芳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又受鼓舞,用《念奴娇 赤壁怀古》的词韵,和了一首词。他又嫌“念奴娇”这个词牌太柔媚,就取“一尊还酹江月”的“酹江月”三字作词牌:

“庐山依旧,凄凉处、无限江南风物。

空翠晴岚浮汗漫,还障天东半壁。

雁过孤峰,猿归危嶂,风急波翻雪。

乾坤未老,地灵尚有人杰。

堪嗟漂泊孤舟,河倾斗落,客梦催明发。

南浦闲云连草树,回首旌旗明灭。

三十年来,十年一过,空有星星发。

夜深愁听,胡笳吹彻寒月。”

全词雄浑苍凉,犹燕赵悲歌,不假修饰,直抒胸臆,绝无病呻吟之态,《词林纪事》评价这词:“气冲斗牛,无一毫毒靡之色”。

文天祥到了大都之后,忽必烈说:“谁家无忠臣?”将文天祥软禁在会同馆,以礼相待。忽必烈灭亡南宋后,对各地爆发的反抗十分头疼,曾问议事大臣:“南方、北方宰相,谁最贤能?”群臣答曰:“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也。”因此,忽必烈想借文天祥来收拾残局,决心劝降他。

第一个“闪亮登场”的是留梦炎。留梦炎原本是南宋左丞相,堪称政治不倒翁,早在临安就暗里策划投降,接着又弃城、弃职逃跑,最后将家乡衢州作为献礼,成了元廷大臣,日子过得优裕富贵。

“唉,年轻人就爱走偏激,不识时务!”留梦炎一见文天祥,就开始猫哭耗子:“咱俩到底同事一场,我总想帮帮你。没奈何,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肠软!”

文天祥盯着他,突然大笑:“你心肠软,腿更软!”

“你,你,你……我可是一番好意,”留梦炎仿佛被胸口踢了一脚,立刻尖叫:“大宋已灭,天下已尽归元人,你顶得了屁用!……”

文天祥没兴趣听他的摇唇鼓舌,双手用力一推。留梦炎一个趔趄,跌到屋外,悻悻而去。

留梦炎刚走,宋恭帝赵显就来了。

“臣文天祥参见陛下,”文天祥一见赵显,就抢前数步,南向长跪,痛哭流涕:“老臣无力保卫江山,无颜见到陛下,圣驾请回吧!圣驾请回吧!”

九岁的小皇帝赵显还不太懂事,一下就懵了,呆呆站着,无言以对。他早忘了忽必烈所教的话,文天祥越哭,他心里越慌,终是熬不住,急急绝尘而去。

忽必烈大怒:“文天祥,娘的,你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吗?”下令将文天祥双手捆绑,戴上枷锁,扔进兵马司牢房,尽力折磨他。

两月之后,元丞相孛罗想他大概回心转意了,就亲自开堂,得意洋洋地来审问。

文天祥见了孛罗,只冷冷地行了一个拱手礼,拒绝下跪,说:“北人下跪,南人作揖。我是南人,当行南礼。”

孛罗猛拍惊堂木,喝令左右“或抑项,或扼其背”,强制文天祥下跪。文天祥竭力反抗,倒在地上,不肯屈服。

孛罗恨得牙痒痒,问:“文天祥,你小命都难保,还有甚么话可说?”

文天祥昂起头,镇静地答:“天下大事,有兴有衰;国亡受戮,何朝无有?我身为大宋丞相,国亡而不能救,民死而不能保,已经失职,只愿早死!”

孛罗气得胡须乱颤,吼道:“你要死?我偏不让你死。我把你关起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就这样,文天祥被扔进了苦狱。在这以后的三年,他吃尽了苦头,并强忍悲苦,抓住最后的时间,写了不少气壮山河的不朽名作,如《指南后录》第三卷、《正气歌》等。

纵是英雄,也是肉身!文天祥怀念亲人,想到国破家亡、妻离子散的切肤之痛,就仿照杜甫的《同谷七歌》,作了《六歌》诗,叙述自己的妻妾、儿女及兄妹的不幸遭遇。因此,有一天,他意外地受到女儿柳娘的来信,说她和姐姐、母亲都在宫中为奴,形如囚徒!

文天祥心如刀割,喃喃自语:“这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她们确实是元人手里最硬的王牌……”阅毕女儿的信,他悲伤难言,给妹妹写了一封信,以表心迹:

“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令柳女、环女做好人,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他撕碎了信,走到屋外,放声大笑。他不能不笑,他知道自己一停下来,眼泪就会流下。

最后,忽必烈只好亲自出面,客气地诱惑:“你如能改弦易张,用效忠宋朝之心对朕,朕立刻在宰相府给你一个位置。”

文天祥环视那些已经投降的官员,他们都期待地注视着他,无不希望他也“投诚”新主,以大大减轻内心深处的罪恶感。他心道:“你们真厉害!能亲眼看见敌人屠杀了自己数千万同胞,还能为敌人竭力效劳,欢欢喜喜地拿着银子,也真是一种大本事啊!”

神情中升起针尖似的讥诮,他简单地答:“我是大宋的宰相,国家灭亡,我只有以死殉国。”

忽必烈闭了一下眼睛,很是无奈。

文天祥在狱中三年,忠贞不屈的名声传遍全国,一场发自江西的兵变,就打着他的名号,反抗元朝统治。元朝至元十九(公元1283)年,中山有狂人自称“宋主”,拥兵数千人,攻击元兵,欲救文天祥出狱。元兵还在京城里搜查到一封匿名书,声称将于某日火烧蓑城苇,率领两支军队来接应,请丞相放心云云。当时,已有强盗刺杀了元廷的左丞相阿合马,元兵被迫撤到城苇,迁移瀛国公及宋宗室开平。因此,元廷怀疑匿名书中的“丞相”,即是文天祥也。元廷的朝臣大多主张:为了“杀鸡骇猴、敲山震虎”,必须杀了文天祥!

忽必烈签了死刑令。

元朝至元十九(公元1283)十二月初九,天空灰蒙蒙的,西风凛冽。

文天祥走上刑场,抬头望向天空。一只秃鹰从南方飞过来,在灰暗的苍穹下盘旋。它的模样,似乎比那些忍饥挨饿的贫民,还要凄凉。

文天祥看见秃鹰,目中闪过一丝悲怜,微笑道:“你若想找吃的,就来对地方啦!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你大可以饱餐一顿。”秃鹰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低唳几声,仿佛在问:“你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我可以不挨饿?……”

风更大了,更冷了。

他向南方跪了下来,认真地拜了九拜,良久良久,才站起来,转过身,对执刑的元兵们说:“我的事情完结了,你们动手吧!”引颈就刑,面不改色。

一股鲜血猛地喷出,他的头颅就落了下来。风吹起他身上的衣衫,微微露出几行字。几个围观的人,将衣衫上的那几行字拉了出来,读着读着,就流泪满面: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元兵们看着哭泣的人群,脸上一片冷漠,毫无表情。

自从攻打南宋,他们已经砍杀了数千万的头颅了。这一刀砍下去,只要不是他们的头,他们是绝不会皱一下眉头的。至于孔孟之道,那是什么玩意儿?能值几两银子,有屠刀管用吗?

天空完全暗了下来,广场寂静无声,只有角落里的几株枯藤老树,在寒风中哆嗦、叹息。

文天祥(1236-1283),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字云孙,后改宋瑞,自号文山,著《文山全集》。宋亡被俘,入狱三年,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日(1283年1月9日)被杀,年仅47岁。后人评价他:“名相烈士,合为一传,三千年间,人不两见”,文天祥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名相兼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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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4:57:06 | 只看该作者
(32)、严蕊:不是爱风尘

在赴任浙江提举一职之前,岳霖就对朝里一起官员狎妓的纷争有所耳闻。到任之后,经过一番调查后,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他差不多已经了然于心。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心道:“案子已经结了,纷争双方都已平安无事,那个关押在狱中的无辜女子,不知怎么样了?”

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看着跪在堂前的瘦弱女子,容颜憔悴,浑身污秽,十指污垢,几近脱形,岳霖还是有些按耐不住的失望:“就凭这等姿色,竟也是台州头牌歌妓?竟也能惹得一帮男人来闹是非?”

岳霖稍微定一定神,一缕怜惜之情悄然升起,温声问道:“严蕊,久闻你擅长诗词,现在,还能作词否?”

那个被成为“严蕊”的女子叩头谢恩,徐徐抬起头,目光中混合着一丝悲愤、激动和期望,轻轻答道:“谢岳大人赏识!愿填一词,请大人过目!”

她拢了拢破烂的囚衣,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站直了身,开始皱眉思索。突然思潮涌动,她奋笔疾书,《卜算子》一气呵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是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好一个‘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岳霖心中喝采不已:这等才女沦落风尘,确实情非所愿,必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待他再看到“花落花开自有时,总是东君主”时,有些感动,不禁一笑:得,承蒙你夸我为“东君主”,我就乐得做个人情,判你无罪,脱去伎籍,从良自便吧!

于是,在监狱了呆了两个多月、吃尽苦头的严蕊,终于盼来了自由。当她走出监狱时,天便开始下雪,夹着冷风,雪无声地落下,又无声地化,地上湿漉漉的,有些泥泞。

台州的街道依然繁华,人来人往,嘈杂纷乱,但没有一个人与自己有关。她望着空中的飞雪,身上似已被雪沁透,不住地打抖。

谁能想得到,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会将自己送入深牢大狱?

然而这一切都过去了!她微微一笑,笑得有些凄凉,有些决绝,走进茫茫大雪里,身影也像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走了……

严蕊到哪里去了,后来活得好吗?

《二刻拍案惊奇》说,严蕊出狱后,仍到伎馆卖艺,受到世人热情追捧,“千斤市聘,争来求讨”者不计其数。最后,一位丧偶的皇室子弟娶了严蕊为妾;严蕊名份上不是正妻,但其实和正妻一样,“立了妇名,享用到底”,有了一个完美圆满的结局。

可是,在我看来,这个美好的结局,大抵和“西施与范蠡泛舟游于江湖”的美丽传说一样,只不过是“好人一生平安”式的善良愿望罢了。现实真相常常是,好人命不长,坏人活千年。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寥寥数字,道出了严蕊最真实的愿望。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来保护她,没有一个人来救她于水深火海之中;她只能苦撑、苦熬,期待自救。世态炎凉看尽,她还会蠢到继续做“英雄救美”的美梦来自欺欺人吗?经历人生这一浩劫,她已彻底心冷,只想隐姓埋名,永远躲开众人的目光。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严蕊原姓周,字幼芳,据说出身书香之家,自小习乐礼诗书,美貌多才,善于琴奕、歌舞、丝竹、书画等,学识通晓古今。南宋淳熙时期,家境败落,她不得已沦为台州营妓,改艺名严蕊,色艺冠一时,四方闻名,有不远千里慕名相访者。《全宋词》共收集她三首词,诗词语意清新,而这三首词串连起来,便是一个辛酸凄凉的故事。

严蕊的故事散见于《夷坚志》、《雪舟脞语》、《说郛》、《齐东野语》、《朱子大全》等书。其中,《齐东野语》的作者周密是南宋人,自称是从台州亲自了解来的,记载得最为真实详尽,《二拍》中那一篇“硬断案朱熹争闲气,甘受刑严蕊传芳名”的小说,就是根据《齐东野语》来演绎的。

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南宋淳熙九年(1182),唐仲友出任台州知府,闻听严蕊是台州头牌歌妓,便邀请到府上。宋朝的法度规定:官府有筵席,可以召歌妓前来歌舞助兴、诗酒唱和,但只能“陪吃陪喝”,决不可以“陪睡”的。因此,唐仲友经常严蕊至府上诗酒唱和。一次,时值满院桃花盛开,唐仲友存心考她一下,命她填一小词,必以红白桃花为题。严蕊稍加思索,即填了一首《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

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

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

人在武陵微醉。”

写完,严蕊袭一身罗纱,妙曼流转,抚筝而歌,嫣然出尘的仙子。在场众生,没一个不失魂荡魄。

仲友听毕,也大为赞叹,特赐与严蕊两匹缣帛,算是重赏了。

又一日,时逢七夕,唐仲友在府中开宴。筵席上,一个名为谢元卿的浪子,见了严蕊温玉凝肤,乌发云簪,明目皓齿,早已神魂颠倒。仗着是唐仲友的好友,他请严蕊以“七夕为题,以谢为韵,赋一小词”。严蕊无法推托,填了一首《鹊桥仙》,娓娓吟唱,随风而舞: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

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

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谢元卿大喜,乘着酒意,逼着严蕊与自己喝酒,并对唐仲友高嚷:“我辈何幸,不知能亲沾芳泽否?”

唐仲友打个哈哈,顺水推舟,笑道:“严小姐妙人,岂有不爱慕你这样的佳客?有我作主,今夜,严小姐即同你作伴去罢!”

严蕊岂敢得罪太守?不敢推辞,只得在酒散后,同谢元卿一路到家,遂留同枕席之欢。

唐仲友另有一个好友陈亮,听说唐府有诸多美貌歌妓来往,而且唐乐意“成人之美”,也赶来凑热闹。没多久,陈亮就与另一著名歌妓打得火热、如胶似漆,并立下山盟海誓,许诺娶她为妻。那歌妓见陈亮出手阔绰,只当他是名门世家、富贵子弟,便求知府唐仲友为自己脱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曰:“贱妾命中不幸,误入风尘,苦不堪言,早已厌倦。若得脱离苦海,嫁入陈家,唐大人大恩大德,永不相忘也!”

唐仲友的嘴角闪过一丝嘲弄,终于,噗哧一笑:“小姐,你真想嫁陈亮?须知他在外大方挥霍,实则穷得叮当响。跟他过日子,要忍得饥、受得冻,才行哦!”

那歌妓听得大惊失色,后悔不迭,马上收住眼泪,再不提脱籍从良之意;见了陈亮,也形同路人,不再理睬。陈亮是个豪爽要强、看重面子的人,如何受得这等窝囊气?再打听事件经过,认为是唐仲友存心作梗,顿时勃然大怒,气冲冲地离开,直奔另一好友朱熹而去。

朱熹时任提举浙东常平仓,正在婺州,见了陈亮,十分高兴。一番酒肉接待之后,朱熹忍不住问:“小唐在台州可好?”

陈亮乘着心中恼怒,拍打桌子,大骂道:“好得很!养着歌妓严蕊,终日价厮混,不务正业!”

朱熹再进一步试探:“可否说我什么话?”

陈亮喝醉了,将唐仲友私下里贬低朱熹的话,统统吐出:“哈,他说你一字不识,还到处讲学,做甚学问!”

朱熹的脸色非常难看。

原来,唐仲友自负年少有才,风流洒脱,厌恶道学先生,尤其讨厌朱熹的理学,从不把朱熹放在眼里。而朱熹早年及第,宣扬理学,著书立言,流布天下,高徒满堂,自以为得高望重,对唐仲友的言行早就十分着恼。现听陈亮这样一说,更加恼羞成怒,悍然道:“小唐竟敢违反法律,与歌妓厮混,成何体统!身为上司,我当大义灭亲,为国家清除败类!”当即下令,星夜卜台州市巡视。

唐仲友措手不及,自然招待不周。朱熹板起脸,马上追取了唐的太守印信,交付与郡丞,凛然道:“小唐知府失职,听候查办。”并将严蕊也一同捉来,呵斥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详细交待与唐太守的通奸情节。

严蕊并不惊慌,坦然承认与唐仲友有筵席交往,说:“知府召我吟诗侑酒是有的,却并无私侍寝席一事。”

朱熹见严蕊不承认,弹劾唐仲友的罪名就不好定,遂下令用刑。严蕊身体纤弱,性子却刚烈,任他朝打暮骂、千棰百拷,折腾了月余,还是不肯招承。

有一狱卒见花容月貌的严蕊遭到毒打,几番欲死,将息杖疮,着实可怜,便好言相劝道:“严小姐,朱大人之所以对你用刑,不过要你招认与唐大人的奸情,你何不招认得了?一介女子,就算犯了淫罪,也不过是‘杖罪’而已,何况你已受过‘杖罪’了。你一日不招认,朱大人就一日不放过你;而你这等硬撑,吃尽苦头,何苦来着?”

严蕊趴在牢房地上,气息奄奄,流泪不止,弱声道:“我身为下贱的歌妓,纵真的与太守通奸,也不会是死罪;即使招认,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我岂能不爱惜名节、信口乱说、诬陷别人!今日,朱大人利用职权,可以置我于死地,但要我诬人,是断然不成的!”狱卒听了,长叹一声,尽把其言告知朱熹。

朱熹痛恨严蕊的倔强,但也无可奈何,胡乱给她安了个“不合蛊惑上官”的罪名,再狠狠地鞭笞了一顿,发去绍兴。之后,朱熹给皇帝连上六疏,弹劾唐仲友,反复论述唐与严蕊的“风化之罪”,要求“严肃查处”。

孝宗皇帝看见朱熹的奏章,便拿来与宰相王淮商议,可巧王淮也拿到一份唐仲友的奏章,讲述朱熹诬陷。孝宗皇帝知道王淮和唐仲友是同乡,而且是联姻,便踌躇片刻,将皮球踢给王淮,道:“这两人是非,卿意如何?”

王淮捋了捋胡须,微笑道:“据老臣看来,此乃秀才争闲气耳!理他作甚!”

“爱卿所言极是!”孝宗点点头,又皱眉道:“但这上下司不合,闹到如此地步,想必以后也难以共事,如何是好?”

“陛下圣明!”王淮长揖到地,献上一计:“将朱唐两人平调他处,即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很快,朱熹和唐仲友都调往别处,官爵安然无事。然而,严蕊却没有被释放,继续关押在绍兴监狱里。

绍兴太守是追随朱熹的人,见到严蕊,便一声冷笑,道:“女人从来是祸水!这般美貌的,必然淫荡。”喝令用刑,继续拷打严蕊。

太守又暼见严蕊手指纤细白嫩,更加不痛快,骂道:“果然不是好女人!若是做粗活的,手决不是这样,可恶!”下令用夹棍夹严蕊。

负责执行的小官吏看不下去了,求情道:“大人,严蕊身体羸弱,双足甚小,恐怕受刑不得。”

太守暴跳,狠狠擅了小吏一个耳光,咆哮道:“混帐,你说她足小么?此皆是好逸恶劳、娇生惯养出来的,正该痛打!”

严蕊受到酷刑拷打,虽然坚决否认与唐仲友通奸之事,但每想到自己被人当作棋子,受尽这等“莫须有”的酷刑,就不寒而栗。真是一场无妄之灾啊!她骤然觉得,自己已经被逼进了一个角落,一个前无出路、后无退步的绝境之中。还好,天无绝人之路,正在她绝望之际,朝廷的调令又来了,岳霖换掉了那位绍兴太守,她这才有机会献上一首《卜算子》,得到无罪释放。

随着这首《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的广为传唱,关于朱熹迫害严蕊的故事广为流传,甚至再次传到了孝宗皇帝的耳朵里。众大臣也都公然嘲笑,朱熹狼狈不堪,特地给皇帝上了一篇奏章,名为“按唐仲友第四状”,欲为自己辩护清白:

“五月十六日筵会,仲友亲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待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

意思说,唐仲友经常招严蕊弹唱侑酒,而这首《卜算子》是仲友的亲戚所作,不是严蕊写的。

但是,已经没有人想听朱熹的解释了。

因为,不管是真是假,朱熹的喋喋不休、婆婆妈妈都让人生厌。堂堂理学大家,竟远不如出身卑贱、受尽磨难的歌妓从容淡定。严蕊的那一句“莫问奴归处”,超脱释然,足足榨出朱熹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几年后,朱熹也遇到了大麻烦,被罢了官。监察御史沈继祖弹劾他“十大罪状”:纳了两个尼姑为妾;儿子死后多年、居家不出的儿媳却怀孕了,等等……

而唐仲友呢,据说后来也被罢回家,肆力于经制之学,著作主要有《六经解》、《诸史精义》、《说斋文集》等等,以学者而终。我注意到,在朱熹和他“争闲气”的过程中,严蕊受冤入狱的事全国皆知,他却从未站出来,为严蕊叫一声屈!皇帝判完案后,他调走开了,却没想过严蕊还在监狱里受苦;甚至在严蕊被释之后,他亦未表示一下关心。

我猜想,他可能在得知严蕊不肯诬陷自己的故事之后,憋不住的喜气洋洋,带三分得意:“啊,想不到严蕊竟对我动了情,真乃我的红粉知己矣。唉,我一生还有这番遇合,足以名垂青史了,呵呵!”

他最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名声和仕途。毕竟,在他眼里,严蕊这个卑微的歌妓,不过是尘世中飘过的一片飞雪,转眼风去无痕,哪有头上的乌纱帽、口袋里的银子重要?

附录:

严蕊:生卒不祥,原姓周,字幼芳,南宋淳熙时期为台州营妓。《全宋词》共收集三首词:《卜算子》、《如梦令》和《鹊桥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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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4:56:35 | 只看该作者
(31)、蒋捷: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在“宋末四大词家”(周密、王沂孙、张炎和蒋捷)中,蒋捷最得我心。我尤其喜爱这首《一剪梅一片春愁待酒浇》,这是他乘舟路过吴江时,一路风雨萧瑟,乡愁日渐深浓,油然而生的人生浩叹:

“一片春愁待酒浇。

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句,节奏明快,色彩艳丽,读来朗朗上口,抒发“光阴易流逝、豆蔻弹指老”之叹,也很让我喜爱。

不过,数月前,我家七岁的小外甥却认真指出:这是“病句”!

小外甥一向调皮,终日热衷玩电子游戏和沉湎于欧美电视剧。出于“全盘西化、国将不国”的杞人忧天之虑,我自讨苦吃,硬要教他背些唐诗宋词之类的。为了启发他,在教这首词时,我特地准备了红樱桃等水果。小外甥非常心不在焉,一手抓起樱桃连核吞,一手还要剥香蕉。突然,他眼睛一亮,一拍脑袋,跳将起来,大声说:“错了,这里写错了!”

“不是芭蕉,是香蕉!”小家伙得意极了,双手举起樱桃香蕉,笑嘻嘻地嚷:“姨妈您看,明明就是‘红了樱桃,绿了香蕉’嘛!”他马上宣布不学“病句”,奔出门去,找小朋友玩乐去了。

我傻了眼,我应该想到,这个生长在钢筋水泥都市里的小孩是不认识“芭蕉”的。我双手一摊,只得随他去了。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呵呵!

不过,不要紧!等他长大,自然会明白“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背后的苍凉寂寥之美。

人在不同年龄、不同心情下,对事件的认识是不一样的。辛弃疾曾在《丑奴儿 书博山道中壁》中,记载自己少年和中年时期的登楼感受,说:

“少年不识愁滋味,

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

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对蒋捷来说,这种“英雄所见略同”的忧愁,是从“听雨”中感受而来的。在《虞美人 听雨》中,他寄生在僧庐里,回顾“红烛罗帐”的少年、“客舟断雁”的中年和“鬓已星星”的老年时期,抒写不同的“听雨”感觉,身世家国之感痛彻心肺,有些万念俱灰、看破红尘的味道: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在《词综偶评》中,著名学者许昂霄曾对“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高度评价,曰:“此种襟怀固不易到,亦不愿到。”

说的极是,芸芸众生,能有几人,做得到解脱一切荣辱而淡然自适?又可有人,愿意承受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悲痛经历呢?

关于蒋捷的生卒、事迹,正史和野史都很少记载。从残碎、零星的资料中,我大体得知,他生于南宋末年,与皇室沾亲带故,少年时享尽荣华富贵,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年)进士。但还没来得及任职,元兵就攻破了临安,南宋灭亡,蒋捷只得辗转异乡,生活落魄,饱经忧患。

因此,蒋捷之词多为抒发故国之思、山河之恸,“故人思故国”,亡国之痛、破家之恨、乱世之叹,都在词作中真实地流露出来。他的小词造语新奇,色彩明丽,“语语纤巧,字字妍情”,“炼字精深,调音谐畅”,风格多样,但以沉郁悲清、萧瑟苍凉者为胜。

如《贺新郎 兵后寓吴》:

“深阁帘垂绣。

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

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

影厮伴、东奔西走。

望断乡关知何处?

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

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

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

趁末发、且尝村酒。

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

翁不应,但摇手。”

南宋灭亡后,蒋捷失去了依附的故国,也失去了“深阁帘垂绣”的幸福家庭,变得一无所有,只得四处流浪,为生计东奔西走,足迹主要在苏州、余杭一带。这首词是他在元兵攻陷杭州后,流浪到苏州时所作。

在南宋时期,“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是南宋最繁华的都市之一,而经历元朝战乱之后,一切都是萧瑟混乱。蒋捷一路逃亡,生活窘迫,经常是“枯荷包冷饭”;忍受凄风苦雨,却没有盼头,回家无门,自觉还不如一只寒鸦,尚能“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结尾说自觉甚至想要为乡翁抄写牛经,以换口饭吃,结果也是“翁不应,但摇手”,亡国之哀毋庸多说,也有些嘲世又自嘲的味道。

这首《贺新郎 兵后寓吴》词,不仅是流浪诗人的哀歌,也是任何一个亡国时代的挽歌。

但蒋捷书写山河破碎、无处容身的悲哀,于落寞愁苦中寄寓感伤故国之情,虽充满着沉痛的故国之思,词中却无苦大愁深、壮怀激烈之气,有的只是一种对人生无常、世事转换的哀愁和惋叹。且他的小词,常常在低沉暗淡的情调之余,振起一笔,开扩意境,使这种忧愁苦闷不致于过分沉抑、悲凉。

如《梅花引 荆溪阻雪》,写哀伤忧愁而节奏明快,意境凄清高远,情趣洒脱而悠闲: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

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

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

漠漠黄云,湿透木绵裘。

都道无人愁似我。

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一剪梅  小巧楼台眼界宽》写于他夜宿龙游朱氏楼时,寄托的也是这种故国难回首、天涯无归路的淡淡哀愁:

“小巧楼台眼界宽。

朝卷帘看。暮卷帘看。

故乡一望一心酸。云又迷漫。水又迷漫。

天不教人客梦安。

昨夜春寒。今夜春寒。

梨花月底两眉攒。敲遍阑干。拍遍阑干。”

蒋捷沦落下层,不是没有机会改善的。元成宗大德年间,宪使臧梦解、陆砱等人,因敬仰蒋捷的文采,特向朝廷推荐,元蒙朝廷也愿意给他官职。但蒋捷很坚决地拒绝了,“抱节终身”,终其一生,不肯仕元。他隐居太湖之竹山,时人敬仰其节气,尊称为“竹山先生”

蒋捷这种“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节气,得益于蒋家代代相传的爱国忠贞的家风。

蒋捷的远祖可以追踪到北宋仁宗、神宗时期的蒋之奇。虽然,蒋之奇曾因受恩于欧阳修又诬陷欧阳修“帷簿不修”而遭人非议,但他举贤良方正、工作认真、为国尽忠,却也是公认的,《宋史 蒋之奇传》这样评价他:“孜孜以人物为己任,在闽荐处士陈烈,在淮南荐孝子徐积,每行部至,必造之”。

北宋后期,蒋之奇孙蒋兴祖知开封阳武县(今河南原阳),政绩赫然。《宋史 忠义传》说,靖康之难发生时,金兵侵犯京师,取道武县,宋朝文人武将多有逃跑投降者,也有人劝他蒋兴祖逃避远走。蒋兴祖昂然拒绝了,怒道:“我们蒋家世代承受国恩,现在,正是报效国家的时候!我宁愿战斗到底,以死殉国!”

于是,蒋兴祖带领全家留了下来,抵抗金兵。金兵百骑攻城,被他打退。第二日,更多的金兵来攻,终于破城。蒋兴祖毫不退缩,血战至死,年仅四十二,妻子及长子也相继死去。

蒋兴祖死后,女儿被金人活捉,押往金国。蒋兴祖女年仅及笄,美丽多才,擅长诗词。在北上经过雄州时,她步步回首故乡,悲痛不已,在驿中墙壁上作了一首《减字木兰花》:

“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

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

飞鸿过也,万结愁肠无昼夜。

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此词沉痛悲咽,唱出了所有亡国被俘女子的心声,当时流传甚广,唱者无不凄然,又无不肃然起敬。

南宋时期,蒋家也有爱国人物涌现。蒋璨以“善书”闻名于绍兴时期,作淮南路转运副使时,上书解救岳飞,忤犯秦桧,罢官归家,闲废十年余。南宋末年,蒋禹玉“中漕举,授安吉县主簿”,见元兵来攻,毅然“提义兵救常州”。失败后,蒋禹玉弃家入吴,客居杭州,也不肯仕元。

蒋捷与蒋禹玉是同时代的蒋门后人,同气相求,同声相应,自然也宁肯潦倒,不肯丧失民族节气。鉴于前辈蒋璨与岳飞的特殊关系,蒋门后人也与岳飞子孙“惺惺相惜”,交往过密,友情深厚。蒋捷的《沁园春 寿岳君举》、《解连环 岳园牡丹》、《珍珠帘 寿岳君选》等,据说也都是为岳飞后人所作。

蒋捷混迹渔樵,隐姓埋名,生活贫困。有学者考证,说他曾为诗人许谦算命,许谦曾以诗回赠,似乎他做了一个民间相士,浪迹江湖混饭吃。他大概真的是看破了红尘,既断绝了与朝廷的关系,也断绝了与其他文人的交往,甚至与当时著名词人周密、王沂孙、张炎等人都没有交往。他从不记录自己的生平事迹,别人也少有记载,彻底成了一个“隐士”。

幸运的是,那些优美的词流传了下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咏三叹,还在吟唱着一个流浪遗民的愁绪,说不尽的苍凉凄婉故事。

附录:

蒋捷:(生卒年不详),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咸淳十年(公元1274年)进士。宋亡,隐居太湖之竹山,人称“竹山先生”,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词家”。有《竹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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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4:56:03 | 只看该作者
(30)、李清照(下):物是人非事事休

靖康元年(1126年)冬天,金兵大举入侵,一举攻破了都城汴京,时局剧烈动荡,举国一片惊惶。明诚与清照正在淄川,听到如此噩耗,都四顾茫然,嘘唏不已,再环视身边的书籍古董,“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大有不祥之感,“知其必不为己物矣”。

国难未靖,家难又起。靖康二年三月,明诚母亲郭夫人突然撒手西去,明诚夫妇不得不南下奔丧。南下之前,他们也料到北方多事,决定将珍贵文物带往建康城。然而,多年收集的珍贵文物不便携带,踌躇再三,终于痛下决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最后,还是装了满满的十五车。而剩下的文物,都收拾妥当,安放在青州“归来堂”的几十间屋子里,准备明年春天再来运走。

有谁料到,这些节衣缩食、苦心收集的宝贝文物,匆匆一走,竟成永别!靖康二年十二月,金兵攻陷了青州,清照夫妇存于青州的所有古器物什,在金兵的一把大火中,“已皆为煨烬矣”!

明诚丧服未满,即被起复知江宁(建康)。建炎三年(1129年)春,建康下了一场大雪,但清照面对山河破碎、黎民涂炭、前路茫茫,早已没了往昔那种踏雪赏梅、感月吟风的心情,作了一首《临江仙》:

“庭院深深深几许?

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

谁怜憔悴更凋零。

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起句采用欧阳修《蝶恋花》词“庭院深深深几许”首韵,乃比兴之作,貌写闺情,实蕴国恨。从此,清照词风大变,已不再囿于儿女情长、闺怨离愁,而是交织着难解难分的国耻家恨。

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明诚罢守江宁,被命移知湖州,但未到任即被免。三月,清照与明诚乘船上芜湖,入姑孰,沿江而上。

五月,明诚刚刚将清照安置在安徽池阳,就接到圣旨,再知湖州。明诚谒见过皇帝赵构之后,认为时局不稳,决定让清照继续呆在池阳,自己单独去湖州上任。六月十三日,盛夏酷暑,明诚带上简单的行李,准备乘马出发。他坐在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向乘舟来送行的妻子告别。

清照坐在船头,心里凄苦难言。看着他即将远去,她就像失去了支撑,心绪又烦又乱,终于追着喊道:“我单独在此,如有城中兵变,该怎么办?”

明诚举起手,遥遥地说:“从众罢了!如形势危急,必不得已,先舍弃辎重,接下来扔掉衣被,再扔书册卷轴,再是古器。唯独宗器,一定要保住,人在物在,切勿忘了……”急急打马而去。

然而明诚途中奔驰,中了大暑,患上痢疾;走到建康,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七月末,清照得到消息,惊惧难安,心急如焚,立刻起舟,“一日夜行三百里”。可惜奔到建康时,明诚已经“病危在膏盲”,无力回天,她只能悲泣而已。八月十八日,明诚病逝,年仅四十九岁。

山河破碎,家破人亡,清照无限悲痛,葬完明诚,也大病一场,“仅存喘息”。蘸着血泪,孤苦零丁的她写了《祭赵湖州文》,其中有句云:“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

一“叹”一“怜”中,对相濡以沫二十八年的夫君暴病身亡,情之怜,哀之切,悲之深,伤之重,已溢于言表。

然而,明诚尸骨未寒,打击就接踵而至。

最先跳出来趁火打劫的,是高宗赵构的御医王继先。王御医狗仗人势,携黄金三百两,气势嚣张地来到清照家里,要求全部买下那些价值连城的收藏品。清照当然不肯,断然决绝,但是王继先连吓带骗,没完没了。幸好明诚的表兄谢克家听说此事,挺身而出,从中周旋,清照才好不容易脱身。可是,王继先“其权势与秦桧埒”,岂肯善罢甘休?

果然,没多久,就有人向朝廷密告,“举报”了清照夫妇的一项“死罪”:“颁金通敌”!

明诚在建康病重时,曾有个叫张飞卿的学士,拿了一只玉壶来请他鉴定。明诚仔细鉴定后,认为并非真玉,只是像玉的石头(珉)。明诚死后不久,张飞卿见国家败亡,就北上投降金国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抓牢此事,添油加醋,硬说是清照夫妇乘着国难之际,向金人献了玉壶,欲置清照于死地而后快。

碰上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清照欲哭无泪,惶怖不安,不敢多言,只能动用所有金银铜器,四处活动朝臣,努力想为明诚和自己辩诬。悲愤过后,她思来想去,感到自己一介孤女,终归难以保存这些珍贵的书画古董,唯一的对策,还是尽快整理,上交国家,以免别人都来打主意。

然而此时,金人南侵,战乱不休,事势日迫,国家危急。皇帝朝臣四处逃窜都来不及,哪有心思和精力来保管这些珍贵的物器?清照只能打起精神,寻求亲戚,自己苦撑。

明诚去世后,清照整理好遗物“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等,遣人送到洪州明诚妹婿处。明诚妹婿时任隆佑太后的兵部侍郎,清照以为很安全,本也打算投靠那里。但当年十月,金人追杀隆佑太后,攻陷洪州,清照派人送去的所有书画,“遂尽委弃”,而那些正运往洪州的“渡江之书”,也都“散为云烟矣”。

万无奈何,清照在匆忙慌乱之中,只能捡拾部分轻软古物,整理数十箱,自己随身携带,并抱着“从众”心态,追随国家的“主心骨”宋高宗赵构。在金兵进攻之下,赵构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清照也安不了家,也跟着大臣们一道,先后经越州、明州、奉化、嵊县、台州,自黄岩雇舟入海,沿途颠沛转徙, 疲惫不堪,苦不堪言。

就这样,她和明诚费尽半生心血,“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节衣缩食买来的大量珍贵书画,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遭战火焚毁、乱兵哄抢、小偷盗窃、邻居敲杠,已经“十去其七八”,所剩不多了。

在流寓途中,和着凄风苦雨,清照写了不少思念故园、怀念亡夫的小词:

《菩萨蛮》里,她晨起微寒,乡绪难解,只好借酒浇愁: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

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南歌子》里,她夜里凄冷,孤枕泪流,怀念亡夫: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

凉生枕簟泪痕滋,

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

旧时天气旧时衣,

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清平乐》里,她无意踏雪赏梅,唯有乱世零落、寂寞天涯之叹: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捋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添字采桑子》里,她依着西窗,看到庭院里的芭蕉残叶,听到雨打芭蕉的声音,再次深深触动思乡之情:

“窗前谁种芭蕉树?

阴满中庭。

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

点滴霖霪。

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屡遭打击、连日奔波的清照,像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无助地飘摇,身心极度疲惫、脆弱。她已年近半百,两鬂华发,膝下无儿无女, 只能举目四顾,形影相吊、暗自落泪。

可巧,在她最凄苦、最脆弱的时候,一位“文质彬彬”的进士张汝舟出现了。张某身居高官,却放低身架,托了媒人,带上重金,郑重其事地上门求婚,一再许诺愿意照顾她,与她共渡后半生。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清照自然很欣慰,以为重新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温暖肩膀,就答应了这桩婚事。

于是,绍兴二年夏天(1132年),49岁的清照再度嫁人。岂料,这场婚姻,完全是一场噩梦,又在她流血的心口狠狠地插了一刀。

原来,和御医王继先一样,张汝舟也是冲着明诚遗留的巨额金石器物而来。婚后,张某人发现这笔遗产已经丧失殆尽,根本没有外人传说的那么多;剩下的一二残零,清照又视为珍宝,“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他根本无法支配。张某立刻恼怒成羞了,撕开文人的外衣,露出无赖中山狼的真面目,“遂肆侵凌,日加殴击”,恨不得将清照折磨至死。

清照后悔得无以复加,刚烈、独立如她,决不会像那些“从夫而终”的懦弱女子,忍气吞泪地凑合着过日子。她从噩梦中醒来,马上抛弃了幻想,振作精神,设法自救。

依据宋朝的法律,妻子是无权申请离婚的;除非,妻子检举丈夫有违法之事,属实后才可离异,但也要判妻子两年徒刑。清照为了摆脱恶棍,决心豁出去,拼个鱼死网破。很快,她就得到了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的证据,毅然上官府控告。朝廷查证属实后,张汝舟被定罪行遣,除名编管。清照终于解除了这场不到100天的婚姻,可也被判入狱。

幸亏李赵两家都是名门,在朝中还有几个亲戚。翰林学士綦崇礼(綦崇礼之母是明诚的姑妈)主动给清照帮忙,四处奔走打点,使她在牢里只呆了九日,就释放出来了。

出狱后,清照就寄住在弟弟李迒家中。经受诸多磨难和煎熬后,她开始享受这一段比较安定的日子,静心坐下来,潜心整理凝聚着明诚和她终生心血的《金石录》,写了著名的散文《金石录后序》。她每次翻开书画字册,摸到明诚的手抚之页,想到两人花前烛下的诸多趣事,总会泪如泉涌、悲泣不起。

黄昏时分,她默守窗前,看见在急风中摇曳欲倒的残菊,和在细雨中挣扎飞行的孤雁,大有同病相怜之感,又触动无限孤寂、悲凄、痛楚、抑郁之情,写下了千古流传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是啊,这国破、家亡、夫死、书失的孤苦晚年,“怎一个愁字了得”!

可是,上天实在残忍,似乎还嫌她不够凄苦,清照想终老在这种“思念亡夫”的伤感、安静日子里,也不可行。

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九月,金兵再次南犯,赵构弃都再逃,清照又开始了逃难,随着逃难人群颠沛流离,躲到了浙江金华。十二月,金人撤退,敌势稍缓。大约在绍兴五年(1135年)暮春,清照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绍兴十三年(1143年)前后,清照终于将明诚遗作《金石录》校勘整理完毕,进献于朝,完成了明诚的嘱托。

然而朝廷内外,对她的横加指责,也莫明其妙地多起来。

绍兴十八年(1148年),清照65岁,胡仔为《苕溪渔隐丛话》作序,不仅公然嘲笑清照再嫁张汝舟一事,而且对她曾写《词论》批评了前辈词家之事,也极尽挖苦讽刺,说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绍兴十九年(1149年)三月,王灼写《碧鸡漫志》,对清照那些大胆直白爱情的小词,评价甚低,说什么“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还说她自明诚死后,再嫁张某,闹上官府,继而又离,是“晚节流荡无归”,严重违反道德伦理,“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云云。

清照已经年老多病,亲朋好友日渐逝世,门前车马稀少,不一定听得到这些嘲讽的话。但即使她知道了,想必也只是蔑视冷笑而已:国家败亡之际,这帮臭男人,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除了会板起道学面孔来嘲笑一介孤寂落魄的弱女,还能干什么!

清照性情刚烈顽强,南渡之后,强烈支持抗金,对苟且偷生、“直把杭州当汴州”的南宋君臣,也痛恨不已。她曾坐小舟经过乌江,想起项羽宁可兵败自刎、也不投降之事,抚昔思今,激愤难平,题了一首《乌江》诗: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她擅长书写闺怨小词,却从未以闺中怨妇自许。她曾作一首“绝似苏辛”的《渔家傲》,抒发胸中的愤懑,展示凌云之志和豪放个性:

“天接云涛连晓雾,

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

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

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

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虽然晚景凄凉,清照却耻于向权贵亲戚求助。秦桧的夫人是清照的亲表姐,秦桧拜相之后,权势灸手可热,趋炎附势、溜须拍马者不计其数,但清照痛恨秦桧夫妇的为人,拒绝与他们来往。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没上过秦府的门。在秦桧的相府落成、大宴宾客时,她也收到了请柬,却拒不参加。在秦府万人攒动、花天酒地的喧嚣时刻,她独守着孤清的小院落,坚守着自己的人生信念,在凄苦中咀嚼余生。

当然,沉醉在“西湖歌舞几时休”中的朝廷权贵,也不愿与这个主张抗金的女子打交道,更乐得遗忘她。他们忙于争权夺位,忙于声色犬马,从不曾关心过她,连她何时去世,都无人过问,无人记录。

也许,他们没有记录清照的卒年是对的,因为,清照从未死去!

今天,我读着这些忧伤凄美的词,透过千年的烟雨,看见那个纤瘦而美丽的女神仍然活着:在藕花深处戏水争渡,在夕阳秋风中把酒赏菊,在绣帘西窗下聆听梧桐细雨,在凄风苦雨中踽踽独行……

附录:

李清照(1081—1155?),号易安居士,山东济南人。父亲李格非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丈夫赵明诚为金石考据家。绍兴四年,作《金石录后序》,以《金石录》表上于朝。卒年约七十馀。善属文,尤工诗词,其词创为“易安体”,主张词“别是一家”之说,《宋史 艺文志》著录《易安居士文集》七卷,俱失传。其词集名《漱玉集》,皆为后人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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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4:55:24 | 只看该作者
(29)、李清照(上):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北宋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开封。吏部侍郎赵挺之的府邸一片喜庆气氛,热闹非凡,幼子明诚即将成亲了。

新郎赵明诚在众人的祝贺声中,与新娘携手拜了天地。两盏八角薄纱大红宫灯,把洞房映成了一片绯红,龙凤喜烛的光焰欢快地跳跃着,如同美人的流转眼波。

今天就是洞房花烛之夜了,赵明城暗想:“我的新娘,会是一个词人吗?”

成亲之前,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写文章,文中有“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这么一句。父亲赵挺之听了,哈哈一笑,安慰道:“明诚,不必多虑!‘言和司合’是‘词’,‘安上面脱’是‘女’,‘芝芙草拔’就是“之夫”,这个字谜,合起来说,就是你将成为一个女词人的丈夫。”

明诚吐了口气,紧张地揭开新娘的大红盖头,抬头对着他的,除了一张美丽的笑脸,还有一对滴溜乱转的眼睛……

元伊士珍《琅环记》记载的这个“词人之夫”传说,大抵当不得真,但是,毋需质疑的是,赵明诚这个普通而平凡的文人士大夫,确实是作为“词人李清照的丈夫”而记入青史的!

李清照生于济南,孩童时期随父李格非到了京城开封。李格非精通经史,诗词文赋也样样精通,曾受知于苏轼,与廖正一、李禧、董荣一起号称“苏门后四学士”。而她的母亲则是仁宗朝状元王拱臣的孙女,也知书善文。在这样书香浓厚的家庭熏陶下,清照小小年纪便文采出众,“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晁补之赞语)。

元符三年(1100年),李清照大约十六七岁,一次,一群苏门弟子来李格非府邸作客,酒酣耳热,谈古论今。在谈到“安史之乱”时,大诗人张文潜作了一篇《读中兴颂碑》,开篇写道:“玉环妖血无人归,渔阳马厌长安草”,认为杨玉环“女色亡国”,也表达对郭子仪等名将的追慕之情。

张文潜是苏轼的杰出弟子,也是李格非的好友,诗名早就远扬,大家都拍手赞好。

岂料,清照一直躲在帘子后偷听长辈们谈话,非常不认同张文潜的历史观,终于按耐不住,略一思索,款步而出,和诗两首,指出是唐玄宗的荒淫无道才导致唐朝的衰乱,并对碑铭有所嘲讽,惊得一屋子文人都合不拢嘴,差点跌落下巴。

父亲李格非觉得让好友难堪了,连忙喝斥清照“小女不得无礼”。张文潜到底也是有度量的人,并不倚老卖老、恼羞成怒,倒夸奖清照好文采。苏轼的另一个大弟子晁补之,在惊诧之后,呵呵笑着对李格非道:“李家有女初长成,雏凤清于老凤声,可喜可贺啊!”

但李清照的诗虽好,但比起词来,就逊色多了。李清照的“易安体词”崇尚典雅,善用白描,语言清丽,被称为“婉约之宗”,沈去矜曾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李清照能与诗仙李白、词帝李煜并肩而立,堪称中国“第一才女”了。

清照幼时活泼好胜,聪慧伶俐,不拘礼俗。济南城西有一“溪亭”,清照曾在此游玩,写了一首轻松明快《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而她十余岁时,再作一首《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当时文士莫不击节”,轰动京城。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活泼可爱的清照慢慢长大,到了“少女思春”的时期,感情开始含蓄细腻,闺阁小词变得柔美羞涩,如这首《浣溪沙闺情》:

“绣幕芙蓉一笑开,

斜飞宝鸭衬香腮。

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

半笺娇恨寄幽怀,

月移花影约重来。”

“眼波才动被人猜”,“月移花影约重来”之语,大概是与一翩翩少年偷偷幽会吧?

清照十六岁时,作了一首《点绛唇 蹴罢秋千》,更是大胆表现自己情窦初开、春心萌动、娇羞难捺之状: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青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暗示来者是“青梅竹马”的如意郎君。这个来者是不是未婚夫婿赵明诚呢?我们无法得知,但就算不是,也不影响她后来的美满婚姻。18岁的清照嫁给21岁的明诚,两人婚后情投意合,诗词唱和,琴瑟和鸣,堪称神仙眷侣。

新婚不久,沉浸在幸福和欢乐中的清照,就以小女人的柔情蜜意和娇涩自信,作了一首《减字木兰花》,以买花戴花的日常小事,尽情展示小夫妻间的亲昵和温情: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一颦一笑中,悄然隐去了纯情的少女情怀,却在另一番举手投足中,尽显浓浓的女人味。再看一首《丑奴儿》,在初夏傍晚,她化了淡妆,身着薄衫,微露雪肤,言笑晏晏,与明诚调情打趣:

“晚来一阵风兼雨,冼尽炎光。

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

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

新婚燕尔,小夫妻伉俪情浓,但也要忍受暂时离别的苦涩。因明诚尚是一位太学生,平日住校,只有初一、十五方可请假回家。明诚自幼酷爱金石,对于彝器、书帖、字画等古董,每每刻意搜求。当他在初一、十五回家之后,总带着清照去逛街。夫妻俩穿街过巷,享尽各色小吃,再去大相国寺“淘宝”“捡漏”,但见古今名人书画,或者一代奇器,不惜脱衣典当购买。回家后,两人“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之民也”。一次,看到有人出售南唐徐熙画的牡丹图,十分心动,可是对方要价二十万。夫妻俩“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只得赏玩了一整夜,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拿走了。为此,小夫妻情难自抑,相对惆怅、惋惜数日。

本来,吏部侍郎赵挺之的儿子娶礼部员外郎李格非的女儿,算是门当户对,金玉良缘。但是,赵挺之与李格非的政见不同,在政治斗争中也不属于同一派别。李格非属苏轼一派,苏轼曾认为赵挺之是“聚敛小人,学行无取”,遭到赵挺之的陷害。赵挺之附属蔡京一派,在清照婚后第二年,已高居尚书左丞之位,“排击元祐诸人不遗力”,苏门弟子均收打击,亲家李格非和妹夫陈师道都遭贬官。清照听说父亲将被逐出京城,急忙写诗向公公求救,说“何况人间父子情”,央求不要把父亲发配到蛮荒之地。不料竟遭到赵挺之的断然拒绝,清照十分气恼,写了一句“灸手可热心可寒”,对公公不无讽刺之意。可见,大家闺秀的清照,个性中有奔放刚烈、蔑视世俗礼仪的一面,绝非低眉顺眼、谨守家规的小媳妇。

然而,虽然清照与公公产生隔阂,却没有影响明诚对她的感情。明诚不仅一如既往地对妻子关爱,而且热衷与苏门弟子交往,每遇苏轼、黄庭坚的文章,“虽半简数字,必录藏”,导致赵挺之对这个儿子很不满。“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是明诚姨父,与赵挺之不睦,脾气耿直激烈,临终冻死也不穿赵家的衣裳,却极为赏识这个姨甥,给黄庭坚写信称赞明诚。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赵挺之以打击“元佑党人”当上宰相,到了大观元年(1107年)三月,却反遭到蔡京清算,以“力庇元佑奸党”的罪名投入监牢。赵挺之气愤难平,五日之后,就一命呜呼。

赵家失势,明诚在京师无法立足,就和清照一道,移居青州故里。清照喜爱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就把宅院命名为“归来堂”,并依据“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两句,自号“易安居士”。

在此后的十余年里,明诚撰《金石录》,而清照“笔削其间”,“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两人晚上整理古书,摩玩彝鼎,怕影响休息,就以燃尽一支红烛为限。

此外,两人还在饭后烹茶背书,以决定饮茶先后。清照记忆绝佳,又争强好胜,常常一口气说出“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明诚自愧弗如,只得让清照先饮。清照得意极了,举杯大笑,却不料双手一抖,茶水倾倒身上,反而不能饮茶,有些懊恼。两人过着这种神仙眷属的日子,“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其乐融融,“甘心老是乡矣”。

政和四年(1114年)秋,清照三十一岁生日之际,明诚为《易安居士画像》题字,字里行间,尽见对爱妻的深厚情意:

“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政和甲午新秋,德父题于归来堂。”

但随着官场的变动和时局的动荡,这种世外桃源式生活也被打破。宣和三年(1121),朝臣们大约又想起了明诚,于是,被遗忘在青州角落里的明诚接到圣旨,出守莱州。清照在为丈夫整理行装之际,想到这种耳鬓厮磨、沉湎书画的日子即将结束,自己将要独守空房,不禁忧从中来,离愁难遣,提笔作了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人未梳头。

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

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

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明朝,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即难留。

念武陵春晚,云锁重楼。

记取楼前绿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今更数,几段新愁。”

此后,清照独居青州,空闺独守,寂寞难耐,思夫之情日益深浓。于是,一系列抒写离情别绪、闺怨相思的词作,如潺潺清泉,源源不断从她笔端流溢出来:

《好事近》里,听到“一声啼鵊”,踏碎伤春与思夫之幽梦: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

长记海棠开后,正是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

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鵊。”

《行香子》写于七夕,以牛郎织女相会为依托,略带一丝幽怨,倾吐对“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丈夫的思念: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

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架,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诉衷情》写她独自饮酒,不仅无心赏梅,而且将一腔幽怨,迁怒于梅花,恨不能“挼残蕊,捻馀香”,以化解相思之苦:

“夜来沉醉卸妆迟。

梅萼插残枝。

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

更挼残蕊,更捻馀香,更得些时。”

《一翦梅》里,她独上兰舟,看见大雁飞鸣,感慨青春悄然流逝,就像“花自飘零水自流”,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付与了孤寂的残荷败藕: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最为人称道的是《醉花阴》,此词作于“每逢佳节倍思亲,遍插茱萸少一人”的重阳节:

“薄雾浓云愁永昼。

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

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

据元伊士珍《琅环记》记载说,明诚收到这首《醉花阴》后,赏玩之余,大为叹服,自愧弗逮,但又负气地想:“想我赵明诚也是饱读诗书,就写不出这么优美的词么?”于是闭门谢客,冥思苦想,废寝忘食三天三夜,一口气填了五十首《醉花明》词。数日后,他把清照的词,杂混在这50首词中,请好友陆德夫来赏析。

陆德夫玩味再三,沉吟许久,终于开口道:“赵兄,有三句尤其出色!”

明诚一阵激动,迫切追问道:“是哪三句?”

德夫长长一揖到地,满脸敬佩之色,欣喜道:“恭喜赵兄,你最近作词,进步不小啊!‘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真乃绝世之句也!”

从此,明诚对清照彻底臣服,不久,就将清照接到莱州,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

靖康元年(1126 年),明诚改任淄川守,清照亦随居淄州。夏天,明诚偶然下访,竟从乡人那里得到了白居易手书的《楞严经》,欣喜如狂,急急打马回家,和清照一同欣赏。深夜,两人相拥观书,饮酒品茶,狂喜不支,痴迷不已,蜡烛燃尽了两根,还不肯入睡。

这是清照最后的幸福时光。

就在那一年冬天,“靖康之难”爆发,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金兵铁蹄入侵,踏碎了大宋的秀丽河山,也踏碎了清照的一帘幽梦。

多年之后的一个冬天,江南下了一场大雪,梅花怒放。两鬂生华的清照走出门来,看见青年情侣快乐地堆雪人、打雪仗,听到他们赏梅饮酒的欢呼声,只有倍感凄凉孤苦、万念俱悲。

四顾茫茫,清泪千行,相濡以沫二十八年的丈夫已经魂归黄泉,生死隔幽冥。再纵目回望,纷飞的大雪隔断了视线,望不见魂追梦绕的故乡,更望不见那惨遭践踏的北国河山。

于是有了这首悼念亡夫、催人泪下的《孤雁儿》: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

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清照酷爱梅花,也爱喝酒,“每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每值大雪纷飞之际,她都要顶笠披蓑,在雪中漫步,寻诗觅句。明诚忙于政务,不是很喜赏雪作诗,但为了不扫她的兴头,总是设法陪同,并诗酒唱和,不以为苦。

而如今,“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纵然摘得一支绝美好梅,却“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她无数次地惘然回眸,却只能在睡梦里,仿佛暼见那个曾经携手踏雪、吟词饮酒的身影。

与谁哭诉,此情可待成追忆,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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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4:54:53 | 只看该作者
(28)、寇准:红英落尽青梅小

提到寇准,熟知“八贤王”、“杨家将”系列故事的中国人,大多会翘起大拇指,啧啧赞叹:“寇莱公(寇准的封号),那可是一个刚毅大度、正直清廉的大忠臣哪!”接着又愤慨万分:“可恨皇帝昏庸、奸臣当道……”

当然了,史上真相,并不是这样黑白两清、正邪分明的:寇准虽说是个大忠臣,却是缺点颇多:恃才傲物、刚愎自用、“虽有直言之风,而少包荒之量”;为美化他而作陪衬的“八贤王”,是子虚乌有的;而“杨家将父子”,也与寇准毫无关系。他晚年的不幸遭遇,仅凭“皇帝昏庸、奸臣当道”一句,失之公允。

寇准出身书香门弟,机智早慧,据说7岁那年,与父亲登临险峻的华山,作了一首吟咏华山的诗:“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但诗文并不是寇准的强项,相比较而言,还是他偶作的几首小词更出名。例如这首《阳关引》,构思新颖,意境开阔,情调温婉而不哀艳,被《苕溪渔隐丛话》评价为“语豪壮,送别之曲,当为第一”:

“塞草烟光阔,渭水波声咽。

春朝雨霁轻尘歇。

征鞍发。指青青杨柳,又是轻攀折。

动黯然,知有后会甚时节。

更尽一杯酒,歌一阕。

叹人生,最难欢聚易离别。

且莫辞沉醉,听取阳关彻。

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寇准这首送别词,即化用此诗的意境,改七律诗为长短句式的词,感情一起一伏,曲调跌宕多姿,更适合弹唱。寇准曾于宋太宗淳化年间和真宗咸平年间,在陕西渭北一带任职,此词可能做于这段时期。

寇准所处的太宗、真宗时代,宋词还未脱离五代的“花间”、南唐二主和冯延巳的词风,题材不离风花雪月、男女情愁、伤离念远、咏物酬唱等,格调温婉缠绵。寇准算不上大词家,但他作的此类小词,却也清丽宛转,柔美多情,别具风味。如表现离愁情怀的《夜度娘》:

“烟波渺渺一千里,

白蘋香散东风起。

日暮汀洲一望时,

柔情不断如春水。”

而更出名的是这首《江南春》,抒写少女伤春,朦胧而迷离,优美而伤感,被司马光赞为“一时脍炙”之作品:

“波渺渺,柳依依。

孤村芳草远,

斜日杏花飞。

江南春尽离肠远,

蘋满汀洲人未归。”

南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评点寇准词云:“观此语意,疑若优柔无断者;至其端委庙堂,决澶渊之策,其气锐然,奋仁者之勇,全与此诗意不相类。盖人之难知也如此!”确实,这种婉约的词风,与寇准豪爽刚愎、任性使气的性情迥然不同。

寇准少年时期参加科考,当时宋太宗赵光义取士,在过目名单时,往往率先罢免年少者。因此,就有人劝说寇准虚增年龄,寇准昂然答曰:“我刚参加科考,怎能做这种欺君之事?”入仕后,寇准每每在朝会上,慷慨大言,极陈利害,不避权贵,赵光义于是对他刮目相看。一次,赵光义召见大臣商议,寇准大概说了某句不投机的话,赵光义很不高兴,拂衣而起,怒气冲冲地要离开。诸位大臣面面相觑,不敢吱声,唯独寇准快速奔过去,扯住皇帝衣衫不放,坚持要他把事情听完。赵光义无可奈何,只好重新坐回椅子里,处理完事件才退朝。事后,赵光义为显示自己也有李世民那样的宽容肚量,说了一句非常抬举寇准的话:“朕得寇准,如同李世民得到魏徵一样啊!”

寇准的这种刚毅耿直个性,在景德元年的宋辽大战时期,表现得更充分。景德元年的冬天(公元1004年),辽国萧太后和辽圣宗再一次亲帅大军,进攻大宋,边境告急。宋真宗赵恒面对国内外交困局面,有些手足无措,而大臣们有的主战,有的主逃,有的主和,吵成一团。时任宰相的寇准接到前线的急报,干脆扣住不发,整日饮酒作乐。其他大臣将军情告知赵恒,赵恒大惊,自然责怪寇准。寇准却轻描淡写地说:“陛下真的想解决这场战争吗?不须太久,只要五日,亲临前线,即可一举击垮敌人!”

其余大臣听说要皇帝上前线,都怕出意外,纷纷反对。赵恒本就心虚,面有难色,搔了搔头,说要再考虑考虑,就想退缩回屋。寇准一把揪住赵恒的衣服,大声说道:“陛下一入后宫,我们再见您就不容易了,可是国家大事,机不可失,间不容发,还请陛下不要走,早作决定。”于是,赵恒又坐下,督促大家商议,安排御驾亲征之事。

赵恒御驾亲征,宋军士气大振,连打了几个漂亮仗,最后和辽国签订了百年和好的“澶渊之盟”,结束了宋辽几十年的战乱,应该说,寇准的功劳是很大的。而寇准这种“夹天子行大令”、为国家不顾个人安危的勇敢行径,一直受到后来者,特别是范仲淹的高度推崇。《宋史》也赞曰:“澶渊之幸,力沮众议,竟成隽功,古所谓大臣者,于斯见之。”

由于缔结“澶渊之盟”,寇准在朝野的声望达到了极点。寇准看谁都不放在眼里,甚至常常醉酒后,眯着眼睛,得意洋洋地对赵恒嚷:“陛下,如不是我,您哪做得了如今的太平天子啊!”赵恒是个厚道人,笑笑而已。

话说“枪打出头鸟”,寇准位高权重,难免同僚的嫉妒和中伤。张咏是寇准的好友,多次提醒他要戒骄戒躁。张咏在成都时,听说寇准入相,就感慨道:“寇公奇材,可惜学术不足尔。”张咏从成都回京,寇准大开筵席接待,又亲送朋友到郊外,笑问曰:“乖崖(张咏的号),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张咏徐徐叮嘱道:“寇老西儿,《霍光传》不可不读啊。”

霍光是汉代名臣,忠心辅佐皇帝,为汉室的安定和中兴建立了重大功勋,但却因太重权势、家人过于跋扈而遭灭族。张咏反复提醒寇准看《霍光传》,是希望他从中吸取教训。可惜寇准会错了意,回家后随手翻了翻《汉书》,当看到《霍光传》结尾处“不学无术”几字,竟哈哈大笑,无所谓地耸耸肩,道:“乖崖,你好哇,竟讽刺我‘不学无术’!”

寇准好刚使气,行事不检点,“颇自矜澶渊之功”,终于惹来了麻烦。他独断独行,擅自越级提拔资历低的人,“同列颇不悦”,背后叫骂撒气的人不在少数。而他又无缘无故地仇视南方人,以神童“晏殊”是南方人为由,主张不予重用。头号政敌参知政事王钦若更给了最致命的一击,攻击寇准说,“澶渊之盟”是城下之盟,是寇准为了个人勋业、拿皇帝做最后的孤注,其心可诛!

赵恒吃了一惊,静下心来,细细一想,觉得王钦若言之有理,从此冷淡寇准,又见寇准在朝中树敌越来越多,就在景德三年,罢去寇准相位,降为刑部尚书,贬到陕州,知天雄军。

寇准初知天雄军时,曾有辽国使者嘲弄道:“寇公德高望重,怎的不做宰相,反到了这偏僻荒原之地了?”寇准大刺刺地答道:“皇上觉得朝中没什么大事,倒是这把守北大门的重任,非我寇准不行啊,呵呵!”

寇准对这次被贬,心中是极为不服的,并没有痛改前非。碰到自己的生日,他就把筵席搞得像皇帝过寿一般,并特地订了一套黄色龙袍,穿在身上,簪花走马,声势浩大,四处张扬。没多久,就有大臣密奏“寇准叛变”。赵恒吓了一跳,急忙问宰相王旦:“寇准乃反耶?”王旦看了奏章,摇了摇头,笑道:“寇准偌大把年纪,还不自重,真不像样!我立刻回信,骂他一顿。”赵恒这才松了口气,不再追究寇准,然而内心深处,难免对寇准有几分隔阂。

不仅如此,寇准还恃“有重名,所至终日宴游”,生活越发奢侈。

当然了,寇准从来就不是勤俭持家之人。

他十九岁中举,入仕后娶赵匡胤宋皇后的妹妹为妻,可谓少年富贵,春风得意,生活自然也就奢侈挥霍。寇准性情豪爽,喜欢大碗豪饮,“每饮宾席,常阖扉辍骖以留之”,不醉不罢休。又喜欢歌舞,尤其沉湎于一种名为“柘枝”的歌舞,“会客必舞柘枝,每舞必尽日”,被人戏称为“柘枝颠”。

但有人依据《青箱杂记》的记载说,寇准在京城不买府邸,“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连辽国使者都曾怀着敬畏之心打听:“那个是‘无地起楼台’相公?”可见寇准生活简朴云云。孰不知,北宋的士大夫都是高薪,寇准不买府邸,大抵属于月薪数万的“月光族”一类,与勤俭清廉毫不相干,与他生活奢侈也不矛盾。寇准曾在邓州做知府时,经常举行夜宴,全用蜡烛做灯,通宵达旦,每次罢宴,从厨房到马厩,都是“烛泪凝地,往往成堆”。可见浪费的惊人程度。而邓州的烛花享誉天下,据说也是托寇准之福。

寇准如此奢侈做派,自然也有看不惯的。某次宴会上,寇准一高兴,就赏赐了歌妓5匹绫罗,小妾茜桃认为太过浪费,就做诗劝阻道:

“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

不知织女寒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

寇准很不以为然,哈哈一笑,和诗一首,道:

“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

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

“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行乐须及早的意味。

这首《甘草子》,“堪惜流年谢芳草,任玉壶倾倒”之语,也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况味:

“春早。

柳丝无力,低拂青门道。

暖日笼啼鸟。

初坼桃花小。

遥望碧天净如扫。

曳一缕、轻烟缥缈。

堪惜流年谢芳草。

任玉壶倾倒。”

但“任玉壶倾倒”之类,可算作是一种不得志的牢骚话。寇准毕竟是一个自许甚高又不甘寂寞的人,总想在辇毂之下大干一场的。大中祥符九年(公元1017年),宰相王旦因病去世。寇准看到了机遇,在别人的劝说下,决定牺牲名节,上献皇帝喜欢的荒谬“天书“,换来了盼望已久的宰相宝座。

然而这一次,寇准栽得更惨。

寇准再次任相后,依旧高傲自大,言行粗陋,不拘小节,无意中得罪了大多数同僚。某次宴会上,丁谓见汤水弄脏了他的胡须,就帮他擦干净。寇准却不领情,还公然嘲笑道:“你这参政也是国家大臣,竟为长官溜须,哼哼!”搞得丁谓一时下不了台,从此结下梁子。这也是“溜须”的来历。

令一个著名的武将曹利用也被他逼成敌人。因曹利用在“澶渊之盟”中立过功,受到赵恒重用,进入枢密院作了寇准的副手。但寇准老是嫌弃他文化不高,只要曹利用对政事提出不同意见,就会遭到寇准当众大声喝斥:“一介武夫,懂什么国家大事?”而寇准喜欢饮酒作乐,也经常强迫同事与他同醉,曹利用不肯多酒。寇准大怒,骂骂咧咧道:“不过一介武夫,敢尔耶?”曹利用也是性子刚烈之人,再也受不得这等鸟气,厉声回驳:“皇上安排我在枢密院,相公却诬蔑为一介武夫。好,明日一早,我跟相公在皇上面前辩个明白!”两人闹得极僵。

宋真宗赵恒晚年多病,无暇来调停这种“办公室矛盾”,而太子赵祯年幼,朝中大事,均由皇后刘娥主持。寇准当年就反对立卖唱出身的刘娥为皇后,现在,更受不了她来领导自己,总琢磨着大权独揽。他联合宦官周怀政,企图搞“太子监国”,从刘皇后手里夺权。不料,事情败露,刘娥后发制人,当机立断,立刻罢了寇准相位,提拔丁谓为相。丁谓就联合曹利用,借着周怀政事败被诛之事,打着刘娥的名号,把寇准一贬再贬,恨不得把他往死里整。

然而,寇准似乎并不知道是自己言行不检惹的祸。他在贬谪道州司马、再贬雷州司户参军时,悲愤难抑,百姓围观送行,马亦复踖蹙不行。寇准狠狠地挥鞭打马,喝道:“皇令在此,我都不敢逗留,你还敢不走?”马于是跑起来。寇准流着泪,对送行的同事道:“你们有机会问问丁谓,我到底负了他什么事,他竟恨不得整死我!”后来,丁谓也被贬谪到海南,经过道州时,有人谈起寇准的话。丁谓还愣了愣,叹道:“对他不满的人太多了,岂独我一人!”

寇准对自己晚年的不幸遭遇,显然是愤愤不平的,他曾在某寺庙前插下几支竹笋,发誓道:“我寇准一生,如有负朝廷,此竹必不生;若不负国家,此枯竹当再生。”后来,枯竹茂盛生长,让他得到些许安慰。

寇准曾作过一首《踏莎行》的闺怨词,描写闺中少妇思念故人,言辞温婉清新,感情沉郁细腻,“红英落尽青梅小”之语,更流露出韶光流失、美人迟暮的惆怅、孤寂之情: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

红英落尽青梅小。

画堂人静雨濛濛,

屏山半掩馀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

菱花尘满慵将照。

倚楼无语欲销魂,

长空黯淡连芳草。”

人生在世如朝露。最难堪,英雄老去,美人迟暮。古代文人用语委婉曲折,常以美人自喻,寇准感慨美人迟暮,是不是借此感慨自己英雄末路、风光难再呢?

寇准早年入仕,三次为相,位极人臣。但每一次干的时间都不长,而每一次遭遇罢相,虽说有“奸臣作崇”的因素,但也与他恃才傲物、与同事关系紧张有关。

淳化五年十月(公元994年),赵光义将年仅三十出头的寇准调到身边,提拔为参知政事(副宰相),寄予了厚望,认真听取了寇准关于立太子的建议,并对宰相吕蒙正说:“寇准临事明敏,今再擢用,想益尽心”。但干了两年不到,寇准就与冯拯等同事闹得势如水火。赵光义进行调解时,冯拯等人认输服理,寇准却毫不领情,还大言不惭,当着众人的面与皇帝强词夺理。赵光义十分光火,摇头叹曰:“鼠雀尚知人意,况人乎?”遂将他罢相,贬至邓州。

寇准到死,大概也没明白“性格决定命运、细节决定成败”这个道理吧?

而今人明白了这个道理,又有多少人,能够“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呢?

附录:寇准(961-1023),字平仲,华州下邽(今陕西渭南)人,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 (980)进士,宋真宗时﹐曾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莱国公,晚年遭贬,谥号忠愍。著有《寇莱公集》七卷,《全宋词》录其词四首。《全宋词补辑》另从《诗渊》辑得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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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4:54:16 | 只看该作者
(27)、吕本中:北风吹梦长

宋哲宗元佑四年(1089年),宰相吕公著逝世,封申国公,谥正献。吕家是北宋著名的官宦之家,连出了三吕宰相(吕蒙正、吕夷简和吕公著),吕公著执政刚毅严谨、得高望重,因此,所有的朝廷高官,包括宣仁高太后和宋哲宗,都来出席葬礼。5岁的孙子吕本中聪明伶俐,一直深受爷爷喜爱,站在遗像前大哭不止。

“孩子”,宣仁高太后拍拍小孩的肩膀,抚摸着他的头,叹道:“孝于亲,忠于君。孩子,努力学自己,男儿当自强,加勉吧!”

小吕本中似懂非懂地看着太后,使劲点点头,用小手抹去眼泪,渐渐收住了哭声……



一眨眼,小吕本中长成了温情儒雅的青年。他勤奋好学,喜爱诗歌,热衷参加诗词派对,经常跟着陈师道、黄庭坚等人学诗,吕本中早期的诗风清新流美,有时也求新刻峭,旨趣幽深。 一次,他与朋友喝酒作诗,酒酣耳热之际,搞了一副名为《江西诗社宗派图》的戏作,因黄庭坚、陈师道等25人之诗,“其源流皆出豫章(豫章是江西的古称)”,戏称之为“江西诗派”。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以地域来划分派系,对后世影响深远。有趣的是,吕本中是开封人,当时并没有将自己列入“江西诗派”, 但后人却因他提出了“江西诗派”这个名称,都视其为“江西派诗人”。

在谈到诗词创作时,吕本中率先提出 “悟入”说。在《童蒙诗训》中,他说:“作诗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功夫中来,非侥幸可得也。”又提出了“活法”之说:“学诗当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具备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所谓“活法”,即活学活用,不要墨守成规,类似武林侠客练到的最高境界:无招胜有招。

不过,吕本中的这些文学理论虽然高明,但他自己的诗,却算不上一流。倒是他无意中作的一些小词,虽不及诗之浑厚,但在描写离愁别恨、风花雪月之情时,引入民歌情调,显得活泼生动,格调清丽自然,感情真挚细腻,更受到后人的称赞。最著名的是《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

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

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这首词写男女离别相思之情,自然贴切,构思精巧,言辞清丽,颇有民歌的韵味。

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一样,青年吕本中也过着诗酒风流的无忧生活。这种风流肆意的生活,也大胆反映在词中。如表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约会离愁的《减字木兰花》:

“去年今夜,同醉月明花树下。

此夜江边,月暗长堤柳暗船。

故人何处,带我离愁江外去。

来岁花前,又是今年忆去年。”

还有这首香艳的《长相思》:

“要相忘,不相忘,

玉树郎君月艳娘,几回曾断肠。

欲下床,却上床,

上得床来思旧乡,北风吹梦长。”

陈如江认为吕本中的词“流动明畅,清丽自然,词风格与韦庄之疏放为近,呈现出清新流美的民歌风味,是对小令的开拓。”但韦庄擅长白描,寥寥几笔,闺情离愁就极为出彩,吕本中词显然难以媲美。

然而,吕本中以构思精巧见长,词浅而意深,比如这首《踏莎行》,借梅思人,手法新颖别致,意境迷离秀美: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

似和不似都奇绝。

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

记得旧时,探梅时节。

老来旧事无人说。

为谁沉醉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如梦令》写相思之情,浅显直白,流畅清丽,自然清新:

“海雁桥边春苦,几见落花飞絮。

重到柳行西,懒问画楼何处。

凝伫,凝伫,十顷荷花风雨。”

《浣溪沙》呈现婉转凄清的朦胧美:

“共饮昏昏到暮鸦,

不须春日念京华。

迩来沉醉是生涯。

不是对君犹惜醉,

只嫌春病却怜他。

愿为蜂采落残花。”

但是,吕本中的这种诗情宁静的书斋生活,很快就被金兵的铁马胡笳彻底打破了。

金兵于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灭辽,靖康元年进攻汴京,当年年末,东京城被攻破。靖康二年,徽、钦二帝被掳北上,北宋灭亡,国家陷入战乱之中。

金兵入城后,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吕本中时值城中,和千万的京城子民一道,亲眼看着繁华的京城变成人间地狱,在战火中痛苦煎熬。亡国之恨、切身之痛,促使他拿起笔,用诗歌记录了那场灾难。

《守城士》描写了抗金将士的奋勇抵抗,“北风且莫雪,一雪三日寒。不念守城士,岁晚衣裳单。衣单未为苦,隔壕闻战鼓。杀贼须长枪,防城要强弩。炮来大如席,城头且撑柱。”

《兵乱寓小巷中作》写道:“城北杀人声彻天,城南放火夜烧船”,记录了京城沦陷带来的苦难,百姓遭受战祸的惨状。《城中纪事》控诉了敌军烧杀抢掠的罪行。金兵退后,吕本中自感“乱后惊身在,端如犬丧家”,对着已是废墟的京城,又写了《兵乱后自嬉杂诗》29首以抒愤,其一写道:

“晚逢戎马际,处处聚兵时。后死翻为累,偷生未有期。

积忧全少睡,经劫抱长饥。欲逐范仔辈,同盟起义师!”

这种伤感和忧愤的诗风,与早年的轻快圆美风格迥然不同,题材也由风花雪月转为国民时事,且成为他后半生的主要诗词特色,对后来者,尤其是对陆游,影响极大。

北宋灭亡后,宋室南渡,赵构在南京(今商丘)即位,改元建炎。吕本中也跟着南迁,流落江南一带。在重阳节时,对着江南的冷月残菊,他“佳节倍思亲”,登高望远,却感到故园难回,咽泪装欢,凄凉无限,作了一首描写江南风光与忧时伤乱的小令《南歌子》:

“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

短篱残菊一枝黄,

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

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

只言江左好风光,

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这首词表现“中原归思”,工稳精润,颇受评论者的称赞。曾季貍说“尤浑然天成,不减唐花间之作”(《艇斋诗话》)。《啸翁词评》:“居仁直忤柄臣,深居讲道。而小词乃工稳清润至此。”

绍兴六年,吕本中来到杭州,宋高宗赵构特赐他进士出身,“擢起居舍人兼权中书舍人”,以示重用之意。

大概在此期间,吕本中向赵构上陈了一本《官箴》,对朝廷官员提出要“清、慎、勤”的道德要求:

“当官之法,唯有三事,清、慎、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禄位,可以远耻辱,可以得上之知,可以得下之援。然世之仕者,临财当事,不能自克,常自以为不必败;持不必败之意,则无所不为矣。然事常至于败而不能自已。故设心处事,戒之在初,不可不察。借使役用权智,百端补治,幸而得免,所损已多,不若初不为之为愈也……”

今日“为人民服务”的公务员,要做到“清、慎、勤”,亦恐不易吧?

绍兴八年二月,吕本中升迁中书舍人。六月,兼权直学士院。当时,赵构和秦桧正忙于与金“和议”。吕本中反对议和,见金使前来,大家讨论如何接待金人时,就发言道:“金人来了,我们应尽量简单接待,显示国家贫穷勤俭。何况,成败大计,本不在此,而在我们治政得失、兵财强弱。”

秦桧很不高兴。

“靖康之难”之前,吕本中与秦桧曾同为“承务郎”,相得甚欢。南宋建立后,秦桧初任宰相时,大力提拔“关系户”,也想提升吕本中,以便他为自己卖命。吕本中接到秦桧的封册书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秦桧亲自写信,要他上任,但吕本中还是坚决不从,梁子自此结下。

不巧的是,吕本中又与秦桧的对头赵鼎好上了。赵鼎素喜“元祐之学”,认为吕本中是“元祐大臣”吕公著的孙子,又是范冲所推荐荐,特来拜访吕本中,两人一见投缘,引为相知。《哲宗实录》编成后,赵鼎升迁仆射,吕本中草制,文章有这么一句话:“合晋、楚之成,不若尊王而贱霸;散牛李之党,未如明是以去非。”

秦桧认为吕本中有讽刺之意,翻脸大怒,对皇帝说:“吕本中受了赵鼎的指使,盼望和议失败,好为脱身之计。”风御官员萧振是秦桧之党,借机弹劾吕本中。吕本中于是被“莫须有”罢官,“提举太平观”。

吕本中少年时期,曾师从程颐,对理学颇有兴趣。罢官后,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倒在理学研究上取得一些成就,提出了“贫贱勿厌”、“富贵勿羡”等理学思想,著有《东莱诗集》20卷,《春秋集解》30卷,《师友渊源录》5卷,《童蒙训》3卷等。后世尊称为东莱先生,赐谥文清。

吕本中一生,担得起当年高太后“孝于亲,忠于君”的嘱咐。

吕本中(1084- 1145), 字居仁, 世称东莱先生,诗属江西派,著有《春秋集解》,《紫微诗话》,《东莱先生诗集》, 今人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辑有《紫微词》,《全宋词》录词二十七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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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陈与义:长沟流月去无声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这首《临江仙》词“清婉奇丽”,豁达自然,尤其“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两句,颇受世人称赞。如刘熙载说:“《临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此因仰承‘忆首’,府注‘一梦’,故此二句不觉豪酣转成怅悒,所谓好在句外者也。”彭孙迥也在《金粟词话》中指出:“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亦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仍归于平淡……‘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自然而然者也”。

《临江仙》词的作者是南北宋之交的陈与义,大约是在高宗绍兴五年(1135)年或六年(1136 )年所作,当时他四十六、七岁,已经退居青墩镇僧舍。词前有序曰“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午桥在洛阳城南,唐朝裴度曾在此遗留别墅。年近半百的陈与义登上小楼,看新晴,听渔唱,忆旧游,想旧友,“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多少沉痛悲愤之情,化为一腔旷达从容。

这首《临江仙》词极受后世推重,被认为其特点颇似苏东坡。南宋黄昇在《中兴以来绝妙词选》中说,陈与义“词虽不多,语意超绝,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之垒也。”清朝词评家陈廷焯也说,陈词如《临江仙》,“笔意超旷,逼近大苏。”其实,陈与义的词风似东坡,却非刻意学东坡。他早年对作词不感兴趣,注重做诗,是著名的“江西诗派”诗人,但因曾与苏门弟子黄庭坚、陈师道等人长期交往,且与苏轼有世交之谊,耳濡目染,晚年作词,不自觉地走了苏轼的路子。

陈与义的曾祖陈希亮,字公弼,是苏轼任凤翔通判的顶头上司,对青年苏轼颇为严厉,苏轼平生不喜“行状墓碑”,却在陈希亮去世后,撰写了墓志铭《陈公弼传》,对陈希亮多溢美之词。陈希亮的儿子陈慥,与苏轼更是莫逆之交,曾在苏轼贬谪黄州期间,给与苏轼诸多帮助。陈慥字季常,号龙丘居士,常与苏轼彻夜谈论佛道。陈慥人高马大,性情豪爽,却是典型的“气管炎”,特别怕老婆,苏轼爱开玩笑,特地赋诗调侃道: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这“河东狮吼”的故事,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可比陈与义的名字响亮多了。

陈与义是洛阳人,自幼聪明伶俐,善诗能文,《宋史 陈与义传》说他“天资卓伟,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敛衽,莫敢与抗”。徽宗政和三年(1113年),陈与义登上舍甲科,被授于开德府(今河南濮阳)教授,“累迁太学博士,擢符宝郎”。

宣和四年(1122年),29岁的陈与义与朋友诗酒唱和,无意中作了一组《墨梅五绝》,格调高雅,言辞清丽,广为传颂,如其中一首:

“巧化无盐丑不除,此花风韵更清姝。

从教变白能为黑,桃李依旧是仆奴。”

当时的著名奸相王黼见机行事,就将这组《墨梅五绝》献给宋徽宗。宋徽宗赵佶是喜爱诗歌的风雅皇帝,立刻爱不释手,也就顺便提拔了陈与义。陈与义名震一时,诸贵要人争相与他交往,频频邀请他参加歌舞宴会,“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正是这种浪漫闲适生活的真实写照。

但一年多后,这种美好的日子就结束了:在权势倾轧中,蔡京扳倒了王黼,升任宰相,将与王黼有关联的人都一棍子打倒,陈与义也受到牵连,贬离京城,“寻谪监陈留酒税”。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幸接踵而至。陈与义上任未久,父亲就在靖康元年(1126年)正月撒手人寰,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

更大的悲痛还在后面。

自宣和七年(1125年)起,金朝就开始攻打北宋,到靖康元年1126年11月底,攻破了北宋皇都开封。京城遭到金军肆意掠夺,国家陷入战火纷飞,陈与义的人生彻底拐了一个大弯。他和无数的难民贫民一样,携带家眷,四处躲避,开始了颠簸艰苦的流亡生涯。

建炎三年(1129年),陈与义流寓湖南、湖北一带。端午时节,他做了一首《临江仙》,凭吊屈原,怀旧伤时,抒发国破家亡的凄凉: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

榴花不似舞裙红。

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

酒杯深浅去年同。

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元好问十分喜欢这首词,在《自题乐府引》中说:“‘高咏楚辞酬午日’如此等类,诗家谓之言外句。含咀之久,不传之妙,隐然眉睫间,惟具眼者乃能赏之。”

同一年,陈与义在逃亡衡山之时,意外地碰到了昔日故友席益。席益字大光,洛阳人,是陈与义的同乡,两人早在宣和六年(1124)就相识相交。在乱世中幸运相遇,两人均百感交集。次年元旦后数日,陈与义离开衡山,前赴邵阳,在别宴上并作了一首《虞美人》,以示依依惜别之情:

“张帆欲去仍搔首。

更醉君家酒。

吟诗日日待春风。

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

歌声频为行人咽。

记著尊前雪。

明朝酒醒大江流。

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

南宋建立后,赵构召见旧臣。陈与义经过襄阳,绕行广东、福建,颠沛流离,三年之后,终于在绍兴元年(1131年)抵达临安(今浙江杭州),被宋高宗赵构任命为礼部侍郎,日子有了改善。不久,陈与义又以徽猷阁直学士知湖州。召为给事中,参与讨论政事,抄发章疏,稽察违失,以备顾问应对。

绍兴四年( 1134 )年八月,陈与义出知湖州,绍兴五年二月,被召入朝为给事中。六月,陈与义借病辞职,以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卜居青墩。立秋后三日,乘舟离开时,看见荷花盛开,“朝暮霞相映,望之不断”,记了一首《虞美人》:

“扁舟三日秋塘路,平度荷花去。

病夫因病得来游,更值满川微雨,洗新秋。

去年长恨籋舟晚,空见残荷满。

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繁花相送,到青墩。”

此词格调轻快,在豪放豁达中夹杂微蕴沉郁之情。黄昇《花庵词选》中赞道:“词虽不多,语意超绝,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之垒也。”

绍兴六年(1136年),陈与义因写下了《怀天经智老》一诗,有“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的名句,受到赵构赏识,十一月,拜翰林学士、知制诰。

绍兴七年(1137年)正月,陈与义授参知政事(副宰相)。当时宰相赵鼎强烈主战,放言:“现在,中原有可图之势,我们宜抓紧时机,调兵遣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否则,他时将归咎今日之失机。”

但赵构心虚胆怯,一门心思地想议和,还拿着“二圣”与“太后”作挡箭牌,假惺惺说:“不是我不想打,只是二圣与太后都在他们手里,若不与金议和,他们都无法回来。朕岂不成了千古不肖子孙?”

陈与义在一旁支持皇帝,说:“陛下所言极是!若和议能成,国民早日和平,岂不比用兵更好;但万一无成,则用兵必然不免。”

赵构听得大喜,不停地夸奖道:“陈爱卿,你真是朕的知音哪。”

当然,赵鼎很不高兴。陈与义也觉察到了,感到两人将难以共事,没多久,再以身体有病为由,申请辞职,退居青墩镇。

陈与义赞成皇帝、秦桧“主和”,曾一度受后人指责。但从陈与义一生的行事来看,他与主战派人士唱反调,只是表达不同的政治主张罢了,私德并无缺失,既从未陷害主战大臣,也未巴结赵构秦桧来牟取私利。陈与义“容状俨恪,不妄言笑”,平居虽待人谦和,然而外柔内刚,不可冒犯。他多次提拔士人,却从不对人说起,这种品德一直受到称赞,“唯师用道德以辅朝廷,务尊主威而振纲纪”。

陈与义晚年退居湖州,以诗词打发时光,所写诗词大多凭吊怀古、怀念故乡洛阳,如这首《忆秦娥》,就是一首感慨人世沧桑、山河破碎之作:

“鱼龙舞。湘君欲下潇湘浦。

游湘浦。兴亡离合,乱波平楚。

独无尊酒酬端午。

移舟来听明山雨。

明山雨。白头孤客,洞庭怀古。”

《虞美人》是怀念洛阳的,一次,他看到亭子里的牡丹花开,就会想到享誉天下的洛阳牡丹:

“十年花底承朝露。看到江南树。

洛阳城里又东风。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

胭脂睡起春才好。应恨人空老。

心情虽在只吟诗。白髮刘郎孤负、可怜枝。”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陈与义遥想年少时在洛阳城与朋友赏花煮酒,如今却归乡无路,只能感叹:洛阳城里,东风又起,什么时候,我能回去看看牡丹呢?

可惜,“人世多违壮士悲,干戈未定书生老”,陈与义终于没有再度看到家乡的牡丹。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十一月,陈与义病逝于湖州乌墩的无住庵,享年49岁。

附录: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人。徽宗政和三年(1113)登上舍甲科。南渡后,召为兵部员外郎、翰林学士、知制诰,官至参知政事。以病乞祠,提举洞霄宫。以诗著名,原属江西诗派。有《简斋集》、《无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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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贺铸: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宋徽宗大观三年(公元1109年)秋天,年过五十的贺铸以“承议郎”致仕(退休),回到苏州。当他路过苏州阊门时,看到车水马龙的热闹场面,听到青年情侣们的欢笑声,想到自己年轻时,也曾与妻子赵氏携手共游阊门,而今满头青丝渐成雪,而相濡以沫的妻子却已亡故,一种“头白鸳鸯失伴飞”的凄凉感油然而生。在萧瑟的秋风中,贺铸悄立阊门许久,独自黯然神伤。一番唏嘘泪下之后,他写了一首哀婉感人的《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首悼念亡妻的词作,堪与苏东坡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相媲美,与《江城子》一道,被称为“悼词双璧”。

贺铸善于锤炼字句,又善于融入古乐府及唐人诗句,他的诸多闺情柔思之作,“雍容妙丽,极幽闲思怨之情”,近似秦观、晏几道、李商隐、温庭筠,颇受后世称赞。张炎说:“如贺方回、吴梦窗,皆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而贺铸自己也很是自得,曾踌躇满志地说:“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

再如这首《忆秦娥》,描写少妇思念远方爱人的情景,格调忧伤,意境幽美: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

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王孙何许音尘绝,柔桑陌上吞声别。

吞声别,陇头流水,替人呜咽。”

但作为宋词名家,贺铸善作婉约词,却不属于婉约派。《宋史贺铸传》说他“博学强记,工语言,深婉丽密,如次组绣。尤长于度曲,掇拾人所弃遗,少加隐括,皆为新奇”,“新奇瑰丽”是贺词的很大特点,加之他精通音乐,使得词韵富有节奏感和音乐美。他的词作题材广泛,词风多变,兼有婉约、豪放之长,正如张耒所言:“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

陈廷焯说:“方回词,儿女,英雄兼而有之”,但是,在贺铸词作中,最独树一帜的,不是“儿女情长”的词,而是“英雄侠客”情怀的豪放词。

这类“英雄侠客”情怀的豪放词风,与他独特的身世、性情密切相关。

贺铸出生军人世家,身份是外戚,宋太祖赵匡胤孝惠贺皇后的族孙,祖上七世皆任武职。在宋朝“好铁不做钉、好男不当兵”的重文轻武氛围下,贺铸虽然也喜读书,7岁能诗,却因性情“豪爽精悍”,任侠使气,酷爱从武,选择做了一名武将。贺铸40岁之前的大好年华,都是在军队里度过的。《宋史》将贺铸以文人的身份记入“文苑传”,大概不是他的心愿吧?

17岁时,贺铸来到京城,“授右班殿直、监军器库门”,开始了从武生涯。贺铸长相英武健壮,眉色青黑,加之年少气盛,“仪观甚伟,如羽人剑客”,“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很快就获得了“贺鬼头”的戏称。虽然只是一个低级侍卫的武官,但贺铸在京城里呼朋引类,纵酒走狗,活得极为肆意快活。多年以后,他怀念起这一段“少年侠气”的风光岁月,一腔仕途失意、报国无门的抑塞难平之气,吐而为词,挥写了一首壮怀激烈、慷慨雄壮的《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推翘勇,矜豪纵。

轻盖拥,联飞鞍,斗城东。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乐匆匆。

似黄梁梦。

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

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

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

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这首《六州歌头》,被后人称为第一首表现“豪侠情怀”的宋词, “不为声律所缚,反能利用声律之精细组织,以显示其抑塞磊落、纵恣不可一世之气概”。宋人赵闻礼评价说:“飘飘然有豪纵高举之气,酒酣耳热,浩歌数过,亦一快也。”因这雄健警拔、神采飞扬的词风,须得关西大汉执铁板演唱,近于苏轼豪迈激越之格调,常有人将他归为“苏门词人”。

其实,贺铸稍晚于苏轼,虽与秦观、黄庭坚等人同代,也在词作中学习诸多苏词的优点,却与苏轼、苏门弟子及众多文人均无交往。这可能与他身为武将、性情剽悍、不喜文弱书生有关。贺铸终身相好的朋友很少,很少作送别词,但这首为好友范殿临赴黄岗上任写的《琴调相引》,一咏三叹、低郁深沉,也是佳作:

“终日怀旧翻送客,春风祖席南城陌。

便莫惜离觞频卷白。

动管色,催行色;动管色,催行色。

何处投鞍风雨夕?

临水驿,空山驿;临水驿,空山驿。

纵明月相思千里隔。

梦咫尺,勤书尺;梦咫尺,勤书尺。”

贺铸在京城“轰饮酒垆,吸海垂虹”的豪侠生活,大约过了六七年。元丰元年(1078),改任磁州滏阳都作院、徐州宝丰监钱官。一次,他经过金陵古城,听到歌女吟唱软绵无骨的艳歌,满腔的抑塞磊落之情,都在金陵的月色和歌声得到抒解,作了一首《台城游》:

“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

台城游冶,襞笺能赋属宫娃。

云观登临清夏。

璧目流连长夜,吟醉送年华。

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

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

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

楼外河横斗挂,

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寒沙。

商女蓬窗罅,犹唱《后庭花》。”

杜牧在《阿房宫赋》里,感慨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后人凭吊金陵,也多有此类感慨,这首《台城游》,可与王安石的《桂枝香》并肩而立。

宋哲宗元佑三年(公元1088年),贺铸37岁,在和州任管界巡检,负责训练甲兵、擒捕盗匪、地方治安等事务。他在多年的军旅生涯中,亲眼看到宋夏交战带给百姓的悲痛和凄苦,便以闺妇思念征夫的情怀,作了《古捣练子》系列词,对百姓遭受战乱、两地离别、家破人亡的现象,表示深切同情。这类题材的词作,是宋词中罕见的珍品。

一、夜捣衣:

“收锦字,下鸳机,

净拂床砧夜捣衣。

马上少年今健否?

过瓜时见雁南归。”



二、望书归:

“边堠远,置邮稀,

附与征衣衬铁衣。

连夜不妨频梦见,

过年惟望得书归。”



三、夜如年:

斜月下,北风前。

万杵千砧捣欲穿。

不为捣衣勤不睡,

破除今夜夜如年。”

贺铸性情豪爽,又胸怀壮志,喜谈当世事,“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一件轶事可见他的性格为人。

贺铸在太原做监军时,碰上一位权贵的儿子作同事。这位少爷仗着老爸的权势,骄傲跋扈,不可一世,众人也多巴结附和,唯独贺铸不肯阿谀奉承。一次,贺铸偶然听说,此人居然“挪用”工作财物,立刻怒火中烧。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后,召来权贵子,把财物扔到面前,用手杖指着他,呵斥道:“小子,过来,看个明白,这是你某天某时偷窃某家的财物吗?”

权贵子惊惶极了,汗流夹背,诺诺应声:“是的,是的!”

“呸,混蛋小子!”贺铸骂了一声,大手一挥,喝道:“听着:你若听从我的管制,从此不再犯,我可以不上报。”言罢,搓搓手,扒去权贵子的衣衫,轮起手杖就打。

权贵子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叩头哀求。但贺铸还是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才大笑数声,扬长而去。此后,众同事都对他刮目相看,贺铸的名声也远传江湖,“诸挟气力颉颃者,皆侧目不敢仰视”。

当然,他也尝到了仕途的苦果:因这“不阿权贵、行事近侠”的做派,他一直得不到提拔。

到40岁时,贺铸仍在军队中曲居下僚,倒是他的词作,广为传唱,使得他的文采受到众人的瞩目。因此,元佑后期,李清臣执政,奏请朝廷改贺铸为文职,换“通直郎、通判泗州”。据说,当时,江淮地区,有画家米芾以“魁岸奇谲”知名,而贺铸也以“气侠雄爽”适其先后。这二人一相遇,必定“瞋目抵掌,论辩锋起”,较量终日,各不能屈,传为趣谈。

但是,贺铸在文职上,仍“尚气使酒,不得美官”。贺铸悒悒不得志,遂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之叹。他索性像刘伶一样,放浪形骸,恣情纵酒,还写了一首《将进酒》,有“今人犁田古人墓”的沧海桑田之感,嘲弄那些追名逐利的假清高者,而自己宁愿“深入醉乡”,享受酒中乐趣,达到“生忘形,死忘名”的超脱境界:

“城下路,凄风露,今人犁田古人墓。

岸头沙,带蒹葭,漫漫昔时流水今人家。

黄埃赤日长安道,倦客无浆马无草。

开函关,掩函关,千古如何不见一人闲?

六国扰,三秦扫,初谓商山遗四老。

驰单车,致缄书,裂荷焚芰接武曳长裾。

深入醉乡安稳处,高流端得酒中趣。

生忘形,死忘名,谁论二豪初不数刘伶?”

虽说决定放浪形骸,再不求功名了,但贺铸回忆起青年豪侠时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风华岁月,还是心有戚戚焉。这首《踏莎行》以荷花自喻,抒发怀才不遇的苦闷,而“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之句,隐然有悔恨、遗憾的矛盾意味: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

绿萍涨断莲舟路。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

依依似与骚人语: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由于仕途不顺,到大观三年(1109),贺铸申请致仕,退居苏州、常州。在退居苏州时,贺铸填了一首著名的《青玉案》,乍看是怀念路过的美人,主旨却无关爱情,实则抒发郁闷、愁苦和迷惘的心境: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锦瑟华年谁与度?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

若问闲情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黄庭坚对这首词极为赏识,赞曰:“解道当年断肠句,如今唯有贺方回。”因结尾的一句“梅子黄时雨”,贺铸得了个“贺梅子”的雅号。

贺铸晚年取了个“庆湖遗老”的名号,还特地解释:自己本是唐朝诗人贺知章之后,但推本溯源,贺姓却来自战国时期的王子“庆忌”,以“庆”为姓,居住在吴越一代,所处湖泊为“庆湖”;但后来为了汉安帝父清河王的避讳,再改“庆”姓为“贺”姓,改“庆湖”为“镜湖”。这种说法,世人皆认为没有依据,但贺铸依然我行我素,使用“庆湖遗老”的名号至死不变。

贺铸喜欢读书,“博闻强记,于书无所不读”,也好藏书,“家藏书万余卷”。晚年退居在家,他更是整日埋头书海,潜心读书,并不辞辛劳,亲自将整理、校雠这些古籍,“无一字误,以是杜门将遂其老”。虽然晚年生活窘迫,他也不肯转卖这些藏书。

但在他死后一年多,“靖康之难”发生,朝廷在战乱中丢失了大量图书;待到南宋建立后,贺铸的孩子们都主动站出来,将大部分贺铸精心整理的珍贵藏书,无偿地捐给了国家。

贺铸(1052-1125),字方回,号庆湖遗老,卫州共城(今河南辉县)人。盛唐诗人贺知章的后裔,太祖孝惠后族孙,《宋史》、《东都事略》有传。今有《庆湖遗老集》九卷。曾自编词集为《东山乐府》,今存者名《东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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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宋高宗赵构:举头无我一般人

绍兴十二年(公元1143年)的某一天,宋高宗赵构在皇宫里浅吟慢唱,突然心有所感,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对秦桧道:“爱卿你看,朕今年才35岁,头发却已经白了大半,唉,都是操心惹的祸啊!千苦万苦,当皇帝最苦哇!朕,朕,朕容易吗!”

回首前尘往事,赵构这个皇帝,确实来的不易,当得更不易!

赵构是宋徽宗第九子,本是没希望继承皇位的;但他21岁那年,靖康之难发生,徽宗父子被俘北上,康王赵构成了皇位的唯一合法继承人。在国难当头之际,赵构众望所归地仓促上阵,被推崇为“皇帝”。

当时,大宋军队被金兵打得一败涂地,文官武将叛变通敌、被杀自杀、弃城逃跑等事件,每天都有上演,城池沦陷,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赵构面临“时危势逼,兵弱财匮”的困境,几乎从零开始,在此后十余年的惊涛骇浪里,艰难地躲藏周旋,逐渐组建了几支抗金的劲旅“岳家军”、“韩家军”、“张家军”等,既平息了全国各地的土匪、强盗、叛乱者,也沉重地打退了金军,使南宋慢慢地站稳了脚跟。因此,后世史家及诸多南宋人,“亦有悯高宗之心,而重伤其所遭之不幸也”,能理解和同情赵构建国的不易,称赞他为“中兴之主”。

但南宋一站稳,赵构就急不可待地想议和,大丞相秦桧也颇体谅上司的“良苦用心”,“自告奋勇”地跳出来,主持签订了屈辱的“绍兴和议”,并替皇帝修理干净“主战派”大臣如岳飞、胡铨、赵鼎等。现在,惊悸不宁的赵构终于喘了一口气,可以肆意享受人生了。

以后,赵构一副“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模样,动辄在杭州皇宫搞点诗酒歌舞活动,与亲信大臣诗酒唱和,日子过得相当舒服自在。左右大臣也极识时务(自然,不识时务者都或死或贬,不会再扫众人兴头了),马屁拍得极响,称赞曰:“光尧(赵构封号)当内修外攘之际,尤以文德服远,至於宸章睿藻,日星昭垂者非一。”

赵构文采过人,书法尤其出色,且“洞达音律”,能“自制曲”,曾创作词牌“舞杨花”。《贵耳录》说,赵构在慈宁殿欣赏牡丹时,“椒房受册,三殿极欢”,赵构喝得醉熏熏的,命令大臣们以“舞杨花”为词牌,做了许多歌功颂德之词。妃嫔们根据“舞杨花”韵律,载歌载舞,“以玉卮侑酒为寿,左右皆呼万岁”。皇家画师写了一副盛世牡丹图,赵构赞赏不已,词人吕本中立刻打蛇棍跟上:“一枝国艳,两鬓东风。”赵构乐得两个腮帮直晃,大大赏赐了吕本中。

绍兴二十八年,赵构想举行祭祀,有大臣认为,祭祀专用的“太常乐章”已经“篇序失次,文义弗协”,请求皇帝遵照“真宗、仁宗”故事,在“日理万机”之余、“亲制祭享乐章”。于是,赵构为了不弗大家之兴,“不辞辛苦”地亲到郊外,写了“社宗朝等共十有四章”。善于察言观色的大臣立刻赞叹不已,高呼“睿思雅正,宸文典赡,所谓大哉王言也。”

《全宋词》载有赵构的15首《渔父词》,赵构自序说,作于绍兴元年七月十日。当时金兵追击,赵构逃至会稽,无意中阅览到黄庭坚做的渔父词15首,皆依照张志和的《渔父诗》故事。赵构一时兴起,也做了15首《渔父词》,“戏同其韵”,赐与身边的大臣辛永宗。现选5首:

其一

“一湖春水夜来生。几叠春山远更横。烟艇小,钓丝轻。赢得闲中万古名。”

其二:

“水涵微影澹虚明。小笠轻蓑未要晴。明镜里,縠纹生。白鹭飞来空外声。”

其三:

“薄晚烟林澹翠微。江连秋月已明辉。纵远柁,适天机。水底闲云片段飞。”

其四:

“青草开时已过船。锦鳞跃处浪痕圆。竹叶酒,柳花毡。有意沙鸥伴我眠。”

其五:

“远水无涯山有邻。相看岁晚更情亲。笛里月,酒中身。举头无我一般人。”

这些小词,清丽脱俗、淡雅如水墨画,“清新简远,备骚雅之体”,放在历代帝王的词作中,比起“文武全才皇帝”之乾隆的那些蹩脚诗词,确也算是上乘之作。但《谬莹中江行杂录》将这些小词夸上了天,吹须拍马不遗余力,说什么“虽古人之骚人词客,老於江湖,擅名一时者,不能企及”,睁眼说瞎话也不脸红:赵构的词,比得过苏轼、欧阳修、李煜、李清照等人的作品么?

赵构也善于鉴赏宋词。绍兴年间,江苏吴江桥的桥身上,忽然惊现一首《洞仙歌》词,词意高旷豪迈、激愤归隐,书法潇洒飞舞、飘渺纵逸,一时被坊间百姓传为“神仙吕洞宾”所作:

“飞梁压水,虹影澄清晓。

橘里渔村半烟草。

叹今来古往,物是人非。

天地里,惟有江山不老。

雨中风帽。

四海谁知我,一剑横空几番过。

按玉龙、嘶未断,月冷波寒。

归去也,林屋洞天无锁。

认云屏烟障是吾庐。

任满地苍苔,年年不扫。”

赵构得知后,将这首《洞仙歌》稍微阅读几遍后,不屑道:“这哪里是什么神仙吕洞宾的作品,分明是一位福州秀才所作嘛。”并进一步解释:“从韵律来看,这首词上片用韵‘晓’、‘草’、‘老’,下片用‘帽’、‘过’、‘锁’、‘扫’作韵,‘过’、‘锁’是福州口音。”

后来,据文人考据,此词确是福建进士林外所作。原来,林外仕途不顺,激愤郁闷之余,想要搞点惊世骇俗的“壮举”: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他乘坐一艘大船,站在船中的高台上,对着桥身奋力疾书,故意留下了这首词。

一首《风入松》词的轶事也能体现赵构的宋词造诣。《中兴词话》记载,淳熙年间,太学生俞国宝自负多才,经常在西湖断桥边买醉,挥笔在酒店的屏风上留下一首《风入松》:

“一春常费买花钱。

日日醉湖连。

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

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

花压鬓云偏。

画船载得春归去,馀情付、湖水湖烟。

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

赵构乘坐小舟游玩西湖,路过断桥,到这家酒店歇脚,见这首《风入松》把他统治下的杭州,描绘成“暖风十里丽人天”,“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端的一副繁华如锦、富饶兴旺景象,不禁心花怒放、喜不自胜,忙不迭地赞叹“好词!好词!”重重地赏赐了俞国宝,但又嫌“重携残酒”不妥,笑曰:“此句不免寒醇气!”,略一思索,改为“重扶残醉”!

“重携残酒”变为“重扶残醉”,虽只有两字之改,却变实为虚,意境确有升华。赵构自鸣得意,左右大臣也不失时机地拍马屁,黑压压跪倒一片,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古今中外无数血淋淋的历史证明,纸上“条约”从来是保证不了和平的,真正的和平需要实力来保障。绍兴十年,赵构以“国土和进贡”向金人换来屈辱的和平,又杀掉岳飞、解散军队,得到“西湖歌舞几时休”的富贵和平,却让金人欲望越发膨胀。金人并不满足南宋的进贡,反而认为自己绝对有实力灭亡南宋,于是又在绍兴三十一年大举南侵。

虽然,在宋朝将士的抵抗下,金人失败而归,但绍兴三十一年的宋军,基本上是兵无精兵,将无良将,完全失去了绍兴十年在岳飞、韩世忠等人领导下的那种进取之心、雪耻之志,只可勉强抵抗,丝毫不能进攻了。赵构大概也觉得面上无光,就在第二年,内禅皇太子,做了太上皇,尊号曰光尧。

孝宗上任后,曾想一鼓作气,收复失去的河山。赵构却不停地给他泼冷水,并以开玩笑的口吻,训斥道:“小哥,和金人开战的事,等我死后二十年,再提不迟!”

尽管如此,赵构还是默认孝宗给岳飞平反,在淳熙五年(1179)追谥岳飞为“武穆”。国民知道岳飞的冤情,无不垂泪同情,大骂秦桧卖国求荣,文人士大夫也开始公开称赞“岳飞深明大义、人才难得”,但也有人责备赵构的:“太上皇也有不对的啊,今日军队的无能,不正是杀了岳飞、削弱大宋军威的恶果吗?”

身居皇宫、歌舞度日的赵构是清楚这种民意的,但他可能只是微微颔首,阴阴冷笑:“天下事情,哪有面面都顾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稳皇帝宝座,大宋声势增强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更何必管他什么‘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了!”

明朝的文徵明曾作了一首《满江红》词,以纪念岳飞,责骂赵构: 

“拂试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

慨当初,依飞何重,后来何酷!

岂是功高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

最无端,堪恨又堪悲,风波狱。

岂不念,疆折蹙?

岂不念,徽钦辱?

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

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只怕中原复。

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文徵明大概经历过明英宗复辟事件,因此指出,赵构杀害岳飞的真实理由是“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即担心哥哥宋钦宗回归后,自己不得不退位。这种说法在一定程度上,或许是对的,已被大多数文人接受。但是平心而论,我现在并不认同这种说法。

因为,“枪杆子里出政权”,历史事件的出现,从来不是由道义推算出来的,而是多方实力角逐的结果。宋钦宗赵桓的能力,完全不能与明英宗相比,哪里干得过军权在手、声望盖日的赵构?何况,岳飞打着“收复江上、迎回二圣”的口号,只不过是为了号召军民抗金而已,真的迎不迎回二圣、如何处理二圣,还不是由他赵构说了算?以赵构对岳飞的冷酷残忍来看,如果宋钦宗赵桓真想搞点什么复辟之类的小动作,只怕死得更快!

真实的原因是,赵构被金人彻底打怕了,成了缩头乌龟。赵构从21岁上任伊始,经历十余年的战乱逃亡岁月,彻底磨灭了进取锐气,变成了一支惊弓之鸟,只求偏安自保。赵构曾在被金兵追到扬州时,受到严重惊吓,竟成阳痿,终身未愈,丧失了生育能力,只能过继一个儿子做继承人。史书上说,赵构身材魁伟,体魄雄健,反映敏捷,享年八十而终。可见,他的“阳痿”,不是身体有问题,而是心理疾病。“两军相博勇者胜”,赵构不敢对金作战,也不是实力问题,实在是心理怯弱、缺乏勇气。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赵构这个可怜之人,亲手策划谋杀岳飞、自毁长城,不仅可恨,更显可悲、可耻!《宋史》对他的评价大体公允,摘录如下:

“高宗……以之继体守文则有余,以之拨乱反正则非其才也……然当其初立,因四方勤王之师,内相李纲,外任宗泽,天下之事宜无不可为者。顾乃播迁穷僻,重以苗、刘群盗之乱,权宜立国,确虖艰哉。其始惑于汪、黄,其终制于奸桧,恬堕猥懦,坐失事机。甚而赵鼎、张浚相继窜斥,岳飞父子竟死于大功垂成之秋。一时有志之士,为之扼腕切齿。帝方偷安忍耻,匿怨忘亲,卒不免于来世之诮,悲夫!”

拿破仑说过:“一头绵羊领导一群狮子,打不过一头狮子领导的一群绵羊。”对亟需“雄起”南宋王朝来说,赵构不仅是一头萎缩的绵羊,而且还是一头对敌人软弱屈膝、对自己人却狠毒残忍的“领头羊”!

附录:赵构即宋高宗(公元1107-1187年),字德基,徽宗第九子。靖康之难,徽宗、软宗被掳北去,赵构即位,建元建炎、绍兴。绍兴三十二年(1162),内禅皇太子,尊为太上皇帝,累上尊号曰光尧。淳熙十四年(1187)卒。《全宋词》记载其有《渔夫词》15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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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4:52:05 | 只看该作者
(23)、林逋:吴山青,越山青

在中国历史上,一旦仕途不顺,就嚷嚷要归隐的文人有很多,但真正能做到的,却仅寥寥几人。诸葛亮在南阳耕种,是待价而诂;李白高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却还不停地奔走于权贵之间;明朝大儒陈继儒也曾说要归隐,直到做了高官才罢休,直被人讥讽“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家。”说到底,这世上多是营役之辈,“隐居”不过是沽名钓誉的手段,真实愿望还是走“终南捷径”。但有两个是大家公认的隐士,一个是两晋的陶渊明,另一个是北宋前期的林逋。

《宋史 隐逸传》记载,林逋“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他喜好读书,通晓百家,才华过人,少年时就是一个满腹锦绣的才子,成年后也曾游走于江淮都市,终是不喜闹市,回到杭州,“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这种“远离俗世”的隐居生活,可能会令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闲愁万种的贾宝玉们艳煞不已,惊呼高雅脱俗,但其清苦贫寒程度,实和农民、村夫无异。林逋自幼父母双亡,“家贫衣食不足”,据说,他在孤山种了三百多株梅花,依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出售梅花、梅子,一点一滴地赚取生活所必需的柴油米醋、粗布麻衣。

闲暇的日子里,林逋读书作诗,与梅花、白鹤相依为命、形影不离,“调鹤种梅如性命”,世人戏称为“梅妻鹤子”。林逋的书法和诗词造诣极高,《宋史》称他“善行书,喜为诗,其词澄峡峭特,多奇句”。林逋的诗以擅咏梅著称,《山园小梅》尤其独树一帜、清丽幽寂,为后人赞佩为“咏梅之绝句”: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林逋另有一首《霜天晓角》,虽不如《山园小梅》为世人所传颂,但也是咏梅的妙词,抒发的都是他淡泊自适、冰清高雅的隐士情怀:

“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

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

梦绝,金兽晓寒,兰烬灭。

要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

林逋喜爱写诗,但欣赏完之后,“随辄弃之”,毫不珍惜。有人劝道:“如此好诗,为何不记录下来,传之后世?”林逋淡淡答道:“我的志向就是晦迹林壑,连在今世都不想因诗出名,何况后世!”但毕竟有爱诗的好事者,“往往窃记之”,故有流传至今的300余篇。

林逋的诗名渐渐流传开了,吸引不少才子墨客、仁人志士慕名拜访。林逋并不故作清高,自绝避世,从不对登门造访者刻意回避。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这样记载,林逋养了两只白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林逋常常自泛小舟,游玩于西湖诸寺,与高僧诗友相往还。如有访客到达,一名家童出来开门,招呼客人,再开笼放鹤,不一会,林逋就摇着小舟归家了,“盖常以鹤飞为验也。”

来拜访林逋的人中,有薛映、李及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文人,也有如范仲淹、欧阳修、梅尧臣这样的大才子,“每造其庐,清谈终日而去”。林逋一视同仁,并不厚此薄彼,和他们之间诗词唱和,留下不少互赠之作。《点绛唇》是一首送别词,大概就是这种朋友交往之间的词作: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

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

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最后,连皇帝宋真宗赵恒也知道了他,“闻其名,赐粟帛,诏长吏岁时劳问”。林逋宠辱不惊,坦然接受了皇帝的恩赐,但既不肯写诗词感激“皇恩浩荡”,也不肯拍皇帝的马屁,称颂赵恒搞劳民伤财的“封禅活动”,临终为诗,还说自己“犹喜曾无《封禅书》”。曾有朋友劝他趁机捞个高官,林逋婉然谢绝:“荣显,虚名也;供职,危事也;怎及两峰尊严而耸列,一湖澄碧而画中。”有人劝他娶妻生子,林逋淡淡一笑,道:“人生贵适志耳,志之所适,方为吾贵!”

林逋这种不求荣华富贵、甘过清苦闲适生活的情操,一直受到后人称颂。苏轼在杭州任职时,多次拜访林逋之墓,深以未能与他同生一时代为憾,因林逋死后8年,苏轼才从四川出生。苏轼曾在其诗词上,提诗称赞曰:“诗如东野(孟郊)不言寒,书似留台(李建中)差少肉。”甚至将林逋那首《山园小梅》,作为咏物抒怀的范例让儿子学习。苏轼是热血入世之人,在仕途上几起几落,尝尽生活的酸甘苦辣,终生想归隐而不得,自然十分羡慕林逋这份淡泊定力。

尤为难得的是,林逋自己做隐士,但不愤世嫉俗,横加指责别人求仕。林逋不娶无子,认真教诲哥哥的儿子林宥。林宥热心仕途,“颇介洁自喜”,当林宥中了进士时,林逋也替侄子高兴,特作了《喜侄宥及第》诗一首,作为庆贺。

据说,林逋去世之后,白鹤围着他的坟墓悲鸣三天三夜后,也绝食而死,孤山上的梅树都二度重开。宋仁宗赵祯深深震动,“嗟悼不已”,特赐予“和靖先生”的谥号。北宋灭亡后,宋室南渡,赵构定都杭州,在孤山上修建皇家寺庙,勒令山上所有寺院宅田墓坟都必须迁出,却唯独保留了林逋的坟墓。历数史上之隐士,林逋算是受关注程度最高的了。

终身不娶、亦无绯闻的林逋可有铭心刻骨的爱情经历?宋朝的正史野史都无记载。但明朝张岱在《西湖梦寻》中说,南宋灭亡后,曾有盗墓贼以为林逋是大名士,必有许多陪葬宝物,但他们挖开林逋的坟墓,竟只找到一个端砚和一支玉簪,大失所望。而正是这支小小玉簪,引发了后人的诸多疑问、猜测和遐想。

林逋曾作过一首《长相思》,以女子的口吻吟唱恋情,曲调回环往复、一咏三叹,情深韵美,忧伤动人。全词如下:

“吴山青,越山青。

两岸青山相对迎,

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

罗带同心结未成,

江边潮已平。”

清人彭孙遹在自撰的《金粟词话》,极力赞颂林逋“梅妻鹤子,可称千古高风矣”,说这首《长相思》,“何等风致,闲情一赋,讵必玉瑕珠玑耶。”

而在今人看来,联系到他墓中的传奇玉簪,林逋记下这首凄美忧伤的《长相思》时,大概并不是“闲情一赋”罢?他可能确实经历过一段“罗带同心结未成”的生死恋情,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誓志不娶,以致抱着心上人的玉簪,含泪九泉矣?

林逋(967一1028),字君复,杭州钱塘人。宋仁宗赐溢“和靖先生”。著有《林和靖诗集》。《全宋词》存其词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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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4:51:28 | 只看该作者
(22)、宋祁:红杏枝头春意闹

嘉佑二年(公元1057年)八月,苏洵携两个儿子赴京科考,苏轼苏辙双双中举,轰动一时,“三苏闻名天下知”。其实,宋朝实行“偃文息武”的国策,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氛围下,在“三苏”之前,就涌现过几对“父子兄弟以功名、文章著闻于时者”,如宋真宗咸平年间的陈尧佐、陈尧叟、陈尧咨三兄弟,宋仁宗天圣年间的宋庠宋祁两兄弟。而宋祁十岁能诗,身材俊雅,文采出众,风流自赏,是当时的佼佼者。

宋祁诗词文俱佳,使他名垂青史的是散文――《新唐书》150卷列传。最初,他和欧阳修一起主编《新唐书》时,喜欢卖弄学问,“有好奇之癖、诘屈聱牙之句”,“雕琢□削,务为艰涩”,欧阳修故意写了“宵寐非祯,札阀洪休”几个字给他。宋祁笑道:“不就是‘夜梦不祥,题门大吉’的意思吗?”欧阳修哈哈大笑,道:“老弟,我这不是跟你学的,显示自己颇有学问吗?可这样写,有几个人能看懂呢?”宋祁惭愧而退,对欧阳修十分钦佩,在墓志铭及《治戒》中,说,“吾学不名家,文章仅及中人”。

宋祁的词作虽不多,但词风疏俊、言辞工致、描写生动,亦具特色。最著名的是《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

縠皱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晓寒轻,

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

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

且向花间留晚照。”

这首词上阙写景,“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春光明媚如画、生机勃勃;下阙抒情,“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二句,直抒胸臆,表达及时行乐的情趣。

王国维《人间词话》:“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随意落墨,风流闲雅。绿杨红杏,相映成趣。而‘闹’字尤能撮出花繁之神,宜其擅名千古也。下片一气贯注,亦是动人轻财寻乐之意。”宋祁因词中“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而名扬词坛,被世人称为“红杏尚书”,风光无限。

宋祁早年家境不好,幼年同兄随父在外地读书,日子艰辛,稍长离父还乡,与哥哥宋痒天圣二年(1024年)参加科考。当时的主考官将他定为“状元”,但章献太后刘娥不同意:“做弟弟的,岂能排名到哥哥之前?”于是,将宋痒定为“状元”,而置宋祁为第十名。世人称誉兄弟俩为“双状元”,分别称为“大宋”、“小宋”。

步入仕途的宋祁,富得流油,与同时代的张先一样,是追求奢华享受、主张及时行乐的风流才子。而他生活的时代,正当真宗、仁宗时期,天下太平,繁荣富足,经得起风流才子们尽情寻欢作乐。陆游的《老学庵笔记》记载,宋祁好客,经常在府邸广厦中大开筵席,“外设重幕,内列宝炬,歌舞相继”,宾客们从早到晚,在里面饮酒歌舞,偶然揭开幕布,惊讶不已:已是第二天凌晨了!故而,宋祁府邸又名曰“不晓天”。

《曲洧旧闻》说,宋祁在成都修编《新唐书》,宴会之后,大开寝门,“垂帘燃二椽烛,媵婢夹侍,和墨伸纸,远近皆知为尚书修唐书,望之如神仙焉”,旁人羡慕不已。某日,遇见成都难得的大雪,添加幕布,“燃椽烛,左右炽炭两巨炉”。诸多姬妾环绕左右,宋祁磨墨濡毫,将澄心堂纸草一一展开,缓缓书写,完毕,呵口热气,搓搓双手,环顾诸姬,怡然自得地问:“你们以前在其他人家,可见主人有我如此风雅的?”诸姬自然都说没有。宋祁也知她们是拍自己马屁,就问一位来自皇室宗族的歌妓,道:“你家的太尉遇此天气,是如何的?”歌妓掩口一笑,道:“他嘛,只不过是抱着小炉,看人歌舞,再搞点杂剧,大醉而已,哪里比得上学士这般风雅?”不料,宋祁听了,惊叹一声:“他这模样,也不恶俗啊!”于是,“阁笔掩卷,索酒狂饮”,几乎通宵达辰。以后,就经常如此作派。

因此,宋祁作词,也是表现这种诗酒生活风尚的。除了上面的那首《玉楼春》,这首《锦缠道》也是享誉一时:

“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

睹园林、万花如绣。

海棠经雨胭指透。

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

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

醉醺醺、尚寻芳酒。

问牧童、遥指孤村道:

‘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

此词上片写艳丽的春景,下片着重抒发游兴。燕子呢喃,海棠红透,游人如醉如痴。最后三句,化用杜牧《清明》诗中“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句意。

薛砺若《宋词通论》:“在晏氏父子与欧、秦等集中,咏春之作,总不免为离情愁绪所萦绕,而深透着诗人悲惋的意绪。在宋祁与张先的词中,则只见春日之酣乐,令人心醉,如宋祁的《锦缠道》和《玉楼春》词,写春郊之明媚,春意之撩人,均浮现在纸上。”宋祁的春游词,尽见春游的欢乐、丝毫无愁闷,是他追逐生活享受、及时行乐人生态度的自然流露。

但这种“富贵闲人”的生活,如同生活在红楼梦大观园里的公子小姐们一样,也会生出些许“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忧伤闲愁。如《浪淘沙近》:

“少年不管。

流光如箭。

因循不觉韶光换。

至如今,始惜月满、花满、酒满。

扁舟欲解垂杨岸。

尚同欢宴。

日斜歌阕将分散。

倚兰桡,望水远、天远、人远。”

宋祁热衷诗酒歌舞,与老师晏殊“臭味相投”。因此,晏殊对这个得意门生,曾经非常引以为豪,“雅欲旦夕相见”,还将府邸买在一起。但后来,当晏殊罢相时,宋祁替皇帝制作诏书,颇多贬义之词,说他“广营产以殖赀,多役兵而规利”,并在大厅广众之下琅琅宣读,差点将晏殊气晕过去。一段师生佳话也到此结束。众人虽然也是目瞪口呆,但都认为:宋祁只不过例行公事而已!

热衷生活享受的宋祁除了喜欢春游、吟诗、唱歌、作词外,还喜欢美女,娶了多房娇妻美妾,“后庭曳绮罗者甚众”。《东轩笔录》说,宋祁曾在成都锦江宴饮,偶而觉得微寒,命仆人回家取一“半臂”(大概马甲、坎肩之类),妻妾婢女忙不抵地邀宠,每人拿出一件,仆人竟带给宋祁几十件“半臂”。宋祁望着这一堆“半臂”,茫然无措,大有贾宝玉的痛苦:“唉,林妹妹的最好,但宝姐姐的也不错,晴雯也得罪不起,袭人最是贴心……”思来想去,总是担心厚此薄彼,一件也不敢穿,咬着门牙,忍着寒冷,哆嗦着回家去了。

但宋祁似乎还嫌美女不够,竟将主意打到皇宫去了。《词苑萃编》记载说,宋祁作翰林学士时,某日在京城街上瞎逛,意外碰上了皇宫后妃的车辆,躲闪不及。其中一辆车上,某宫女撩起帘子,娇声唤他的名字:“呀,这不是小宋吗!……”

宋祁听得心怦怦地跳,瞥见宫女的花容月貌,乱了心绪,浮想联翩:“她是皇帝的女人,如何是好?佳人一去,蓬山万里,音容隔阻,绵绵相思,何时能已!……”晚上辗转难眠,写了一首《鹧鸪天》:

“画毂雕鞍狭路逢。

一声肠断绣帘中。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

车如流水马游龙。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几万重。”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出自于李商隐的《无题》诗,“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也改自李商隐的“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将“一”改为“万”,惆怅之情更浓;“车如流水马如龙”则是来自李煜的《望江南》。这首小词直白简洁,流畅明快,立刻走红。

谁知,《鹧鸪天》歌曲连同创作故事,竟传进了仁宗赵祯的耳朵里。赵祯详细追问,那个宫女勇敢地站出来,承认对宋祁有意。赵祯再召宋祁入宫,在宴会上,不露声色地谈起这首《鹧鸪天》。

“这个,这个……”宋祁紧张慌乱,汗流夹臂:“臣,罪该万死!……”

赵祯哈哈一笑:“蓬山不远!”遂将宫女赐与宋祁。

宋祁对皇帝的宫女动情,不仅没惹来一身祸,还抱得美人归。这种艳遇,令后世那些终日对着皇帝三叩九拜、惶恐自称“奴才”的清朝文人们艳羡不已,清人王士禛就感慨说:“小宋何幸得此奇遇,令人妒煞!”

但是,“小宋”的这种纵酒买醉、优游歌舞、奢华风流的生活做派,遭到诸多世人的不满。哥哥“大宋”就曾批评过他。宋痒沉稳内敛,即使身居宰相,也依然勤奋简朴,毫不张扬。《钱氏私志》记载,上元夜,宋庠在书院点蜡,独自苦读《周易》;而宋祁则“点华灯拥歌伎醉饮”。翌日,宋庠特手书一封,令家人转交宋祁,谴责云:“相公寄语学士:闻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记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学内吃斋饭时否?”

宋祁见了,不以为耻,嬉笑几声,回复曰:“却须寄语相公,不知某年吃斋饭,是为甚底?”

宋祁的课赋诗词,都在哥哥宋痒之上,但世人对宋痒的评价更高,《宋史》说:“庠明练故实,文藻虽不逮祁,孤风雅操,过祁远矣。”这是当时的公论。尽管性格、爱好、才情大不相同,但“大宋”和“小宋”终生兄弟情深,相互关爱,《宋史》赞曰:“宋之友爱,有宋以来不多见也,呜呼贤哉!”

宋祁生活奢华、风流浪漫,我行我素,对哥哥宋痒的批评不以为然,对别人的指责也不当回事。当仁宗赵祯准备派宋祁到四川任太守时,就有许多人反对:“蜀风奢侈,祁喜游宴,恐非所宜。”但赵祯欣赏宋祁的才情,还是批他上任。宋祁到了天府之国,见这里富饶热闹,歌舞升平,讲究吃喝,十分对自己胃口,几乎乐得合不拢嘴。他不仅兴趣盎然地吟诗、唱词、品茶,并开发了诸多新菜肴,还在酒足饭饱之后,写了一本极有历史价值《益部方物略记》。从书里,我们不仅可以了解金丝猴、盘羊、桶、桤、红豆树等动植物,还可以了解当时四川的烹饪业发展状况。

有人说,《益部方物略记》“是第一本系统而形象地介绍四川特产的书”,川菜能够成为“八大菜系之首”,走红全国,估计也有宋祁推波助澜的功劳。因此,尽管右司谏吴及弹劾宋祁“在蜀奢侈过度”,宋祁改任到了郑州,成都人却始终对宋祁十分喜欢。宋祁去世之后,“成都士民哭于其祠者数千人”,都为他辩护,忿忿责骂那些弹劾宋祁的人,“不安其奢侈者”,纯属诬蔑!

包拯任御史中丞时,也对宋祁的奢华做派十分反感,多次批评他。宋祁离开成都到郑州作太守时,包拯正好任三司使。宋祁以为自己治理成都深得民心,可能会升任宰相,不料,包拯坚决不让皇帝提拔宋祁,使得宋祁十分郁闷、怅然。宋祁负气作了一首诗,有“梁园赋罢相如至,宣室厘残贾谊归”之句,意思是自己完全有宰相之才,可惜未得重用。因此,京城里传出一首谚语:

“拨队为参政,成群作副枢。

亏他包省主,闷杀宋尚书。”

第二年,包拯改任枢密院副使,赵祯再以“翰林承旨”的名义,将宋祁调到身边。宋祁眼看极有可能升为宰相,却没多久就去世了。

宋祁一生情场得意,官场也无甚大波折。他自诩风流富贵,自负多才,却曾遭一个农民的呵斥,印象深刻。

某年初冬,宋祁来到郊外,看到一片喜获丰收、安乐忙碌的景象,便有几分自己治理得当的自豪。恰好有一个白发苍苍的农民经过,宋祁便上前作揖,招呼道:“老人家忙碌劳作,很是辛苦啊!今年秋天,肯定有不少收获,少则百囷,大则万箱。”他又开玩笑道:“您老说说看,这是因为上天的恩赐呢?还是因为皇帝勤政所致的呢?”

不料,老农听了哈哈大笑,指着宋祁的鼻子,道:“你的见识怎么如此鄙陋!你根本就不懂农事!”老农话锋一转,大声凛然道:“今日之收获,是我辛勤劳作的应得,关上天屁事!何况我俯仰之间,自在拾取,按时耕作,按时收获,再按价出售,与人明明白白谈利,官吏不能夺取我的时间,也不能强征我的余利。今日之快乐,是我应该享受的,关皇帝屁事!我一大把年纪,阅天下事多矣,还从未见过不劳作而盼天幸、不勤勉而希皇恩的人!”

言罢,竟扬长而去,只留下宋祁傻乎乎地站着。

宋祁的下属们也都愣住了,无法想象尚书大人碰了一介老农的大钉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大家齐刷刷偏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宋祁的脸涨得通红,但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强词夺理。他回家后,亲笔写了一篇《录田父语》,既真实地记录了老农大逆不道的言论,也记录了自己的狼狈情形。

附简介:宋祁(998-1061),字子京,雍丘人(今河南杞县)。天圣二年(1024)与兄宋庠同举进士,曾官翰林学士、吏部侍郎、工部尚书等,曾与欧阳修同修《新唐书》,谥“景文”。今存《宋景公文集》,《全宋词》录其词6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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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4:50:55 | 只看该作者
(21)、岳飞:怒发冲冠

绍兴十年(公元1141年)七月的午后,河南郾城,太阳似乎比正午时分更毒了。

金兀术在军营里悠闲地饮茶。这次倾巢出动的大战,是他与众多将领反复讨论、蓄谋已久的,自认为万无一失:集中1.5万精兵“拐子马”,直扑岳飞大本营,而岳飞手下只有亲卫军和部分游军散将,必然不敌!

但是,战争从正午开始,进行了3个时辰,杀得昏天黑地,却只见损兵折将,没有捷报。金兀术开始焦躁,越来越感不祥。

突然,一位副将跌跌撞撞地冲进军营,浑身是血,面色惨白:“太子殿下,快,快撤!……”

金兀术暴跳如雷:“‘铁浮图’呢?‘拐子马’呢?”

“被岳飞破了!”副将一脸惊恐和凄凉:“岳云和杨再兴,带头冲阵,手持麻扎刀、提刀和大斧,上砍士兵,下砍马足,铁浮图’、‘拐子马’阵势顿时大乱……”

这时,军营外更加混乱,还传来杨再兴的高喊声:“活捉金兀术!”金兀术一阵惊惶,抓了一件侍卫的衣服,匆忙披上,喝令侍卫断后,跨上战马,往后逃跑。在他身后,潮水般的金军鬼哭狼嚎,扔掉一切辎重,也疯狂地从郾城逃离,除了逃跑,还是逃跑。

兵败如山倒!



深夜,在郾城的军营里,岳飞查看着岳云的战伤。战前,他命令岳云首先出战,并说:“必胜而后返,如不用命,吾先斩汝矣!”岳云果然十多次突入敌阵,身受百余处创伤,杀得“人为血人,马为血马”。岳飞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个养子,二十出头的肩膀承担了太多的责任。但是,国难家破、强敌侵凌之际,不允许自己过度宠爱儿子。身为军人的儿子,必须尽快长为一把杀敌的“圆月弯刀”!

岳飞倒了一杯酒。他少年时,极喜欢饮酒作乐,但醉酒后闹了一些过失,母亲便要他戒酒;后来见到皇帝赵构,赵构也嘱咐他戒酒。自此,他已滴酒不沾多年。

他举起酒杯,对在场的将士们说:“你们都尽情畅饮吧!等直捣黄龙后,我一定开了酒戒,与诸君痛饮!”

将士们一饮而尽,无不热泪纵横、激情昂扬。

“作为军人,战死沙场、马格裹尸,也是一种荣耀!”岳飞走到窗户边,推开窗,将杯中的酒缓缓倒空默默祝福:“再兴兄弟,一路走好!”

月光如水,万籁俱寂,只听到挺直的白杨树叶在夜风中呼啦作响。多么美妙的景致!他想:“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乘月明归!”

岳家军快速挺进朱仙镇,直逼金兵的大本营-汴梁。河北的义军都欢欣鼓舞,渡过黄河来同岳家军会合,“父老百姓争挽车牵牛,载糗粮以馈义军,顶盆焚香迎候者,充满道路”。大家兴奋得直流眼泪,都在奔走相告:“金人就要被赶出去了,大宋的河山就要收复了……”



“郾城之战”是宋金之间的一次著名战役,是双方精锐部队之间的一次决战。不到6万的岳家军,在兀术12万军队的攻击下,冲锋陷阵,经过酷烈的战斗,以少胜众,给金军以沉重打击。兀术本人也惶恐万分,说:“自海上起兵,皆以此胜,今已矣!”甚至发出了“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著名哀叹。

但天不佑人的是,岳飞最勇猛的副将杨再兴牺牲了。这个骁勇的硬汉,领轻骑300追击金兵,斩敌3000余人,却因擒兀术心切,不幸连人带马陷入小商河中,金兵乘机乱箭齐发,再兴被射死,所部皆亡。岳飞痛哭失声,亲手焚化了杨再兴的尸体,“得箭镞二升”,将骨灰葬于小商河之阳,并用枪尖,在墓碑上镌刻了“再兴坟墓”4字。

岳飞年少之时,即武艺惊人,尤善射击,“生有神力,未冠,挽弓三百斤,弩八石,学射于周同,尽其术,能左右射”。宣和四年(1122年)冬,19岁的岳飞从军,成为真定地区的一名“敢战士”;靖康元年(1126年),金兵入侵,23岁的岳飞转向抗金,因作战勇敢升“秉义郎”。从此,抗击金兵、收复中原,成为岳飞毕生的奋斗目标。关于岳飞的传说有很多,他少年丧父,由母亲姚氏养育成人,传说其母在他背上刺“精忠报国”四个字。而他出生那天,“有大禽若鹄,飞鸣室上”,故而取名为“飞”,字“鹏举”。

虽然出身佃农,家境贫穷,但岳飞自幼好学,“尤好《左氏春秋》、孙吴兵法”。在多年的戎马生涯中,他通过学习,可以完全如同文人一样,自己书写奏议、公牍、书檄、律诗、歌词与题记。“精忠报国,三字狱冤千古白;仰天长啸,一曲词唱《满江红》”,在中国古代的杰出将领中,身为武将而又以文才传世、名列文学史的,仅岳飞一人。

《全宋词》收集了岳飞3首词,最慷慨激昂、脍炙人口的,当属《满江红 怒发冲冠》。在国破家亡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许多中国热血青年吟唱着这首词,奔赴抗击日寇的最前线;“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也被一些外国诗歌爱好者所熟知。

《满江红 怒发冲冠》全词如下: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志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首词慷慨而豪迈,深沉而雄浑,“直抒胸臆,忠义奋发,读之足以起顽振懦”。“怒发冲冠”四字,来自《史记蔺相如传》中的“怒发上冲冠”,以蔺相如面对秦王侮辱时的愤怒,表明自己对金国侵略“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愤慨和激奋。“三十功名尘与土”是对三十年人生的总结,自谦功名微不足道;“八千里路云和月”,暗示征战岁月任重道远。“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勉励自己及时奋进,勿蹉跎岁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化自《汉书王莽传》的“饥餐虏肉,渴饮其血”的典故,表示灭敌之决心,“气可凌云,声可裂石”。清人陈廷焯高度赞扬此词,说“何等气概!何等志向!千载下读之,凛凛有生气焉,‘莫等闲’二语,当为千古硷铭!”

据邓广铭先生考证,这首词作于绍兴六年(1136年),当时岳飞奉命第二次北伐,长驱伊、洛。一个萧瑟的雨天,他凭栏远眺,联想到“靖康之耻”,仇恨未灭,“仰天长啸,壮志激烈”之余,恨不得立刻“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以实现“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凌云壮志,唱出了一首流传千古的爱国歌词。

岳飞还有另一首《满江红 遥望中原》,同样振奋人心: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

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

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

到而今,铁骑满效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

民安在,填沟壑!

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

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此词以“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来表现当年的风景如画、富裕繁华,对比而今的“铁骑满郊畿,风尘恶”,慨叹汴京惨遭金人铁骑践踏、满目疮痍。见到“江山如故,千村寥落”,岳飞满腔悲愤,强烈希望“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最后以获胜后“骑黄鹤”结尾,带乐观、浪漫意味。

这首《满江红》最初见于民国时期,徐用仪所编《五千年来中华民族爱国魂》卷端照片,遗有岳飞手书墨迹,词下并有谢升孙、宋克、文征明等人的跋。元末谢升孙说,本词“似金人废刘豫时,公(岳飞)欲乘机以图中原而作此以请于朝贵者”,“可见公为国之忠”。

绍兴三年(1133)十月,金伪傀儡刘豫出军,攻占了南宋的襄阳、唐、邓、随等地,气焰嚣张,“湖寇杨么亦与伪齐通,欲顺流而下”。绍兴四年(1134)五月,赵构任命岳飞为“湖北路、荆、襄、潭州节度使”,正式统军出征。当时岳飞带领大军,信心满怀,浩浩荡荡地向襄阳挺进,并在船上对幕僚们起誓说:“某不擒贼,不涉此江!”据说,他还曾在赵构任命自己为节度使时,一不留神,说过一句踌躇满志的话:“32岁建节,自古少有”。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几年之后,这句话成了秦桧给他定罪的荒谬依据:因为,赵匡胤就是32岁当上节度使的,岳飞竟敢将自己与太祖皇帝相提并论,有“黄袍加身”的“谋反嫌疑”!

由于部署周密、士气高昂,岳家军在短短两个多月内,迅速收复了襄阳六州,牢牢地守住了长江上中游的安全,打开了川陕与朝廷交通道路。襄阳大捷,轰动京城,在宋金战史上具有中原意义,因为,这是南宋建国伊始、被动挨打以来,首次收复失地,连赵构也感慨说:“朕素知飞行军极有纪律,未知能破敌如此!”在这大好时机面前,岳飞上书皇帝,主张乘胜追击,“以精兵二十万直捣中原,恢复故疆”,但赵构没有采纳,却以“三省、枢密院同奉圣旨”的名义,要求岳飞班师,仅仅守住长江防线即可。于是,岳飞率部回到鄂州,某日登临黄鹤楼,北望中原,愤慨之余,写下这首词以抒情感怀。

到绍兴四年(1134)时,由于治军严谨、能打善拼,岳飞已经与韩世忠、张俊、刘光世平起平坐,成为南宋的“中兴四大将”。刘光世是将门之后,张俊大岳飞17岁,韩世忠大岳飞14岁,很早就已经官拜节度使,而岳飞出身最卑微、年纪最轻、资历最浅,自然遭嫉。襄阳大捷后,赵构再封岳飞为“授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封武昌县开国子”,他的声望更是远超其他将领,更加令他们“心不甚平”。

据说,岳飞曾在平定杨幺之后,特地将缴获的战利品,赠送给韩世忠和张俊,以表殷勤之意。韩世忠到底是坦荡豪爽之人,粗声粗气说“不碍事”,十分高兴,尽释前嫌。而曾是岳飞领导的张俊,“刚愎,恃才凌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仅不领岳飞的情,反认为岳飞在向自己炫耀,心里的嫌恶更多。岳飞曾给他写了数封信,以表明心迹,也都没得到回响。再到后来,张俊“附桧主和,谋杀岳飞,保全富贵,取媚人主”,走上了与岳飞、韩世忠完全相反的人生之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几乎是天才人物的宿命。但是,如果天才都能谨慎言行、墨守成规,又如何能“行高于人”、脱颖而出?

岳飞“少负气节”,从来就不是对上司毕恭毕敬、垂手听命的料,“忠愤激烈,议论持正,不挫于人,卒以此得祸”。靖康之难发生后,康王赵构建炎元年在建康称帝。年仅24岁的岳飞,不顾自己“进义副尉”的低微身份,热情洋溢地给皇帝赵构写了一份《南京上皇帝书》,反对京师南迁,强烈建议皇帝“亲帅六军,迤逦北上”,收复中原,大略谓:

“陛下已登大宝,社稷有主,已足伐敌之谋,而勤王之师日集,彼方谓吾素弱,宜乘其怠击之。黄潜善、汪伯彦辈不能承圣意恢复,奉车驾日益南,恐不足系中原之望。臣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作气,中原可复。”

赵构当时被金兵吓得屁滚尿流,四处逃窜,恨不能躲回到娘肚子去,哪里还敢于“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当然对岳飞的建议置之不理。而这奏章落到黄潜善、汪伯彦手里,这两位主张投降的大臣大为光火,立刻给岳飞一个严重处分:“小臣越职,非所宜言”,革掉职位,削除军籍。

岳飞毫不气馁,继续北上参军抗金,遇见了赏识自己的张所,得到重用,“补武经郎”,转到王彦领导的“八字军”队伍。王彦也是一位抗金著名将领,但在渡河至新乡时,“金兵盛,彦不敢进”。岳飞年少气盛,显然忘了自己刚受过“小臣越职,非所宜言”的严惩,不仅责备王彦胆怯,还违反军纪,擅自率领部下出战,从此与王彦产生嫌隙。到绍兴四年,襄阳大捷后,岳飞驻屯在襄阳,成为长江上闻名遐尔的统帅,王彦也已经成为声名卓著的文职大吏,却不愿“知襄阳府、京西南路安抚使”,不肯与岳飞共事。岳飞想与他深谈,王彦却不理会,嫌隙终生未除,令人遗憾。

绍兴四年到绍兴六年之间,将岳飞、韩世忠、吴阶等人的浴血奋战,南宋的军事力量得到迅速加强,赵构渡过了濒于危亡的险境,开始重用秦桧,企图与金国妥协“议和”,岳飞坚决反对。绍兴七年(1137年),岳飞为“淮西兵事”与皇帝发生公开冲突,心灰意冷,弃军上庐山为母亲守孝。他极力反对秦桧主导的“议和”,当面斥之,曰:“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

秦桧“忍辱议和”,实“深衔入骨”。

绍兴九年(1139年)元旦,宋金达成《绍兴和议》,岳飞愤怒之下,上《谢讲和赦表》,强烈反对。再四次上章,要辞官归去,赵构不许。在这种状态下,其他的将领如张俊、杨沂中、刘光世等,还各不信任而互相拆台,岳飞大有壮志难酬、知音难求之叹。《小重山》大概就作于此期,写出了他孤立无援的寂寞心境,有阮籍《咏怀》中的“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之意境:

“昨夜寒蛩不住鸣。

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

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

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赵构本来以为,“忍辱负重”的《绍兴和议》能换来小朝廷的苟安,正沉醉于“和议胜利”的美梦时,却未到一年,即绍兴九年秋,金太宗就撕毁了盟约,悍然南侵,打了赵构一记响亮的耳光。大将金兀术倾巢而出,调集10万余大军,兵分四路,分别进攻陕西、山东、洛阳和开封,攻陷开封后,又向淮西推进。所幸刘锜、岳飞、韩世忠等大将,一日不曾放松训练,积极抗金。金兵在顺昌被刘锜击败,又在郾城受到岳家军的重创,这才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到朱家镇,岳飞再与兀术对垒而阵,“遣骁将以背嵬骑五百奋击,大破之,兀术遁还汴京”。岳飞“累战皆捷,中原大震”,各路义兵都大张“岳”字旗,老百姓都热烈欢迎岳家军,对金军的招募“河北无一人从者”,金朝统制王镇等多名金将,亦主动来向岳飞投降。此时,岳飞大军距金兵的大本营-首汴京,仅四十五里而已。

岂料,正当岳家军指日渡河之际,赵构与秦桧又准备同金人讲和,并“方欲画淮以北尽弃之”。岳飞闻讯,激奋不已,立刻上奏反对:“金人锐气沮丧,尽弃辎重,疾走渡河。豪杰向风,士卒用命,时不再来,机难轻失。”

赵构、秦桧也知道岳飞“志锐不可回“,于是,先下诏让张俊和杨沂中等宋军先行撤回,割断岳家军的左右臂膀,然后,说岳飞”孤军不可久留,乞令班师”,再“一日奉十二金字牌”,严诏岳飞立刻班师。

岳飞见此,“愤惋泣下”,向东再拜,仰天长叹:“十年之力,废于一旦。”

谁能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呢?他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班师之际,百姓扶老携幼,拉住岳飞的马,哭诉曰:“我等戴香盆、运粮草以迎官军,金人悉知之。相公您这一走,我辈小民,肯定会遭金人报复、屠杀矣。”岳飞亦是悲愤泣下,取出诏书,示之曰:“我不得擅留,此乃朝廷命令。”哭声震野,百姓跌跌撞撞的要跟着南迁,岳飞特地停留五日以待其徙,“从而南者如市,亟奏以汉上六郡闲田处之。”

岳飞回朝后,“力请解兵柄,不许。”接着,“自庐入觐”,参见皇帝赵构,他当年的满腔热血,此刻已完全化为乌有,无话可说,唯有“拜谢而已。”

此后的“莫须有罪名、风波亭冤案”,众所周知:绍兴十一年(1141年)10月,岳飞被秦桧、张俊诬告“谋反”,投入大理寺狱;12月29日,农历除夕前一夜,年仅39岁的岳飞被赵构赐死于大理寺,岳云、张宪同时遇难。

岳飞无辜受冤,在受审时,仰天惨笑:“皇天后土,可表此心。”死前,再手书“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字样,“无人不知其冤”。

赵构与秦桧这一对臭名昭著的君臣,陷害忠贤,亲痛仇快,千载之下,令人切齿痛恨。而岳飞为赵构和国家浴血奋战多年,却落得如此下场,亦不得不令后人扼腕叹息。就连南宋灭亡之后,主编《宋史》的元朝诸生,亦怀着敬仰、悲愤、同情之心,作以下评论:

“西汉而下,若韩、彭、绛、灌之为将,代不乏人,求其文武全器、仁智并施如宋岳飞者,一代岂多见哉。史称关云长通《春秋左氏》学,然未尝见其文章。

飞北伐,军至汴梁之朱仙镇,有诏班师,飞自为表答诏,忠义之言,流出肺腑,真有诸葛孔明之风,而卒死于秦桧之手。盖飞与桧势不两立,使飞得志,则金仇可复,宋耻可雪;桧得志,则飞有死而已。昔刘宋杀檀道济,道济下狱,嗔目曰:‘自坏汝万里长城!’高宗忍自弃其中原,故忍杀飞,呜呼冤哉!呜呼冤哉!”

据说,当年金兀术败于岳飞后,哀叹说:“自我起北方以来,未有如今日之挫衄。”他的“常胜军”,即“铁浮图”和“拐于马”(“铁浮图”是三骑一组的骑兵冲锋队,“拐于马”为两翼包抄的骑兵),在宋军快刀、利斧的奋击下,败得一塌涂地。眼见岳飞锐不可当,金兀术正准备弃汴梁而去,有一书生拦住道:“太子毋走,岳少保很快就会退兵矣!”

兀术奇道:“岳飞以五百骑破我十万兵,京城百姓又日夜望他前来,我怎么守得住此城?”

书生大笑,分析道:“自古以来,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飞自身性命尚难保住,况欲成功乎?”

兀术恍然大悟,于是停留下来,静观其变。岳飞后来的命运,果如其然!

附简介:岳飞(1103-1142),字鹏举,汤阴(今属河南)人。建炎四年(1130),率军收复建康。绍兴间,与伪齐、金兵战,屡立战功。十年,挥师北伐,连克蔡州、郑州、洛阳,取得郾城大捷,高宗连下十二道金牌命退兵。次年,授枢密副使,被罢兵权,寻为秦桧陷,被害于大理寺狱,年仅三十九。淳熙五年(1179),追谥武穆。宁宗朝追封鄂王。宝庆元年(1225),改谥忠武。《全宋词》存词3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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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4:49:40 | 只看该作者
(20)、胡铨:“有豺狼当辙”

胡铨是谁?

2000年元月,江西省新闻媒体搞了一个“千年回眸”的文化活动,选评江西省千年以来“最杰出的10位历史名人”,胡铨被评为“江西脖子最硬的人”。

那天,我正在网上闲逛,无意中暼到这则新闻,一时来了兴头,随意调查办公室的同事:“有谁知道胡铨吗?”

众人纷纷摇头。唯有一位江西吉安的同事,平时颇以“老乡”王安石、欧阳修、晏殊等人自豪,对他们的事迹也是如数家珍,却对胡铨闻所未闻,自觉过意不去。但她是个聪明人,明白当今的“选秀”,都有“潜规则”,便愤愤不平地说:“无名小卒,竟也上排行榜!肯定是‘锦涛同志’的先祖,啊?……”

我张大了眼睛,“噗哧”一笑,幸得没有含一口茶在嘴里……



胡铨是“无名小卒”?非也!

在宋史上,胡铨是高宗时期的“中兴四大名臣”(李纲、李光、赵鼎、胡铨),以“刚直忠义名昭史册”。在秦桧当政时期,胡铨是唯一上奏高宗赵构、强烈主张“杀秦桧以谢天下”之人!其反对“议和”、坚决抗金的“脖子”,终生丝毫未“软”,确是一铁骨铮铮的硬汉。他去世后多年,仍有金国使者来到临安,满怀敬意地打听:“胡铨学士,尚能饭否?”

建炎二年(1128年),25岁的胡铨参加扬州的科举应试,对 “治道本天,天道本民”的题目,引古证今,层层剖折,答策万余言,指出“汤武听民而兴,桀纣听天而亡。今陛下起干戈锋镝间,外乱内讧,而策臣数十条,皆质之天,不听于民”,直言赵构用人失误,“今宰相非晏殊,枢密、参政非韩琦、杜衍、范仲淹”,对皇帝作了尖锐无情的批判。当时,赵构急于招募人才,对胡铨的犯颜直谏不仅不生气,反而大加赞赏,几乎想钦点他为状元!

建炎三年(1129),金兵大举进攻,赵构率领百官从前线撤退,四处躲闪。隆裕太后也逃到了江西赣州,金人一路追杀而至。正在家中守孝的胡铨,毅然挺身而出,“以漕檄摄本州幕,募乡丁助官军捍御”,抵御金兵,保卫家乡,名声大振。事后,他得以晋升为“转承直郎”。

绍兴八年(1138年),宰相秦桧决策主和,派王伦出使金国乞求和议,屈辱称臣;而金使也以“诏谕江南”为名,傲慢不可一世,中外汹汹。胡铨时为枢密院编修官,坚决抵制,奋笔疾书,写下著名的《戌午上高宗封事》,史称“斩桧书”。他直截了当地指出秦桧卖国求荣、朋比为奸、欺君误国的险恶用心,劝诫皇帝“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声明自己“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希望皇帝“斩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如若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

这篇奏疏一出,立即在临安引起轰动,数日不定。宜兴进士吴师古将此文刻板印行,上至官吏,下至百姓,争相抄阅,先睹为快,时人称之为“中兴第一,可与日月争光”。金人闻讯,慌忙以千金购来,读罢“君臣失色”,连声惊呼“南朝有人”,“中国不可轻”。

秦桧的气极败坏、对胡铨的咬牙痛恨,可想而知!

胡铨立刻被安上“狂妄凶悖,鼓众劫持”的罪名,下诏除名,编管昭州。后来,朝臣多方反对,秦桧迫于公论,不得不对胡铨“从轻处置”:“乃以铨监广州盐仓。明年,改签书威武军判官。”

政治迫害从来就是“秋后算帐”,不会就此结束!

绍兴十二年(1142),胡铨听说岳飞被杀,悲痛难抑,写了一首《吊岳飞诗》:

“匹马吴江谁著鞭,惟公攘臂独争先。

张皇貔貅三千士,搘拄乾坤十六年。

堪悯临淄功未就,不知钟室事何缘。

石头城下听舆论,百姓颦眉亦可怜! ”

一个名叫罗汝辑的小官员,本正为巴结秦桧却缺少门路而犯愁,见诗大喜,立刻不失时机地上书秦桧,弹劾胡铨“饰非横议”。秦桧以此为由,再将胡铨“诏除名,编管新州”。

绍兴十八年(1148年)11月,胡铨与朋友诗酒唱和,提及秦桧的恶行,愤怒之下,作了一首《好事近》,这是他最著名的一首词:

“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

空使猿惊鹤怨,误薜萝风月。

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

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

在这首词里,胡铨似乎在悔恨自己走上仕途,实则是对秦桧当权的议和派极度讽刺,怒斥为“豺狼当辙”,词风慷慨激昂,写得一气呵成。

新州守臣张棣也是攀附秦桧之人,见词中有“豺狼当辙”一句,立刻也给秦桧打小报告。于是,胡铨又被处以“谤讪怨望”之罪,在将近50的年龄,再次被贬到最偏僻、最荒芜之地:海南三亚。直到秦桧去世,胡铨的处境才得以改善。

隆兴元年(1163),孝宗即位。高宗时期的冤案均得到平反,胡铨也结束了23年的岭海流谪生活,又被起用,孝宗皇帝对他优宠有加。隆兴元年五月三日晚,孝宗皇帝将胡铨独自留在皇宫里,一边令潘妃唱自己制作的《贺新郎》,一边亲为胡铨倒酒,称赞他说“卿真忠臣,汉之及黯、唐之魏征,也不过如此”。谈到高宗,孝宗不免要为长辈“避讳”,一再说“太上(高宗赵构)”当年是如何如何赞赏他,还说:“卿流落海岛二十余年,不为屈原之葬鱼腹者,皆天地祖宗之灵,留卿以辅朕也。”胡铨流涕不语,孝宗皇帝亦黯然。

但是,孝宗对胡铨的建议多为口头称是,实际上并不采纳。特别是隆兴元年(1163年),宋金交战,符离(今安徽宿州市)一役,宋军大溃,“朝论急于和戎”,孝宗更加手足无挫,只想早点“议和”,结束战乱。

符离一役后,金人率兵八十万,乘胜追击,大宋将领多有不敌,刘宝弃楚州,王彦弃昭关,濠、滁皆陷,惟有高邮守臣陈敏拒敌射阳湖,而大将李宝为自安计,拥兵不救。胡铨时任兵部侍郎,兼中书舍人,得到消息,鼓励皇帝不要因小败而气馁。他一面弹劾拥兵不救的李宝,一面亲自带兵,奔卜前线抗战。时值严冬腊月,大雪纷飞,河皆结冰。满头白发的胡铨身先士卒,手持铁锤,狠劲砸冰。将士均受感染,奋勇作战;而害怕皇帝追究“失职”的大将李宝,也屁颠颠地带兵赶来。大家一鼓作气,终于击退了金兵的入侵。

然而,经历北伐失败,孝宗已经对收复大宋河山失去了信心。一日,孝宗询问侍从和台谏等诸人,主和者一半,无可无不可者一半,只有70余岁的胡铨一人,依然站出来,强硬地主张抗金,决不言和。孝宗单独和他谈话,胡铨再次直言不讳地反对“议和”,并一再表示,如果“议和”,自己宁可弃官,再遭流放也决不后悔!

后来,宋金和谈,胡铨果然自动弃职,回到江西老家著书。

可见,胡铨绝对属于那种“拼命硬干的人”,脖子之硬,绝非浪得虚名!

胡铨的政治主张强硬无比,然而生活之中,他却并不是执拗不化之人,也会调侃取乐。

当年被贬海南时,伴随胡铨的,还有赵鼎和李光两位名臣。秦桧仍不解恨,在杭州的阁壁上写下三人姓名,令贬地随时汇报三人详情,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赵鼎为避免连累儿女,绝食而亡。胡铨毅然住进赵鼎曾经呆过的住宅,并改名为 “盛德堂”,以纪念好友。不过,胡铨虽然也满腔悲愤,却并不绝望,还很快就调整了心态,作了几首小词来自娱自乐。

如这首《如梦令》:

“谁念新州人老。

几度斜阳芳草。

眼雨欲晴时,

梅雨故来相恼。

休恼,休恼。

今岁荔枝能好。”

从“休恼,休恼”的词调里,欢喜“今岁荔枝能好”,看得出,胡铨豁达自适,摆脱了恶劣环境带来的苦闷心情。

10余年过去,胡铨终于熬到了秦桧去世、平反翻身的那一天,和李光一道奉诏还朝。离开海南时,胡铨特地祭奠赵鼎,痛哭流涕,写下脍炙人口的《哭赵鼎》,说“阁下大书三姓在,海南唯见两翁还”。然而李光也死在江州归途之上,只有胡铨一人回到了京城杭州。

胡铨颠沛流离,半生岭海,九死一生,却能长寿而终,可能与他的这种豁达自适心态,有一些关系。

《鹤林玉露》还记载了胡铨的一件小事:“胡澹庵十年贬海外,北归之日,饮于湘潭胡氏园,题诗云:‘君恩许归此一醉,旁有黎颊生微涡。’谓侍妾黎倩也。”

看看,在“君恩”大赦的接风宴上,胡铨大醉一场,望着侍妾黎倩甜美的酒窝,快活得傻笑。此刻他脑海里,根本没有什么皇恩浩荡、江山社稷、国计民生之类!

据说,道学家朱熹虽承认胡铨是“好人才”,却独对胡铨的这件轶事非常不喜,特作诗谴责:“十年浮海此身轻,归对黎涡却有情。”

岂料,后人对朱熹的看法,也多不认可。《啸亭杂录》云:“自古忠臣义士,皆不拘于小节,如苏子卿娶胡妇,胡忠简公狎蛮女,皆载在史策。近偶阅范文正公、真西山公、欧阳文忠公诸集,皆有赠伎之诗。数公皆所谓天下正人、理学名儒,然而不免于此,因知粉黛乌裙,固不妨于名教也。因偶题诗云:‘希文正气千秋在,欧九才名天下知。至竟二公集俱在,也皆有赠女郎词。’”

性情中人,“是真名士自风流”,诚斯然哉!

附:胡铨(1102~1180),字邦衡,号澹□,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卒谥忠简。有澹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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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 14:49:10 | 只看该作者
(19)、韩世忠

韩世忠(1089-1151年),字良臣,晚号清凉居士,绥德(今陕西延安)人。曾任太保、河北诸路招讨使、枢密使等,卒后进太师、通义郡王。孝宗时,追封蕲王,谥忠武。

韩世忠不是作为词人,而是作为“中兴四大名将”名垂青史的,且被称为南宋“武功第一”。他的这首《满江红》,虽不如岳武穆那首出名,却也颇有英雄气概。据说,此词作于著名的“黄天荡大战”期间。《说岳全传》曾描写韩世忠在大战金兵之夜,与夫人梁红玉饮酒舞剑,口吟《满江红》词一首:

“万里长江,淘不尽、壮怀秋色。

漫说道、秦宫汉帐,瑶台银阙。

长剑倚天氛雾外,宝弓挂日烟尘侧。

向星辰、拍袖整乾坤,难消歇。

龙虎啸,风云泣。

千古恨,凭谁说。

对山河耿耿,泪沾襟血。

汴水夜吹羌笛管,鸾舆步老辽阳月。

把唾壶敲碎问蟾蜍,圆何缺。”

此词以秋日长江起头,从怀念昔日壮丽的汴京宫殿,到目前的国家战乱、二帝蒙尘,抒发了“山河耿耿,泪沾襟血”的亡国之恨,和“向星辰、拍袖整乾坤”的凌云之志,语言简洁质朴、感情真挚而不做作。

“黄天荡大战”发生在南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当时,金兀术统兵十万,大举南犯。有人劝宋高宗赵构放弃临安、迁都长沙,韩世忠凛然反对,怒道:“国家已失河北、山东,若又弃江淮,更有何地?淮、浙富饶,今根本地,岂可舍而之他?”于是,韩世忠在镇江焦山寺屯兵8000,与十万金兵在黄天荡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在这场敌我极为悬殊的战争中,夫人梁红玉冒着箭雨,亲自上阵执桴擂鼓,这就是流传千古的“梁红玉击鼓退金兵”故事。

这场战争一直持续了48天,金兀术欲胜不能,欲退无路,隔江乞求韩世忠放他一条生路,声色沮丧,“祈请甚哀”。韩世忠昂然酬答,一边与将士谈笑纵酒,一边大声道:“金兀术,你可听好了:还我两宫,复我疆土,则可以相全。”兀术顿时语塞,又不甘心,数天后再来相求。世忠听得话不投机,一时火起,“引弓欲射之”。兀术惊惶逃去,对身边大将哀叹:“南军使船欲如使马,奈何?”后来,兀术手下的一个汉人献计,星夜偷凿渠三十余里,金兵才得以狼狈脱逃。

这场战役,虽然是以韩世忠的惨败而告终,但是,他能以绝对弱势兵力而能阻击金兵达48日,大大长了南宋抗战军民的斗志,灭了金兵的威风,足以在战争史上留下辉煌的一页。事后,梁红玉不但不居功请赏,反而因金兵突破江防,上疏弹劾丈夫韩世忠“失机纵敌”,请朝廷“加罪”。这一义举,使朝野震撼,举国感佩,人人传为美谈。

《宋史 韩世忠传》说,韩世忠长得“风骨伟岸,目瞬如电,鸷勇绝人,能骑生马驹”,天生一副好汉模样。他出身贫寒,自幼父母、兄弟姊妹早亡,沦为孤儿。他家无资产,生计艰难,却嗜酒豪纵,整日价舞枪弄棒,不治绳检。当地人对他又爱、又恨、又怕,因他在家中排行第五,背地里都骂他为“泼韩五”。一位算命先生主动给韩世忠相面,算出他将来“当作三公”。血气方刚的世忠以为侮辱自己,暴怒之下,“痛殴之”。多年之后,韩世忠果然“位至三公”,生活富贵,在江南碰到这位相士,特地给他道歉,并“赠钱三万缗”。

十八岁时,韩世忠“以敢勇应募乡州,隶赤籍,挽强驰射,勇冠三军”,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崇宁四年(公元1105年),西夏骚动,世忠适在遣中。在银州的宋夏交战中,他“斩关杀敌将,掷首陴外,诸军乘之,夏人大败”;接着,他跃马冲锋,斩杀了西夏监军驸马兀口移,遂被提为“统制官”。至藏底河,他又连斩敌将三级,转进“勇副尉”。韩世忠的名声,从此在军队里传播开来。

《水浒》中,有个老幼皆知的“武松独臂擒方腊”故事。然而,有几人知道,方腊竟是被韩世忠活捉的?

宣和二年,方腊造反,江浙震动。北宋朝廷调兵遣将,世忠以偏将身份,随从王渊讨之。军队刚到杭州时,方腊声势十分浩大,主将王渊乱了分寸,惶怖无策。世忠却自作主张,带领二千士兵,在北关堰搞了个伏击战;方腊的军队措手不及,被打得溃败而逃。王渊惭愧不如,叹道:“世忠真万人敌也!”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金银都赏给他,并结为知交。世忠再穷追至睦州清溪峒,潜行溪谷,直捣方腊的老窝,“格杀数十人,禽腊以出”。

韩世忠的上司辛兴宗见他夺了头彩,慌忙带兵赶过去,不仅将韩世忠的那些俘虏都抢过去,还厚颜无耻地将“活捉方腊”战功归到自己名下,仅给他一个“承节郎”的低级军衔打发了事。随后,主帅童贯班师回朝,在京口大宴有功之臣,也“赏不及世忠”。

韩世忠自然闷闷不乐,独自躲在角落里狂饮烂醉,谁曾料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当日宴会中,一个叫梁红玉的营妓,得知了他的故事,对他青眼有加,主动接近他。一个是不得志的军汉,一个是沦落娼门的女子,两人惺惺相惜,很快就结为夫妇。

靖康二年(1127年),

金兵入侵,宋军大败,汴梁被攻破,徽钦二帝被俘北上。高宗赵构吓得四处逃亡,先从杭州逃到明州,再从明州逃到海上。建炎四年(1130年),赵构改杭州为“临安”,以为可以“临时安全”,却遭遇了一场“苗刘兵变”,差点连小命都没了:禁卫军司令苗傅和刘正彦发动兵变,逼迫赵构退位,“禅位”给年方三岁的小太子,并让孟太后垂帘听政,改年号“建炎”为“明受元年”。

兵变发生时,梁红玉恰在杭州,韩世忠则和张浚等将领一样,都在平江等地抗击金兵。苗刘二人扣留了梁红玉和儿子韩亮,作为人质,企图逼韩世忠就范。宰相朱胜非故意对苗刘道:“两位将军,何不请太后下诏,命梁红玉去招抚韩世忠?韩世忠归顺后,你们岂不是少了一个劲敌?”苗刘听了,高兴得合并拢嘴,马上接受了这条“妙计”,促使太后封梁红玉为“安国夫人”,快去通知韩世忠。梁红玉一路急驰,一日一夜之后,赶到了韩世忠所在地。

韩世忠本来还在为妻子焦心烦躁,现见梁红玉平安无事,大喜过望,立刻烧了苗刘二人以皇帝名义发出的诏书,说:“我韩世忠,只知道有建炎,不知道有明受!”,斩了来使,催兵前行。

部队开进杭州,韩世忠“瞋目大呼,挺刃突前”,打得苗刘军队大败。苗刘二人见势不妙,拥精兵二千,从金门逃遁而去。囚禁中的皇帝赵构听得动静,偷偷走到宫门口张望,见韩世忠身先士卒,第一个驰马驶入皇宫。赵构竟热泪盈眶,一把握住他的手,痛哭流涕,然后一边身如抖筛,一边胆战心惊地道:“有个叫吴湛的叛徒,这几天一直欺负朕!他现在还在宫里,将军能为朕诛灭他吗?”世忠点头称是,前去见吴湛,乘与他握手之际,突然用劲,一下折断吴湛中指,轻易将他戮杀。而逃出杭州的苗刘二人,后来也被韩世忠擒获磔死。赵构感激韩世忠的“救命之恩”,亲自手书“忠勇”二字,揭旗以赐,授他检校少保、武胜昭庆军节度使;再加封梁红玉为护国夫人。

经过宋朝军民几年的艰苦战斗,金军主力和伪齐军队都受到了很大的削弱,战争形势朝有利于南宋的方面发展。绍兴七年(1137年)金人废掉伪齐政权,表示愿将伪齐旧地划给南宋,但要南宋称臣纳贡,中原震动。韩世忠认为机不可失,请求“全师北讨,招纳归附,为恢复计”。但是,赵构被金人吓破了胆,支持秦桧诸人,只想一门心思“议和”,强命韩世忠徙屯镇江。韩世忠十分愤慨,反复上诏反对,还是无效。后来,他听说金国使者路过,就在洪泽镇埋下伏兵,想杀掉金使,却没有成功。

韩世忠十分讨厌那些唠叨着要“议和”的懦弱文人,只要见了他们,立刻冷笑一声,轻蔑地唤为“子曰”,大刺刺地“子曰,又见子曰”地叫喊。众文人不堪其辱,纷纷上报赵构。赵构特找韩世忠谈话,问道:“听说,卿常呼文士为‘子曰’,可有此事?”不料,世忠恭恭敬敬地应道:“回陛下,臣今已改!”赵构十分欢喜,以为他能崇儒,正想夸奖他“知过能改”,韩世忠又笑嘻嘻地道:“现在,我已经称呼他们为‘萌儿’矣。”“萌儿”类似于今天的“傻冒儿”,赵构听了,也只好苦笑。

但是,尽管有岳飞、韩世忠等将领的反对,“宋金和议”还是达成了。不仅如此,翅膀硬起来的赵构,开始收编军队,狠心收拾当年他无比依赖的将士们。“宋金和约”刚签订一个月,秦桧就在赵构的暗中支持下,以“谋反”之名,将“三大将”(岳飞、韩世忠和张浚)中最不谙政治、资历最浅、军事能力最强的岳飞抓捕入狱。

岳飞蒙冤,举朝文武多不敢言。而韩世忠却在当天夜里,闯到秦桧家里,当面质问秦桧:“秦大宰相,岳飞到底犯了什么罪?”秦桧躲躲闪闪、含糊其词道:“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气愤地道:“‘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绍兴十一年(1141),岳飞被害身亡;韩世忠“忍看朋辈成新鬼”,接着也被解除了兵权,“罢为醴泉观使、奉朝请,进封福国公,节钺如故”,受到的打击非常大。从此,他对国家前途彻底灰心绝望,“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只是常常跨一小驴,携一壶酒,带领一二小童,“纵游西湖以自乐”。到晚年,韩世忠的性情更是大变,开始信佛、崇尚老庄,并自号为“清凉居士”,几近隐居,甚至连当年一道出生入死的部下,都难得见面。

《梁溪漫志》记载,北宋灭亡之后,苏轼后代也随着南迁,苏轼孙子苏符于绍兴年间任礼部尚书。一日,他正在杭州的香林园举行宴会,突然听说韩世忠造访,惊喜之下,连忙毕恭毕敬地将这位传说中的抗金英雄迎接进来。韩世忠绝口不提自己的往事,却滔滔不拘地说,自己一直崇敬苏轼为人,喜欢苏轼的诗词,想与苏轼后人交往。一席攀谈,宾主尽欢,韩世忠大醉而归。

第二日,韩世忠派人回赠苏符数头羊羔,并附上两首词。

一首是《临江仙》:

“冬日青山潇洒静,春来山暖花浓。

少年衰老与花同。

世间名利客,富贵与穷通。

荣华不是长生药,清闲不是死门风。

劝君识取主人公。

单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

另一首是《南乡子》:

“人有几多般。

富贵荣华总是闲。

自古英雄都是梦,为官。

宝玉妻儿宿业缠。

年事已衰残。

须鬓苍苍骨髓干。

不道山林多好处,贪欢。

只恐凝迷误了贤。”

这两首词均通俗直白,格调低沉,“荣华不是长生药,清闲不是死门风”,“富贵荣华总是闲,自古英雄都是梦”等语,大有看破红尘之感。韩世忠自号“清凉居士”,取自故乡延安的“清凉山”。身为抗金大将,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乡被划归到金国境内,此生再也无法回去,这种强烈的悲痛、郁闷,大概也只能沉迷纵酒、才能暂时忘却一二罢?

苏符对韩世忠十分敬仰,叮嘱家人小心收藏,并题词曰:“二阕三纸勿乱动!”

不料,由于韩世忠鄙视文人的名声,及他受过严重战伤,全身“刀痕箭瘢如刻画”,“十指仅全四,不能动”,许多人并不相信他能作词和写字。苏符的亲家特地将这张纸拿出来,询问韩世忠的长子韩庄敏。庄敏承认是父亲手迹,并说:“父亲长年征战,早年并不识字,但到晚年,却发奋读书、练习书法。”不仅如此,韩世忠还反对儿子从军,让几个儿子都任文职。

绍兴二十一年(1151),韩世忠患了重病,见子女伤心哭泣,就长叹一声,道:“我出身贫苦,历经战乱,不仅能活下来,还位至王公将相,全家老小得以保全。我感激上苍还来不及,你们有什么好悲伤的!……”说着,一口气憋住,昏死过去。

家人都当他已死,忙着准备后事。没想到,到黄昏时,韩世忠又苏醒过来,挣扎着说:“本已经死了,但走到半路,想起还有三事未了,又赶回来了:

一、我一生战斗,杀人无数,虽然也是本职,但想必也有无辜被杀者,得为这些亡魂举行‘黄箓大醮’的祭奠仪式,以解冤结。

二、我的侍妾颇多,也应有所安排:我死之后,她们有父母者,归回本家;无者,重新嫁人。

三、曾向我举债借钱者,也不再少数。这些人过的可怜,我不希望你们再去讨债,必须将借条债卷烧掉。”

一月之后,这三件事情全部办妥,韩世忠这才瞑目而逝。

韩世忠

1089~1151年,字良臣,南宋朝名将,陕西省绥德县砭上村人,民族英雄。身材魁伟,勇猛过人。出身贫寒,18岁应募从军。英勇善战,胸怀韬略,在抵抗金兵南侵中建立战功。为官正派,不肯依附丞相秦桧,为岳飞遭陷害而鸣不平。是南宋朝一位颇有影响的人物。
崇宁四年(1105),西夏扰边,世忠所在部队抵银州(在今陕西米脂西北马湖峪)御边抵敌,韩世忠斩将夺关,夏军大败,经略上报其功,为童贯所疑,“止补一资”。后又立战功,方补进义副尉。继以功转进武副尉。宣和二年(1120),江南发生方腊起义,韩世忠以偏将随王渊出兵镇压,以伏兵击败起义军,王渊赞他:“真万人敌也。”他又乘势追击方腊至睦州清溪桐,俘获方腊,以功转承节郎。三年(1121),随刘延庆出兵燕山(今北京市郊)收复被金所掠失地。宋军被金兵一击即溃,唯世忠率五十余骑抵滹沱河,出敌不意,击败金兵。又随军击山东、河北小股地方武装起义,以功转武节郎。
宋钦宗即帝位(1126),升武节大夫,以平息山东淄、青乱兵,迁左武大夫、果州团练使。奉诏入朝,授正任单州团练使,率部屯滹沱河。真定(今河北正定县)被金兵所占。世忠率部赶往赵郡援守将王渊。金兵到来,攻势凶猛,粮尽援绝,部下劝世忠突围而走,他不许。夜半下大雪,他命敢死士卒300人突袭敌营,致敌军自乱,互相攻杀,金兵主将竟被刺死,金兵尽退,以功迁嘉州防御使。康王赵构在济州(在今山东巨野县南),金兵大至,约数万人马。时世忠部下仅千人,他单人独骑,突人敌营,斩其酋长,金兵大溃。
康王即皇帝位(1127),授世忠光州观察使、带御器械。韩世宗奏请迁都长安(今西安市),朝臣议论不从。御营建,以世忠任御营左军统制。建炎二年(1128)升为定国军承宣使,随高宗至扬州。金兵攻河南,翟进会合世忠夜袭悟室营,为敌所败,转汴州,与翟进有了矛盾。帝召世忠还,授鄜延路副总管,加平寇左将军,屯军于淮阳(今江苏清江市西古泗水西岸),被金将粘罕败于沭阳(今江苏沭阳县)。三年,高宗移跸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世忠从海道赶往行在。平苗傅、刘正彦叛乱,高宗手书“忠勇”二字赐,授检校少保、武胜、昭庆军节度使。
金兀术将大举南犯,高宗召诸将议移跸于何地?张俊等劝高宗自鄂、岳往长沙,世忠反对说:“国家已失河北、山东,若又弃江、淮,更有何地?”帝即以世忠为浙西制置使,守镇江(今江苏镇江市)。兀术分兵渡长江,宋军各路守将皆败,世忠亦退保江阴。兀术破临安(今杭州市),帝赴浙东,世忠至行在见帝,奏请于长江上伏兵截击北归的金兵,帝准奏。遂引兵至镇江,屯兵焦山寺,与金兵大战黄天荡48天,梁红玉击鼓阻金兵,使兀术军无法夺路北归。兀术向世忠求请,世忠说:“还我两宫,复我疆士,则以相全。”兀术无语。后兀术凿渠30里出江口,以小舟纵火而遁,宋军因无风,帆弱而船舰不能行,使金兵北逃过江。此次战役,世忠以8000兵大战10万金兵,著名于史册。高宗拜世宗检校少师,武成、感德军节度使,神武左军都统制。
宋、金停战期间,韩世忠先后平定福建、江西、湖南等地小股武装,被授太尉,赐带、笏,为江南东、西路宣抚使。
绍兴三年(1133)三月,进开府仪同三司,充淮南东、西路宣抚使,驻泗州(今江苏盱眙县西北淮水西岸)。次年,以建康、镇江、淮东宣抚使驻镇江。是年金兵与伪齐刘豫南侵,世忠遣将于大仪(今江苏仪征县)、天长县(今安徽天长县)、高邮(今江苏高邮县)大败金兵。捷报入朝.帝赞世忠忠勇、臣沈与求说:“自建炎以来,将士未尝与金人迎敌一战,今世忠连捷以挫其锋,厥功不细。”于是朝廷擢升了世忠的部将董旼、解元等。
绍兴五年(l135),韩世忠晋为少保。六年,授武宁、安北军节度使,京东、淮东路宣抚处置使,驻楚州(今江苏淮安县)。赐号“扬武翊运功臣”,加授横海、武宁、安化三镇节度使。金废伪齐刘豫,世忠请出师北伐,丞相却主张和议,世忠几次上疏,力主举兵决战,终不为帝所纳。九年,授少师。十年,金军弃盟约南犯,世忠在淮阳大败金兵,晋级太保,封英国公,兼河南、北诸路招讨使。十一年,复与金兵战于淮河岸。世忠驻楚州十余年,兵仅三万,金人不敢犯。秦桧收大将兵权,将世忠拜枢密使。宋金和议,韩世忠抗疏言秦桧误国,连疏乞解枢密职,又上表乞骸,于是被罢为礼泉观使、奉朝请,封福国公。自此,这位抗敌多年的名将杜门谢客,不言朝事。
十二年(1142),改为潭国公。十三年,封咸安郡王。十七年,改镇南、武安、宁国节度使。二十一年八月(l151)卒,追封通义郡王。孝宗朝,追封蕲王。
韩世忠生性直爽,忠于朝廷和国事。岳飞陷冤狱,满朝文武官员无一人敢言,唯世忠仗义执言,为秦桧所恨于心。以反对和议,触怒于秦桧。他持军严整,能与士卒同甘苦,知人善任。部下将校多成长为勇将。解兵罢政后归家十余年,泊然自若。晚年喜释、老之学,自号“清凉居士”。
韩世忠在抗击西夏和金过的战争中为宋朝立下了汗马功劳,而且在平定各地的叛乱中也作出了重大的贡献。除平定方腊外,还为宋庭平定了建安范汝、广西曹成、淮南李横、淮阳刘豫等反叛,为偏安一隅、摇摇欲坠的南宋支撑了几十年。这些赫赫战功,使得他从一名士兵,一步步地被提拔为副尉、承节郎、军统制、团练使、节度使,并历任为江南东、西路宣抚使、兼河南、北诸路招讨使等要职,进太保,封英国公、潭国公。建炎十三年,封咸安郡王。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抗战英雄,却触犯了南宋小朝廷求和媚外的投降政策。由于韩世忠反对议和,多次上疏弹劾奸相误国,为投降派所不容。岳飞蒙冤,举朝文武多不敢言,而他却敢于当面质问秦桧。当秦桧以“莫须有”三字回答时,他气愤地道:“‘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有人替他担心,劝他不要与秦桧作对,他回答说:“畏祸苟同,他日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后来,他终于被解除了兵权。自此他社门谢客,居家阅书读经,绝日不言兵。他经常骑着毛驴,携小童一二,带着酒壶,闷游于西湖之上。他一生清廉,仗义疏财,历年所得赏赐都分给了部下,田产都分给了他封邑的百姓;他持军威严,能与士卒同甘苦。解职后居家十余年,澹然自若。宋绍兴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这位一代名将忧郁而死,时年六十八岁,死后被拜为太师,追封通义郡王;孝宗时,又追封蕲王,溢忠武,配飨高宗庙廷。
  双烈记:韩世忠与梁红玉
    (韩)夫人啊。都只为金兵入寇神州陷,戎马倥偬二十年。日常总随铁甲伴,晓来常倚马鞍眠。我与你,离时多会时少,只常别不常见。十月寒霜六月天,秋去春来年复年。才觉得,改却三分少年气,转眼鬓丝白发添。
    (梁)恨煞金虏起狼烟,家国多难遭兵燹。好男儿,胸悬金印腰悬剑,理该把乾坤旋。说什么离多会少,道什么白发新添。只须思,落鬓莫使等闲白,空嗟叹老了红颜。为情白头人笑痴,为国白头人敬羡。相公啊,熬过了十月寒霜三伏天,患难夫妻要齐向前。
    (韩)时听你金玉良言,常使我精神爽健。今夜晚牢龙计定,但愿得一举凯旋,迎二圣靖康耻雪,复神州河山庄严。怎求得解甲归田,安享些太平闲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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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3 13:53:36 | 只看该作者
(18)、姜夔

姜夔(1155?~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波阳(今江西鄱阳)人。有《白石词》、《白石诗集》、《续书谱》(书法)、《白石道人歌曲》等传世。

姜夔的词,多是纪游、咏物、感叹身世飘零与情场失意,少有寄寓忧国伤时之作,题材比较狭窄,但是格律严密、语言典丽、词风清雅、格调空灵,上承周邦彦,下开王沂孙、张炎一派,是南宋“醇雅派”词人的最著名人物,在词史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姜夔精通音乐,能自度曲,善吹箫弹琴,是“南宋唯一词调曲谱传世的音乐家”,《宋词通论》极度推崇他的词,夸他为“南宋唯一的开山大师”。张炎在《词源》中说:“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不惟清空,又且骚雅”。 从南宋中期一直到清代,姜夔领头的“醇雅派”都是词坛的主流,《四库全书提要》称赞姜夔的词“精深华妙”,“音节文采,并冠一时。”

可惜,如今的芸芸众生,知道姜夔的,能有几人?网上有好事者,茫然问道:“姜白石(姜夔号‘白石’),是什么石头?”

即使一般的古典诗词爱好者,也大多因为中学书本上的那首《扬州慢》,而晓得他的名字,对他的认识也就仅此而已。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恰好是当年不认识“夔”字,傻乎乎地四处求人:“这字,怎么念啊?”

就从这首最著名的《扬州慢》开始吧,全词如下: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此词作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天,当时姜夔二十二岁,路过扬州,“夜雪初霁,荠麦弥望”。他看到扬州这个昔日繁华的商业都城,经过金人两次蹂躏、惨遭兵灾,已是“四壁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他情不自禁地“感怀怆然,感慨今昔”,制作了《扬州慢》的曲腔。词中描写的夜雪、荠麦、废池、乔木、桥波、冷月,塑造了一个凄凉、清冷、空灵的世界,“黍离之悲”、“家国败亡”自不必说,还蕴含着姜夔自伤身世、哀婉凄凉之情。

姜夔的生活,应该算是宋朝文人中最穷苦困顿的了:少年丧父、衣食无着,布衣终生,始终抑郁不得志,寄人篱下。虽然他也努力进取,想科考入仕,却屡试屡败,不得不彻底灰心无奈,只一味地在“酒祓清愁,花消英气”中消磨年华。由于没有生活来源,姜夔不得不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俯仰由人,有时竟会窘迫到吃了上顿无下顿的地步。

他晚年寓居武康时,因没有居所,只好躲进白石洞里。有潘转翁者,讥讽他:“白石道人”。姜夔答以诗云:

“南山仙人何所食,

夜夜山中煮白石,

世人唤作白石仙,

一生费齿不费钱。”

表面自嘲“一生费齿不费钱”,似乎甘于清苦,其实字凝句重,日子苦不堪言。晚年,姜夔朋辈凋零,生活益加凄苦,病卒于临安(今杭州)水磨方氏馆旅邸,竟不能殡殓。幸得友人捐助,才把他葬于钱塘门外。

这种贫困潦倒的一介草民,没有去杀人放火、与社会为敌,已属不错,哪会有甚么奋力济世的雄心壮志?因此,姜夔写的那些事关“民族民生”的词,总是欲言又止、欲笑先颦的,毫无岳飞的“怒发冲冠”激烈、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豪迈、陆游“心在天山,身老沧洲”的悲愤。他曾与同时代的辛弃疾、范成大等有诗词唱和。范成大生辰时,姜夔祝寿说:“卢沟旧曾驻马,为黄花闲吟秀句”,赞赏范成大当年出使金国的辉煌事迹,却不够大气。辛弃疾有非常著名的《永遇乐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姜夔特地和了一首《永遇乐 云隔迷楼》,也有“数骑轻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也”的开阔句子,但整首词,却丝毫没有辛弃疾的襟怀和气概,还让人有画虎成犬、东施效颦之感。

这种词风,在《人间词话》里大受批评。王国维老先生对姜夔的指责可谓不遗余力,说,“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认为姜夔的词“有格而无情”,说他“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姜夔被称为“古今词人格调”之最高者,大约与他出身书香门第、受过严格家教有关。这种修养,尽管生活潦倒,人品却始终高贵,为人狷洁清高,“襟怀洒落如晋宋间人”(陈郁《藏一话腴》)。同时代名重一时的诸多文人,如萧德藻、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等,均不嫌弃他地位卑微,而结成翰墨交谊。范成大赞他“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 杨万里称其“于文无所不工”。萧德藻、范成大、张鉴等人,还长期无偿资助他。张鉴是抗金主战的大臣名将张浚之孙,家资颇富,多有庄园,与他结为至交,还曾想割让良田供养他。

姜夔在和朋友们交往时,沉浸在音乐艺术世界里,偶然也会忘记自己的苦闷和凄凉,和朋友开点玩笑。《耆旧续闻》记载,姜夔有一个“气管炎”朋友张仲远,妻子读书识字,颇有文才,但“知书却不答礼”,又“性颇妒”,但凡“宾客通问”,她必然要先把书信拆开,百般追问。姜夔想嘲弄一下朋友,写了一首《眉妩》(又名《百宜娇》),故意遗留在他家,让张夫人看见:

这首词全篇如下:

“看垂杨连苑,杜若侵沙,愁损未归眼。

信马青楼去,重帘下,娉婷人妙飞燕。

翠尊共款。听艳歌、郎意先感。

便携手、月地云阶里,爱良夜微暖。

无限。风流疏散。

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

明日闻津鼓,湘江上,催人还解春缆。

乱红万点。怅断魂、烟水遥远。

又争似相携,乘一舸、镇长见。”

这是一首送别词,虚构了张仲远和青楼女子鬼混的艳情故事:张仲远“信马青楼去”,碰上一位青楼女子,“娉婷人妙飞燕”,于是,二人把酒对斟,“翠尊共款,听艳歌”,携手共床,情意缠绵。二人要分别时,青楼女子给张仲远留下情书,又送他上船,凄惨离别,魂断烟波,“又争似相携,乘一舸、镇长见”,恨不得形影不离、永不分手。

张夫人见了,顿时火冒三丈,待得张仲远一回家,立刻奔上去,不由分说,一顿拳打脚踢。可怜的张仲远还不明所以,已经遭到夫人毒打。而他看见这词,也是百口莫辩,有苦说不出,只得让夫人抓破脸,以致脸上疤痕累累,连门都不敢出去。

相比珍贵的友情,姜夔的婚姻爱情可谓无限凄凉。

姜夔30多岁时,在长沙结识诗人萧德藻,萧很赏识他的文才,把侄女嫁给了他。姜夔不是无情无义的人,然而终他一生,可以给萍水相逢的妓女写词,却无一词一诗写给妻子,甚至从不提到她。我们大抵可以推测,他们的婚姻是不幸福的。

姜夔的爱情词,大多是写给“少年恋人”的。少年时期,姜夔家境尚佳,并曾在逗留合肥的勾栏坊曲间,结识一对善弹筝琶的姐妹,情根深种。多年之后,姜夔因生活所迫,四处奔走,再也没有回去,却始终无法忘怀这段恋情,写了几十首“合肥情词”以作纪念:

如这首《鹧鸪天》:

“肥水东流无尽期,

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

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

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

两处沉吟各自知。”

此词有序曰“元夕有所梦”,表明是姜夔的记梦之作。满头白鬓的姜夔怀念初恋情人,先似乎悔恨“当初不合种相思”,表面“人间别久不成悲”,实则正是刻骨铭心的思念之痛和那一片柔韧的痴情,因此结尾自然流露出“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的深情。

还有一首很出名的《踏莎行》,也是记梦之作。姜夔于宋孝宗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元旦,从沔州东去湖州,途经金陵时,再次梦见了昔日恋人: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

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

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缠绵之极,而“春初早被相思染”又哀怨之极,“别后书辞,别时针线”呈现惜玉怜香之情、深切愧疚之感。结尾两句尤为出名,连一直对姜夔评价不高的王国维大师,也在《人间词话》中赞叹说:“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这两首《鹧鸪天》和《踏莎行》,写的非常棒,但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总觉得,姜夔的词,缺少了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深切,柳永“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热烈,秦观“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浪漫,辛弃疾“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顿悟。姜夔在词中表现的爱情,总让人觉得凄然、清冷而无奈;任何撕心裂肺、热血沸腾的感情,到了他词下,终会化为若有若无、悲凉悲哀和无可奈何。

正如王国维说的:“(白石词)格调虽高,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我读他的词,总觉不过瘾,“有雾里看花之恨”。

姜夔为何未能与这对合肥女子结成美眷,我们无法知道。但从姜夔的人生经历来看,他的穷困生活,大概没有力量承受那份热烈、执着的情感吧?

《砚北杂志》说,光宗绍熙二年(1191),范成大已告老还乡,特地邀请姜夔到自己苏州的府邸,一道赏词作诗。姜夔暗恋范家一位名叫“小红”的美貌歌妓,借赏梅之际,特地创制了《暗香》、《疏影》两曲;小红心领神会,“肄习之”,音色清婉美妙。范成大赞赏不已,就将小红赠给了姜夔,让他们坐船回家。当船头驶过廿四桥时,姜夔捂萧轻吹,小红低首吟唱,以《过垂虹》诗为证:

“自琢新词韵最娇,

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

回首烟波廿四桥。”

看,“小红低唱我吹箫”,这种惬意和幸福,要艳煞多少才子啊!

可惜,姜夔清贫的生活,不能延续这浪漫、美好的姻缘。

姜夔晚年贫病交迫,陷入了衣食难继的困苦之中,他不愿小红跟着自己受罪,要她改嫁给一位富人。小红流泪不肯。姜夔咬着牙,狠狠地道:“我卖了你,还可以换点银子买米买药。我求你了,帮我这个忙吧!”小红大哭不已,终于离去。

姜夔去世后,好友苏石为他写挽词,叹道:“所幸小红方嫁了,不然啼损马塍花。”

唉,贫贱夫妻百事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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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3 13:48:35 | 只看该作者
(17)、周邦彦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浙江钱塘人。有《清真居士集》,后人改名为《片玉集》。

周邦彦历任神宗、哲宗、徽宗三朝,与同时代在“新旧党争”中受尽磨难的大多数文人不一样的是,虽有宦海浮沉,他的际遇还算顺利。熙宁六年(1074),28岁的周邦彦进献《汴都赋》一举成名,跃升为太学正;哲宗元符元年(1098),周邦彦上《重进〈汴都赋〉表》而被任命为秘书省正字;徽宗政和六年入拜秘书监,提举大晟府,上宠下捧,过得十分舒适优裕。

周邦彦词作多写闺情、羁旅,也有咏物之作,格律谨严,语言清丽雅致,词风浑厚典雅、缜密细腻。先看这首《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

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

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此词为周邦彦久居汴京,思乡情甚而作。上阙写荷花在风中摇曳生姿,“抚写物态,曲尽其妙”,“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几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赞美说:“真能得荷花之神理者。”下阙词笔由实转虚,“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从眼前的荷花联想到故乡江南,引出深切乡愁。本词既生动地表现出荷花的风采,又抒发了自己的乡愁,散发着从容淡定、清新雅致的风韵。

周邦彦精通音律,崇尚三国时期的音乐界前辈周瑜,依据“曲有误,周郎顾”典故,给自己的府邸题名为“顾曲堂”,还在词中自称“周郎”,足见对自己音乐才能、雅致风度的自信。他创制不少新词调,扩展了音乐领域,提高了填词技巧。如他创造的《六丑》词牌,“千回百折,千锤百炼”,音律和言辞极为考究。宋徽宗赵佶曾询问《六丑》的命名缘故,周解释道:“这首词一共犯了六种宫调,是音乐中极美、极难唱的调子,上古的颛顼高阳氏有六个儿子,品行高尚而相貌奇丑,故用来比拟词牌。”遗憾的是,这些精致的乐谱已经完全失传。

在宋词史上,周邦彦被尊为“婉约派的集大成者和格律派的创始人”,开南宋姜夔、张炎、吴文英“醇雅词派”先河,对后世影响很大。周邦彦发展了柳永、张先、秦观的婉约慢词,还开创了一种新的形式,即在写景抒情中融入述事,形成曲折反复、开阖细密、抑扬沉郁之势。历代词家对他评价颇高,“北宋婉约作家,周最晚出,熏沐往哲,涵泳时贤,集其大成”(唐圭璋《唐宋词鉴赏词典.前言》)。众多词学专家公认的“宋词四大家”,为“苏东坡、周邦彦、辛弃疾、姜夔”,他的位置仅次于苏轼。更有甚者,将他名列榜首,称为“词家之冠”。

可惜,在大多数宋词爱好者眼里,他的名次还进不了前10名。

然而,还有一桩更令九泉之下的周邦彦郁闷、气恼的事:许多“宋词盲”、“历史盲”知道他,不是因为他的词,而是因为他与李师师、宋徽宗赵佶的“三角恋”故事!

最近,我翻了翻《宋人轶事汇编》,这段艳情轶事,大略是这样的:

周邦彦居于京城时,与名妓李师师相好。风流皇帝赵佶听到李师师的艳名后,也来凑热闹,置六宫佳丽于不顾,“多微行,乘小轿子,数内臣导从,往来师师家”。一次,周邦彦正和师师亲昵,突然听说皇帝大驾光临,惊惶之下,急忙钻到床下。赵佶满脸笑容地走进来,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橙子,亲手剥了,道:“师师,这可是刚从江南进贡来的,来,尝一口!”喂进师师口中,对“新宠”极尽温柔之能事。周邦彦躲在床下,大气都不敢出,却还要忍受心上人与皇帝戏谑调情、颠龙倒凤,心中痛苦可想而知。第二天,他将这段见闻,填了一首《少年游》,送给师师一表心迹: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词浅显直白,“丽极而清,清极而婉”,含蓄地表现出旖旎风流与温婉细腻的恋情,屡屡受到称颂,清沈谦说:“言马,言他人,而缠绵偎依之情自见。”

几天后,赵佶再度光临,听到师师演唱这首词,明白作者当天也一定在屋里,顿时打翻醋坛,问是何人所作。师师不敢隐瞒,只得道:“周邦彦词。”赵佶甩一下衣袖,大怒而去,立刻召见宰相蔡京,责问道:“开封府有监税周邦彦者,听说不交课税,京尹为何不予处理?”蔡京一时不明所以,媚笑道:“陛下,且容臣退朝,马上召来京尹,问个究竟。”京尹到了,满腹狐疑,道:“整个开封城中,就惟独周邦彦的课额交得最多。这事,莫非搞错了吧?”蔡京板起脸,大骂道:“混帐东西!上意如此,只得迁就交差,还罗嗦什么!”京尹不敢再多言,回去胡乱寻个罪名,将周邦彦开除,不日押出国门。

赵佶为拔去了眼中钉而窃喜。过了一两日,赵佶又驾临师师家,却被告知:师师为周邦彦送行去了。赵佶醋意又作,闷声静坐一整天,直等到初更时分,才见师师姗姗来迟,且“愁眉泪睫,憔悴可掬”。赵佶大怒,狠狠一跺脚,道:“你去哪里了!”

师师跪下,掩面而泣,道:“臣妾万死!臣妾得知周邦彦犯了罪,押出国门,特去致酒送别。实不知皇上今日要来,有失远迎。”

赵佶冷笑道:“不知今日,他又作得甚词!”

师师泣然奏曰:“有一首《兰陵王》词,即今柳阴直者是也。”

赵佶哼了一声,道:“唱一遍看!”

师师道:“容臣妾奉一杯酒,歌此词为皇上祝寿!”于是,抹去泪痕,轻舒云板,慢展歌喉,娓娓唱来: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

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

长亭路,年来岁去,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

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

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

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

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词章法回环曲折,题为咏柳,写的却是离别情怀,人和物,情和境,浑然融为一体,“绮丽中带悲壮”。经师师深情一唱,赵佶顿觉抑扬悦耳、酣畅淋漓。道君皇帝到底也是精通音律的大艺术家,转怒为喜,有找到知己之感:“这周邦彦,也是一难得的大才子啊!”立即赦免周邦彦,“复召为大晟乐正”。两位情敌化干戈为玉帛,一起交流音乐艺术,“同嫖一妓”,称得上是“君臣同乐、一体均沾”了!

这段“三角恋”故事,首载于宋朝张端义的《贵耳集》,有声有色的,十分生动。后人在小说戏曲之中,更加添油加醋,把宋江也扯了进来,说宋江当年想招安,走的就是李师师这扇“后门”,并在酒后写了那首著名的《念奴娇天南地北》。故事越传越玄乎,南宋无名氏还写了《李师师外传》,李师师成了联系宋徽宗、周邦彦、宋江的桥梁人物,妓院呈现丰富多彩的皇家、文人、江湖侠客文化,上演一副副风趣幽默的闹剧。

我也正为这个“三角恋”故事拍手喝彩时,却遭来王国维老先生的一声棒喝:这个故事是不真实的,周邦彦是冤枉的!

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中,考订甚详,指出:首先,周邦彦在徽宗继位时,已近六十岁,难以置信他竟会和二十出头的道君皇帝去争风吃醋;其次,宋徽宗朝,并无“大晟乐正”和“大晟乐府待制”之职;最后,周邦彦在“大晟府”只干了两年不到,就因不肯拍赵佶马屁,“知顺昌府,徙处州,卒,年六十六岁,赠宣奉大夫”。

然而,要说“周邦彦是绝对冤枉”,恐亦不尽然!“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透过这个“三角恋”故事,我们起码可以看出:在当时的宋人眼里,周邦彦绝不是一感情专一、坐怀不乱的君子。《宋史》说他“疏隽少俭,不为州里推重”,“少俭”就是时常流连秦楼楚馆,与形形色色的妓女频繁交往,《东都事略》也说他“性落魄不羁”,可见其为人。

《碧鸡漫志》记载,周邦彦年轻时,曾与苏州的营妓岳楚云相恋。数年后,周邦彦得到京城高职,特地来苏州寻找楚云,却听说她已经从良嫁人,不禁十分惆怅。几天后,他在苏州太守举办的筵席上,意外地见到了楚云的妹妹,感伤之下,作《点绛唇》寄给楚云:

“辽鹤西归,故乡多少伤心事。

短书不寄,鱼浪空千里。

凭仗桃根,说与相思意。

愁何际,旧时衣袂,犹有东风泪。”

《挥麈余话》载,周邦彦在溧水任职时,又传出一桩风流韵事。周邦彦在同僚的筵席上,见某主簿有个聪慧美丽的姬妾,竟动了心,时时与她把酒言欢,相处甚洽。周邦彦赋了一首《风流子》词,寄托相思之意:

“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

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

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

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噎,愁转清商。

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

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

问甚时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

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此词上阙写景,下阙抒情,运用“西厢”、“偷香”等典故,末尾喊出“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的心声,活生生的一首密约求欢的艳词。后人对周邦彦的言行和此词都颇有微词,说:“此词虽极情致缠绵,然律以名教,恐亦有伤风雅已!”

《浩然斋雅谈》卷载,赵佶本来非常欣赏周邦彦的才华,见大臣们纷纷上报“祥瑞沓至”,以为是太平盛世之征兆,希望周邦彦能做几首词,“将使播之乐府”。不料,周邦彦却犯了书生意气,强硬拒绝:“某老矣,颇悔少年时期的轻佻之作。”赵佶自然不满。此时,一个与周邦彦素不相和的同事,打听得他并没有“颇悔少作”,还在某王爷筵席上为歌妓赠词,忙给蔡京打了小报告;蔡京又上奏赵佶。赵佶一光火,立刻把周邦彦贬出京城。

王国维老先生在《清真先生遗事》中,对周邦彦不肯作祥瑞之词拍赵佶马屁的行为,高度称赞他的气节。而我一向热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固然也敬仰他的高尚举止,却不免怀疑他的动机:“周邦彦这样做,莫不是因为李师师之事在吃醋罢?”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评价周邦彦时,说:“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这确乎是周词的写照。我们这些宋词爱好者,读到周词,明显感觉不到像晏词、欧词、苏词、辛词那样的语浅情切、真实自然,令人怦然感慨。而且,由于他过分地追求格律和格式,刻意雕琢文字与韵律,某些周词就如一个小心翼翼营造出来的微型象雕,美虽美矣,谐则谐矣,可惜不见真情,不见境界。因此,《弇州山人词评》的评语,深得我心:“美成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

然而,《词洁》认为周词咀嚼日久,回味无穷,说:“美成词乍近之觉疏朴苦涩,不甚悦口,含咀之久,则舌本生津。”而早年对周邦彦评价不高的王国维,到了晚年,竟也对周词无比推崇,曰:“词中老杜,非先生不可。”

杜甫的地位,在文学史上是最高的了,但我不太喜欢杜甫。有人说,如你历经沧桑,年过五十,自然能体会杜甫诗歌的精妙所在。因此,我如喜欢周邦彦的词,大约也要到五十岁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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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3 13:47:43 | 只看该作者
(16)、张先

张先(公元990-1078),字子野,浙江湖州人。天圣八年(1030),与欧阳修同年进士,因尝知安陆,人称“张安陆”,《宋史》无传。张先享年89岁,是中国最长寿的词人,著有《张子野词》,存词一百八十多首。

张先与柳永齐名,但柳永擅长慢词,张先擅长小令。张先的词,延续“花间词派”的题材传统,写的都是男欢女爱、相思离别的情感和闲适的诗酒生活,词风含蓄雅致,言辞工巧,情韵浓郁,清新深婉,带着雍容华贵的气派,是典型的文人贵族词。

先举一首简洁流畅的《相思令》:

“蘋满溪。柳绕堤。

相送行人溪水西。

回时陇月低。

烟霏霏。

风凄凄。

重倚朱门听马嘶。

寒鸥相对飞。”

略略数语,通过对青蘋、柳堤、溪水、陇月、烟霭、寒风、朱门、马嘶、寒鸥的景色描写,景语结情,融情入景,呈现凄迷朦胧的送别情怀。

再如这首《千秋岁》: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

惜春更把残红折。

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

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

天下老,情难绝。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此词写男女情爱悲欢,韵高而情深,含蓄而激越,极尽幽怨曲折之能事。“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书写爱情受挫的沉痛;“天不老,情难绝”,化自李贺的“天若有情天亦老”,诗意却完全相反;“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丝”与“思”谐音双关,表示相思不怕阻扰、仍将继续之意。琼瑶的小说《心有千千结》书名,即从这两句词化解而来。

由于张先所写之词,离不开“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的题材;而他的一首《行香子》词,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之句,因此,时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名“张三中”。张先得知后,不仅不恼,反而大乐,道:“为何不干脆叫我‘张三影’?”看众人不解,张先自鸣得意起来,道:“‘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坠飞絮无影’,这‘三影’,才是我平生最得意的诗句呢。”于是,众人顿悟,都追着称呼“张三影”。后来,苏轼但凡提到他这个高龄长辈,也戏称:“能为乐府,号张三影者。”

其实,张先爱“影”之深,擅长写“影”,岂止以上的“三影”?还有“隔墙送过秋千影”,“无数杨花过无影”等,均属名句。但是,后人评价最高的还是“云破月来花弄影”,其他“诸影”都远不及。

“云破月来花弄影”出自《天仙子》,历来为人所称道。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赞道:“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水调数声持酒听,

午醉醒来愁未醒。

送春春去几时回?

临晚镜,伤流景,

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

云破月来花弄影。

重重帘幕密遮灯。

风不定,人初静,

明日落红应满径。”

这首词通过描写庭园楼阁之景,抒发伤春自伤之情。明代杨升庵对此词的评价甚高:“景物如画,画亦不能至此,绝倒,绝倒!”因其传诵一时,名气太响,又给张先添了个“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的绰号。一次,尚书宋祁有事找他,一到张府,就教门人传话曰:“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肯乎!”

宋祁曾作一首《木兰花》,以“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而名动一时,被世人称作“红杏尚书”。张先在屏风后听到宋祁的声音,不觉好笑,马上走出来,边走边高呼:“哈哈,莫非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到了?”两人一时相见恨晚,摆酒尽欢。

张先一生安享富贵,未居高官,亦未遭贬;加上性情疏放,为人“善戏谑,有风味”,诗酒终年,留下很多风流故事。他是个崇尚及时行乐、追逐“一夜情”的“花心文人”,与后世那些动辄愁眉、凄苦困顿的“牢骚文人”完全不一样。

《历代词话》载,张先有一次去玉仙观,路上偶遇谢媚卿。虽然是初见,但一个是声誉鹊起的风流词人,一个是风月场里的花魁,两下闻名,“一见慕悦”。两人简单攀谈几句,“目色相接”,眉来眼去,象《西厢记》里的张生和莺莺一样,很快就许下了“西厢之约”。事后,张先特写了《谢池春慢》词,以叙一时之艳遇。

《绿窗新话》引《古今词语》说,张先年轻时,曾疯狂地喜欢一个小尼,定下“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是,庵里的老尼非常严厉,把小尼关在池塘中一小岛的阁楼上,不准他们相见。这可难不到张先,他让小尼在墙头放张梯子,自己在夜深人静之际,偷偷划船过去,登上梯子,翻过墙头,溜进屋子,天亮之前再悄然离开。这样约会了多日,老尼竟未发觉。后来,张先或许是想科考,或许是怕日久暴露,或许是有了新欢,不再来赴约,并杳无音讯。小尼望断秋水,“日日思君君不至”,郁郁成疾。张先对这一段偷情经历,也十分怀念,填了一首词,这就是著名的《一丛花令》的来历:

“伤高怀远几时穷?

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此词以小尼的口吻,抒发在他离开后独处的相思和惆怅。结尾三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化用李贺《南园》诗中“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之句,将小尼的心态刻画得极为细腻,生动地表现出对青春的珍惜、对爱情的期盼。

小尼对张先的执着爱情,显然用错了人,因为张先并没有回来;他还在招花引蝶、四处留情,忙得不亦乐乎,哪还顾得上她!宋朝繁荣富裕,风气也开放得很,跟当今一样,偷情“绯闻”是提升知名度的绝妙题材,这首《一丛花令》一时大红大紫,张先在笙歌如烟的风月场所更受欢迎。

欧阳修小张先17岁,听人传唱这首词后,非常喜欢,一直想结识他,但苦于没有机会。后来,张先主动去拜访欧阳修。欧阳修在屋里听到门人通报,惊喜过望,顾不上倒穿着拖鞋,就匆匆忙忙地奔出去迎接,边奔边笑道:“哎呀,‘桃李嫁东风郎中’到了,快请进!快请进!”这次相逢,不仅留下一段“倒履迎客”的佳话,还使张先又获得一个“桃杏嫁东风朗中”的绰号。

治平元年(1064),74岁的张先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以后优游杭州、湖州之间,放舟垂钓,与歌妓舞女唱和,吟咏自乐。虽然年过七旬,张先仍颇具“情场魅力”,令众多歌女为自己争风吃醋。《后山诗话》记载,一位名为“靓靓”的歌妓,看到张先给所有姐妹都写了词,却漏掉了自己,顿生闲闷怨恨之气,特作诗云:“天与群芳十样葩。独分颜色不堪夸。牡丹芍药人题遍,自分身如鼓子花。”

以此观之,张先在感情世界里洒脱行走,已经不是一般的“花花公子”,而是修炼到了“鲁智深”的大境界,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关于张先在宋词史上的地位,清末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里,认为“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并把他捧上了天,云:“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词学通论》也继续这种观点,把他说成了不得:“(子野)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既正,气格亦古,非诸家能及也。”

但在我这个业余爱好者看来,张先的词,很明显缺少晏殊、欧阳修词的深度和力度,更别提与苏轼、辛弃疾的词相比了。这种词风,可能与他一生风平浪静、安享富贵、眼界狭窄有关;也可能与他流连风月情场、用情不深有关。

不管如何,作为一个身处宋词由兴起到辉煌时期的风云人物,张先与晏殊、欧阳修、宋祁、王安石等众多名家都有交往,他的词在士大夫贵族中传唱不衰,也影响了很多后人。南宋“醇雅”派的姜夔,走的就是张先的路子,并推陈出新,《词洁辑评》云:“(子野)白描高手,为姜白石之先驱。”

苏轼作词,也受过张先指导。苏东坡比张先小46岁,听到张先病逝之际,特作了《祭张子野文》,文中说:“我官于杭,始获拥彗,欢欣忘年,脱略苛细”。“拥彗”,即表明苏轼认张先为师;“脱略苛细”,则表明张先曾帮苏轼修改润色、斟字酌句。

然而,在生活中,苏轼似乎从未尊张先为“老师”,张先也“为老不尊”,不以为意。两人之间,戏谑打趣居多。

张先80岁时,视听尚强,“家犹畜声伎”,娶了一个18岁的小妾,竟以为荣光之事,特地宴请宾朋。苏轼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故意在婚宴上,大声问老头有何感受。张先摇头晃脑,随口念道: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

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苏轼大概本就准备嘲弄他“老牛吃嫩草”,当即和诗一首: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叠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众人哄堂大笑,跌得稀里哗啦。从此,“梨花海棠”就成为“老夫少妻”的代名词。

据说,张先85岁时,又娶一小妾,再次大开宴会。苏轼佩服得不得了,又去参加,再做一诗,打趣道:“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莺莺”指的是《西厢记》中的崔莺莺,“燕燕”用的是关盼盼与张建封的“燕子楼典故”。

不料这一次,张先却失去了既往的得意,长叹数声,回诗道:“愁似鳏鱼知夜永,懒同蝴蝶为春忙。”说自己是“愁似鳏鱼”,“懒同蝴蝶”,内心深处,可能是有点惆怅:“此身老矣,享受不了几天艳福啰!得争分夺秒,抓紧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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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3 13:45:27 | 只看该作者
(15)、宋江

宋江,生卒不祥,于政和年(公元1111年)中,领导农民造反,结寨于山东梁山泊。《水浒传》云:郓城人。《全宋词》存其词2首,《念奴桥》是大家公认,《西江月》则有些争论,有人说,可能是施耐庵的托伪之作。

《念奴桥》全文如下: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

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

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

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

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

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

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

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这首词语言通俗直白,格调昂杨激越,毫无矫揉做作之气。全词充满惆怅悲壮之感,一个壮志未酬的英雄形象,呼之欲出。端的是一首好词,有辛弃疾词的豪迈气概!不知为何,许多“宋词赏析”版本都没有选取,真可惜了!

如说“词如其人”的话,那么,这首词里塑造的“义胆包天,忠肝盖地”的“狂客”形象,与《水浒传》里的那个猥琐作态的黑矮男人,实在难以联想到一块儿去。

当然了,《水浒传》只是一部侠义小说,不能当历史书看的。可是,真实的宋江是咋样的,正史的记载,却也少得可怜,《宋史》、《续资治通鉴》仅寥寥几笔。野史倒是五彩缤纷、七嘴八舌。

《大宋宣和遗事》记载,北宋末年,淮甸大旱,饥民遍地,百姓困苦。宋徽宗赵佶面对内忧外患,不仅不积极治理,反而沉湎于表面的繁荣富贵,“惑佞臣之言,恣骄奢之欲,起万岁之山,运太湖之石,建宝箓之宫,修同乐之园,役天下农工,大兴土木,赋繁役重”,导致民不聊生、国家形势雪上加霜。政和元年(1111年),朝廷为搜刮民脂民膏,进一步设置“西城括田所”,将梁山泊收为“公有”, 规定凡入湖捕鱼、采藕的,必须交以重税。那些原本靠梁山泊打渔为生的小老百姓顿时完全失业,流离失所,宋江以此为契机,宣布“替天行道”,并于宣和元年(1119年)正式揭竿而起,带领一帮人,阻杀官兵。

在《水浒传》中,施耐庵老先生将宋江走上梁山的故事,演义成一桩“文字狱”案件,说宋江在浔阳楼喝得酩酊大醉,题了这首《西江月》词,给自己惹来一身祸: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却不仅不得重用、得不到功名利禄,还要忍受平庸“爪牙”的作弄,自然牢骚满腹。宋江激动、悲愤之下,一时昏过头,酒后狂吐大话,喊出“敢笑黄巢不丈夫”!这首“反诗”就成了直接的罪证: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这“血染浔阳江口”、“敢笑黄巢不丈夫”的诗词狂言,乖乖了不得,果然反动啊!如放到“康乾盛世”,别说死罪,可能“铢灭九族”都不在话下!即使当今“盛世”,亦恐难容哦!

自小,我就十分喜欢《水浒传》,对“武松杀虎”、“李逵遇李鬼”、“林冲雪夜上梁山”等小故事,均烂熟于心,对梁山各路豪杰也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宋江那厮,“貌黑身矮,出身小吏,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服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我鄙视厌恶得很。尤其恶心的是,这黑厮整天就想着招安,结果弄得自己被毒酒谋杀,还连带害死一帮兄弟好汉,--“招安,招个甚鸟安!杀去东京,夺了皇位,岂不快活?”

长大后,读了些历史书籍,才明白:宋江那些喽罗、乌合之众,企图扳倒北宋朝廷,就如同某些“黑客”奢望打垮微软一样,都是螳螂挡车、以卵击石。

宣和元年(1119年)宣战后,宋江的声势开始很旺,“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婴其锋”(《宋史 张叔夜传》)。整日纸醉金迷的宋徽宗君臣,这才注意到他,下令“(京)东、西路提刑督捕之”,“招抚山东盗宋江”。宣和三年(1121年)二月,宋江转战到海州一带,海州的太守张叔夜也是一能人,略施小计,果断出击,“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轻兵距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举火焚其舟。”(《宋史张叔夜传》)仅战一夜,宋江的军队就陷入重围,损失惨重,连宋江的副将都被活捉。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宋江主动出降,表示“接受招安”。

原来,宋江走上招安之路,与那些 “黑客”被微软高薪收到门下一样,也是“识时务”的俊杰之举!结局双赢,皆大欢喜。

在中国历史上,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中,宋江领导的“起义”,不论从规模还是影响,大概还排不进前二十名去。但是,南宋人编写的《大宋宣和遗事》,作了极为生动形象的描写,元朝“梁山泊系列”话剧又来煽风点火,再由明朝《水浒传》的大肆渲染,梁山泊与宋江的故事深入民间。宋江成为中国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人物。

不管《水浒传》中的宋江形象如何虚伪猥琐,但宋江其人,能写出《念奴桥》、《西江月》这样豪气冲天、血腥淋漓的词,且能够带领一帮人对抗朝廷三五年,也算一牛人!我相信《宋史候蒙传》的一句评语:“(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

但是,喜欢《水浒传》是一回事,赞同农民勇于反抗是一回事;而美化底层百姓迫不得已的反抗、吹嘘农民“起义”的“丰功伟绩”,则完全是另一回事。每当看到某些权威,坚持“历史唯物”观点,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农民起义促进社会进步”时,我总觉得刺耳、觉得好笑。

如果,硬要说“农民起义促进社会进步”,我以为,还不如直接说:那些逼迫农民无法生存因素,如腐朽帝制、官吏腐败、饥荒天灾、贫富悬殊等“促进社会进步”,倒更确切些呢!

再说了,那几个被无限歌颂、赞咏的“农民起义”,如黄巢、洪秀全、张献忠等人的“起义军队”,“义”在何处?真的代表农民吗?底层农民得到什么益处了?

“冲天大将军”黄巢的军队杀虏无度,所过之地,百姓净尽、赤地千里;还发明“捣磨寨”的机器,将活人粉碎,以人肉作军粮来供应部队,其杀人规模、骇人听闻的程度,绝对可以写进“吉尼斯记录”!张献忠屠剿四川,致使天府之国生灵涂炭,鸡犬不留,几近绝户。洪秀全搞邪教蒙骗百姓,“太平军每到一处,当地百姓,要么从军,要么被杀戮”,自己一上南京就开始挥霍,过足皇帝瘾。李自成倒是“革命”成功了,但又如何?还不是将明朝德腐朽政治制度来了个全盘接收?“大顺”比“大明”不是败亡得更加快么?

然而,这些活生生的真相,又有什么要紧?黄巢、洪秀全、李自成、张献忠等人,照样被学者们以“反封建的唯物主义”思想,冠以“领导农民起义的杰出将领和军事家”头衔,最终是“其英名永远载入史册”的!

我一向不喜欢马列主义,但对恩格斯的某段话非常赞同,大意如下:

“历史上常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不带来先进的思想,也不建立先进的生产力;他们盲目摧毁文明,留给民众无限的恐怖和历史的巨大倒退。他们,只能称为暴动者,是不能称为革命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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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3 13:44:19 | 只看该作者
(14)、秦观

秦观(1049-1100年),字少游,一字太虚,江苏高邮人,别号“邗沟居士”,学者称为“淮海居士”。秦观“文丽而思深”,深受苏轼赏识。秦观的词风婉约低沉、柔媚清丽、感伤雅致,是“婉约词派”的代表之一。

《宋史》这样说秦观的性格:“少豪隽慷慨,溢於文词,……,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与己意合”。还有宋人说他十五岁丧父,侍母家居,研习经史兵书,二十四岁作《郭子仪单骑见虏赋》,“事方急则宜有异谋,军既孤则难拘常法。……所以彻卫四环,去兵两夹。虽锋无镆邪之锐,而势有泰山之压。”似乎,秦观少时豪隽狂放,胸怀“驰骋沙场”之大志,颇似文武双全的岳飞或者辛弃疾。

对此,我是很怀疑的:因为,纵观秦观的人生经历,他步入仕途后,从未谈论兵书、战事等,对国计民生之类,也不太积极,只经常作词遣情寄怀;再从秦观的词风上来看,可以推测,他的性格毫无英武奋发之气,倒是一个十足的文弱书生:敏感、纤细、脆弱、温情、忧郁。

少游早期的词,大多描写男女情爱的离愁哀思,修辞工巧精细,音律和谐柔美,情韵缠绵婉转,在婉丽清新的语意之后,洋溢着一股朝气和柔情。最著名的,当数《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词自然流畅,词语通俗优美,却又婉约蕴藉,余味无穷。“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洒脱豁然,回肠荡气,顿成爱情诗词的千古绝唱。

七夕的牛郎织女相会,是个浪漫神奇的日子。本来,文人们要大写特写的,但自有了《鹊桥仙》,“七夕”就已经专属秦观,后来者看到他的词,如李白看到崔颢的《黄鹤楼》诗,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前头”一样,凭栏而不敢发声。我在这里,也套用一下《苕溪渔隐丛话》评价“东坡《水调歌头》”的话:“七夕词,自秦观《鹊桥仙》一出,余词尽废。”

《江城子》也是一首很出名的词,为少游在暮春之际,抒发离愁别恨之作:

“西城杨柳弄春柔。

动离忧。泪难收。

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

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

恨悠悠。几时休。

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此词通过对“西城杨柳”、“碧野朱桥”的描写,引起对往事的回忆;再“一登楼”,抒发“韶华不为少年留”的感叹。“飞絮落花”,“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有类似李煜“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意味,也有些许“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境界。

但我总觉得,少游的离愁哀思,到底只是一种淡淡的哀伤,一种可以随时可解脱的愁苦,如敖陶孙说:“秦少游如时女游春,终伤婉弱”,或者胡元任所说:“少游之词虽婉美,然格力失之弱”,明显缺少了李煜的恢宏气势。毕竟,李煜的血泪之书,不是那么容易比拼的。



秦观的一生命运与苏轼密切相关。早年,秦观两次科考落第,未免心灰意冷。熙宁十年,秦观听说苏轼前往徐州,起了仰慕之意,专程前往拜谒,说:“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苏轼不仅接见了毫无名望、贫穷寒酸的秦观,还称赞他“有屈、宋才”,与他同游戊烯、吴江、湖州、会稽各地。元丰七年(1084),苏轼路经江宁、拜访王安石,也力荐秦观,离开后,又寄书恳请王安石,道:“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王安石也由此赞许秦观,“其诗清新妩媚,鲍、谢似之。”

在两位前辈的鼓励、称许下,秦观鼓起勇气,再度赴京应试,终于以36岁的高龄登第。考取进士后,秦观初任定海主簿。元佑七年,苏轼进封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秦观也迁国史院编修,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同时供职史馆,经常出入苏轼门下,时人称之为“苏门四学士”。在这一段时间,秦观与众师友谈诗论词,歌酒唱和,过得相当愉快。

《高斋诗话》记载,秦观曾将得意名句:“小楼连远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送给苏轼品赏。苏轼见之,哈哈大笑:“十三个字,总共只说得一个人从楼下经过!少游,你的毛病是,语多而意少。”《王直方诗话》中记载,东坡又将自己的词给晁补之、张耒品赏,问较之少游如何,两个门生高徒皆齐声回答:“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当时,人人都认为“诗庄词媚”,诗的风格和品格要高于词。少游听得既惭愧又佩服。

《满庭芳》大概就做于此期: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 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 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 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 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 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 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隋帝杨广的两句名不见经传的小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被少游稍加修改,变成“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顿时蓬荜生辉。师兄晁补之极力称赞这两句,道:“虽不识字之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也”。此词盛行一时,《铁围山丛谈》载,秦观女婿范温某次赴宴,因默默无闻,坐在角落里无人理睬。直到有侍儿唱起少游的长短句,有人无意中问他:“阁下是什么来历?”范温这才缓缓起身,咳嗽一声,略带得意地答道:“某正是‘山抹微云’的女婿!”满座皆惊,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这首词的开头“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也得到苏轼的赞赏,甚至戏封少游为“山抹微云君”。但,一番表扬后,苏轼又嫌这首词格律不高,道:“少游,没想到几天不见,你竟学柳七作词。”柳永因终日流连妓院、与妓女打情骂俏,词多俚俗,世人都认为他“多游狎邪”,不屑为伍的。

少游当然不认可,急得面红脖子粗,一个劲地辩白:“某虽无学,还不至于如此!”东坡呵呵笑道:“‘销魂,当此际’,难道不是柳七郎的常用词语吗?”少游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见他窘迫,苏轼更起劲了,哈哈大笑,写了一副对联来取乐:“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山抹微云”是少游《满庭芳》的名句,“露花倒影”则出自柳永的《破阵子》。

“苏门四学士”中,东坡偏爱少游,对他关心最多。民间甚至流传一个“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将少游变成苏轼的妹夫。当然了,苏轼是没有妹妹的。文学作品本就是“心灵鸡汤”,给现实补憾和抚慰创伤的。由于生活中,棒打鸳鸯的故事数不胜数,时有“梁山泊与祝英台”、“孔雀东南飞”等悲情剧上演,能有一个宽厚热情的兄长,来协助“才子佳人”终成眷属,是善良人们的美好心愿。我们完全相信,如果苏轼真有一个聪慧美丽的妹妹,与秦观两情相悦,他一定会,极力促成他们的美好姻缘!

可是,少游因苏轼而成名,也因苏轼而倒霉:可谓成也苏轼,败也苏轼!

在“洛”、“蜀”、“朔”党的争斗中,少游被视为苏轼的“铁杆”而频频受到政敌的攻击。他创作的艳情词,也成为罪状之一,元祐五年五月,右谏议大夫朱光庭奏言:“新除太常博士秦观,素号薄徒,恶行非一”,苏轼被贬杭州,少游也被贬出京。绍圣元年(1094),苏轼再次受到排挤,被贬到惠州,少游也被贬为监处州茶盐酒税。在处州,少游为了消愁解闷,经常与僧人谈禅论道,写了一首《题法海平阇黎》诗。岂料恰因诗中的“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的两句,被政敌们罗织了“谒告写佛书”的罪名,于绍圣三年(1096),受到“削秩徙郴州”的严惩。

“削秩”,是删除所有的官职封号,是对当时士大夫最严重的惩罚。至此,在“党争”中屡屡受气而抑郁寡欢的秦观彻底绝望,对前景完全失去信心,陷入哀伤、悲凄之中而不能自拔。他以后写的词,凄凉的“身世之感”被凸现出来,忧伤悲苦的情调成为主旋律,词风也由早先的“闲愁凄婉”而变成“悲楚凄厉”。

绍圣三年(1096)的深秋,秦观向郴州行进,夜宿破烂寒冷的驿亭,遂创作了小词《如梦令》: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

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

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少游是一个脆弱敏感的文人,在无辜遭难、生活困顿时,无法做到象苏轼那样的随遇而安、豁达自适。这首《如梦令》,表达的全是迁客骚人式的深切悲痛、无限凄凉。

后期最著名的词作是《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正是少游愁苦、迷茫、绝望心态的最佳写照。“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深为王国维所推赏,认为具有《诗经》“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大气象,同时指出,“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苏轼最爱“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两句,共同谪放天涯的无奈和悲愤,尽在不言中。后来,秦观病逝之际,苏轼悲痛难抑,特将这两句诗书于扇上,每日看着,流泪不止,道:“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驾崩,徽宗赵佶即位,向太后临朝。政坛局势再度变异,迁臣多有内徙。在郴州苦熬的秦观也“守得云开见日出”,得到“复宣德郎,放还横州”。他迫切地启程北归,行至滕州时,还兴奋地去光华亭游玩。劳累之余,他觉得口渴,向旁人讨水喝。当他端起水碗,看到自己在水中满头白发的倒影,想到终于可以和妻儿、师友欢聚一堂,不禁展开愁眉,含泪一笑,在微笑中溘然而逝。

秦观在宋词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遂令议者不病其变。”秦词章法疏朗流畅,词语精致典雅,“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对后来的周邦彦、李清照等人有很大的影响。那些极度崇尚秦词的“粉丝”,还顽固地认为秦观超过了苏轼和柳永,如孙兢《竹坡老人词序》:“苏东坡辞胜乎情,柳耆卿情胜乎辞,辞情兼胜者,唯秦少游而已。”李调元狂热崇拜秦观,“首首珠玑,为宋代词人之冠”,在《雨村词话》中,甚至将秦观名列“宋代第一”。

秦观逝世25年后,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记载,江南绍兴的一位士人,妻子怀孕后,竟然梦到了他。这个士人,又惊又喜,心怦怦地跳,想:“秦观来送梦,莫不是,我们的孩子将有他那样的才华么?”于是,就给将要出生的孩子取名为“游”,字“务观”。

果然,这个孩子出生后,才华冠世,所取得的诗词文成就,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还远远超过了秦观。他成年后,亲眼看到了秦观的画像,为表达仰慕之情,作了一首《题陈伯予主簿所藏秦少游像》的诗,云:“晚生常恨不从公,忽拜英姿绘画中。妄欲步趋端有意,我名公字正相同。”

这个孩子,就是陆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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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3 13:43:01 | 只看该作者
(13)、王雱

王雱(1044-1076),字元泽,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西)人,王安石独子,治平四年(1067)进士,官至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今存《南华真经新传》二十卷。

王雱机智早慧。《梦溪笔谈》、《墨客挥犀》都记载说,王雱幼时,一次,有客人来访,献给王安石一只鹿和一只獐。客人把鹿和獐关在一个笼子里,故意逗小王雱:“小公子,你可知道,哪只是獐,哪只是鹿啊?”小王雱从未见过这两种动物,却灵机一动,脱口而出:“獐旁是鹿,鹿旁是獐!”客人惊得目瞪口呆,幸得当时没戴眼镜,否则眼镜肯定跌得粉碎!

《晁氏客语》说,一次,王安石托人卖黄金,按“铢”零卖的黄金少于原来的“两”数。王安石起了疑心,十分恼怒。小王雱在旁劝解道:“铢铢而较之,至两必差!父亲,您这又何必!”王安石大笑而解。

小王雱极度崇拜父亲,曾给王安石画了一副像,并题词称赞,云:“列圣垂教,参差不齐。集厥大成,光于仲尼。”即认为父亲是远超孔子的“大圣人”。

王雱弱冠时,就已“著书数万言”,治平四年(1067)进士,作了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作策二十余篇,极论天下事”。当有人嘲笑他诗文甚佳、却不会作词时,自负的王雱如何受得?当即拉下脸来,沉吟片刻,挥笔填了一首《倦寻芳慢》,令嘲笑者不能不服,乖乖闭了嘴:

“露晞向晓,帘幕风轻,小院闲昼。

翠径莺来,惊下乱红铺绣。

倚危栏,登高榭,海棠着雨胭脂透。

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

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

怅被榆钱,买断两眉长皱。

忆得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还依旧。

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这首词咏叹春愁,笔调细腻,词语婉媚,写得相当妩媚动人。在“露晞、帘幕、小院、翠径、海棠”的美景中,感叹“算韶华,又因循过了”,并惆怅“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由景及情,情景交融,风韵翩翩,传诵一时。

但与婉约含蓄的小词风格迥异的是,青年王雱的性格豪纵骄傲,睥睨一世。他政治紧追为父,积极支持父亲改革,是王安石变法的最有力助手;他对政敌的态度也相当强硬,“常称商鞅为豪杰之士,言不诛异议者、法不行”,是绝对的“鹰派”。一次,王安石在家里与程颢等人谈论新法,颇为改革受到的阻扰焦虑、伤神。王雱散发赤脚,披着衣裳从屋子里走出,大刺刺坐到他们中间,大声怒喊:“将韩琦、富弼这几个糟老头子,拖出去砍了,新法立即可行!”王安石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他,道:“儿子,你错了!”程颢本就迂腐得很,立刻板起面孔,一本正经道:“我们在谈论国家大事,你一介小孩,不得胡说八道,姑且退下!”王雱愤然离去,兀自不平。

可是,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表面桀骜骄倔、实在脆弱敏感的王雱受尽非议、折磨,逐生“心疾”,不能上朝,不得不病休在家。

然而王雱在家,急躁难耐,竟然精神错乱,怀疑妻子庞氏的忠贞,日日与她寻是非,为小事争吵;对亲生婴儿也疑神疑鬼,“以貌不类己,百计欲杀之”,终于弄得儿子惊悸而死。庞氏凄苦不堪,只能躲进一间小楼,日夜哭泣流泪、吃斋念佛而已。王安石见儿子的病无好转迹象,十分可怜儿媳的遭遇,作主让他们离了婚;又认为庞氏并无罪过,担心庞氏背上“休妻”的恶名,还亲自为她挑选了一个好夫婿,相当隆重地“改嫁”出去。

“王太祝(王雱)生前嫁妇”之事,在《东轩笔录》、《墨客挥犀》、《孔平仲谈苑》、《事实类苑》等宋人笔记中,都有记录,当时传为美谈,可见不假。但后来,《东皋杂钞》怀疑这事的真实性,说什么“人即失心,亦无遽嫁其妇之理,荆公虽执拗,当不至是”,云云。

这个,我想说的是,在中国古代,和现代某些“感人流涕”的影视剧中,都有太多“慈爱伟大”的父母,为了所谓的“光宗耀祖”,或者为了疼爱痴呆的宝贝儿子,硬要娶个美貌少女来“冲喜”,将儿媳活生生地置于“活寡妇”地位,殉葬儿媳的青春不说,还坚决不许离婚。自然,像这种“要求别人无私殉道、来满足自己的自私心理”的父母们,是绝对无法理解王安石的行为的!

王雱和庞氏的感情究竟如何,正史未见记载,但《历代词人考略》卷十八引《古今词话》说,庞氏改嫁后,王雱作了一首词,取名为《眼儿媚》(又名《秋波媚》):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这首词柔媚缠绵,细腻含蓄,抒写春半相思之情,景极工丽,情极婉媚,怀旧日之情,表现了伤离的痛苦和不尽的深思。“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追怀既往的感情,寄托相思之苦,情思缠绵,欲言不尽,可见王雱的矛盾愁苦心态。这也是《眼儿媚》词牌的来历。

王安石再度为相后,原来的得意助手吕惠卿担心他威胁到自己的位置,不停地在神宗皇帝赵顼面前挑拨是非,既打压王安石弟弟王安国,又反对加封王雱为龙图阁直学士,极力排挤王安石。熙宁九年(1076年),“心疾”未愈的王雱见吕惠卿竟然恩将仇报,急怒攻心,就带病上朝,背着王安石,指使人给吕惠卿罗布罪名,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料,把柄落到吕惠卿手里,老谋深算的吕惠卿伺机将脏水泼向王安石,将当年与王安石来往的私信都上交皇帝,令皇帝对王安石顿生嫌隙。王雱事败后,忿恨、内疚和愧恨交集,病情急剧恶化,当年去世,年仅三十三岁。

王安石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无限悲痛,万内俱焚,哭得死去活来,作了《题雱祠堂》祭奠:

“斯文实有寄,天岂偶生才?

一日凤鸟去,千年梁木摧。

烟留衰草恨,风造暮林哀。

岂谓登临处,飘然独往来?”

“凤鸟”是世人对孔子的尊称,“千年梁木”是孔子的自谓之词。时人本就对王雱称赞王安石“光于仲尼”非议多多,现见王安石还把儿子比成孔子,更是一片哗然,连《邵氏闻见录》也说:“父子相圣,可谓无忌惮者矣!”

对王雱的人品,《宋史》的评价是:“为人慓悍阴刻,无所顾忌”。而宋人笔记中,也多认为“元泽性险恶,凡荆公所为不近人情事,皆雱所教”。然而,我们纵观王雱的短短33年,他的所作所为,这样的恶评,实在很冤枉:王雱身居高位,从未以权谋私,也没有作甚阴毒恶劣之事,虽然大言要诛杀反对变法的人,但也就说说而已。他做过唯一的坏事,就是企图阴谋报复吕惠卿,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不仅身败名裂,还连累父亲,搭上自己的卿卿性命,连肠子都悔青了。

理想,不是凭满腔热血就能实现的;而政治伎俩,不是人人都能玩转的!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惜哉,王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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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3 13:42:19 | 只看该作者
熙宁二年(1069年),受神宗皇帝赵顼信任,王安石出任参知政事。他从熙宁三年起,两度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积极推行“熙宁变法”。为了改革成功,王安石不惜与绝大数亲朋好友断交,如好友司马光、曾布、欧阳修等、弟弟王安国等。可是,“熙宁变法”遭到了保守派的强硬反对,加上改革本身的某些缺陷,和大多数改革派人士的急功近利、盘剥逐利行为,导致改革的彻底失败,王安石也背上了黑锅,被辱骂了近千年。当然,改革的失败,王安石的过于自信执拗、欠缺大度圆通的个性缺陷,也要负一些责任。

我有时想:“范仲淹的名声之所以远超王安石,大概也有他的改革浅尝辄止、未能进行的缘故罢?”历史上的改革者,如商鞅、赵武灵王、张居正、光绪等,几人有好名声、好结局?“改革确实是要付出代价的,其中就包括改革者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包括他们的生前名誉,身后是非。”(易中天语)



熙宁九年(1076年),三十三岁的王雱去世。年老多病的王安石丧失独子,悲痛难抑;再加上变法派内部的重重矛盾、改革的举步维艰,使他心力交瘁,对改革前景极度灰心、绝望。他很坚决地辞去相位,到江宁(南京)隐居,并筑了座“半山园”,自号“半山老人”。以后,他骑着一驴,出入寺庙,吟诗念佛,结交高僧,清心寡欲,俨然如出世之人。

在此期间,他逐渐放松心情,慢慢从丧子之痛、仕途失意中解脱出来,还做了数首小词。这些小词,笔调恬淡自然,均叙写闲适生活、村野情趣与故作放达的情怀。

如《浣溪沙》:

“百亩中庭半是苔。门前白道水萦回。爱闲能有几人来。

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

《菩萨蛮》:

“数间茅屋闲临水,窄衫短帽垂杨里。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

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

这两首描绘春景的词,语言清新,指事类情,几近白描,贴切自然,有“小院回廊春寂寂”的日景、“梢梢新月偃”的夜景,有“山桃溪杏两三栽”、“花是去年红”的明丽色彩,也有“黄鹂三两声”的声响,“爱闲能有几人来”的“闲”字,从分体现他的淡泊宁静情怀。

脱下冠带蟒服的王安石,从重楼飞檐、雕栏画栋的相府走出,居住在临水的“数间茅屋”里,毫无“退休后的失落感”,反倒是身着“窄衫短帽”,陶醉在溪水、山桃、溪杏、垂杨、黄鹂、新月的乡村美景了,重新获得了心灵的宁静。

最令王安石想不到的是,正当他过着孤寂寥落的晚年生活时,经历了“乌台诗案”、贬谪黄州后的政敌苏轼,这次前往汝州,路过金陵,特地前来拜访他。

这不免令王安石又惊又喜。一大早,他就骑着野驴,等在了岸边。苏轼望见他的影子,连帽子都没戴,就赶紧从船里,奔出来迎接他,并向他深深地拜了一下,道:“子瞻今日失礼了,竟敢一身便服来参见大丞相。”王安石朗声大笑,挽住东坡的手臂,道:“子瞻,礼仪是为我们这种人而设置的吗?”

从某种意义上看,除了个性、政见的不同,苏轼简直就是王安石的一个“翻版”:苏轼小王安石15岁,考取进士、去世也整整晚15年!两人皆出身书香门第、才华出众、年少得志、正直热情;皆是天才人物,精通诗文史哲佛道儒,学识魄力是时代的顶峰;地方政绩突出,中央仕途几起几落,但到晚年,都淡薄名利、对自身遭遇看开了!

人说“天妒英才”,我看确实如此:老天爷眼睁睁地看见十一世纪的中国诞生了那么多英才,要做到丝毫不嫉妒,难哪!尤其对王安石与苏轼,不让这两个天才折腾一番,闹点矛盾、生些风雨、来点“激情碰撞”,老天爷如何甘心?

这次见面,王安石与苏轼惺惺相惜,彻底化解了彼此之间的恩恩怨怨。两人同游钟山,“尽论古昔文字,闲即俱味禅悦”,相得甚欢。后人的笔记中,留下了他们互相佩服、切磋诗文的诸多记录。二十多天后,苏轼将要离开,王安石竟十分不舍,甚至劝他买田地定居下来,好做个邻居。

苏轼也明白王安石的好意,有些惭愧、有些遗憾,写诗说:“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王安石目送他离去,叹息道:“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风流人物!”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两年后,也就是宋哲宗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王安石听说司马光进入朝廷,顿生不祥,惆怅不已:“司马十二作宰相矣!”果然,司马光执政以后,连废新法,王安石默然沉痛。当他听说连“免役法”也被废除时,终于抑不住错愕、悲愤,道:“亦罢至此乎?”不久,便郁然病逝。同一年,司马光也病逝。

在王安石、司马光去世之后,原先的“新旧之法”的争论,已经完全变了样,彻头彻尾地演变成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到宋徽宗时期,蔡京六贼(高俅、童贯、王黼、朱缅、李彦)闪亮登台,利用王安石的声望,打着光复“熙宁变法”的旗号,将反对自己的人“统统收拾掉”,再将“新法”变成揽财害民的工具,致使天下纷扰,民不聊生。这样,诸多宋人及明清诸人,都将矛头直指王安石,坚持认为王安石是罪魁祸首,纷纷跳出来辱骂他,如“我宋元气皆为熙宁变法所坏,是有靖康之难”,“安石岂非万世之罪人哉”,“使宋室斫丧,而其身列为千古罪人”之类。似乎,王安石万死不足以蔽其辜。

有一位少年朋友,是王安石的“骨灰级粉丝”,一直为王先生受到的指责、诽谤而愤慨不平,在网上扬言:“我一定要写一本书,给王先生清洗恶名;而且我穿越到11世纪,跟着王先生变法,彻底改写中国历史,让中国11世纪就进入资本主义!”他曾问我:“姐姐,你欣赏王安石吗?”

我说:“非常欣赏,‘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酷毕!”

小朋友开心极了,又满怀希望地说:“那么,你一定支持王安石变法咯!”

“这个,这个嘛……”我嗫嗫唯唯,竟一时语结,不知如何回答。

确实,千年后的今天,我可以在书房里悠闲地喝着茶,敬仰王安石的人品,当然是坚决支持、称赞他领导的变法,大言不惭地说三道四;但是,如果我是一个生活在11世纪的开封小市民,在他的改革中,失去了房子、工作,以及家破人亡,我还会不会双手支持变法,真的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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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3 13:41:22 | 只看该作者
(12)、王安石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西)人,封荆国公,世人又称王荆公。晚年退居江宁(今江苏南京)城外半山园,自号“半山老人”,有《王临川集》、《临川先生歌曲》等。

王安石自幼非常聪明机智,尤喜读书,目睛如龙,过目不忘,口才出众,议论高奇,连对他颇多诽谤之词的《宋史》,也不得不承认:“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但是,王安石一生的志向是政治改革和诗文创作,对作为“艳科”的词不甚用心,故而作词不多,《全宋词》仅存约二十余首,水平参差不齐。因此,李清照在《词论》中,毫不客气地批评他,道:“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

但是,王安石的词虽少,却也有不少佳作,且其“作品瘦削雅素,一洗五代旧习”(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最负盛名的,当是《桂枝香 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 庭》遗曲。”

此词大概写于王安石再次罢相、出知江宁府之后。他在“澄江、翠峰、残阳、西风、酒旗”的晚秋美景中登高怀古,感叹六朝“繁华竞逐”,皆见“门外楼头”而相继亡覆,刻下唯见秋草凄碧,还听见“遗曲”,空余自己“悲恨相续”。风格深沉雄健,豪纵厚郁,被赞为“金陵咏古之词”的绝唱。《能改斋漫录》说:“金陵怀古,诸公寄调《桂枝香》者三十余家,惟王介甫为绝唱。”连苏东坡见了,也不由自主地赞叹,连声说:“此老乃野狐精也。”

类似怀古风格的,还有一首《南乡子》,我也非常喜欢。“日月之变迁流, 仕途之坎坷,家国之忧患,人生之酸苦”,都涌凝笔端,令人一咏三叹、回味无穷: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楼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关于王安石的个性,《宋史》的评价,大体属实:“安石性强忮,遇事无可否,自信所见,执意不回。”他的这种自信率直、执着独特个性,从几件小事可以窥见一二。

《邵氏闻见录》记载,当年包拯“包青天”担任开封群牧使时,司马光和王安石曾作下属,同为群牧司判官。有一天,群牧司里的牡丹盛开,美不胜收。一向严肃孤僻的包拯见此,竟也有了诗情雅兴,吩咐大家置酒赏花,并一一给下属们敬酒。领导亲自敬酒,下属们自然不敢“不给面子”,纷纷仰脖子一饮而尽,连素不喜酒的司马光,也勉力喝了几杯。但包拯敬到王安石时,王安石说自己从不喝酒,断然拒绝。同事们哪会饶过他?纷纷起哄:“介甫,我们都喝了,你也喝一杯吧!”“介甫,喝一杯吧,就喝一口也行!”然而,不管大家和包拯如何相劝,王安石却毫不心动,始终滴酒不沾。包拯也算得上是一执拗、倔强的“牛人”了,却拿王安石一点没有办法,大概只能苦笑:“安石小子,你厉害!我不怕皇帝,我怕了你!你就只买皇帝的帐罢?”

包拯去世早了些,他没有看到,王安石倔强起来,有时连皇帝的帐也不买!

王安石在担任纠察汗京刑狱时,开封发生了一桩轰动的“鹌鹑杀人案”。一个少年养了一只勇猛善斗的鹌鹑,十分讨人喜爱;一个朋友向他讨要,少年不肯给。那朋友却趁其不备,抓了鹌鹑就跑。少年勃然大怒,举抢追赶,竟然将朋友打死。王安石听说开封府判了少年“死刑”时,自认为是错判:“根据律法,抢夺、偷窃他人财物均属‘盗取’。死者‘盗取’少年的财务,少年追抢,乃属‘捕盗自卫’;虽将人过失打死,也不应抵命论死。”立即把案子上告到审刑院、大理寺。但大理寺重新审判后,认为开封府“量刑得当”,再上报到皇帝赵祯那里,要追究王安石“错误的法制观念”。赵祯一向喜欢事息宁人,既下诏支持大理寺的审判结果,也下诏免予追究王安石。御史台给王安石宣布圣旨时,王安石根本不认错,反而十分愤怒、强硬,道:“我没有错!”这帮人见他对皇帝的“宽赦”没有感激流涕,以示“皇恩浩荡”之类,马上又“打小报告”,要求“严厉处理王安石”。赵祯烦了,摆一摆手:“得了,这事过去了,不要再提啦!”

这件“鹌鹑杀人”案,到底该不该判死刑?即使在今天,大概也是有争议的,如同“王安石变法”一样。

王安石和“王安石变法”,近百十年,引起了中外学者相当大的兴趣,大多数人执称赞态度。如梁启超撰《王荆公》,认为他是“理想的立宪派”,“其所设施之事功,适应于时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传诸今日莫之能废”。著名学者黄仁宇说,王安石的“经济思想和我们的眼光接近,他的所谓‘新法’,要不外将财政税收大规模的商业化。……这也是刻下现代国家理财者所共信的原则”。列宁赞王安石为“十一世纪中国的改革家”。还有人说,王安石的“青苗法”,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农业银行”。

从历史上看,“王安石变法”是“庆历新政”的延续,吸收了范仲淹改革的诸多内容,是北宋以来改革思想的集大成者,是一次极为宏伟的改革尝试。而王安石本人,也受了范仲淹的极大影响。

王安石比范仲淹小32岁,父亲王益与范仲淹是同一年的进士,但王益职位低,人微言轻,故与范仲淹没有过多交往。王安石中举之际,恰好范仲淹的声望是如日中天,因此,王安石对老范是仰慕之至。庆历八年,王安石任勤县县令,特地跑去杭州,登门拜访范仲淹,还写了《上范资政先状》、《上杭州范资政启》和《谢范资政启》,来纪念此事,文中有“粹玉之彩,开眉宇以照人;缛星之文,借谈端而饰物”等语,表达瞻慕之情,赞扬“偶像”的德高风采,对“偶像”的接见表示了感谢。而范仲淹也很欣赏独立特行、胸怀大志的王安石,多次在士人中赞赏他,《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九条说,范仲淹知青州,路过颖州,特向朝廷推荐吕公著、王安石和司马光三人。

皇佑四年五月(公元1052年),王安石正任舒州通判,突然得到范仲淹卒于徐州的噩耗,不禁嚎啕大哭,泪飞顿作倾盆雨。悲痛之后,他写了《祭范颖州仲淹文》,“遂参宰相,厘我典常,扶贤赞杰,乱冗除荒……神乎孰忍,使至于斯!盖公之才,犹不尽试。肆其经纶,功孰与计?”极度颂扬老范领导的“庆历新政”,为改革半途而废表示无限惋惜。我估计,王安石大概就在那时候,慷慨激昂,毅然立下“矫世变俗之志”,并在暗中发誓:“如我为相,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一定要,――‘将改革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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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年),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卒赠太子太师,谥文忠。主持编修《新唐书》,又自撰《新五代史》,有《归田录》、《六一词》、《醉翁琴趣外编》传世。

欧阳修是个苦孩子,四岁不到,父亲欧阳观去世,母亲郑氏只能带着他,依靠他叔父艰难度日。小欧阳修“敏悟过人”,过目成诵,但家贫无法上学,且买不起纸笔。郑氏就用芦荻为笔,沙地当纸,一笔一划地教儿子,这就是后人传为佳话的“画荻教子”。欧阳修长大后,没有辜负母亲的殷切期望,到京城参加科考, 23岁就进士及第,声誉鹊起。

少年得志、春风得意的欧阳修,热情、张扬而率直,不拘小节,经常在公开场合与歌妓们调情取笑。因此,他早期的词,都是沿袭“花间词”与南唐的传统,抒写惜春赏花、恋情相思、离愁别恨、幽会闺怨等等情感,甚至公开讴歌男女情爱。清代学者冯煦说,欧阳修与晏殊二人同受冯延巳的影响,共“开江西一派”,欧阳修“而深致则过之”。《艺概·词曲概》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这一类欧词,大部分是精品,情意缠绵,风流深婉,最著名的是《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金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本词描写闺中少妇的伤春之情,写景状物,疏俊委曲,辞意深婉,尤对少妇心理刻划写意传神,清人毛先舒评曰:“‘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堪称欧词之典范。此词首句“深深深”三字,用叠字之工,致使全词的景写得“深”、情写得“深”,由此而生“深”之意境。李清照酷爱“庭院深深深几许”此语,遂用作庭院深深数阕。

再如《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是一首抒写离情别愁的词作:候馆、溪桥、残梅、细柳、芳草、暖风,情人即将骑马离去,倍增烦恼愁思,“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缠绵清丽,真挚动人。“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被俞平伯说称之为“似乎可画,却又画不到”。

但欧阳修写的那些艳情小词,以及张扬耿直、不拘小节的个性,给他的政治生涯带来了许多麻烦。政敌们两次攻击他的生活作风(这可真是古今中外通用的政治手段啊),冠以“帷簿不修”的罪名,硬说“词为心声”,将欧阳修的两首俚俗艳词,作为直接证据。第一次诬为“盗甥”案,即说他与外甥女有不正当的关系;第二次搞的是“私媳”案,即说他与儿媳“拔灰”。

这种“乱伦”案件,哪怕是出现在“性解放”的美国,也是不亚于“克林顿与莱温斯基”那样炸弹级的“性丑闻”,何况是在强调“伦理道德”的千年之前?两次案件都是弄的全国轰动,小道消息满天飞,皇帝、谏官穷加追究,热闹非凡。虽然最后查清都是谣言,但欧阳修也被弄得窝火不已、狼狈郁闷、心灰意懒。以后,他虽然还“倔头倔脑”地写艳情词,但也不自觉地转向书写一些友情、怀古、人生际遇之类的词。

如这首《浪淘沙》,据说就是与好友梅尧臣重游洛阳而作,抒发了“人生聚散无常”的感叹: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此词笔致疏放,婉丽隽永,以惜春惜花的方式表现与友人的惜别情怀,黄蓼园《蓼园词选》说它“大有理趣”,俞陛云赞为“因惜花而怀友,前欢寂寂,后会悠悠,至情语以一气挥写,可谓深情如水,行气如虹矣。”

再如这首《朝中措》: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嘉祐元年(1056),好友刘敞(字原甫)出守扬州,欧阳修想起自己也曾任扬州太守,便作此词送给他。“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深沉又流畅,深情又豪放,“几度春风”四字,给人轩昂清秀之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既鼓励朋友及时行乐,又嘲笑自己是个不中用的“衰翁”。这大概是宋词中第一首“赠友词”,突破了五代宋初以来的红香翠软、言情题材。

冯煦说欧词足足影响了两大词人,“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即说苏轼继承了这类《朝中措 平山阑槛倚晴空》欧词的旷达从容风骨,而秦观则得其《踏莎行 候馆梅残》深情委婉的韵致。

多年后,苏轼路过扬州平山堂,为悼念九泉之下的欧阳修,也写了一首《西江月 平山堂》,词中透出的豁达乐观情怀,确实是欧阳修一脉相传: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欧阳修还作了一首《圣无忧》,感叹人生际遇:

“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

好酒能消光景,春风不染髭须。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

“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看似潇洒,实则正话反说;“世路风波险”,世事消磨,人情冷暖,心中酸楚难尽,只得付于美酒中,沉醉忘情。

《宋史》说欧阳修的个性:“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这样的耿直张扬个性,在为人处世方面,自然做不到圆滑老练,却因热情活跃、敢言敢为,几乎与同时代的所有名人都发生过联系。我这里举两个名人:一是关系疏远的“包拯”,一是感情亲密的范仲淹。

包拯(999-1062年),字希仁,安徽合肥人,性格孤僻、不苟言笑,以至“无故人亲党”,但嫉恶如仇、正直敢言,官场上甚有清名。嘉佑元年(1056年),欧阳修上书皇帝赵祯,极力称赞包拯“清节美行,著自贫贱,镜言正论”,包拯由此得到重用;但没多久,他却又亲自“弹劾包拯”。

嘉佑四年(1059年)3月,赵祯任命张方平为三司使,被包拯弹劾掉。赵祯又任命宋祁,但包拯也认为不合适。赵祯见自己的两次任命人选都被包拯弹劾掉,不仅不恼,反而乐了,哈哈一笑:“得,原来啊,就你包拯这家伙,最合适!”,立刻任命他为枢密直学士、权三司使。包拯竟然不懂得“谦虚婉辞”,丝毫不推托,满口答应。

欧阳修对包拯“逐其人而代其位”的行为十分愤怒,马上写了《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批评“拯性好刚,天姿峭直,素少学问”,直言“拯所谓牵牛蹊田而夺之牛,罚已重矣,又贪其富,不亦甚乎”,怀疑包拯品行不良,强烈呼吁赵祯不要重用包拯。

一时间,“外议哗然”。包拯也吓坏了,躲在家里,不敢上朝。

虽然赵祯不改成命,但包拯显然不想与“昔日推荐人”发生正面冲突,躲了欧阳修很长一段时间,才走马上任。后来的事实表明,包拯在这个职位上干得相当出色,“其政严明”,“人品之高,出处之正”,“足以师表后世”,连司马光都称他“刚而不复”,不愧被后世称为“包青天”。

包拯传世的诗篇只有一首:“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翰终成栋,精钢不作钩。仓充鼠雀喜,草尽狐兔愁;史册有遗训,无贻来者羞”,比起 “诗词文史通才”的欧阳修来说,不仅是“素少学问”,简直就是“毫无学问”了!――这,大概也是两人谈不到一块去的缘由吧?两人年纪相仿,泛泛共事二十多年,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

而范仲淹比欧阳修大18岁,二人却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成了忘年之交。

景佑三年,范仲淹因上章批评时政,得罪宰相吕夷简,被贬饶州。刚刚进入仕途、年仅二十出头的欧阳修挺身而出,为他仗义疏言,结果也被贬了职。庆历三年(1043),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推行“庆历新政”,欧阳修也兴致昂然,积极提出了改革吏治、军事、贡举法等主张。到庆历五年,范、韩、富等受到排挤陷害,相继被贬,欧阳修又站出来,“慨言上书”,坚持要为范仲淹、为“庆历新政”讨个“说法”。这次又触怒了权贵,受到重罚,甚至被扔进监狱,最后被贬为滁州知州。

欧阳修到滁州后,工作之余,常常到琅琊山上的一个亭子中喝酒,饮少辄醉,自己取了个“醉翁”的名号,并给亭子起名叫“醉翁亭”。庆历六年(1046年),也就是“庆历新政”失败后的第二年,范仲淹在邓州写了《岳阳楼记》以自勉,欧阳修在滁州也写了《醉翁亭记》,与朋友遥相呼应。但两篇文章风格迥异,《岳阳楼记》通篇写“忧”,“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醉翁亭记》纯是写“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乐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其乐无穷也”。这足见两人性格上的差异:范仲淹壮怀激烈,而欧阳修则豁达洒脱,“伤疤一好,就忘了痛”。

范仲淹去世之际,欧阳修悲痛欲绝,亲自制作了《范公神道碑》以资纪念。但在欧阳修晚年,因“濮议之争”与范仲淹儿子范纯仁政见不同,争执中产生了嫌隙;后来,范纯仁擅自删削欧阳修视为珍宝的《范公神道碑》,更令欧阳修伤心、气恼之极。从此,两家不再来往。一段热烈而纯正的“世交友谊”,在政治风波中完全被扭曲,就这样黯然寥落、嘎然而止了。

自范仲淹逝世后,欧阳修对“政治改革”失去了热情,而将所有的热情都投放到了“文学改革”上。嘉佑二年(1057)二月,欧阳修以翰林学士主持进士考试,改革文风,对宋初以来靡丽的文风提出批评,主张文章应“明道”、“致用”。在改革文风中,欧阳修以提拔贤材为己任,奖掖后进不遗余力,先后奖掖、提拔了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辄等人。中国古代最杰出的散文家,即“唐宋八大家”,宋占其六,全部出自欧阳修一门,“天下翕然师尊之”,叫人不能不嫉妒。

苏轼兄弟,本是一介布衣,经他的推誉而名动京师。欧阳修非常喜欢苏轼的文章,赞叹道:“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仅凭直觉,他预言苏轼“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称“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并不忘记自嘲一下,“唉,再过三十年,世人将只注意苏轼而不谈论我咯!”

如此胸襟,历经千年,足以令无数“打压同行后辈的长者、相嫉相轻的文人”羞愧不已。

奉赵祯旨意,欧阳修与宋祁一起修写《新唐书》。在编史中,欧阳修也提倡简约朴素的文风。一次,他和两位朋友在街上散步,看到一匹脱缰的奔马踏死了一只狗。他提议,看谁能用最简练的词语将此事记述下来。一朋友道:“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死之”,欧阳修不满意。另一位说:“有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欧阳修也嫌太罗嗦,哈哈大笑,道:“都像你们这样修史,一万卷也写不完!”两位朋友不服气了,拢袖请教:“那么,欧阳公,你也说来听听!”欧阳修淡淡道来:“‘逸马杀犬于道’,六字足矣!”

按古时惯例,修史时只写上一个职位最高的编者,《新唐书》只需著上“欧阳修”的名字就行了。可是,他认为,宋祁职位虽低于自己,但编书“功深而日久”,自己“岂可掩其名,夺其功?”,坚持把宋祁的名字与自己并列于上,令宋祁十分感动。于是,整整二十四史,也就这一部《新唐书》,有两个著者署名。

“醉翁”欧阳修退休之后,隐居于颖州西湖之畔,童颜鹤发,像个老顽童,甚至又开起自己的玩笑,说自己是“一老古董”,终日混在“集古一千卷,藏书一尤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中间,岂不正合“六一”?遂另起了个名号“六一居士”,并将自己的词定名为《六一词》。

在这里,欧阳修写了十首《采桑子》,开头都是“西湖好”,可见历经大起大落的他,看自然事物仍是那么恬淡美好:

例一: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例二: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这几首《采桑子》,大都即事即目,触景生情,信手拈来,不假雕琢,却处处是诗情画意,情景交融,真切动人。尤其第二首词,笔调疏淡轻快,写残春之景,却无伤春之感,呈现清丽幽雅静谧的境界。

安闲自适的晚年生活,足令人艳羡,但白发苍苍的欧阳修又闲不住了,开始自修《新五代史》。他竭力考据钻研,对文字反复推敲,不惮一再修改,往往是“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弄得自己疲惫不堪。欧阳夫人心疼他,就苦口婆心地劝道:“老公,你这是何苦来着!你已经名满天下了,难道还怕当年的先生来责骂不成?”欧阳修揉了揉眼睛,呵呵一笑,道:“不怕先生骂,可怕后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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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范仲淹

范仲淹(公元989-1052 年),希文,唐代宰相范履冰之后,苏州人,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卒赠兵部尚书,谥文正,有《范文正公集》,《全宋词》存词5首。

范仲淹二岁时,父亲范墉因病去世,母亲谢氏贫困无依,只得改嫁给山东的一位朱姓大户,他也改名为“朱说”。范仲淹成年后,从傲慢的朱家孩子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激愤之下,发誓“男儿当自强”,要自立门户,重振范家,“乃感泣辞母,去之应天府”求学。

虽然应天府是“公费读书”,但范仲淹生活费用还得自理,“依戚同文学”,过得十分艰难。他只能吃薄粥,深夜困倦打瞌睡,就用冷水洗面,激醒自已,继续攻读。一个同学是应天府留守(官阶相当于今日之“市委书记”、“市长”)的儿子,看不下去,便好意送了些美食。他却一口不尝,听任食物变坏。同学怪罪起来,他长揖致谢,道:“你的好意,我都心领了,谢谢!但我只怕自己一旦学会享受美餐,日后再也吃不得苦!”

范仲淹在应天府读了五六年书,成绩优异,便有了一个远大的人生理想。据《能改斋漫录》记载,范仲淹应试前,特到祠堂求签,咨询能否当宰相,签词表明不可以。他又求了一签,暗中祈祷:“如果不能当宰相,希望能当良医”,结果还是不行。于是,他恼火了,掷签于地,慨然长叹:“男子汉大丈夫,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还有什么活头!”这就是“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名言的来历。

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范仲淹中了进士,得到真宗赵恒的接见,还荣赴了御赐的宴席。在此后的几十年间,范仲淹政绩斐然,如安抚江淮的蝗灾、修建“范公堤”等,但由于喜欢给高层“挑刺”,仕途就像乘电梯般,上上下下,几起几落。章献太后刘娥当政时,他一会儿指责仁宗赵祯不该率领百官给太后祝寿,一会儿要求太后还政,被贬到苏州;待得赵祯亲政后,他本受到重用,但又接连上书议论国事,讥切时弊,要求改革,结果得罪宰相吕夷简,再贬饶州。

范仲淹是一个锐意进取、热烈执着的人,眼看自己年已五十而碌碌无为,未免有点灰心、有点牢骚。一天晚上,他看着《三国志》,突然觉得十分没劲:这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只得三分天地,“人世都无百岁”,还不如“刘伶一醉”!第二天,他叫来好友欧阳修。两个人喝得醉醺醺的,手拉手到大街上唱歌,那是他新作的《剔银灯》。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他到乡间散心,看到百花洲四周鲜花盛开,莺蝶飞舞,就自嘲起来:“我是到了桃花源吧?我也做做陶渊明!好笑的是,当年的理想竟是什么良相、良医!”又作了一首《定风波》,节缶高歌:

“罗绮满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寻芳去。浦映□花花映浦。无尽处,恍然身入桃源路。

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丧归时数。莺解新声蝶解舞。天赋与,争教我悲无欢绪。”

但这种颓废消极的状态还没有持续多久,一件震惊全国的大事就发生了,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宝元元年(1038年),党项族首领元昊,突然另建西夏国,自称皇帝,并调集十万军马,侵略大宋。两年不到,宋朝延州北部的数百里边寨,大多被西夏军洗劫或夺去,元昊气势嚣张,扬言要灭了大宋。国难当头,范仲淹立刻忘了那个“桃花源”,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强烈要求上前线。大宋朝廷对这场战争措手不及,有的主攻,有的主守,吵成一团,赵祯也举棋不定,莫衷一是。危难之际,赵祯匆匆召见了范仲淹,先给他恢复了“天章阁待制”的职衔,再荣封一个“龙图阁直学士”,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防御西夏。

康定元年(1040)秋天,五十二岁、满头白发的范仲淹,紧急挂帅,风尘仆仆地赶往西部战场。秋天的边塞,与繁华似锦、车水马龙的京都宛如两个世界:万物凋零,到处都可见断壁残垣、尸骸废墟、难民流离。范仲淹登高一望,但见斜阳下,寒霜满地,孤城默然矗立,长烟寥寥,连大雁也不想停留,呜咽着向南飞。他的心情十分沉重,深夜失眠,挑灯填了几首《渔家傲》,寄给在京城的欧阳修,开头都是“塞下秋来”,现流传下来的却只有下面这一首: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五代宋初,盛行的都是柔婉绮丽的“花间词派”,范仲淹的《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气势悲壮苍凉,意境雄健刚烈,可谓是“大宋第一首边塞词”,一扫“花间派”柔靡无骨的词风,为苏辛豪放词导夫先路。欧阳修非常欣赏,赞叹之余,又戏谑道:“希文,你动不动就是‘塞下秋来’,真个穷苦的边塞主儿!”欧阳修到底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文人,无法体会“孤城闭”、“归无计”、“征夫泪”的苦难、凄凉和悲痛,以为取胜真的是“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竟然羡慕朋友上战场“真乃大元帅之事也”,还急切地祝贺他,“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

在戍守边塞的三年期间,范仲淹思念千里之外的家人,还作了另外两首流传千古的好词:

一首是《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首词上阙描绘深秋景色,绚丽多彩,宛如中世纪的油画:碧空、白云、黄叶、寒烟、斜阳、芳草。下阙笔锋一转,“黯乡魂,追旅思”,抒写思乡之情、羁旅之思,“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乡思旅愁写得奇丽深切。全词低徊婉转,而又不失沉雄清刚之气,邹祗谟《远志斋词衷》:“范希文《苏幕遮》一调,前段多人丽语,后段纯写柔情,遂成绝唱。”

另一首是《御街行》:

“纷纷堕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全词情中有景,景中透情,奔放雄壮,深沉激越,“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洋溢缕缕愁情,可谓情极之语,宛如缠绵入骨的相思小词,许昂霄说范仲淹是“铁石心肠人亦作消魂语”, 真是“无情未必真豪杰”。

在范仲淹等人的苦心经营下,宋朝边境局势大为改观。宋夏边塞上受尽战乱的百姓,都渴望尽快停止战争、重建家园。双方议和的使节,也开始往返于兴庆府(今银川市)与汴粱之间。到庆历四年(1044年)双方正式达成和议,西北局势得以转危为安,范仲淹在边塞树立了极高的威望。后来,范仲淹去世之时,边塞百姓自发给他立祠供奉,羌人派出数百首领,象哭父亲一样的祭奠他。南宋朱熹在《名臣录》中说,西夏人敬畏范仲淹,相互告诫道, “小范老子(范仲淹)腹中有数万兵甲,不比大范老子(前任范雍)可欺”,书中还记录了一条流传在边塞的民谣:“军中有一韩(琦),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仲俺),西‘贼’闻之惊破胆。”

但这句民谣,到了一千年后的今天,却莫明其妙地成了某些偏激文人责骂范仲淹的藉口。台湾著名作家、大师、学者柏杨先生,在《中国人史纲》一书中,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搏出位”姿态,硬将这句民谣栽倒在范仲淹头上,诬其为“到职只一个月,就自己宣称”的“特有的对内宣传技巧”,还振振有词地声称“范仲淹是军事门外汉”。

《中国人史纲》原文如下,短短几行,就将范仲淹写成了一个昏庸无能的虚假小人,真真了不得:

“中央政府任命两位知名的文职大臣韩琦、范仲淹到西境主持军事,并命范仲淹担任延州州长。范仲淹对军事是门外汉,但他有宋王朝士大夫特有的对内宣传技巧。到职只一个月,就自己宣称,西夏帝国已警告他们国人:“小范老子(范仲淹)胸中有数万甲兵,不似大范老子(范雍)可欺。”

My god! 见过诽谤名誉的,没见过这样诽谤别人、但还俨然正史的!柏杨大师,你太有才了,I 真服了YOU!

嘻,当浮一大白!

关于范仲淹的军事才能,我这里简单说明一下。范仲淹一到延州,便立刻全面检阅军务,改编军队,开展了严格的军事训练,并加强防御工事,在宋夏交战地带,构筑堡寨;对沿边少数民族居民,“号令明白,爱抚士卒,诸羌来者,推心接之不疑”,诚心团结,慷慨优惠,严明赏罚。他看到了宋朝军队的弱势,主张以守为主,认为“选兵练将,渐复横山,以断贼臂,(西夏)不数年间,可期平定”,事实证明,这个方案是完全正确可行的。他提拔和培育了一批有勇有谋的将领,如狄青、杨文广、种世衡、郭京、周美、雷宗简、姚嗣宗、马怀德、张信等人,训练出一批强悍敢战的军队,直到北宋末年,这支西北军队仍是宋朝的一支劲旅,在边塞屹立起一道坚固的屏障。

自负的柏杨大师,不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军事门外汉,而且还是一个历史的胡说八道者!

由于宋夏战争,宋朝的军费开支急剧膨胀,国内矛盾加剧,小型暴动与骚乱纷然而起。庆历三年(1043)末,赵祯急于稳定政局,待战争一结束,就立刻将范仲淹调回朝廷,升他为参知政事,支持他搞改革。范仲淹提出十条建议以革新朝政,重在整顿吏治,限制公卿大臣的子侄荫官。但这些改革措施,触及了保守官僚势力的利益,这些人强烈不满,攻击他引用朋党,制造阴谋诡计,阻扰“庆历新政”进行下去。庆历五年(1045年)初,在反对派的大肆攻击下,参加“庆历新政”的富弼、欧阳修、膝宗谅等人,纷纷被贬职;范仲淹不得已急流勇退,自请罢相,出守邓州。

庆历六年(1046年)九月,范仲淹收到好友膝宗谅派人送来的一幅岳阳楼图,说自己被贬到岳州后,已将岳阳楼重新修葺,想把历代著名的诗词歌赋篆刻在楼上,希望他也写一篇文章以做纪念。于是,为鼓励困境中的好友、也为鼓励“壮志未酬、屡遭挫折”的自己,范仲淹挥毫,一气呵成,写出了千古传诵的《岳阳楼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几句名言,由此广为传颂,成为了范仲淹思想的象征。

范仲淹可以含笑九泉了,尽管他只做了一年多的“宰相”,但后人敬仰他,还是把他载入了中国“良相”的史册。南宋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国朝人物,当以范文正为第一,富韩皆不及”。《宋史》:“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元朝人说他,“千百年间,盖不一二见”。作为一种人格典范,范仲淹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可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无数后来者从他那里受到了感染和鼓舞,苏轼还提到过一件自己“与范仲淹相识十五年”的趣事。

庆历三年(1043),范仲淹的《渔家傲》、《苏幕遮》已经风靡全国,也传到了四川。当时,苏轼还只是一个束着羊角小辫的男孩,蹦蹦跳跳之际,听到乡村老师的谈论,又从旁边窥视一二,就能背诵这些词。一天,京城来了几个书生,和老师们聚在一道,嘀咕什么《庆历圣德诗》,小苏轼便也凑过去,问这问那。乡村先生大不耐烦,呵斥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少来罗嗦!”小苏轼很不服气,大声嚷道:“难道他是天上的神仙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就不敢问了;但如果他只是一个与我一样的凡人,我来问一问,有何不可!”老师们听得十分惊奇,就将有关范仲淹的故事,全部告诉了他,还说:“韩琦、范仲淹、富弼、欧阳修,此四人者,皆人杰也!”

嘉佑二年(1057年),苏轼入京赶考,中了进士,想去拜访“偶像”,却得知范仲淹已经去世,心里十分失落、遗憾。不久,范家举行祭祀,苏轼也前去吊唁。他抚摸着范仲淹的墓碑,读着碑文,泣不成声,叹息道:“我与先生,相识已有十五年矣,而终不能亲见您一面,岂非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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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3 13:37:43 | 只看该作者
(9)、陆游

陆游(1125-1210年),字务观,号放翁,浙江绍兴人。嘉泰初,诏同修国史,升宝章阁待制。著有《渭南词》、《老学庵笔记》等。

越剧《钗头凤》这样评价陆游:“至死不变心许国,一生痛苦是婚姻”。确实,陆游的婚姻是一场悲剧:他本与唐婉两情相悦,可是陆母非常不喜欢唐婉,强迫他们离婚。随后,陆游另娶了四川的王姓女子,而唐婉也改嫁了皇室贵族、江南名士赵士程。

数年后的春日,陆游独自到沈园游玩,无意间竟遇上了也来游园的唐婉和赵士程。两人猛一碰面,陈年往事再涌心头,不胜伤痛,也不胜尴尬。赵士程乃一开明谦和的男人,知道他们的往事,便对唐婉道:“你表哥也来了,何不去聚一聚、谈一谈呢?”借口走开。

唐婉低头思索,终是心潮起伏,难以自已,就带了一个丫鬟、一壶酒,走向陆游,亲手敬给他一杯酒。陆游将酒一饮而尽,长叹一声,在沈园壁上题了一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写罢,搁下笔,掩面而逃,终是不敢再看她一眼。

唐婉强作笑颜,扑到墙壁,在旁边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晚风干,泪痕残,欲传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强撑病体,也掩面回去,不久卧床不起,抑郁去世。

十年前,我有一位“林黛玉”型的同学(现居美国)极爱读这两首《钗头凤》,经常 “泪痕红邑鲛绡透”,唏嘘不已。她每次读完,必然一边痛骂陆母这个恶老太婆,一边痛骂陆游:“陆游,你还是个血性男人吗?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还有什么伟大之处?”时时为唐婉哀怨落泪:“唐婉啊,空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付与了薄幸郎君!”我也跟着大骂陆游,同时为唐婉不值:放着好好的赵士程不爱,却去钻牛角尖,爱上那个“混蛋陆游”,要死要活的,爱谁谁谁!

陆游终生无法忘记唐婉。中年之后,他偶遇一驿卒之女,才色俱佳,曾作《生查子》:

“只知愁上眉,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逗晓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连住。”

陆游仿佛从她身上找到了唐婉的影子,纳伊为妾,开始了“锦瑟和鸣”的第二春。但是,陆游的妻子王夫人却恼了,这位刚烈的“四川辣妹”,行事比王熙凤更果断,立刻毫不犹豫地将此“尤二姐”驱敢出去。事后,陆游尽管多方寻找,却再没见到此女的踪影。

爱情、婚姻上不顺,陆游仕途上也同样不顺。陆游两岁时,就遇上 “靖康之难”,不得不随着家人四处逃难,经历了北宋灭亡、战火纷飞、南宋建立的艰难岁月,父亲陆宰是朝廷高官,也一直教育他要不忘国耻、收复家园。陆游幼时聪慧过人,“十二能诗文,荫补登仕郎”,20岁时,陆游在一首诗中写道,“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因此,他的人生理想,首先是“驰骋战场、杀敌报国”,其次才是吟诗作词。

然而,满怀壮志的陆游,刚走上通往仕途的科考,就遇上了大麻烦、摔了个大跟头。

公元1153年,28岁的陆游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才惊四座,但是那年,秦桧的孙子也来考试了。主考官陈子茂不理会大丞相秦桧的频频“暗示”,坚持把陆游列为第一名。秦桧十分不满,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主考官处罚了一通。第二年复试,礼部的主考官依然“拧不清”,坚持要把陆游的名字列在秦孙的前面。秦桧勃然大怒,暗中插手,使陆游彻底名落孙山,断了仕途。一直到秦桧死去、宋孝宗继位后,陆游才被皇帝赐进士位,步入政坛。这时,陆游已经年近四十了。

在政治上,陆游主张坚决抗战,要求“赋之事宜先富室,征税事宜覆大商”。他在川陕南郑军中襄理军务时,曾和幕僚们登高兴亭赏月,作了这首《秋波媚》,“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抒发抗击金军、收复失地的豪情: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但是,陆游的政治主张,与朝廷“主和派”格格不入,不久,他即被挤出朝廷庙宇。乾道八年(1172)底,范成大帅蜀,陆游也被派遣到成都做参仪官,两人“以文字交”,顿成好友,时有诗词往来,“主宾酬倡,人争传诵之”。但这种徒有虚衔、无所事事的闲职生活,与陆游“杀敌报国”的理想完全两样,对他无疑是一种冷酷无情的折磨。激愤之余,陆游开始放荡形骸,将大把时光都打发在酒肆、歌楼里,有时甚至包下一座酒楼,与朋友们一起纵赌豪饮,通宵达旦,企图麻痹内心的苦闷和寂寞。

三年后,陆游遭谏官们上奏“燕饮颓放”的罪名,不仅得不到升迁,反而降了职。由于一直希望自己得到朝廷重用,以改变“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风气,陆游自然对这个罪名十分气愤: “我‘燕饮’,你们就没有夜夜笙歌了?我‘颓放’,难道你们就振作了?”受了处罚,陆游更加玩世不恭了:“得了吧,你们‘正派上进’,我陆游‘燕饮颓放’!‘颓放’乃我本色,我乃大宋一放翁!”,写诗给范成大,要他“贺我今年号放翁”。从此,他在诗文中开始自称放翁,后人也用“陆放翁”作为他的别名。

陆游晚年回到临安,编辑国史,收复故国的理想彻底破灭。他常常独自凭栏,抚今追昔,感慨年轻时的豪情壮志,感叹“中原机会嗟屡失”,抒发报国无门的悲愤,如这首《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由于缺少知己,陆游经常到沈园独自徘徊,将自己生活上、政治上郁郁不得志的心绪向九泉之下的唐婉倾诉。他见墙壁上的《钗头凤》墨迹已被风吹雨打去,怅然不已,又在壁上题诗留念,有“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名句。他甚至在84岁时,也就是临终前一年,也坚持让儿孙们携扶到沈园,再作诗悼念唐婉:“沈家园里花似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从识字开始,陆游和杜甫一样,都是作为忧国忧民的爱国诗人载入史册,他那种“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的爱国精神,感动过无数仁人志士,激励过一代又一代的热血青年。陆游才气超逸,尤长于诗,词稍逊于诗,杨慎谓陆游词“纤丽处似秦观,雄慨处似苏轼”。但在陆游所有的诗词中,我最喜欢的还是《钗头凤 红酥手》,这首词深沉委婉,真实地表达了他“爱恋却难遂愿、后悔却又无奈”的复杂感情。只不过,曾经令我伤感的《钗头凤》故事,最近来看,却有了新的认识。

人说:“十对婆媳九不和”,婆媳都爱着同一个男人,本就潜意识里都视对方为“第三者”,加之为一些生活琐事“是可忍,孰不可忍”,频频地开展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而被她们都爱着的那个男人,常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左右不是人,只能仰天哀叹:“做个好儿子难,做个好老公更难,既做好儿子又做好老公,简直比登蜀道还难,难于上青天!”类似陆游个性的男人,在一番左右摇摆、痛苦挣扎后,最后不得已选择“亲情”牺牲“爱情”、顺从“老妈”委屈“老婆”;而在抛弃“老婆”后,也大都心怀愧疚、终生抑郁、终生悔恨。

陆游已经去世800年了,但类似“陆游和唐婉”那样的婚姻悲剧,还在源源不绝地上演。几天前,我看到一份社会调查,说:中国目前每8对离婚夫妇中,有4对是由婆媳矛盾造成的;50%的夫妻因婆媳关系无法调和,长期冷战、分居甚至离婚;其中30%的女性称,如能排除婆媳矛盾的干扰,自己与前夫可以复婚……

看来,婆媳这对天敌,倘若同居一屋而和平共处,这对婆媳和她们中间的那个男人,都应该得“诺贝尔和平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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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3 13:36:58 | 只看该作者
(8):李煜

李煜(公元937-978),初名从嘉,即位后更名为煜,字重光,江苏徐州人,世称后主。他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个儿子,祖父是南唐开国皇帝李昪。

将南唐君主李煜归于“宋人”,可能会有很多人反对。但我以为,李煜后期的词,意境深远,凄凉悲壮,感情真挚,开创了一代词风,为两宋词的广阔发展开拓了眼界。最主要的是,他最有成就的词,都是在亡国之后、生活在宋朝时写的。

例如这首《浪淘沙令》,此词作于宋太平三年 (978),临终前不久: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词“言梦中之欢,益见醒后之悲”,自然率真,直写观感,直抒胸臆,“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绝也;“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抒写自已的真切感受,自然明净,含蓄深沉,哀感动人。

李煜降生于一个神奇的日子,公元937年的七月七日。在古代,七月七日是传说中的织女和牛郎相会的日子,是一个很吉祥、很神秘的日子。更神秘的是,李煜还天生异相,生有所谓的“骈齿重瞳”:宽宽的天庭,丰满的双颊,两颗前门牙并二为一,有一只眼睛有着两颗瞳仁。按照相面人的说法,他有旷世罕见的富贵相。在旧史书的记载中,周武王就是天生骈齿,舜、项羽则都生有重瞳。因此,李煜的降生,为李府带来了吉祥富贵的征兆,尤其令他的爷爷李昪喜出望外。

李昪出身贫寒,从小父母双亡,生逢乱世,沦为一个要饭的小沙弥,但他奋力进取,南征北伐,审时度势,逐渐混到了齐王、太师,老年时已经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夹天子以令诸侯”,把持了朝政。孙子李煜的降生,使他预感到某种大吉大利的征兆,坚定了称帝的决心。李煜出生3个月后,李昪毅然地逼迫吴王禅位,自己称帝,一手创建了繁荣昌盛的南唐国。

李昪非常喜欢这个皇孙,见李煜幼时聪颖,7岁时就能背诵、理解曹植的《燕歌行》,就为南唐后继有人而欣喜。但李昪去世后,儿子李璟继承了皇位,南唐国势就一天不如一天地衰微下去。

中主李璟,聪颖风雅,精通诗词歌赋,可惜风流有余而王气不足,在政治上昏庸无能,不堪当守成保业的大任。后周崛起后,南唐战败,李璟只得臣服于后周,改称国主,贡纳大量的金银布帛,还将江北14州割让给后周。几年后,李璟在无限惆怅、无限悔恨中抱病而亡。由于前五个儿子都早死,六子李从嘉,就成了唯一的皇位继承人。

当时,25岁就继承大统的李从嘉,确实是很想有所作为的。他上任后,立刻改名为李煜,字重光。煜,是“光明耀世”之意,出自西汉杨雄的《太玄元告》中的两句话 :

“日以煜平旦,月以煜平夜 。”

他要借这新取的名字,寄托自己重振南唐雄风、恢复祖宗基业、成为耀眼君主的美好心愿。

但是,事实很快就证明:改名不过是一场“喊大话、表决心的形象秀”,这位年轻的南唐第三任君主,不仅豪无重振乾坤的宏大气魄,反倒会将大好河山葬送得干干净净!

李煜从父亲李璟那里继承了全部的文学艺术才能,且较之乃父,称得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尤其是对于填词一道,更是炉火纯青。但在政治上,他也继承发扬了父亲的全部缺点:轻佻治国,沉迷声色,不谙国事,忠伪莫辨,宠信佞臣,致使本就国力大减的南唐终成奄奄待毙之势。

公元960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 ”,“黄袍加身 ”,自立为王,建立北宋。之后,他就开始实行“统一中国、先南后北”的军事计划,在收拾了后蜀、南汉之后,目光自然就瞄准了南唐。面对北宋的强大势力,李煜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以图苟且偷安,建隆二年,奉宋正朔称臣,后又降称江南国主,贬损仪制,改变朝服,降封子弟。

但是这种屈辱日子也不能持久。开宝七年(公元975年),赵匡胤要求李煜降宋,回归一统。李煜无可再退,也就作困兽犹斗状,开始筑城,戒严抗敌,慨然对大臣们道:“一旦宋军南来,孤当身披战袍,亲自督师,背城一战,以保社稷。如果兵败,便自焚而死,绝不作他国之鬼。”

这话传到汴梁,赵匡胤听了哈哈大笑,掷杯于地,对左右大臣说道:“这不过是文人的气话罢了,李煜空有那张嘴!假使他真有这番壮志,孙皓、叔宝也不会作降虏了!”立刻派遣大将曹彬、潘美等,出兵进攻南唐。

开宝八年(公元976年)冬天,宋军轻而易举地便取了池州,南下采石矶,架上浮桥,迅速渡江;再一鼓作气,长驱直入金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金陵城关,将金陵城团团围住。城中的李煜君臣,顿成瓮中之鳖,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慌得魂不附体。

战鼓咚咚,人喊马嘶,宋军震天欢呼。曹彬执行赵匡胤“和平取城“的命令,先后几次致书给李煜,要他限期开城投降,否则大举攻城,到时生灵涂炭,别怪手下无情,云云。李煜受了恫吓,六神无主,又看连续兵败,实在抵挡不住,犹豫再三,终于召了近臣亲眷,齐聚宫门,自捧玉玺,肉袒出降。

出降后,李煜踽踽行向宗庙,去向供奉在那儿的列宗列祖辞别。他不敢仰头看祖父的眼睛,稍微磕头,就仓皇出逃。李昪乃一世英豪,如见这个从小被寄予厚望的孙子如此不争气,肯定会怒吼一声,气得从坟墓里跳起来的!

教坊的乐人宫娥们纷纷向李煜辞别,此别经年,或成永诀,都泪珠涟涟地对视,奏起了别离歌。李煜感慨万千,填下了悱恻凄凉的《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试干戈?

一旦归来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惶辞朝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见李煜去宗庙拜祭久久不归,大宋的将领们坐不住了,纷纷议论,急躁的潘美担心李煜会自杀,曹彬却神情自若,安抚大家道:“你们没见到李煜投降时的懦弱模样!假如他敢于自杀,又何必投降?我保他活得好好的!”潘美性不耐事,为防不测,急忙召李煜来船中饮茶。李煜走到岸边,见船与岸间架有一块独木板,他就徘徊数次,不敢登那块独木板。曹彬见了,摇头叹息,只得命左右前去扶持,李煜这才颤缠唯唯地上了船。曹彬微笑着对身边的将士道:“你们看看,如此贪生怕死之人,怎么会有勇气自杀?”

当年腊月,也就是公元976年,四十岁的李煜做了俘虏,被押送到了北宋首都开封。赵匡胤没有杀他,封了他一个“违命侯”,享受高级亡国奴的待遇。

君王降虏,人间天上,李煜一下子从九五之尊的帝王沦为阶下囚,简直是从天堂掉进地狱,心境之凄苦,可想而知。历来“愤怒出诗人”,“诗欲究后工”,李煜的这些切身体会,都被他融进了词中。在对昔日君王生活的追忆中,在对今日臣虏生活的感慨中,他的词终于渐远渐深,提高到一种深邃开阔的境界。如这首《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 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气呵成,益见悲慨。“人生长恨”,不仅仅是抒写一已的失意情怀,而涵盖了人类所共有的生命的缺憾,是一种融汇和浓缩了无数痛苦的人生体验的浩叹。

然而,李煜虽然愁肠百结,寝食难安,但还吃喝不愁,且能尽情地在自己的院落里发呆、醉酒、唱歌。因为赵匡胤对李煜的行为,并不在意,还哈哈大笑一声:“卿真乃一翰林学士也”,特地每日给他供酒三石,随他饮酒哭唱“往事只堪哀”什么的。等到赵匡胤去世,宋太宗赵光义继任后,李煜的日子才真正惨痛得无以复加。

赵光义登上龙座时,按惯例大赦天下,李煜也由“违命侯”进封为“陇西公”,但实际待遇反而下降,还差点停了供酒。而李煜自幼奢华挥霍惯了,常常搞得自己入不敷出,赵光义不得已增加他的月俸,另赐铜钱300万,脸色却十分难看。后来,赵光义看上了李煜的妻子小周后,给她封了个“郑国夫人”,再以皇后的名义屡屡召她入宫,强迫她陪宴侍寝,往往一住就是数天。

小周后与李煜患难与共、相濡以沫,遭遇赵光义的流氓行径而无可奈何,身心极为痛苦。她每次从宫中回来,都要捶胸顿足,大骂赵光义禽兽不如,也大骂李煜是个窝囊废物。李煜见了,哪能不痛断肝肠、羞耻惭愧?可除了与小周后抱头痛哭外,又还能怎样?他痛恨赵光义,但敢怒不敢言,又不堪面对小周后的唾骂,只好忍气吞声地“婉转避房栊”了。

十几年前,我刚刚迷上宋词,最开始接触的就是李煜的词。那时候少女心情,血气正旺,追逐的是那些跃马江湖、快意恩仇的剑客侠士,对李煜这样的男人,说真的,常常恨铁不成钢,扼腕长叹:“男人到了如此地步,既没有自杀,也没有杀人,还有脸活着!”

唉,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真是太自以为是、太残忍了!

李煜的满腔悲愤和苦闷,“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只能写些愁苦的词来寄托哀痛。可这种仰人鼻息、任人侮辱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赵光义看到李煜词中尽是些“ 故国梦重温,觉来双泪垂”、“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之类怀念故国、对生活不满的句子,很不舒服,很是生气。

皇帝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公元978年的七月初七到了,这是李煜42岁的生日。似乎有某种预感,这一天晚上,李煜原来那些入宋的嫔妃、宫娥们都不约自到,来为他祝寿。大家吹笙抚琴,歌舞助兴,轮流举杯向李煜祝酒。李煜强颜欢笑,作了这首《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作完后,交给宫娥们演唱,自己也击节相和。“春花秋月”无穷尽,“雕栏玉砌”依旧在,只是“朱颜”变苍颜,“往事”成云烟,执手相看泪眼,悲悲切切愁不断。唱着唱着,每个人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层泪花。

深夜时分,皇宫的太监来了,送来赵光义赐的一壶“美酒”,说是给李煜祝寿。李煜又惊又喜,感动得两眼模糊,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酒刚入肚,他就全身痉挛,抽搐不止,头脚屈曲在一起,砰然倒地而死。

有人说,赵光义用牵机毒酒杀死李煜,是因为词中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句子,似有恢复故国的念头,李煜实乃不识实务。但我以为,以赵光义之才,难道还看不出李煜是毫无收复江山社稷的壮志和才能的吗?他杀李煜的真正目的,大概还是想独占小周后吧?可惜了,连天都不想遂“天子”心愿,李煜死后不久,小周后也悲伤过度而死,赵光义“用心良苦却成空”。



哲人云:“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作为皇帝的李煜死了,但作为词人的李煜却永远地活了下来。他那些“用血和泪”写成的《乌夜啼》、《虞美人》、《浪淘沙令》等词,语言自然精练,境界开阔,词风疏朗,成为了辉煌宋词的先声。

李煜前期的作品大多写宫廷风月和闺阁心事,摇曳生姿,但亡国之后,词风从往日的柔媚婉约而变为深厚沉重,题材也从过去的风花雪月、笙歌舞遍的“花间派”巢臼中拓荡开来,转而为更宽更广的关于人生、国破家灭的感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煜,而眼界始大,感慨骤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李煜的词还极少用典,绝不晦涩,不掉书袋,卖弄文采,词语自然天成,没有丝毫的雕琢痕迹,可谓鬼斧神工。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李煜则粗服乱头矣。”说的正是这种“唯大才能本色”的气度。

对于历史学家、历史爱好者而言,李煜是昏庸无为的亡国之君,他内无用人治世之能,外无御敌卫国之力,断送祖宗基业;但对于文学家和诗词爱好者来说,李煜是词中之帝,中国诗词有了他,更加绚丽多姿,博大精深,他留下来的那些脍炙人口的词,将永远为后人所传颂。清代才子袁枚曾引用《南唐杂咏》中的话,评价李煜说:“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

这些,都由得后人评说,是非功过,盖棺未有定论。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煜这个“失败皇帝”,其实和秦皇汉武那样的“成功皇帝”完全一样: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改变了历史,影响着文化,既流芳百世,又遗臭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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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3 13:33:19 | 只看该作者
(7)、苏轼的妻室和“春娘换马”事件
一、第一任妻子王弗

王弗,眉州进士王方之女。新婚时,王弗16岁,苏轼19岁,少年夫妻,琴瑟和鸣,嗣后出蜀入仕,恩爱情深。

王弗“美而贤”,“敏而静”,知书达礼,侍翁姑恭谨,刚嫁给苏轼时,未曾说自己读过书。婚后,每当苏轼读书时,她便陪伴在侧;苏轼偶有遗忘,她便从旁提醒;苏轼问她其它书,她都约略知道,顿时让苏轼又惊又喜、刮目相看。苏轼豪爽,喜交朋友;王弗比他细心,在他与访客谈话的时候,王弗经常立在屏风后面倾听,事后告诉苏轼她对访客性情人品的看法,结果无不言中。

可惜“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恩爱夫妻难到头,王弗活到二十七岁就殂谢了。东坡丧失爱侣,心中的沉痛,可想而知。父亲苏洵说:“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要苏轼将王弗安葬在她婆婆的墓边。我想,苏洵大约是想找个人陪着亡妻吧!第二年,苏洵也死了。于是苏轼兄弟护丧回家,将父亲和王弗都葬于家乡的祖莹。苏轼在王弗的山头亲手种植了三万株松树,同时也种下了一丝牵挂。

自此以后,由于宦海浮沉,苏轼南北奔走,“尘满面,鬓如霜”。10年后的熙宁八年,东坡在密州任知府。这一年正月二十日夜里,他梦见了王弗,醒来异常伤心,便写下了这首凄美绝艳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里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不思量,自难忘”两句,看来平常,却淡而弥永,久而弥笃,且发自肺腑,十分诚挚;梦中的夫妻相会,“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似乎在倾诉生离死别后的无限哀痛。生死虽永隔,感情却永存。王水照先生高度称赞此词,说它“含悲带泪,字字真情,将满腔思念倾注于笔端,创造出缠绵悱恻、浓挚悲凉的感人意境”,实为定评。

二、第二任妻子王闰之

王弗病逝三年后,苏轼娶王闰之为第二任妻子。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原叫二十七娘,因出生于闰正月,苏轼给她改名为“闰之”。结婚时,苏轼33岁,而闰之22岁,我一直怀疑,闰之到了如此大龄还不嫁人,莫不是从小就暗恋姐夫、非苏轼不嫁吧?

闰之是传统的家庭妇女,才干见识也许比不上王弗,在苏轼“乌台诗案”被捕入狱时,她又惊又怕,负气之下,竟将苏轼的诗稿焚毁。但闰之也是一个贤淑的妻子,在她跟随苏轼共同生活的25年里,历经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官任,历经著名的“乌台诗案”和“黄州贬谪”,几起几落,巅沛流离,在生活最困难时,毫无怨言地采摘野菜、赤脚耕田,可谓与苏轼同甘苦、共患难。

苏轼曾记录了他们夫妻生活中的几件小事,可见闰之的性格为人。一天晚上,堂前梅花盛开,月色鲜霁,润之叫苏轼请朋友到花下饮酒作诗,说:“春月胜如秋月,秋月令人凄惨,春月令人和悦。”一次,苏轼郁闷呆坐,偏偏小孩还要来牵衣哭闹,惹的他几乎要发火。闰之就取笑他:“你怎么比小孩还痴,为什么不开心点呢?”言毕,又洗涤好酒杯放在他面前,令苏轼十分感愧。

在闰之过生日之际,苏轼放生鱼为她资福,并作《蝶恋花》纪事,“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是称赞她对三个儿子一视同仁,疼爱不分彼此:

“泛泛东风初破五。江柳微黄,万万千千缕。佳气郁葱来绣户,当年江上生奇女。

一盏寿觞谁与举。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放尽穷鳞看圉圉,天公为下曼陀雨。”

闰之去世时,苏轼痛断肝肠,“泪尽目干”,亲自写了祭文,承诺“唯有同穴,尚蹈此言”。在她死后百日,苏轼请大画家李龙眠画了十张罗汉像,在一边让和尚为她诵经超度时,一边将这十张价值连城的画像烧给了闰之的亡魂。

闰之的灵柩在京西寺院里停放了十多年,直到苏轼死后,苏辙将两人合葬,才实现了苏轼祭文中“惟有同穴”的愿望。

三、爱妾朝云

中国古代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妻高于妾,妾高于婢。苏轼中年以后养了歌妓,也纳了几个侍妾,但他的侍妾人数远较同时代的文人少。这其中的缘故,一则如他自己说的,“性不昵妇人”,“惯眠处士运庵里,倦卧佳人锦瑟旁”,没有耐心与女子纠缠,二则也与一桩小事有关。

《挥麈后录》记载,苏轼迁谪黄州时,曾得到知府徐君猷的多方帮助。君猷后房甚盛,极宠一个叫“胜之”的小妾,两人在苏轼面前俪影双双,誓同生共死,苏轼还为胜之作了几首词,极力称赞她的美貌和多情。后来,君猷去世,东坡作祭文,挽词甚哀。几年之后,苏轼北归,过南都时,得到好友张厚之的热情款待。酒过三巡之后,苏轼突然发现胜之出现在这里,登时惊喜不已。他连忙站起来,想和胜之打个招呼,张厚之却拉住他:“子瞻,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胜之,我新纳的爱妾!”苏轼张大了嘴巴,正不知说什么好,胜之却似不认识他一般,敛衽施礼,然后依偎着张厚之撒娇发痴。

苏轼怔怔地坐下,看着胜之和张厚之打情骂俏,听到她说那些对徐君猷说过的绵绵情话,心里颇不是滋味,脸色很难看。胜之暼了苏轼几眼,心里也觉厌恶:“徐君猷为我花大钱,我自然也尽职供他欢心;他死后,我当然也会投奔另一个出大钱的男人。你大苏这等表现,岂不和程颐那些腐儒无异!简直可笑之极!”嘴角扯过一丝冷笑,最后放声大笑。苏轼本是一豪爽洒脱之人,此时却联想到君猷,十分看不开,竟悲从中来,掩面泪下。

苏轼越伤心,胜之笑得越响;胜之笑得越响,苏轼越发难受,终于忍不住,伏案嚎啕大哭。张厚之及在座宾客,惊愕不一,又莫明其妙,皆面面相觑,低头议论。

这是苏轼在人前的一次严重失态,对他刺激很大。以后,他常以为戒,劝弟子不要纳妾蓄婢。

苏轼晚年再度陷入新旧党争,仕途上一贬再贬。眼见他不可能东山再起,那几个识时务的侍妾,四五年间,相继或者主动开溜,或者被苏轼劝走改嫁,唯有朝云终身跟随。当苏轼被贬往荒凉的惠州时,他想到朝云才三十出头,漂亮聪慧,没必要跟着自己受罪,就劝她也离开另嫁。朝云生气了,第一次对他发起了脾气,然后收拾行李,毫不犹豫地跟着他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到了惠州。

《林下词谈》说,朝云初到惠州时,见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苏轼就做了《蝶恋花 花褪残红》,让她歌唱一乐: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朝云歌喉将啭,依然泪满衣襟。苏轼见了,询问其故。朝云答道:“我所不能歌者,正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两句!”苏轼翻然大笑,道:“瞧瞧,我正悲秋,而你又伤春矣。”

从苏轼后来写的《悼朝云诗》、《朝云墓志铭》来看,朝云是杭州钱塘人,“敏而好义”,十二岁进入苏府做小丫头时,“始不识字”,跟着苏轼学字画和歌舞,后来成为苏轼的侍妾,成为晚年苏轼生活上的助手、精神上的知己。苏轼对她既怜爱又感激,称其为“天女维摩”,晚年给她写了许多诗词。

但是造化常常弄人,两年之后,朝云突然得了一种瘟疫,不治身亡。临终之际,朝云握着苏轼的手,念着《金刚经》上的谒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意思人生如梦,自己死了就死了,要他不必太伤心,倒要多多保重身体。

按照朝云的心愿,苏东坡把她安葬惠州西湖孤山栖禅寺大圣塔的松林里,在墓边筑“六如亭”,撰写的楹联是:“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这副亭联,不仅是他对一生坎坷际遇的感叹,也饱含着他对朝云这位红颜知己的深情。

朝云逝后,苏轼一直鳏居,再未婚娶。

四、无中生有的“春娘换马”和私生子事件

一年以前,网上盛传一篇《苏东坡的待妾之道》。作者如发现新大陆般,激愤地宣称:苏轼在前往黄州时,曾想用一个叫春娘的小妾,与蒋运使换马,结果春娘不肯,触槐而死,足见苏轼是何等薄情、何等无行,云云。

我初看此文,也是大吃一惊:看了那么多研究苏轼的书,怎的就无人提到这件“轰动新闻”?后来才被朋友告知:这则轶闻,作者原来是从冯梦龙编的《情史类略》(冯抄自钟惺编的《名媛诗归》)里挖掘来的!

作者辛苦了,竟拿《情史类略》、《名媛诗归》之流当历史教课书,还信誓旦旦地,真不容易!

好在已有“苏迷”站出来,为苏轼清洗“罪名”,作了一篇《居士本来无垢-驳网上流播的苏轼 “春娘换马”的传闻”》,对《苏东坡的待妾之道》全文作了逐条反驳,有理有据。我这里就不再重复了,只是提醒大家思考一下:

稍懂苏轼历史的人都知道,苏轼是因“乌台诗案”被贬到黄州的。在前往黄州时,是如同犯人,被御史台“差人转押前去”,随同的除了长子苏迈,哪还有妻妾家小?再说了,如果苏轼真的做了“以人换马”、酿出人命的勾当,押送的差人会放过他吗?那些千方百计想置苏轼于死地的政敌,会放过他吗?最绝的是,整个宋朝都无人知道这事,钟惺记录的“春娘换马”故事,究竟来源何处,实在是“查无凭据”!

对于钟惺编的《名媛诗归》,《四库总目提要》的评价是:“其间真伪杂出,尤足炫惑后学”;而冯梦龙,本就是一个擅长《三言》故事、恶搞历史人物的才子,“小说家之言”岂能当真实历史?现在戏说历史的电视剧也很多,莫非400年后,也有人理直气壮地大声疾呼:“纪晓岚真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侍女杜小月,依据就是《铁齿铜牙纪晓岚》!!!”

还据说,苏东坡贬官之时,将身边的姬妾一律送人,据说有两妾已经身怀有孕,宦官梁师成以及翰林学士孙觌就是苏轼的私生子。有人说,梁师成“自谓东坡遗腹子”,连苏轼儿子苏过都默认了,并保持亲密往来,梁师成还对宅库有令:只有苏过用钱,使一万贯以下,不须回复自己等等;这些,足以证实梁师成确实苏轼私生子。

但是,让我们看看《朱子语录》的这则原文记载:

“苏东坡子过,范淳夫子温,皆出梁师成门下,以父事之。又有某人亦然。师成妻死,温与过欲丧以母礼。方疑忌某人,不得已衰绖而往,则某人先衰绖在帷下矣。师成自谓东坡遗腹子,待叔党如亲兄弟,谕宅库云:‘苏学士使一万贯以下不须复。’”

确实,梁师成这个附庸风雅、权势倾天的大太监,一直在鼓吹自己是东坡的“遗腹子”,也在热烈地拉拢苏过,生活艰难的苏过确实也被他拉到了门下,但苏过真的承认了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吗?梁师成说的“苏学士使一万贯以下不须复”,苏过真的用了他的钱吗?为什么,有人只愿看到梁师成的自说自划,而没有看到苏过的默然反对呢?苏过用“以父事之”的方式对待梁师成,“丧以母礼”的方式对待梁师成的死妻,不正是向世人宣告:“梁师成根本就不是我的弟弟,我不得已和他来往,但对他敬而远之,对他施以父亲之礼!”

至于孙觌自称是苏轼后人的荒唐传闻,一些研究苏轼的论著也早就进行了驳斥,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春娘换马”的故事和私生子事件,已经在网上大肆流行,以讹传讹。直到如今,借“春娘换马”来评析、诋毁、唾弃苏轼人格人品的,依然大有人在。

如果苏轼从地下醒来,来一番“故国神游”,得知自己又被网罗了“春娘换马”的罪名,且多出了几个私生子,惊叹之余,一定会哈哈大笑:自己在生前就被人网罗了种种罪名,到了21世纪,关于自己的谣言还是层出不穷,没想到,想不到啊!

“蓉蓉,月明多被云妨,何必气恼!”他肯定会捋捋胡须,拍拍我的肩膀,劝道:“吾平生遭口语无数!何况,你们21世纪,生活紧张,也需要折腾几下古人,来娱乐一下!”

《苏东坡的待妾之道》引来一片喝彩,符合娱乐时代的精神需求。

甚么时候,我们能将诸葛亮“考证”成女子,曹操“考证”成女真人,才真正符合娱乐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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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3 13:30:55 | 只看该作者
(6)、10首苏轼精词赏析

最近为写苏轼,看了几大堆资料,再草草地将300多首词看完,竟不知该写什么好!他留下的一首首词,仿佛是中国历史上的一粒粒珍珠,随便抓起一粒,都是光彩照人。我这个半罐子“苏迷”,忍不住想把这10首苏词再唠叨一遍,以便与朋友们同赏:

1、《念奴娇 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王国维之言:“东坡之词旷”,即说“旷达”是苏词的主要风格。这首《念奴娇 赤壁怀古》就是一首非常典型的“旷达词”。这首词意境开阔,感情奔放,语言生动,种种精妙之处已经被无数“苏迷”热烈谈论过,我就不再哆嗦了。但凡有点文化的,如果还不知道这首《念奴娇》,肯定不是中国人!

曾有一位音乐才子邻居,想找一首古词来歌咏长江,挑来挑去选中《念奴娇 赤壁怀古》,但觉得词较长,想压缩几句。当他兴致盎然地讲述计划时,我好半天作声不得,最后大笑:“什么?压缩几句?这是千古绝唱,别说压缩几句,谁能改得了一个字?谁又敢改一个字?”

他呆了一会,叹息道:“如此,就谱不成曲了!”

我也糊涂了:《念奴娇 赤壁怀古》本就是宋朝的流行歌词,当时风行一时,关西大汉可以手持铜琶铁板,高唱“大江东去”,到了千年后的今天,却反倒无法谱曲演唱了?

亲爱的,聪明如你,能告诉我缘由吗?

2《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水殿风来暗香满”,孟昶与花蕊夫人纳凉的摩河池,简直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境!刘熙载说:“东坡词具神仙出世之姿”,“自是天仙化人之笔”,黄庭坚称苏轼与李白为“两谪仙”。

此词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唱!让我们再喊一次:“坡仙,您辛苦了,党和人民会永远感谢您!”

值得注意的是,花蕊夫人本是孟昶的宠妃,后蜀灭亡之后,花蕊入宋,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的诗句令赵匡胤大为绝倒。不久,孟昶暴亡,花蕊成了太祖的贵妃,据说跟太宗赵光义也有一腿。对这样一个与三个皇帝有绯闻的“亡国之妃”,苏轼坦然地把她描写得几近仙女,且毫不避讳地写她与孟昶的爱情。此词在宋朝广为传唱,还没有一个道学家跳出来说三道四。

那些闭眼说什么宋朝风气保守的人儿,要么睁开眼睛,要么去死吧!

3《江城子 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老夫聊发少年狂”,“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英雄豪气干云,让我大滴口水。陆游云:“试取东坡诸乐府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信然!“自东坡以浩瀚之气引之,遂开豪放一派”,苏轼因此与辛弃疾并称“苏辛”。

苏轼对此词也颇为得意,特令全体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大呼过瘾。我如在场,呵呵,也一定觉得过瘾啊,过瘾!

4《永遇乐 明月如霜》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白居易这厮,自己风流好色,却像所有那些道学古董一样,希望女人为自己“殉节尽忠”。盼盼本是一歌妓,张建封死后,能念旧爱而不嫁、独居燕子楼十余年,已是很不容易了,白老匹夫还嫌她没有“一朝身去不相随”,害得盼盼绝食而死。东坡感于盼盼的凄凉,写了此词,又说“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是的,“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我现在就对这电脑,为苏轼浩叹!也不知我死后,可有人为我浩叹?

5《水龙吟 似花还似非花》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实在是描写杨花最美的词了。我们第一次知道,那毫不起眼的小花,竟像是庭院深深中的怨妇。苏轼的随意几笔,区区几字,就让我们仿佛听见了杨花的叹息,写意,太写意了。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元唱;章质夫词,元唱而似和韵。”步韵填词,从形式到内容,必然受到原唱的约束和限制,但苏东坡的“和韵”却举重若轻,在“原唱”已经达到很高水平的情况下,轻松地超越了“原唱”。

苏轼,没说的,I 真服了YOU,--不服能行吗?

6 《水调歌头 快哉亭作》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在这首精彩的苏词前,我的任何评论都显得苍白无力。还是让名家说话吧,如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所云:“此等句法,使作者稍稍矜才使气,便流粗豪一派。妙能写景中人,用生出无限情思。”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我每读此词,也嘻笑一声,快哉,快哉,不亦快哉!

7《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潇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阳春三月,苏轼前去沙湖道中遇雨,身边没带雨具,同行的人皆现狼狈,唯他“吟啸且徐行”,只觉得“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也无风雨也无晴”。看哪,人家苏轼,神定气闲,笑看世间云卷云舒,一根竹杖、一双芒鞋、一件蓑衣,就成了行走江湖的“三种兵器”!

蓦然想起,自己也曾遭遇了“2007年的第一场春雨”,当时全身淋湿,惊惶躲藏,还大骂气象预报员。汗,狂汗啊!读了这么多苏词,怎么就没学到东坡的半点豪迈、大度?

8《行香子 清夜无尘》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苏轼仕途不顺,多次想“几时归去,作个闲人”,盼望过那“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的日子。可是,菩萨果真如了您心愿,我们今天还能读到如此美妙的词了吗?

所以,我想说:我们应当感激上帝,感激他给苏轼制造了许多灾难;我们还应该感谢那些搞“乌台诗案”的人们,是他们创造了苏轼……

“苏迷”们,可别砸我呀!

有没有头盔,借我一顶!

9《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这样悲凉的词,竟真的是苏轼写的?

当然没错,苏轼,可以有“明月几时有”的豪迈旷达,也可以有 “酒贱常愁客少”的苦闷和凄凉。“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兄弟之情见于末句之间矣。这才是真实的苏轼。

10《浣溪纱  麻叶层层檾叶光》

麻叶层层檾叶光。

谁家煮茧一村香。

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

捋青捣麨欠饥肠,

问言豆叶几时黄。

读了这首词,我才终于搞明白苏轼仕途失败的原因了!你想想,他竟然亲自到农村,去询问农民“豆叶几时黄”,结论是老百姓“捋青捣麨欠饥肠”,这岂不是扰乱官场潜规则、自找罪受么?那些通过数字游戏升官发达的人们,毫无疑问,肯定会对苏轼恨之入骨:“我们都上交了“亩产上万斤”、“全年无安全事故”、“公司业绩良好”、“形势一派大好”报告,皇帝那里也通过了;苏轼你个傻冒,脑子有病,‘一肚子不合适宜’,竟要来一番实地考察,想让我们下不了台?我们也是花了钱才坐到这个位置的,我们,我们容易吗?再说了,你以为皇帝陛下真的就不知道实情啊,你都是一成年人了,还象那个无知幼稚的小孩,叫嚷什么‘皇帝的新装是假的’?我们不整你整谁?”

苏轼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林语堂说得最精彩:“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一个厚道的法官,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大文豪,一个创意画家,一个酒仙,一个小丑,但这不足以道出他的全部……”。

苏词是什么样的词呢?我说,苏轼写出来的词,或豪放,或旷达,或缠绵,或悲伤,或恬淡,或空灵,形式不拘一格,有时放笔直书,便成为“曲子缚不住”的“句读不葺之词”;题材也极为广泛,男女恋情、离愁别绪、吊古伤今、述电咏怀、感叹时政,描绘山川景色、农村风光,以至谈论哲理等题材,“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统统溶化到词里。但,我胡扯的这几句话,举例的这10首词,还不足以道出苏词的全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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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3 13:30:03 | 只看该作者
苏轼无辜下狱,时不时地被拉出去严审,感到“变法派”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前半生风调雨顺、风光无限,哪受过这等罪?自觉前景黯淡,心理严重受伤,对形势估计十分悲观,甚至一度差点自杀!

《孔氏谈苑》记载,苏轼与送饭的长子苏迈约定:如风声不妙,便送来一条鱼。某日,苏迈出城,托人送饭;那人不明就里,特地送了几条熏鱼。苏轼一见,惊出一身冷汗:“完了,完了,我死定了!”一阵伤心,一阵恐惧,顿时跌坐在地。

摸到身下又凉又硬的地板,苏轼想到自己死后,妻儿家小的凄凉情景,心头蓦地一痛,潸然泪下:“闰之和孩子,可怎么办?只能跟着子由了……”

想到子由,突然“哎呀”叫了一声,情不自禁的站起,在牢房里来回走动,心中怦怦乱跳:“子由怎样了?不知是否也遭了罪?我为甚么只想他来救我,却不曾为他处身设想过?可怜我们兄弟一场,到死不能见面,少年时还约好要‘对床夜雨听萧瑟’呢……”悲痛绝望之意,又深了一层:“子由,我先走了,你的情谊,我只有来世报答了。”随即写了“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的绝命诗,叮嘱狱卒转交苏辙。

看着狱卒的背影离去,苏轼长叹一声,慢慢陶出藏在胸口的青金丹,那是“有尊严地死去”的备用药物。他望空中拜了两拜,祈祷菩萨,保佑弟弟及家人健康长寿。这时,他想到苏辙以前对自己“谨慎择友”的忠告,今日果然栽倒在一些“好友”的身上,顿时对子由洞悉人情的能力深表佩服。自己曾经得意地说,“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泛爱天下之士,无贤不肖欢如”,如今又如何?思来想去,不由得苦笑:“放眼望去,只觉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此乃一病。今日之死,完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他无意中暼到一旁的饭菜,登时觉得肚子饿得干瘪,干渴更是难忍,毫不踌躇地端起就吃,心想:“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怎好进了阴间地府,向阎王陛下讨饭吃!”

待到吃饱喝足,连那鱼骨头都嚼着吃了,苏轼精神振作起来,随手将青金丹扔掉,心想:“即使要死,死前也可能跟子由见上一面。反正在劫难逃,他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悉听尊便!”心里更加无所谓了,忽然摸到脸上的泪痕,忍不住自嘲:“苏轼啊苏轼,你这人忒也无用,适才竟然吓哭了,要是给人知道,脸往哪里搁去?”

他再不去想那些生死攸关的事,倒头便睡,鼾声如雷。这是苏轼在困境中的唯一一次自杀念头,自那以后,他彻底豁然,即便后来被贬到海南儋州,也不再绝望苦恼,总是设法寻找乐趣,开慰自己。

元丰二年(1079年)12月,“乌台诗案”终于结案,苏轼死罪赦免,但活罪难逃,被贬到黄州任团练副使,苏辙也被贬为筠州监酒。《蓼花洲闲录》记载,苏轼出狱时,苏辙来接他,特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提醒他对这次“口舌之祸”引以为戒。随后,苏辙在小客栈里为他饯行。时值隆冬,寒风凛冽,苏辙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面条,心中凄苦,难以下咽,连连停下。而苏轼重见天日,早将入狱的悲痛扔到爪哇国去了,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完了拍拍肚皮,大呼“好,好”。苏辙脸色一变,一边向仔细四周查看,一边急忙暗示苏轼要“三缄其口”,不要深谈。苏轼喏喏点头。

饭毕,霜色仍浓,苏轼带着儿子苏迈骑马离去,回首看到子由拉着家小几十口人,站在郊外远远地望着自己。他心里一酸,想停下来,想再跟弟弟叙叙旧,马却飞跑起来,苏辙的乌帽渐渐淡去,终至不见。

苏轼微叹一声:“此生,还能实现与子由“对床夜雨听萧瑟”的约定吗?”

原来,苏轼少年时,读到韦应物“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的诗句时,十分欢喜,立刻与弟弟约定,年老后,一定要“夜雨对床听萧瑟”。“夜雨对床”的约定,后来在两人的互答诗词中不断提起,如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任颖州知府时,还作了《满江红 怀子由作》寄给苏辙:

“清颍东流,愁目断、孤帆明灭。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 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 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

一尊酒,黄河侧。 无限事,从头说。 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 衣上旧痕馀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 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然而,人生到处萍飘泊,偶然相聚还离索,二苏兄弟的“夜雨对床”之约终成画饼。1102年,苏轼在常州逝世,葬在河南郏县小峨嵋山。其后,苏轼儿子苏迈、苏迨等生活艰难,虽然当时苏辙遭到贬官减薪,日子也甚节俭,但他毫不犹豫地倾力相助,两房大小近百余口聚居一处,终于度过难关。1112年,苏辙临终时,命子孙将其遗骨安葬在兄长身边,此墓地逐有“二苏坟”之称。如此,兄弟二人庶几成“夜雨对床听萧瑟”之约?

古今中外的历史,数不尽、道不明的是父子反目、兄弟成仇、手足相残故事;如果人类的发展尽是这些“血淋淋的吃人史”,岂不是太令人悲哀、绝望?幸好,历史并不全是如此,我们还有苏轼,还有苏辙,他们的兄弟深情,无论何时都能给人以温暖,给人以希望!

苏轼活着时,追逐崇拜他的“粉丝”数不胜数;他死之后,“苏迷”人数更加扩大了,崇拜者赋予了苏轼许多虚虚实实的故事传说,甚至还有神话。如宋朝有流行歌谣说:“眉山生三苏,草木尽皆枯”,眉山草木尽都枯萎失色,原因是草木之色全加诸于三苏身上了;还有如“蜀有彭老山,东坡生则童,东坡死复青”之类。

还据说,在三苏祠的古井旁,那棵苍劲的荔枝树就是苏轼亲手种植的。当年,他一边植树,一边祈愿说:但愿自己退休后,能回到这里,和弟弟一道在树下乘凉赏月、弹琴论诗、听风观雨、饮酒欢歌。

苏轼已乘黄鹤去,白云千载空悠悠!但当年的荔枝小苗,如今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绿荫婆娑,仍在千年后迎风招展,笑对游客,笑对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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