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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红尘外的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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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31 00:14:2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作者:张菁 
当代中国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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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是一枝花,禅茶不分家。
  张菁居士写的这本《红尘外的茶香》,每一页都洋溢着禅意茶香,文字的平淡质朴,让人全身充满了轻盈欢喜。不知不觉间,窗外的云霞变了颜色,平时看惯了的庭前花木,也似乎都披着一层神秘的光彩,透出一股子灵气。
  这9万多字写下的17个禅与茶的故事,让我们回到了千年以前的时代。那时的人们遵循着一种秩序,传递着一份礼仪,追寻着一种信仰,而他们的传媒载体之一,竟是简约到在一碗清水里加一种叫做茶的叶子煎煮出来的茶汤。对比今天世界光怪陆离的发明,物欲横流的追求,残忍无止的杀掳,人们不也是同样过着饥来吃饭困来眠的日子吗?何以在一样的时间里,现在的人们的贪嗔痴会如此膨胀,索求无度?
  这本书中的故事以老实的态度和白描的笔法娓娓道来,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动作、交往如在眼前。如大方和尚的那些粗茶淡饭、土陶碗、自晒的笋干和自锄的野蔬,丝毫无碍与一位皇帝的真诚平等相待;又如形狂意怪的一休宗纯和纤细专一的村田珠光师徒俩,在心与茶的观照下又契合得那么完美。在这本书里,还借助时空的转换,把作者在当今红尘中观察了解的禅茶生活和她的感受介绍出来,让我们体会到身边无处不在的禅意和禅茶一味的文脉传承。
  茶文化中的儒之正、佛之和、道之清、茶自身之雅,在近二十年来复苏发展中活动频繁,顺应着人民内心的渴望。种种茶书出版的数量之多,门类之广,可谓史无前例,但仍见少数内容芜杂、重复讹错者混迹其中。
  这本《红尘外的茶香》犹如一朵枝茎挺立、素雅清芬的莲花,在众多的茶书中亭亭玉立,动人心魄。作者以一位年轻女性的灵慧之心,在编撰内容上独僻蹊径,这让我想到她为迎接2005年10月在河北赵县柏林禅寺举行国际禅茶会议前夕,在一个月的时间内,编出了图文并茂的《天下赵州吃茶去》一书献给大会的专诚精神。
  "茶道"一词始见于唐代湖州的妙喜寺住持皎然。他和喜佛的湖州刺史颜真卿帮助陆羽完成了《茶经》。茶道由此经寺院传入宫廷而遍布民间,然而赵州和尚所说的"吃茶去"三字禅,是陆羽未曾达到的更高的境界。
  我想,随着茶文化活动的进一步发展和弘扬,人们一定会从茶中汲取更多的味外之味、茶外之茶,来不断丰富自己,并深深理解茶的精神世界。我也希望在茶界活动的人们,像茶一样让大众身健心宁,促进人类的和谐相安。
  寇丹
  2006年重阳节写于湖州 淡茶斋
2#
 楼主| 发表于 2009-1-31 00:15:35 | 只看该作者
  马连道有一位川籍茶商赖大侠,大成拳传人。喜食最辣之火锅,饮最烈的酒,喝最好的茶,颇有大侠风范。当然,他眼中最好的茶自然是他家的茶了。每有客至,必以敞口大杯置茶一把,以开水冲泡,其滋味浓爽,在别家不可得。然称赞,大侠必指壁上联语朗声诵曰:扬子江中水,蒙顶山上茶!
  蒙山茶据说是最古老的茶了,白居易有诗赞云: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渌
  水琴没有听过,可蒙山茶确是喝过的。随这茶流传下来的优美传说,也同这茶一样耐人寻味......
  "扬子江中水,蒙顶山上茶"。昨日贡茶刚刚到京,皇上便派出专使去扬子江取水。御水使乘快马来到江畔,沐浴焚香专等夜至。
  午夜,一叶小舟悄然驶向江心。一只锡壶"啪"的一声打破了江面的宁谧,沉入江心,尔后,一壶净水被慢慢提了上来。专使马上用蜡印将瓶口封好,快马送入宫中。
  净水瓶交接到宫中专司茶的公公手中,御水使这才松了一口气,与来人道了乏,便回家安寝。一觉醒来,妻子早已整治好热酒热饭。
  御水使饮食毕,妻子又为他端上热茶,埋怨道:"不知这贡茶有什么好,巴巴的要跑那么远去打那‘扬子江心水',作践得人几天几夜不得安宁。"御水使道:"你有所不知,这贡茶蒙顶甘露不仅滋味甘醇,且历史久远,据说是仙人赐的茶呢。"妻为御水使添上茶道:"愿闻其详。"御水使便向妻子讲起了蒙顶甘露的传说......
  瑜儿是青衣江里的一条小鱼。因为九天玄女曾来青衣江中洗浴,瑜儿沾了仙气及青衣江水之灵秀,在江中修炼了一千年后,终于得成仙道,化身为仙女。
  一日,瑜儿还了鱼形去天上的瑶池里玩耍,忽见池边几株茶树结出的茶籽圆实可爱,遂用嘴衔了,到下界来准备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种植。当她飞临蒙山地界,见此处山泽水润,便行至蒙山山顶。正要种茶时,她邂逅了正在山中采药的青年吴理真,两人一见钟情。
  他们共同在山上种下茶籽,对着埋下的茶籽互诉衷肠。离别时,吴理真问瑜儿何时方能再见,瑜儿对他说,如果明年的这个时候茶籽发芽了,她就会重来此地,跟他一生相守。
  吴理真在茶籽边搭了个木屋,日夜守护。第二年,山上果然长出一片翠绿的小茶苗。鱼仙瑜儿信守诺言,来到蒙山与吴理真结为夫妇。
  从一开始,瑜儿就没有对吴理真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那是一个清新的早晨,吴理真为茶苗浇过水,不知不觉伏在草丛中睡着了。瑜儿飞到山顶上,轻轻落在吴理真的身旁。
  几声鸟鸣将吴理真唤醒,吴理真眨了眨沾着露水的睫毛,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坐在身旁的瑜儿。吴理真笑了:"你终于来了。"瑜儿点了点头。吴理真坐了起来,拉住瑜儿的手问:"不走了吗?"瑜儿又笑着点了点头。吴理真兴奋地抱起瑜儿在地上打起旋来。
  瑜儿收了笑容,道:"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先告诉你。"吴理真问:"是什么事?"
  瑜儿道:"我是一条鱼。"吴理真不解地看着她,瑜儿补充道,"我是青衣江中一条修炼千年的鱼,得道后才能幻化为人形的。你如今已经知道了,还是想跟我在一起吗?"
  吴理真道:"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美丽和善良,你是人是鱼,又有什么关系呢?"
  瑜儿放心地笑了,他们手拉着手在茶苗中穿行,所有的茶苗都因为他们的幸福而绽开了笑颜,熠熠发光的露水也映上了他们的笑脸。
  后来,瑜儿和吴理真拜了天地,在小木屋里快乐地生活着。一年以后,瑜儿诞下了一双美丽的孩儿,小树苗也长成了小茶树。吴理真靠在山中采药、卖药养家度日,瑜儿就在家中照顾儿女和茶树。
  清晨,吴理真背着药筐出去采药,瑜儿送他出门,便摘下肩上的披纱抛向天空。披纱就化为云雾遮庇着那一片茶树,使阳光不能直射,茶树在蒸腾的云雾中生长得越来越茂盛。
  茶树和一双小儿女在吴理真和瑜儿的照料下平安地成长着。春天到来的时候,瑜儿教吴理真摘下了茶树尖上最嫩的芽叶,并将其晒干收藏起来。吴理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摘这些叶片,但他知道瑜儿所为必定是有道理的。
  一天,吴理真下山卖药材时,发现山下的村子里发生了很严重的瘟疫。瘟疫来势凶猛,没几天的时间,一些小孩和老人就接连死去,年轻人也病倒了一片,村里已经没有能种田的
  劳力了。吴理真儿时的同伴们有很多都被瘟疫传染了。
  吴理真看到这种情景,心里很难过。晚上回到家里,他想起村中凄惨的景象,忍不住落下泪来。瑜儿看到他伤感的样子,忙询问缘由。
  吴理真道:"我今日下山,看到村里瘟疫流行,已死了很多人,大家都没有什么办法,所以心中难过。"瑜儿拿出晒干的茶叶交给吴理真道:"把这个拿下山去,让他们用水煮来喝,不久就会好的。"
  吴理真忙连夜将茶叶带回了村里,帮助村民用茶叶煮水给病患们服用,很快便祛除了瘟疫。
  吴理真治好了村民们的疫病,心里很高兴。回到家后忙问瑜儿:"这树叶真神奇,它究竟是什么?"瑜儿道:"亏你还是读书人,怎么连‘荼'都不知道呢?"
  吴理真问道:"‘荼'为何物?"瑜儿道:"炎帝神农当初为著《本草经》,遍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现下我们叫做茶的就是了。"
  吴理真道:"我们这里穷山僻壤,哪儿知道世上真有茶这一物呢。"
  瑜儿道:"当初我们二人初遇时,我以茶苗为信,就是为了祈求上天的护佑。茶是为苍生造福之物,它能为你我而生长,可见我们是因缘早定了。"
  吴理真道:"即是如此,我们更是应该用茶来为大家解除病苦了。"
  不久以后,山下的村民都知道山上住着一位能用茶水治病救人的仙女娘娘,所以每遇病难,纷纷上山求茶。蒙顶山高,一些老人求药心诚,往往亲自上山。瑜儿为免村民攀爬之苦,每年总要多制一些茶叶分包起来,让吴理真下山时送给村民。
  这一年因为山中瘴气多发,需茶量陡然多了起来,眼看春前晒制的茶叶已不够分送。瑜儿不忍看村民受苦,遂决定再去瑶池采摘一些茶叶和茶籽回来。她回到青衣江底取回自己的"鳞锁纱衣",又变回鱼形游去瑶池采了茶籽茶叶,带回蒙山后便去放纱衣。那纱衣是瑜儿变化必需的,却是离不得青衣江水。
  谁知瑜儿这一回去,却被司江的河神发现了她下凡与凡人婚配的事。河神大怒,一路追到了蒙山顶上。
  瑜儿将孩儿与夫婿护在身后,只听河神在云中怒喝道:"青鱼精!你私自下凡婚配凡人,该当何罪?"
  瑜儿大声发问:"我与吴相公真心互慕,在这山顶种茶自活,却没有妨害着谁,河神为何苦苦相逼?"
  河神道:"你是鱼精,他是凡人,你们在一起有违天道人伦,还不快与我回青衣江修道思过!"
  瑜儿道:"这里有我的孩儿与夫婿,我们一家人永不分离!"
  河神道:"夫婿?你以为你的夫婿知道你是鱼精后还容得下你?"
  吴理真向河神道:"我本就知道她是鱼精,别说她是鱼精,就是虾精蟹精我也爱她一生,护她一世!"
  河神冷笑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看到她变化原形的丑样儿!"言毕迅速将鳞锁纱衣掷在瑜儿身上,瑜儿顿时变回一条十余尺长的青鱼,瞪着眼睛在地上奋力地扑打着。
  吴理真与孩子们抱着瑜儿大哭起来,但是变为青鱼的瑜儿口不能言,泪不能滴,只能一下一下地张着嘴,自一双鱼目中沁出两道血泪来。因为离了水,瑜儿不能呼吸,很快便奄奄一息了。
  这时,河神问吴理真:"你是要活的她回青衣江,还是要死的她跟你埋在一起?"吴理真不忍瑜儿受苦,只得让河神将瑜儿带回青衣江关起来。从此两两相隔,再不得见面。
  吴理真强忍住悲痛,收拾着地上的茶叶与茶籽,却发现瑜儿常用来变化云雾为茶树遮阳的披纱落在地上,便小心地叠好揣进了贴胸的衣里。
  从此,吴理真便学着瑜儿种茶采茶,每年春天收茶后便背着茶叶下山,沿途用茶叶治病救人,茶施完后再回蒙山。他们的一双儿女在家照管茶树,村人既同情吴理真与瑜儿的遭遇,又感恩他们煮茶救人的善举,所以当他外出施茶时,便代为照顾他的儿女。
  吴理真年年施茶,茶树越长越茂密,吴理真也越走越远。后来的几年,他不仅将茶带去远方的村庄,更将茶籽送给沿途的百姓,教他们种植与采制之法。他想,总有一天上天会感念他的善行,准许他们一家团聚。每年他从外面施茶回来,都会去青衣江边坐上一天一夜,跟瑜儿诉说这一年的喜悦和悲伤。
  时光一年一年地流走,吴理真渐渐老了。终于有一天,他已无力再采茶制茶。他儿女们已经长大成人,可以代替他做这些事,而山下的许多村庄也已种活了由蒙山顶上带下来的茶树。
  吴理真坐在高大的老茶树下,回忆着初见瑜儿时她那美丽的模样,伸手触去,却是夜雾深凉。幸福多么短暂,如过眼云烟,抓也抓不住。吴理真触摸着老茶树,怀念着当初种下这颗茶籽的纤美的双手,和那双纯净的眼睛......瑜儿留下的披纱在天上轻轻飘舞着,如同她的笑容一般清秀动人。
  吴理真向着天空说道:"啊,该是我们团聚的时刻了。"他最后看了熟睡中的儿女一眼,慢慢走下山去,坐在青衣江边最后一次同瑜儿说了一天一夜的话,便缓缓走入了江心......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在江心团聚,人们只能在月圆之夜默默祝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御水使讲完了吴理真的故事,他的夫人已是泪流满面。夫人拭泪道:"唉,为什么世间总是容不得相爱的人呢?"
  御水使道:"这只是传说而已,夫人不必伤悲。其实吴理真确有其人,他是西汉时天盖寺的一位禅师,因为在蒙山种下茶树,结庐修行,又经常施茶救人,所以人们称他煮的茶汤为‘甘露',称他为‘甘露禅师'。后来有位皇上念吴理真种茶有功,追封他为‘甘露普慧妙济禅师'。"
  夫人叹口气道:"可是我倒宁愿相信前一个传说呢。"
  御水使道:"无论是哪种传说,反正我们普通人家是喝不到这茶的了。此茶历朝历代都是贡品,只供皇家。每年总是选采明前最嫩的茶菁,由专人快马送入京中,再由我这样的专使特去扬子江心取水,除了祭祀,就只皇上可以喝到了。"
  夫人道:"唉,如你这般年年辛劳,却从未尝过一回那‘蒙顶甘露'的滋味。若是确有甘露禅师其人,愿他保佑咱们寻常百姓能喝上这样的‘甘露'才好呢......"
  蒙顶甘露自唐朝时就被封为贡茶,自然是很少人可以喝到,可是在今天,能喝到明前的蒙顶甘露却也并非难事。除了蒙顶甘露,像大红袍、龙井、碧螺春这样的贡茶和历朝历代的名茶亦不在少数。更离谱的是普洱茶,开口则百年,动辄则上万,然茶味粗劣,不堪饮。
  高科技造就了高产量,如今寻常百姓也能喝到贡茶了,这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很多茶商为了追求商业利润而不顾消费者的利益,以假充真、以次充好的现象频有出现。还有一些所谓贡茶名茶,饮之不仅无益于健康,更有损肠胃。曾经有一位老茶人对着今天的许多"名茶"、"贡茶"长叹:唉,做茶,做茶,现在做茶把很多人心都做坏了......
  如果历史上确有甘露禅师其人,我倒愿他大显神通,让那些做"黑心茶"的茶商们自饮其茶呢!
  有点喜欢诗,或有点喜欢茶的人,总是绕不开皎然这样一个人物,你可能在太多的地方遭遇过皎然,比如他的诗,他的诗论著作《诗式》,他与茶圣陆羽的忘年之交,他对才女加美女李季兰的尘心不起,书法大成就者颜鲁公对他的青眼,等等。
  皎然,字清昼,据说是谢灵运十世孙,无可考。其实这些并不重要,从若干个历史的片段中,从他自己和别人留下的书文中,我们看到了、亦感受到了皎然的性格魅力,这已然足
  够了。
  每逢三四月间,江南就是这种落雨的天气。清晨,月还未落,在天边留下一痕浅淡的印迹,细如游丝的雨在蓝色的雾霰中斜斜地飞着。
  皎然和尚写完一行的最后几个字,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番脖颈。僮儿披着衣服,揉着眼睛走进来道:"师父,您又一宿没睡啊。"皎然道:"是,一写起来就忘了时间。"说罢一挥袍袖扇灭了烛火,站起身来。僮儿边收拾书桌上的字纸边道:"天就快亮了,师父您赶紧睡一会儿吧。"
  皎然脱去长袍,换上短衣,自墙上摘下斗笠道:"睡不成了,这几日只是忙着书稿,后山的茶树却没有照看,还得快去才好。"
  僮儿应了,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册页和纸笔等物,用油纸包好递给皎然,皎然往怀里一揣,踏上木屐便出门去了。
  "三月十三日,雨,一芽一叶初展,叶方开面......"
  雨势渐次密起来,雨珠也大了些。皎然记录完这日清晨茶树的生长情况,自茶山慢慢地往下走。回到居处,却见门半开着。
  "鸿渐,你来了吗?"皎然在门外喊了一声,里面不见有应。进门看时,却发现僮儿正睡得香甜,被角却拖在地上,他笑着摇摇头,为僮儿掖好了被。
  皎然步入内室,有一个背影正俏生生立在那里。那是当时很出名的才女,女道士李季兰。李季兰穿着水月田格的背心,披着一件湖蓝色披风,头发使羊脂玉簪挽了一个松松的髻,人淡如菊。她背对着皎然,正往紫铜的薰笼里储进一片檀香。
  皎然笑道:"是你,我当是鸿渐来了。"李季兰回身向他一笑道:"他一会儿也要来的,实是我想先弹一首新学的曲子给你听。"她的声音如同磬石一般清脆动听,而她的面容正如那支羊脂玉的发簪一般润洁。她的五官拆开来看并不完美,眼睛并不是很大,但是睫毛很长,垂下时有一排动人的阴影,眼角向上轻轻扬着,使她的表情中总带着一丝矜雅;鼻子并不很小巧,但是棱角挺直;嘴巴稍嫌薄些,微笑时却弯成一道完美的弧度,尤其那微笑时眼中的光芒,如同春夜里初升的星星一般灿烂--一眼万年,谁能抵得住这一眼。
  李季兰解下披风挂在衣搭上,轻盈地在琴凳上坐下来,揭开了琴上覆着的绸巾,试了试音调,向皎然笑道:"我就要弹了,这次要考一考你,看我弹的是什么曲子?"她将双手放在琴面上,收敛了笑容,静穆地坐了一歇,一双玉指拨、搓、捻、揉,丝弦发出动人的乐声。皎然趺坐在对面的禅凳上,默然倾听着。
  一曲终了,琴弦上的音却未绝,仍旧嗡嗡地微响着。李季兰低头不语,半晌方抬起头来莞尔一笑,道:"呀,真是连我自己都到琴曲里面去了呢。"
  皎然道:"可是董庭兰新制的《胡笳》么?"李季兰道:"原来你也听过。"
  皎然道:"是,董居士曾与我有一面之缘,只是这琴曲须是配上唱词才好听。"李季兰喜道:"既如此,快抚来我听!"
  皎然闻言应诺,在铜盆中用茶叶洗了手,擦干,坐在琴前边弹边唱:"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歌声时而低婉时而高亢,时而愤懑时而缠绵,直听得李季兰泪眼婆娑。
  唱罢,李季兰用一方紫色的绢帕拭泪道:"人生倏忽兮如白驹过隙,唉,年华流去,连我也不知明日身在何处,同谁在一起......"皎然笑答:"随它去。"
  两人正说笑间,陆羽循声而入,身后跟着皎然的僮儿,手里捧着一只竹篓。陆羽向二人笑道:"兰姊早来了,怎么也不等我一等。看,茶农刚摘的鲜杨梅,又大又红!"
  李季兰笑道:"我才叹年华易逝呢,就来了个现世宝。唉,想当年智积师父刚送你来我家寄住时,你才多大一点,后来他接你回龙盖寺,你还不肯呢,拉着我直哭。"
  陆羽笑道:"你那时还不是一样哭了?"
  皎然咐嘱僮儿将陆羽带来的杨梅清洗干净,用杨梅叶垫着底,使一只黑色漆盒端了上来。三人围坐在小桌边,陆羽将一颗杨梅递给李季兰道:"兰姊先尝。"
  李季兰接过杨梅看了半晌,却道:"三月杨梅辛酸物,还是你先。"说着,将那颗杨梅递给皎然。
  皎然轻轻一笑,接过杨梅依旧放入盒中道:"你们先吃,我唤僮儿煮些面来,再预备些好茶给鸿渐这茶虫子。"
  陆羽却拈起杨梅大啖:"吃个杨梅偏生也这么多事,兰姊,咱们自吃,不用理他。"
  二人用过早饭,在茶室闲话消食,僮儿在地上预备着炊茶的器具。陆羽自怀中掏出一个荷包,从中抽出几枚叶片递给皎然:"清昼,此叶是我同一位茶农在山顶烂石间的一棵大树上摘的,你瞧瞧。"
  皎然接过叶片,细细打量了一回,又凑近鼻端闻了半天,方道:"这叶片应是茶种,却同咱们以前发现的那些略有不同。"陆羽点头道:"是,我也觉得有些不一样,但是吃不准,所以才拿来给你再看看。"
  皎然将叶片放进口中细细嚼着,陆羽道:"这才发现的茶种,也不知有毒没毒,你怎么就吃了。"李季兰也担心地看着他。
  皎然笑道:"无妨,此茶味清甜芬芳,应是好的茶种。鸿渐,这茶树共有几棵,树旁是否有别的果木间生?"陆羽道:"树倒是只有一棵,却是野生无疑,旁有果树,只不知是什么果子。"
  皎然在小本上边记录边道:"是了,待天放晴后,上山去采一些鲜叶回来制茶试试,此茶应为茶中珍品。"陆羽眼中顿时现出了光芒:"正好用它来试试咱们前儿想出的隔蒸法!"皎然笑而点头曰:"对,此茶虽然娇嫩,但极有内质,正好用隔蒸法激发茶性。"
  僮儿在一旁提醒道:"师父,茶具已备好。"皎然道:"是了,将我早上汲的泉水提来吧。"
  僮儿提来泉水,倒在茶釜里烧上。皎然从茶架上取下一只凤鸟翼鹿纹的银盒,打开,揭开一层剡藤纸,露出一只剡溪茶饼,对陆羽道:"鸿渐来煮吧。"
  陆羽接过茶盒,用小竹夹夹起茶饼,在松炭上慢慢烤着。李季兰向皎然道:"你们如此痴茶,最恼人了。"皎然道:"茶既能祛病除疾,又能清神启智,对于我们出家人,它最是清侣。"李季兰深深地看他一眼,轻叹了口气,一时间竟也无语。
  一时茶煮好,僮儿将茶碗端了上来。皎然啜了一口茶汤,点头道:"嗯,鸿渐煮茶愈发进益了。"陆羽道:"是从坐禅中得益的。当初住在龙盖寺时,智积法师强我习坐禅我不坐,现在却巴巴地要你教我,想想真是不通。"
  皎然道:"智积法师说你有习禅的根器倒也没错,只是你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拘束不得的。"陆羽笑道:"所以我才说你是我的知己。"
  皎然又问道:"上回你说煮茶时可不加咸鹾(即食盐),可曾试过?"陆羽道:"不知不加咸鹾是否会有青气,所以还未曾试,手边皆是好茶,都不舍得。再说前人煮茶一向加鹾,想来是有些道理的。"
  皎然道:"咸鹾因为官贩,贵重难得,这才将其加入茶中,茶味鲜否倒在其次了。我倒觉得,不加咸鹾方可品评茶之本味。"陆羽点头道:"只是今人吃惯了加鹾之茶,不知又有几人能尝无鹾之茶。"
  皎然道:"茶也好,禅也好,原应归在一处的,与人何干。茶便是茶了,为什么依人的喜好呢?原本茶之事,最重为德,最宜精行俭德之人,德清自然茶纯,岂又是在鹾中的。茶本难得,加之咸鹾价贵,别说是贫民,就连一般人家也吃不起。何日农家商贾户户饮茶,那才是茶之归处。"
  陆羽道:"只是茶清高珍贵,皇室大夫中还有人不谙其性,百姓家又怎知其味?"
  皎然道:"胸怀中有茶,松针落叶莫不是茶了。"陆羽笑道:"至难。"皎然笑而不答。
  三人吃茶清谈,至晚方散。皎然送至柴扉便归。
  李季兰与陆羽提着灯笼一齐往居处走,李季兰忽道:"呀,我将琴谱忘在了清昼那里,你等我一等,我回去取。"陆羽应了,李季兰转身回去。陆羽挑着灯站在原处,望着李季兰隐在黑夜中的背影,喃喃道:"果真是忘记了琴谱吗......"
  李季兰独自走在黑夜的山路上,小径旁斜伸出的枝叶不时扫过她的足踝,不知名的鸟在林木深处鸣啾着。李季兰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在向皎然走去,她觉得,她与他的灵魂那样接近。当她坐在他的身旁,凝望着他的笑容,他的手指,他的眼风,心里是那样满足;当他向她的背影走来,她不必回头,也知道身后的人是他。压抑只会使感情更加强烈,几日来,她日日与他相对,却似隔着山、隔着海一般。现在她只想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让我为你添香,让我为你抚琴,让我为你瀹茗,让我们在一处,让我们到天涯海角......
  心怀这样满满的期待,这样的憧憬,李季兰站在了皎然的身后。皎然正立于画案前挥毫书字。李季兰正要出声唤他的名字,他却已转身,向她笑道:"季兰,来瞧瞧我新写的诗。"
  李季兰怔在那里,半晌方回过神来,走到他的身旁,只红 尘 外 的香诗僧皎然,茶僧皎然见纸上墨痕未干的一首诗:"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字是连绵洒脱,人亦然。
  李季兰再三读去,含着泪苦笑。她拿起搁在砚旁墨犹未干的笔来,另铺了一张纸,写道:"禅心已如沾泥絮,不随东风任意飞。"一滴未忍住的泪滴在"飞"字上,将墨洇化了开来。
  李季兰将笔搁回原处,轻声道:"喏,我已经放下了。"皎然点了点头。
  李季兰道:"夜深了,疾儿还在等我。"皎然道:"正是,别让鸿渐等太久了。"
  皎然送李季兰到门口,挥手向她道别。李季兰黯然地走出一段,终还是回头望了一眼--皎然,已不在那里......
  我完全可以体会到李季兰当时的伤心,正如我也能感同身受皎然的心如止水。翻看皎然的诗,发现他有那么丰富和浪漫的情感,而对着李季兰这样一个才貌俱佳的女子,他竟能一心不乱,一心不起。他有心,也有爱,但他心系茶禅,爱系众生。
  深夜,再读他的《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仿佛那个丰神如玉、一尘不染的诗僧--不,茶僧--皎然正穿越时光,在离我们不远处独自煮一盏纯粹的清茶......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
  素瓷雪色飘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
  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河北赵县有一座柏林禅寺,在唐代时,这里叫做观音院,曾有一位被后人称为赵州从谂古佛的禅师在这里驻锡过。第一次去柏林禅寺,第一次看到那些古老的柏木、残碑、古塔与塔刹,一种亲切与熟悉之感油然而生,仿佛冥冥中有一份与茶相关的缘分等在这里。
  事实上,赵州老和尚正是以"吃茶去"这一公案而闻名天下。
  那一年秋天,不知怎么的,白天又闷又热,竟堪比夏天。
  在通往栾城的小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就连商贩也见不到几个。日光投照在黄土的路上,缥缈着热浪般的光影。
  一位形容枯瘦的行脚僧人正匆忙赶路,他一面拿下颈子上搭的布巾,擦着面上滴下来的汗,一面向前方张望。只见不远处有一棵大树,知了在树上声声叫着,树下有个瓜摊带茶摊。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摘下肩上背负的笼筐,在小摊的长条凳上坐下。小贩上前搭讪道:"来块瓜来您?沙又甜!"行脚僧望着桌上码放整齐、又红又沙的瓜,吞了口口水,问道:"茶怎么卖?"
  小贩等了半天,本以为来了个大主顾,没想到来者却只要喝茶,热情劲儿顿时褪了不少:"茶嘛,两文管饱。"行脚僧吐了口气:"那先来碗茶!"
  小贩拿起一只破口的大茶碗,用半个葫芦做的水舀子,从一只大大的木桶里向碗中舀了一碗茶水。说是茶,其实只是几片野李子叶在水中煮过的汤水,而僧人却如得甘露,一口气饮尽了,向小贩道:"再来一碗!"
  小贩复将茶碗添满,只见那僧人从背筐里翻出一只干硬的馍块,就着茶香甜地吃起来。
  小贩一面使藤条做的拂子赶着瓜上乱飞的苍蝇虫儿,一面与僧人搭话:"来块瓜呗,沙甜,三文钱这么一大块!"僧人看看瓜,又看看手中的馍,摇了摇头。
  小贩叹了口气,又问:"您老这是上哪去啊?"僧人放下手中的馍,合掌道:"去观音院拜谒从谂院主。施主,请问此去观音院还有多远?"
  小贩道:"呀,是去拜谒赵州老和尚啊,那您歇个脚可得赶紧走了,要不天黑前必到不了。"僧人道:"唉,想贫僧年少时也曾随家师来过,怎么现在路反而变远了呢?"
  小贩道:"求道,求道,有求在心,路自然就长了。"僧人点点头道:"施主所言甚是在理,若是参学,说不定能开悟得道呢。"
  小贩笑了笑道:"得道,得道,我平素在此卖瓜卖茶,只见有人进赵州的大门,可没见出来几个道人。"僧人点头不语。一时饮食完毕,又往自己背的竹水桶里灌满了茶水,便动身赶路了。
  其时天色已暗透了。行脚僧看到前面隐约有一处屋廓,便加紧了脚步。只见两扇紧闭的山门,门上挂着"观音院"三字的匾额,很多处掉了漆,那字迹却是唐书,中锋运笔,莫不苍劲。
  行脚僧大喜,忙叩响山门。不多时,一位弓腰驼背、鸡皮鹤发的老僧人出来开了门。
  行脚僧忙合十行礼道:"小僧知尘,自郊亭县来拜谒从谂禅师,请问可否挂单?"
  老僧人向他面上望了一眼,转身道:"跟我来吧。"
  知尘连忙跟上,"我想先去拜谒老和尚。"
  老僧人没有作声,只是向前走着。知尘随老僧人穿过几棵柏树,来到后院的方丈寮。老僧向内一指,竟自离去。
  知尘站在门口发了一回愣,忽听身后有人喊:"院主,院主!"转身一看,一位面色黧黑的僧人正叫住一位中年僧人道:"寺里又没米了,明日可就断炊了,连早斋的粥也不能做了,只好将就做米汤罢。老这么着,我这个典座可当不下去啦。"
  院主摇了摇头道:"唉,别说你这典座,连我这院主也快当不下去了。你看,这一个月来问法的人,不管是谁,和尚都教人家‘吃茶去',不光买茶费钱,后院的笋都快拔完了。咱们又没有什么大施主,中秋节怎么过还不知道呢......"
  典座也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那您快去说吧,我这里还等米下锅哩。"
  院主转过身正准备往里走,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知尘,奇道:"咦?怎么站在门口?"
  知尘道:"小僧是来拜谒方丈的,一位老法师领了我来,不知这样进去是否冒昧。"院主道:"如此,随我来吧。"
  知尘跟在院主身后进了方丈寮。这方丈寮只是一间破败的小屋,仅点了一盏灯,有些暗
  ,屋内没有什么装饰,只有几把旧椅,一尊木雕佛像,板壁上还挂着一对草鞋。屋角放着一张破床,一只腿坏了,用绳缚着些柏枝勉强撑住了。
  只见座上坐着一位身材矮小、枯瘦面黑的老和尚,也不着褊衫,短褂又破又旧,有几处已烂得丝丝缕缕--这便是赵州从谂禅师了。旁座却已坐着一位高瘦的僧人,椅旁立着香袋等物,想必也是来参拜方丈的。
  院主指示知尘坐下,轻唤一声:"和尚。"座上的老和尚缓缓抬了抬眼皮,扫了二人一眼,指着先头来的僧人问:"曾来过我们观音院么?"
  那僧人站起身来,恭敬地答道:"不曾来过。"老和尚道:"噢......吃茶去。"
  僧人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站起来出门去了。
  老和尚又转向知尘。知尘心里一阵激动,虽则看到赵州老和尚这副模样有些失望,但他毕竟是开悟的禅师啊。在家中、路上酝酿已久的那些禅宗公案已经快脱口而出了,他暗自惴惴,打了这些机锋,说不定也如老和尚当年一般,被当作法器,收在方丈寮里当侍者也未可知呢。那时天天亲近老和尚,说不定很快就能开悟了,而且天下人来参拜老和尚,全由我通报参见,好不风光啊。哎,等等,这赵州观音院如此穷酸,刚才听说连饭都吃不上了,我要是留在这儿......
  他那里正自天马行空,只听老和尚问道:"曾来过我们观音院么?"知尘一愣,这不是刚才问那个和尚的问题吗,这个禅宗公案里可没有。便站起来恭敬地答道:"小僧幼时曾随家师来此拜谒,此是再拜,还请老法师警示......"
  老和尚道:"噢......吃茶去。"知尘当下愣住了。
  院主不解道:"和尚,刚才那个没来过的让他去吃茶也罢了,怎么这个来过的也教吃茶?"
  老和尚唤道:"院主!"院长忙应:"喏。"老和尚道:"你也吃茶去!"院主怔了怔,随即像是放下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遂领着知尘出了方丈室,去往茶寮。
  走时,知尘又忍不住看了老和尚一眼,那老和尚仍是同先前一般,枯瘦邋遢,可是在这瘦、这邋遢中仿佛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老和尚猛然抬眼看了知尘一眼,知尘竟然吓得低下了头,不敢与老和尚的视线接触。
  知尘随院主来到茶寮,看见先头来的高瘦和尚已入坐待茶。茶头将三碗茶汤奉与三人。知尘奇道:"咦,我与院主是后来的,师兄怎知是三碗茶。"茶头和尚一笑道:"我刚路过丈寮,见三人进门,便回来烧水点茶哩。"
  知尘还是不懂,只是不好再问,加之长途劳顿,既渴且饿,顾不得那么多,急忙捧起面前的茶喝起来。茶是加了笋干、豆子、姜片、青盐等物合煮而成,味道甘美,只是茶碗多是破了口的,有几只还是打破后锔在一起的。
  二人因肚饥,三口两口将茶吃完,还意犹未尽地咂摸着嘴。待院主也慢吞吞地吃完一碗茶,茶釜里的水又滚了。茶头将先前舀出的一碗茶汤倾入釜中"救沸",又将茶饽均分入两个茶碗中"育华",再将两碗新煮成的热气腾腾的茶汤再奉与二人。
  知尘捧着碗道:"方丈和尚让咱们三个人同来吃茶,院主怎么没有?"茶头一笑,道:"茶禅是缘,各有各的缘法。"
  院主从座上起身,抹着嘴道:"我不与你啰嗦,吃了茶你带他二人住下。"却出门去了。
  二人又吃了一盏茶,方觉腹中温饱。茶头将几人用过的碗同茶具等一一清洗洁净,方起身道:"我带你们住下。"
  出得门来,一阵寒风扫过,知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茶头笑道:"咱们赵州这地方到了秋天,白天是极热的,到了晚间却又极寒。"
  知尘暗想,幸好腹中有那三碗茶,不然岂不要冷死。正思想间,已至客房,知客师早已睡下。茶头唤醒知客师,对他交代几句便离去了。
  这当儿,知尘请教得先来的高瘦僧人法名一德,两人被安排同住一间寮室。寮房内,只有一张土炕,屋里四处漏风,胡乱用茅草塞着,床上也无褥垫,只铺着一张旧苇席,借着烛光一看,粘答答的,不知浸了多少人的油汗。
  两人相视苦笑,也只得胡乱睡下,将被头拉至齐胸处。过了半晌,一德道:"知尘师兄,你睡着了吗?"知尘道:"我睡不着。"
  一德道:"这被席上不知有股子什么怪味儿,我可是熏得受不了了。"
  知尘叹了口气道:"且凑合着睡一宿,明天再做打算吧。"
  一德道:"明天?明天你还要在这儿啊,我可是要走的。"
  知尘道:"我从小跟着我师父,他最尊敬的人就是赵州从谂禅师,他说从谂禅师是最能接引人开悟的禅师了。我出来之前跟师父说了,不开悟我绝不回去!"
  一德道:"开悟开悟,开悟哪有那么容易啊!再说即便开悟又怎么样?从谂禅师还不是穷得丁当响--不过就他这见了谁都让喝茶去,我看他开没开悟还不好说呢。"
  知尘道:"我倒觉得,‘吃茶去'这句话虽是极简单平实,却很厉害呢。虽然像是什么都没说,却‘无一物中无尽藏',在家时师父常教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我看,这‘一'就在那‘吃茶去'一句中呢。"
  一德道:"管他有一物无一物的,我是从京上来的,哪儿吃过这种苦,我是忍不下去了,明天定要回去。"知尘叹了口气,也不强劝。
  第二日早粥,果是如前日典座所说,清汤稀米,直照得出人影。知尘与一德二人吃过粥,一德便要回寮收拾,知尘又劝道:" 赵州是被禅林中尊为古佛的尊宿,你既来了,不再向他问些真意就走,将来定是要后悔的。不如向和尚辞了行再去,又不误行期。"
  一德一想也是,便跟知尘出了斋堂。打听得从谂禅师正在后院中出坡种菜,遂到后院,见几个僧人正在收地瓜,中央执锄的却是赵州老和尚从谂禅师。
  一个年轻的僧人显然是新来的,风尘仆仆地背着衣钵站在地头,向从谂禅师行礼道:"学人远来迷昧,乞师指示一二。"
  老和尚手中锄也不停地问道:"刚才早斋吃粥了吗?"僧人答道:"吃过了。"老和尚道:"洗钵去。"
  知尘与一德面面相觑,一德小声问知尘:"你懂么?"知尘摇摇头反问:"你懂么?"
  一德也摇摇头道:"唉,你总说赵州和尚是开悟的大禅师,大名鼎鼎,咱们本是为了听他警示来开悟的,谁知他净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可不是误人么?我这次说什么都要走了,一刻也不留的。"言罢不由分说拉着知尘回到寮室。
  一德收拾好行装,怂恿知尘同出赵州,"不如你跟我回京算了,我们那里光一个正殿都有半个观音院大,净是大斋主。年节下,随便打堂水陆法会都好要一千银子,吃喝自不必说,皇上都亲来我们寺院烧香呢,一般官员也敬畏我们三分。"
  知尘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来观音院呢?"一德一时语噎,想了想道:"是想着开悟来的......"
  知尘也没多追问,他要去随他去,自己远来求法心切,不甘就这么回去,更不会跟他上什么京城的大寺庙去了。只说要多留几日。
  知尘帮一德提着香袋,送他出山门。走到大殿时,却看到赵州老和尚在跟一个书生说话。知尘道:"咱们过去听听吧。"
  一德撇嘴道:"说来说去不外是‘吃茶去'、‘洗钵去'那两句,有什么好听的?"但还是被知尘拖至大殿后。
  只听书生道:"请教法师,佛随顺众生,不夺众生所愿,是这样的吗?"老和尚答道:"是。"
  书生笑道:"老法师手中拄杖颇有法象,结个法缘,给我可好?"赵州老和尚望他一眼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书生道:"我不是君子。"老和尚道:"老僧也不是佛。"
  躲在殿后的知尘忍不住笑出了声,向一德道:"这么着你还走吗?"一德道:"他连佛都不想做,我还向他学甚?不若回家读经算了。"遂出山门远去。
  知尘虽然听不懂老和尚与众人打的机锋,却是个最踏实勤奋的。他在观音院挂单时每日
  除了诵经、早晚课和出坡,其余时间便都在茶室帮茶头师父洗涤茶具,清扫屋尘。
  茶头师父也不问他为何来此处帮手,他要做什么也尽放心地让他去做。只是每日或来一大趸吃茶的人,或是连着几日一人也无。来吃茶的人多是边吃着茶,边谈论着老和尚的机锋。
  几年下来,知尘竟积攒着听了不少公案了。因每日留意茶头师父煮茶分茶,佛前供茶,也渐渐学会了煎点之法和司茶之礼。
  茶头师父人很白净,知尘经常想不通在赵州这样风沙很大、盥洗又甚为不便的地方,茶头师父是如何保持着一尘不染、一丝不乱的仪态的。
  寺院里经常缺粮,有时常要大家同去百姓家化缘。逢及此时,知尘心里其实很懊丧,但看茶头师父始终平静从容,化来了剩饭拌着莴酱还吃得津津有味--他吃什么都像是吃茶那般香甜。
  一日晨起,知尘早早来到茶室,那日是观音菩萨圣诞,早上却要煮茶供佛。茶头师父袖着双手来到茶室,却不动手煮茶。
  知尘诧异地看着茶头师父,正待发问,茶头师父却先问道:"你远来观音院所为者何?"知尘答道:"向从谂禅师求禅法。"
  茶头师父又问:"求什么?"知尘答道:"求禅法。"
  茶头问:"禅法在哪?"知尘一时迷惑,心中塞了个大大的疑团。茶头师父却已在蒲团上坐下,闭了双目道:"不懂就去问。"
  知尘茫然地来到丈室,正碰上赵州老和尚打着哈欠走出来,看到知尘,便问道:"来做什么?"知尘道:"问禅。"
  赵州和尚又问:"你自哪来。"知尘道:"茶室。"
  老和尚便道:"吃茶去。"知尘于言下开悟,豁然开朗。
  赵州从谂禅师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是影响力巨大的禅门巨匠,但他在观音院驻锡期间,却过着很清苦的生活。
  直到从谂禅师118岁,临终前两年才得到燕赵二王的供养。燕赵二王与赵州从谂禅师两年的师徒交往中,也为后世留下许多公案,许多佳话。其中赵王为从谂禅师所做的诗偈还被刻在从谂禅师的碑记中,诗曰:碧溪之月,清镜中头。我师我化,天下赵州。
  原先的观音院,两千年来几易其名,今天却是叫做"赵州柏林禅寺"了。一手恢复起这座禅宗古道场的柏林退居净慧老和尚曾这样开示过赵州老和尚的"吃茶去"公案:一千多年来,禅宗无数人对这个公案有着各种各样的解释和体会。这个故事向我们揭示了一个非常深刻的佛学道理。学习佛法不是一个知性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对禅的体验也同样如此,就像要知道茶的味道,你必须亲自去喝那茶,然后才知道它是花茶、乌龙还是龙井,是冷的还是热的。
  一次,柏林寺现任方丈明海禅师来北京老舍茶馆喝茶时,也做过相似的开示。当时,他指着一个茶几说:"禅有一个很重要的精神--去接触。比如说这个茶几,我们要认识它,我们要去碰它,直接去接触它,去干!去做!赤膊上阵!去做、去触撞,你就认识它了。所以禅很重视经验,从书本上说,禅是什么?你去体验。说到茶,‘吃茶去',你要直接去喝。生命也是一样,你要直接去碰。你直接去爱一件事,你去为它付出,为它受苦,你就认识它了。"
  家里挂着赵州从谂禅师像的拓片,炊茶煮茗时也会在佛前供一杯清水。瀹茗时或被杯烫,没关系,任它烫;或闻到茶香,没关系,让它香。我只将心守在这小小的一杯茶中,收起来,收在当下。有位友人泡茶时被烫得受不了,问我:你不觉得烫吗?我伸出手来给她看:瞧,烫出茧来就不觉得了。
  禅与茶带给我们的都是直面与安宁,都是问心无愧。我捡寻了很多诗偈,却还是觉得由前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写的一首平朴的小诗最适合放在这篇的篇尾:
  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真趣。
  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
  吃茶去!
  生在江南,已是造化,谁知上天更造化出这些茶!
  小小一个杭州,满眼望去,全是灵气,全是福气,全是茶气,怎不叫人慕煞!妒煞!而钟灵毓秀的杭州却又招来更多才气横溢的诗人,茶人。所以也难怪人家这里人杰地灵。这里要说的是韬光寺这个地方,韬光和尚与白居易这两位茶人。
  韬光寺是杭州城里的一个隐者。大多人初到杭州都不会去那里,因杭州的景点太热闹,也太多,而韬光寺藏于林隐寺的后山上,太隐蔽。也许正因如此,当年名噪一时的才子骆宾王写出那篇《讨武曌檄》后,才会躲在这里韬光养晦。而本文主角之一的韬光和尚虽然没有他出名,却是一位真正的禅师,从他的诗文中便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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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31 00:16:52 | 只看该作者
  白居易就更是出名了,小学、中学乃至大学课本里,哪一本没有出现过白乐天呢?他还是一个真正的茶人,琴、棋、书、茶是他一生中不可或缺的良伴。在他历任走过的地方--江西、四川、杭州,他几乎是每到一处,必寻友、饮茶、吟诗、抚琴。一个真性情的诗人与一个心无挂碍的茶僧之间,又怎能没有些趣事逸闻呢。
  这一年老天作怪,还未到清明,却连日落雨,直把一个西湖翻得好似滚开的茶汤。白乐天时任杭州刺史,西湖汛情怎能不挂心?所以亲督疏浚修堤,日日吃也在西湖边,睡也在堤坝旁,待汛情稍解,人也瘦了整整一圈。
  白乐天放了一半的心,回到家中饱餐一顿,又狠狠睡了一日。眠起,唤小僮备好雪马轻裘,却是要去寻幽探胜,往山中散一日闷去。因思及山中多幽静雅趣之地,正宜鼓琴品茶,白乐天特为带了家中珍藏的好茶,备齐炊茶用具、煮茗的清泉,还有充做茶点的长安小胡饼,又嘱小僮背了琴囊,这才出门。
  一时间日光遍洒,马蹄轻快,白乐天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小僮问:"大人,咱们这是要上虎丘吗?"白乐天想了想道:"咱们今天这么着,解开马,让它自个儿跑,看它跑到哪儿,咱们就在哪儿歇。"
  小僮拍手道:"如此玩法更好!"二人遂解了辔任马前行。乐天一径走,一径为小僮讲西湖的传说逸闻。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山下。只见此山竹木烂漫,静谧幽深,白乐天一时来了兴味,下了马缓步向山上行去。
  白乐天心里爱这山风景秀美,野趣天成,殊不知这山看起来虽不甚险峻,攀登起来却也颇费气力。行至半山,二人又渴又饿,只得将出小胡饼与煮茗的泉水来,三两下吃喝尽了。
  小僮道:"大人,天色也不早了,我看我们还是下山回府好生吃饭去吧。"
  乐天道:"不必,反正已将就用过饭,并且现在已是在半山,不如登至山顶,说不定有隐人逸士在这里闲居也未可知呢。"小僮只得收拾了器物,跟着往山上走。
  往前行了不知多久,只见一条细小曲折的小径自竹林中蜿蜒伸去。乐天道:"曲径必然通幽,我们顺着这条路走走。"
  二人顺着小路走了莫约两盏茶的工夫,只见雾树相掩,风烟披薄,几竿翠竹隐着一处极精致的庭院,跃然眼前。一块旧匾额上题写着"韬光庵"三个字。
  乐天大喜,忙上前叩响山门,一位小沙弥打开门,偏着头向他们道:"法师今日不讲经。"
  乐天道:"噢,我们不是来听经的,我们是过路的游人,闲步至此,甚为疲惫,想向法师讨杯茶吃,顺便歇歇脚。"
  "贤智,是谁啊?"一位老僧从门后绕了出来。小沙弥回禀:"不认识,说是游人,要讨茶吃的。"
  老僧闻言向白乐天二人合十道:"阿弥陀佛,如此请进小庙来吃一杯薄茶吧。"又用手抚着小沙弥的头说:"贤智,以后有人来讨茶吃,就让人家进来,别堵在门口啊。"小沙弥答应了,蹦蹦跳跳地跑了进去。
  白乐天与小僮随着老僧走进山门,发现寺虽不大,寺内的环境倒十分幽静,台阶两旁长着厚厚的青苔,一棵大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桌面上划着棋格,还有半局未下完的棋,几片残叶飘落在棋桌上。桌上搁着一本半卷起的棋谱,一只定州窑的洁白瓷杯,半杯水里浸着几颗果实,犹自微微冒着热气。
  乐天向老僧道:"哦?原来法师也好弈戏?"老僧一笑道:"野住无聊,打谱为乐罢了。"
  乐天笑道:"如此却要向法师讨教了。"
  老僧道:"不敢不敢,如此便请吧。"向石凳一伸手,自己也坐下拈起一颗黑子。又命
  小沙弥先为白乐天主仆二人端来两杯酸枣子煮的茶,一则解渴,二则驱寒。
  一局未了,白乐天败相已露,一条长龙被老僧斩得七零八落,白乐天也不以为意,笑向棋盘中央掷子道:"哈哈,老法师真高人也,某不是对手。"
  老僧道:"阿弥陀佛,承让了。"说着吩咐小沙弥贤智搬出茶具炊茶。
  白乐天道:"不必如此麻烦,我们已自带了茶与茶具,只需借老法师这里一杯水。"
  老僧笑道:"如此更好,这后山上有一处观海亭,吃茶最宜,施主不若随老衲移步亭上,既可观海,又宜吃茶。"
  乐天听得有如此饮茶佳处,顾不得刚才登山疲惫,忙应了。老僧自令贤智去寺后汲水不提。
  这边二人到了亭中,白乐天让僮儿搬出茶具摆将起来,只是乐天带来的风炉太小,山高风大,老僧又遣沙弥搬来了茶釜。
  乐天站在亭畔望着远处波涛翻涌,江水归海,胸中顿时一片清朗。见亭外有一副对联,于是念道:"‘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对得好齐整。"
  老僧道:"这是早年宋之问来此观潮,心中感慨而发。然只念出‘楼观沧海日'的上联,却怎生也想不出下联来,这时一位老僧自他身后经过,淡然对曰‘门对浙江潮'。宋之问当时大惊,后再三向小沙弥询问才知,原来老僧竟是‘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他随徐敬业起兵失败后就隐居于此。"
  乐天笑道:"我瞧法师您也颇有那位老僧的遗风呢。只是还未请教法师上下。"老僧笑道:"贫僧韬光。"
  乐天道:"原来是韬光法师,不知与这‘韬光庵'有何因缘?"
  韬光道:"老衲依止家师十年,别师时师嘱曰‘遇天可留,逢巢即止',故游至此地,见有巢枸坞,即依坞建庵,便是此间了。只是此间原也有庙堂,据说吕洞宾亦在此修行过。"说着向庵旁一指,"那里便是了。"
  乐天道:"真是洞天福地,咱们方才登阶时我见有一处‘金莲池',听到池边流水淙淙似有环佩之音。某恰好携了‘九霄环佩'琴出游。一会儿吃过茶后,请让某为法师弹一曲《流水》聊作茶资如何?"韬光笑道:"如此谢茶却雅,老衲有耳福了。"
  一时柴燃,水也汲了来,小沙弥拿竹勺舀了水,正要倾入,白乐天却伸手一拦道:"且慢。"遂蹲在水桶旁,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又自锦囊里取出一只银制的小斗,用绢帕再三拭净了,才向桶中舀了一斗水,只见水面溢出斗边却不泼不洒。白乐天尝了一口斗中的水,赞道:"好水!清泠纯美,只有庐山康王泉可比呢,我看胜虎跑泉远矣。"
  韬光和尚哈哈大笑道:"白太守真不愧是‘别茶人'啊!"白乐天闻言大惊,奇道:"法师远居深山久矣,却如何得知乐天别号?"
  韬光和尚笑着吟道:"‘故情周匝向交亲,新茗分张及病身。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汤添勺水煎鱼眼,末下刀圭搅曲尘。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白居易白乐天名满天下,此诗天下流传,还有几人不知呢?"
  二人相视而笑,共坐煎茶。韬光和尚请白乐天煎点,乐天却极力推让了一番--好容易寻见一位红尘外隐士,正要尝尝这不着尘俗的茶味呢。
  韬光和尚也不再推托,笑而入座,将袈裟的袍袖稍稍向上提了提,执起竹勺开始煎点起来。韬光和尚的手指瘦削细长,在博弈时显得从容而有力,但是在煎茶时,又透着轻柔、连绵的韵味,把乐天看入了迷。这茶虽然是乐天自家里带来的,韬光和尚却仿佛早已谙熟茶性似的,手下竟无丝毫迟缓犹豫,成竹在胸。
  一时茶得,白乐天端起茶碗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只觉茶味鲜馥高峻,遂请韬光和尚点化煎茶之道。韬光和尚却淡然一笑道:"老衲一介山僧,哪里懂得什么煎点之道了。只是火热则炙茶,水开便投茶,茶开即品饮罢了。"白乐天心中又对韬光和尚起了几分敬意。
  此时山中清风习习,白乐天吃了几盏茶,自觉胸中陶然,遂叫小僮搬来了那"九霄环佩"琴,先向韬光和尚道了恼,便放在膝上抚起来,一时间松风、水声、波浪声伴着琴声直冲
  入云。
  白乐天一曲弹罢,韬光和尚喝彩道:"好琴,好音,更是好乐师!"
  白乐天笑道:"晋代时陶渊明也好抚琴,只是他的琴却是无弦之琴。从前我不解为何无弦而弹,今日在法师台前饮茶,却好似悟得一二分呢。"韬光和尚大笑,复添水煎茶。
  二人抚琴茶话至晚,老僧煮了胡麻饭,下饭的只一碟自腌的山葵酱。不过是山中野味,稻米也是自种,白乐天主仆吃来却觉香美异常。
  临行时,白乐天解下腰上所系羊脂白玉的莲??赠予韬光和尚,韬光和尚僧婉拒了,又让小沙弥装一罐山葵酱给他们带走。
  白乐天归家后一直惦念山上的韬光和尚,数次携琴再访。杭州城一干才子、诗人见二人往来甚密,每每撺掇乐天将韬光和尚邀下山来泛舟同饮。乐天不悦道:"韬光法师何等高洁人物,岂能与一干俗流同游?"
  这一日白乐天打点了民生诸事,正自无聊,恰好常州刺史遣驿差送来十片阳羡茶。乐天大喜,心想自己多次去韬光寺叨扰,讨吃讨茶,还未曾赚韬光和尚下山来吃过一次茶,不如趁这次以新茶相邀。遂差人去买了最新鲜齐整的蔬菜,收拾了一桌好素斋,又唤僮儿代去邀韬光和尚来共茶饭。欲待下个帖子以茶为由相邀,又恐韬光和尚怕俗推托,特做诗一首,也不具名,也不托礼,嘱僮儿转交:白屋炊香饭,荤膻不入家。滤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青芥除黄叶,红姜带紫芽。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书罢,自己越看越得意,遂交于僮儿着他快去快回。
  僮儿到了韬光庵,见了韬光和尚,依嘱交上诗帖。老僧看后笑而不答,拿起笔来略一思忖便成一诗: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岩阿倚石眠。不解栽松陪玉勒,唯能引水种金莲。白云乍可来青嶂,明月难教下碧天。城市不堪飞锡去,恐妨莺啭翠楼前。书毕,交与僮儿道:"不用回话,交与你家主人自知。"
  白乐天阅罢韬光诗文,又好气又好笑道:"偏是这老僧可厌,罢也罢也,‘明月难教下碧天',那只好我去庵中就明月了。"只得将烹制好的素斋用攒盒装了,又携了数片好茶上山。至韬光庵只与法师吟诗品茶,把刚才诗词酬答的事再也不提。
  白居易最是诗人中难得的,诗写得好,琴弹得不错,政绩突出,还深受老百姓的爱戴。更难得的是,他与韬光和尚的往来始终其淡如水。那时白居易已经写出了传世佳作《琵琶行》,即便在诗人辈出的唐代,他在诗坛的地位也是不低的。韬光和尚婉拒他的茶宴,他不仅没有因此动怒,反而渡湖去找韬光和尚吟诗品茶,凭借着这种胸怀与气度,写出了许多流传千古的名篇佳作。
  史料中有关韬光法师的记载很少,只是杭州巢枸坞仍留有"韬光庵"这个地方。今天,你仍可以在这里吟诗、烹茶、抚琴、观海,诗可以是一千年以前的,琴也可以是一千年以前的,当然,海亦是一千年以前的。一千年以后,谁能够在这里,一无挂碍地饮一盏茶或听一曲琴,厮守着一个静默的庙庵,面对海涛,心如磐石。
  一休宗纯,这是一个矛盾的人物,他的一生充满传奇,充满非议。当然,这个名字可能会让你感到陌生,但是你一定知道"一休哥",那个智慧又可爱的小和尚,还有小叶子、桔梗店里的老板、秀念大师兄,他们都曾陪伴着我们一起成长。而一休宗纯正是一休哥的原型。现在,你想必对一休宗纯禅师多了些许好感吧。
  村田珠光就比较单纯了,年少时的他曾在净土宗的寺庙里出过家,没过上几年寺庙的生
  活,却由于跟同门和家人的看法不同反出了山门。但是这些经历并未影响他后来师从一休宗纯学习禅法,更不影响他成为将禅法引入日本茶道的第一人,并且最终被尊为日本茶道的祖师。
  我很愿意将自己代入村田珠光的角色去到室町时代,去经历那一种禅与茶的触碰、撞击,去感受那一种近乎于"神道的黄昏"般的思想的碰撞,和那自内心深处超拔出的、遒劲枯高的美......
  从一个热闹得近乎于荒唐的茶会走出来,我有些茫然,一时竟不知要去到哪里。唉,这一把年纪了,居然还同这些人混来混去,刚才茶会时艳俗的茶具、庸俗的客人和恶俗的交谈,使我五内翻腾,我确定我快要吐了。所以我决定去吃一碟清爽的鱼生,再来一杯美味的清酒。做了这个决定,我浑身轻松起来,脚下生风地往一家常去的小酒馆走去。
  这条巷子里有很多小酒馆,堂倌在门口热情地招呼着:"请进来吧,客人!我们这里有整条街最好吃的下酒菜!"可是我丝毫不为所动,只有那家,在挨家家品尝过所有小酒馆的饭菜后,我确定那一家的下酒菜是最新鲜、最好味的,酒是纯正的,酱油和芥末也是啊。
  我心满意足地坐在那家我心仪的小酒馆内,往口里送进一片蘸了厚厚芥末和酱油的鲷鱼片。啊!鲷鱼爽滑的滋味借助芥末的清辣和酱油的浓香,在口腔内热烈地绽放开来,再抿一口梅子清酒,真是爽口极了。我顿时将刚才的愁闷抛在了脑后。
  "老板,再上一份鲷鱼!"我向里间喊道。这时,门帘挑起,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真是不像话,还有这种人,真是把僧人的脸给丢尽了!"
  "是啊,怎么能这样呢,还不如还俗算了呢!"
  "你们瞧他吃的那条鱼,上面还沾着肮脏的淤泥呢!"
  酒馆里的一位正在用餐的客人好奇地向他们问道:"你们说的是一休宗纯那个人吗?"
  "当然,除了他,还有谁这么离谱!"
  "哎呀,这就难怪了,他经常跑到这条街上来喝酒吃肉呢。"
  "作为一个僧人,竟然又吃肉又喝酒,喝得醉醺醺的还到处乱闯......"
  "他是哪个寺庙的?"
  "听说是大德寺的,职位好像还不低呢。"
  "这样的人应该把他赶出去!"
  "对啊,不能给寺庙抹黑。"
  ......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却对这位别人眼中很不像话的一休禅师充满了兴味。"您的鲷鱼,请慢用。"老板将鲷鱼端了上来,可是我却迫不及待地想去看一眼那个叫一休的人,"请您给我包起来吧,我要带走。"我对老板说。
  我拿着包了鲷鱼片的纸包走在街上,只见一个衣着破旧的僧人坐在泥地里,旁若无人地吃着一条鱼,直接对着酒壶的壶嘴大口地喝着酒。旁边的人都捏着鼻子躲着他走,还有人对他指指戳戳的,他却一边大声唱着和歌,一边出声地嚼着鱼肉,看都不看那些人一眼。
  我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围观的人渐渐散去了。一休禅师在身后的纸包里摸索了半天。"啊,鱼呢,我可爱的鱼儿,你跑到哪里去啦?"
  我向他身后望了一眼,装鱼的袋子已经空了,便将手中的纸包递给了他,"这个行吗?"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接过纸包将其中的鱼片倒在地上,就用手抓着吃起来。"啊!美味!太美味了!"一休禅师满意地嘟囔着。
  "呃,上面有泥巴,他们说您这样吃鱼是很脏的呢。"我提醒道。一休禅师斜睨着我道:"他们?那是因为他们心中有泥巴,心里脏的人吃什么都是脏的。"
  我看着一休禅师吃鱼喝酒,越看越觉得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吃喝完毕,站起身来,摇晃着向街那头走去。
  "等等,请您等一下。"我忙叫道。
  一休禅师晃悠着转过半个身子来道:"酒,已经没了。"
  我笑道:"我可以请您再喝。"
  一休禅师仰天想了一会儿,道:"是吗,但是我已经喝够了啊。"说完,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我忙又喊住了他:"但是......"一休禅师站在原地,连头都没有回:"什么事?"我咬了咬下唇道:"但是,我可以,我可以向您学习禅法吗?"
  一休禅师晃了晃脑袋,猛然转过身来盯着我,"你,要跟我学习禅法吗?"我被他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却并没有后退,而是点了点头。一休禅师瞪着我打量了半天,忽道:"那你就跟我来吧。"
  我就这么认识了一休师父,拜在他的门下,并且住在大德寺的真珠庵内。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修习茶道的,他说,那么你就修习茶道吧。他让我把这间屋子当作修行的场所,每天烧水、点茶,这就是他教我的禅法。
  虽然一休师父每日行踪不定,但他每天都会过来喝一碗茶。有时我惴惴不安地端茶给他,他会说,"好喝啊,小村!"有时我使尽浑身解数点一碗茶给他,他又会说,"太难喝了,你点茶时在想些什么污七糟八的东西!"有时他又会沉默不语,喝完茶,放下碗就走了。
  师父有一本诗集,名叫《狂云集》。有一次,我问师父,为什么要给诗集取这个名字,师父傲然答道:"说我一休宗纯狂妄的人,他才是真的狂妄呢!"说完一口喝完了碗中的剩茶,把碗重重地放在地上,转身就走了。
  还有一次,我问师父究竟什么是禅,师父用筷子蘸着酱油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我奇怪地问:"这个?这是谁教给您的呢?"师父又在那个"○"后面写了一个大大的"悟"字。他说的也许是中国的那位伟大的禅师圆悟克勤,也许不是。
  那天我们喝了很多茶,师父说,喝多了茶就要上厕所啊,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就在大德寺中继续修习茶道,静坐参禅,听师父讲一些我大多都听不懂的话。日子就这样如水一般流去了。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邀请信,请我于十天之后去参加一次"淋汗茶会"(淋汗即泡澡,是一种先入浴洗澡再招待喝茶的茶会)。因为邀请的主人是我平日里很尊重和喜欢的,所以我马上很高兴地回了信,告诉他我一定会准时到达。
  那真是一次令人难忘的茶会。主人烧了清洁的、热气腾腾的洗澡水,与客人分别入浴,然后是全村的人,再后来是主人家的女佣人。墙壁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牵牛花,房顶是树皮做的,浴后有可口的面条、山桃、白瓜充饥,饭后又端上了香美的抹茶。每个人都入浴过,包括喝茶的人和服务的人,没有什么分别。人们脸上都带着笑容,唱着歌,你喝我碗里的茶,我对你真心地微笑......
  我陶醉在茶会欢乐的气氛里,一边舞蹈着,一边向我真珠庵的居处走去。当我又唱又跳地推开房门,却发现师父正坐在那里。
  "你去了哪里?"师父很严肃地问。
  我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是一个淋汗茶会。"
  "那么快乐吗?"
  我怯生生地答:"啊,快乐的......"
  师父突然站起来喝问道:"那是什么?"我被问住了,愣在当地。
  "是什么?是什么?"师父逼问着。我满头是汗,忙抬起手来擦,人们纯净无瑕的笑容忽然浮现在我眼前。我笑了:"是十分快乐!"
  师父也笑了,"那么,点一碗茶来给我吃吧。"我跪坐在地上,再一次拿起了茶具,却觉得每一个动作在做之前都是与心相系的,都是由心里发出的,每一个眼神与触摸都有了觉照,因为我忘了我自己的心,只想起了饮茶人脸上的笑容。我拿起竹勺,还未向碗中倒水,心中却已清楚地知道了这碗茶点成后最细微的滋味。
  那天师父喝完茶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说了两个字:中道。我忽然觉得自己走进了一扇门,无门关。
  那一年的春节,特别寒冷。我将自己关在屋内,设计一个以春节为主题的茶席。正在那时,门被拍响了,与我同在一休师父这里参学的一个写俳句的人站在门外嚷道:"快走啊村田,他们说师父正夹着一具骷髅在街道上走哪!"
  我被不由分说地拖上街,果然看到师父腋下夹着一具骷髅旁若无人地走着,一群人正对着他大呼小叫:"大过年的,你这样做真是太不吉利了!"
  我师弟急得直跳脚:"咱们快过去,让师父把那个丢掉!"我拨开他的手,径直走过去对师父说道:"你转够了就回来喝茶。"说完转身就走了。
  师弟看看我,又看看师父,转身追上我质问道:"哎,身为师父最器重的弟子,你怎么不拦住他!"
  我看了他一眼,道:"你仔细看,拖着骷髅走的人是谁?"师弟茫然地看着师父,怔在了当地。
  有一天,我在寺庙的树林间寻找着一株用于茶道的插花,一株合我用的乙女椿,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林中散着步,他们边走边谈论着我与师父的事。
  "啊,渡边君,你听说了吗,在这个寺里住着一位很厉害的茶道师父呢。"
  "我也听说了,听说是一个叫村田珠光的人,在跟一休宗纯学习禅法呢。"
  "那么,你也听说过那个公案吗?"
  "哦,没有听过,请您讲给我听听吧。"
  "据说,那一天村田用自己最喜爱的一只唐物的天目茶碗点好一碗茶,正准备喝呢,一休禅师却大喝一声,突然用铁如意棒击碎了他手中的茶碗。可是他动也未动,说道:‘柳绿花红'。"
  "是这样的啊,真是一位有禅意的茶道师父......"
  他们渐行渐远,我在他们身后轻轻折下一小枝带叶的白色乙女椿。那件被称做公案的事确实是真的,在那以后,师父授我一幅圆悟克勤禅师的墨迹,告诉我可以回家修行了,不必天天住在寺里。可是我偶尔还是会回来为师父点一碗茶喝,像今天--哪里还有比大德寺更好的乙女椿花朵呢。
  我布置好了茶室的一切,时间却还很早,想必师父不会这么快来。我拿出了寄到寺里的我的信件,大家还不知道我已经搬回家中去了,通信的地址也还没有变。
  我从中捡出一封由我的茶道弟子古市播磨写来的信,看了起来。他在信中很是抱怨了一番,认为比他学习茶道晚、没有他优秀的人反而比他出风头,比他的境遇好;很多人喜欢华丽的由中国传来的"唐物",却不热爱本土的"和物",但喜欢和物的他却没有足够的钱去买来心仪的东西点缀茶室,因而觉得很烦恼......我拿出笔墨开始给他写起回信来:
  古市播磨法师:
  此道最忌自高自大,固执己见,嫉妒新手、藐视新手,最最违道。须请教于上者提携下者。此道一大要事为兼和汉之体,最最重要。目下,人言遒劲枯高,应先欣赏唐物之美,理解其中之妙,其后遒劲从心底里发出,而后达到枯高。即使没有好道具,也不要为此忧虑,如何养成欣赏艺术品的眼力最为重要。说最忌自高自大,固执己见,又不要失去主见和创意。
  成为心之师,莫以心为师。
  此非古人之言。
  珠光
  师父推门进来道:"做什么哪,小村?"我将信纸递给师父,转身向茶釜下添炭,"正在给古市播磨那孩子写信呢。"
  师父坐在地上看着信道:"说得好啊,‘成为心之师,莫以心为师'。现在你的心是自由的了。"
  我点好一碗茶放在师父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请用。"
  我在八十岁那年安然辞别了人世,师父比我去得要早,他死得潇潇洒洒,一直伴随着他的盲女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但我知道,她今后将多么孤单。
  师父死后的第七日正好是八月十五,我同能乐师金春禅凤一同走出灵堂,他望着天上圆满的月亮,不禁叹道:"啊,满月不知人间的悲苦离愁,还一味这样正大光美......"
  我也仰望着月亮道:"可是,没有一丝云彩的月亮实在无甚趣味啊!"我深深地感谢一休师父将我的茶心带回了每一个当下。
  在我死前不久,义政将军曾问我什么是茶道大意,我对他说,"一味清净、法喜禅悦,赵州知此,陆羽未曾至此。人入茶室,外却人我之相,内蓄柔和之德,至交接相之间,谨兮敬兮清兮寂兮,卒以及天下泰平。"
  将军若有所得地点点头,但我知道他的内心其实是永远不能了解这其中的真意的。人们都惧怕死亡,但我是不怕的,我想师父也不怕。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对未知的死后世界的恐惧与猜测。
  我知道我心的归处,所以我也知道我死时的归处。你想知道你死时的归处吗?那请你先不要想七想八,先点好你面前的这碗茶罢。
  北京法源寺是中国佛学院的所在地,每逢周一,这里都有里千家的茶道老师教授日本茶道课。学茶之初,我也曾经厚着脸皮去蹭过几节课。但是我认为忍着腿疼跪在那里好几个小时就为了喝一碗茶,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并且那些糖粉做成的点心其实也不怎么好吃。现在想想,还是应该不顾腿疼坚持蹭课下去。
  在这本书完稿以后,我会再去法源寺的日本茶道课堂,细细品味那绿意悠悠的抹茶和那糖粉做成的小樱花瓣。茶与糖块本身是没有什么的,所有的都在你心中。正如千利休说的:莫待春花开,草等春风来,雪中有青草,携君山里找。
  真的有青草。
  作为一种绿茶,老竹大方这名字听起来着实透着一股大气,如同《爨宝子碑》里闲闲一记中锋运笔,老到、精纯,却又大朴大拙,天真厚重。
  绿茶,在人们的印象中总有些寡淡,三泡失味,不耐琢磨。安徽绿茶是绿茶中的特异,往往口感醇厚,通常能泡到五泡开外。而这老竹大方的滋味,却也纯净自然,心无挂碍。
  听说这茶已经很久了,而真正喝到一泡好的老竹大方,是一次偶然的机会。那回在京城的老舍茶馆闲坐吃茶,恰好一位安徽的法师来京办事,于是约在茶馆见面。法师随身带着许多茶,其中一桶就是老竹大方。我们如获至宝,忙煮水添盏准备尝新。开桶看去,满桶茶叶匀齐、平整如片片竹叶,美不胜收。捏一撮放入玻璃杯中开泡,绿色的芽叶如花朵般在水中浮浮沉沉,此中似有真意。浅浅地噙一口,味香俱美。
  人生中常有这些茶,你不常喝她,她却一直在那儿,不经意尝了,她一如既往地隽永、美好。老竹大方就是这样一种茶。
  喝过老竹大方,忍不住翻起了《中国名茶志》来了解她的过往......
  雨,在夜里下得更密了。一间小小的庙堂里,一位老和尚就着一豆灯光吃力地缝补着衣物。这间庙叫做石板庵,是小竹铺这附近唯一的庙庵,因为没有什么寺产,只有这位法名大方的老和尚住持此处。
  一阵敲门声传来。老和尚起身去开门,一位年轻的农人站在外面,老和尚忙将他让进屋里:"是阿泽啊,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来了啊!"
  被唤做阿泽的年轻人自背上卸下半袋用油纸包着的大米,憨厚地笑道:"前天过来看到师父这里的米快吃完了,怕您断粮,所以今天卖了柴,便赶紧送来......"
  大方法师从架子上摘下布巾递给阿泽擦头上脸上的雨水:"雨这么大就不要来了,淋得这样湿,万一病了怎么办。你等等,我冲碗茶给你祛祛寒。"
  大方法师一面让阿泽坐在凳子上等着,一面在锅上烧了滚滚的水,从床下拖出一只小竹桶,打开,捏了一撮茶叶丢在碗中,舀一勺开水冲下去,双手端给阿泽。阿泽忙接过碗来,一边吹去上面漂浮着的茶叶,一边喝,"真好喝啊,大方师父的‘素茶'真是天下第一!"
  大方法师从阿泽肩上取下布巾,为他擦着头上的雨水,"可别乱说,看别人笑话。"阿泽道:"就是好喝么,我去市集上时也看到过茶铺里那些专给有钱人喝的茶,一点都没有您的茶香!"大方法师道:"那是咱们寺前这几株茶树好,每年都长出这么好的茶叶。"
  阿泽喝了两碗茶,起身要告辞了,大方法师不放心地说:"外面的雨这样大,不如在庙里歇一宿,明早再回去吧。"阿泽道:"不了,我娘还在家等我呢,我不回去她不放心的。"
  大方法师只得将蓑衣、斗笠借给他穿戴好。阿泽正要走,大方法师又唤道:"你等一下。"遂从茶桶里包了两大包茶叶拿给阿泽道:"这茶叶,一包给你娘吃,另一包你下次卖柴时带去驿站,寄给九华山隐城寺的大唯法师。"
  九华山,隐城寺。大唯法师的侍者将一个竹壳包交给他道:"师父,自八都源里那儿送来一个包儿。"大唯法师接过来,笑道:"噢,师弟今年又炒新茶了,我正愁明天皇上来烧香时没有适宜之物招待他呢。"说着,将竹包中的素茶小心收到一个钧台窑的小瓷瓮中。
  翌日,皇上烧香已毕,遣退随臣,来到禅房中小憩。大唯法师早预备了精致的素点与水果,皇上歪身靠在罗汉榻上,拈起一枚枇杷品尝。
  大唯法师自风炉上扇滚了水,亲自烹茶给皇上吃。一时水滚,大唯法师擎过一只越窑秘色瓷茶盏,先自铜壶中倒了些水温了盏,再打开瓷瓮,用小银匙舀出少许茶叶放在盏中,又将滚开的水倒入一只越窑长颈汤瓶里,待水温低一些后方缓缓注入盏中。
  大唯法师捧着冲好的素茶进与皇上,皇上接过碗来,不禁一声喝彩。只见那瓷盏中的茶汤如一泓秋水,而盏内一圈茶晕似美人微酡,几片茶叶在碗底曼妙地轻轻打着旋儿。
  皇上轻啜一口,忍不住又赞,口内茶汤如琉璃般滑润芳美,香气连绵不散。"真好茶也,如此好茶,法师从何得来的?"大唯法师笑回道:"这是老竹铺石板寺那里,我师弟自炒的素茶。"
  "哦?为何叫素茶?"大唯法师答道:"这茶叶生长自石板庵外的几株茶树,我师弟每年自采自炒,用来招待寺里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他说制茶时是以一般素心来炒的,而炒茶
  时所用的又是素的真菜油,故名素茶。有一回我去看望我这师弟,他以此茶招待我,我喝了以后很是喜欢,师弟就每年寄茶给我--这不,皇上现吃的这茶就是师弟昨儿才寄来的。"
  皇上点了点头,很是夸赞了大方和尚一番。大唯法师见皇上喜爱此茶,便将余下的茶叶连茶瓮一并送予皇上。
  皇上回京后偏赶上政事繁忙,批阅奏折每至深夜,所以特吩咐当差的宦官泡上由九华山带回的素茶润喉提神。
  一日,皇上看到奏折中边疆的战事捷报频传,不禁龙颜大悦,命宦官侍候茶来,当差的宦官忙用青花盖碗捧上一盏现泡的热茶来。皇上揭开盏盖才喝了一口,就忍不住皱起眉来,"这是什么茶?"宦官垂手答道:"回圣上,是您向来喝惯的明前雀舌。"
  皇上问道:"是不是没小心收好,怎么雀舌跑出这味儿了?"宦官道:"是按平日里的法子收着的,茶没有变味。"
  皇上道:"前几日喝的素茶呢?怎么不泡上来?"宦官道:"皇上这几日每夜理政,前儿的素茶已用完了......"
  皇上叹了口气,又看看手中的茶盏,无奈道:"如此,你冲一盏滚水来我吃罢。"宦官自捧了盏下去。
  三日后,皇上喝白水喝得实在淡而无味,加之政事已处理得七七八八,索性带了亲信的一个侍卫,微服到安徽去访茶。
  皇上这一路游山玩水,尝美食,品香茗,好不轻松惬意。只是八都源里地方,既穷且偏,又无车轿可乘,二人步行十余里路,从早上直走到了黄昏时分,几步一歇,才慢慢走到石板庵,即便如此,皇上还是快累瘫了。
  侍卫忙上前拍门。一位矮个子的僧人出来开了门,行礼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晚时入寺是烧香还是拜佛?"
  皇上本以为能做出素茶这等灵秀好茶的和尚,起码应该身形颀长、面目清秀,可这位僧人既矮又胖,那一双正合着掌的手更是粗短糙黑,再看庙堂,也是破败不堪,皇上心里先存了几分不悦。
  却听侍卫答道:"老法师,我与我家老爷来这一带访友,可是赶路心急错过了宿头,可否在寺中打扰一宿?"大方和尚点点头说:"只要施主不嫌庙中寒陋,但住无妨。"皇上这时就是想回镇上住,也没劲走路了,只得跟着侍卫蹭进门去,心中后悔不迭。
  进了庙门,大方和尚请两人坐在榻上,自灶膛里扒出两枚熟山芋请二人吃。又往灶膛里塞进两把柴,添了些水在炒菜的锅子中。再从床下拖出装茶的竹桶,揭去桶上盖着的竹箬壳。皇上眼睛一亮,心里喜道:便是这茶了。
  大方和尚抓了一把茶叶在手里,将下剩的茶盖好,依旧放在床底,又取出两只吃饭的粗陶碗来,每只碗中放上一些茶叶,将锅中烧滚的水冲进碗里,分别端给二人,"乡野地方,无甚招待,这是老衲自炒的粗茶,二位施主解解渴吧。"
  皇上接过茶,欲待不喝,又想本是来讨茶的,连这茶都不喝,也说不过去,便顾不得嫌碗粗蠢、水腌?H,闭着眼勉强吞了一口。这一口下去,却连皇上自己都惊着了,那茶味鲜若蜜汁,活泼泼地如游龙一般在口腔内游逸开来,变化无穷,皇上如得琼浆,一口气将那碗茶饮尽了。
  大方和尚接过碗,又自锅中舀些开水添上。侍卫忙拦道:"我家老爷从不喝二遍茶。"皇上却接过碗来说:"这茶不同于一般茶,尝尝无妨。"说着含了一大口茶汤在口中,但觉这茶汤清甜如雪,清香似梅,清高若竹,又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大方和尚微微一笑,捻动着手中的念珠道:"不值什么,施主喜欢,走时带些回去。"
  皇上忍不住问道:"老法师,我在别处却也尝过几回极通茶道的人烹制的您这素茶,茶具与冲泡的方法皆比您的考究,只是怎么却不如您用这等器皿随便泡来的甘美呢?"
  大方和尚笑答道:"我这石板庵距县镇十余里,施主远来,既无车马,喉中亦早已干渴
  ,此时觉得这茶好也是有的。须知不渴时,只将此茶吃着玩便千般拣择、万般挑剔,水过一过不行,茶多一片亦不可。若是渴时,别说是茶,就连雨水、泥水也一样甜似甘露。茶之好坏其实全在施主一心。"
  皇上听了频频点头,若有所思道:"那这茶究竟怎样泡来才好呢?"大方和尚道:"遇碗使碗,遇盏使盏,渴来便喝,此即最好。"
  皇上低头不语,心想自己平日里不知糟蹋了多少好茶,遂站起身来,恭敬地向大方和尚鞠了一躬道:"多谢法师开示,某往后一定不辜负每一泡茶。"大方和尚听罢,朗声大笑。
  茶毕,大方和尚煮了一锅自晒的笋干与自种的白菜,焖了米饭,请皇上与那侍卫二人同食。皇上边吃边问道:"大方师父,我一路过来,看到路边同这庵中相似的茶树似是不少,怎么附近的百姓却不知学你采茶制茶?"
  大方和尚道:"施主有所不知,我们这附近地方皆是茶区,百姓即便制得了茶也无处可销,又运不去远处,只靠种地打柴渔猎糊口。"皇上听罢喟然长叹。饭后,大方和尚将床铺腾给皇上,却与侍卫二人打地铺睡下。
  第二日一早,皇上带了大方和尚所赠的素茶快马返京。到京城后,派专使赏赐老竹铺的大方和尚田地、银两,并亲题"御茶"二字,又命八都源里地方居民皆与大方和尚学习采茶制茶,每岁进贡素茶可抵租庸调等税役。自此八都源里人人学老竹铺的大方和尚茶、户户制茶,素茶也因为皇上封之为"御茶"而名声大噪,士大夫、文人官僚们趋之若鹜,所以八都源里靠着素茶这一项物产而越来越富庶。人们感念老竹铺的大方和尚施茶、教茶之恩,故为素茶取名"大方茶",又因茶产自老竹铺这地方,所以又名"老竹大方"......
  传说是美好和朴素的,也留下了足够的线索和空间,让我们去想象那位法号"大方"的禅师,他的慈悲与善良,他的平实与智慧。在那样的时代里,那样简陋的条件下,当人们为进贡皇室的贡茶忙忙碌碌的时候,他从容地站在庵前茶树下,摘下一片片朴实无华的叶片,再一丝不苟地炒制成茶,为前来烧香的善男信女们解渴歇脚添一缕茶香。这里包含了多少禅心,蕴含了多少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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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31 00:17:48 | 只看该作者
  记得一次去南方的一个寺庙采访一位法师,恰巧我到时那位法师正好有事,我向客堂的法师说明了情况,便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等。那天寺里刚好有普佛,很多居士来办手续,两位知客师父被团团围住,忙得不可开交。
  有一位素不相识的法师走进客堂,看了看忙碌着的知客师,转身欲走时注意到了风尘仆仆的我,他得知我在等人,便转身从柜子里取了一只一次性纸杯,又自窗口拿过一只小罐子,捏一小撮茶叶丢进去,再拎起桌脚前的暖水瓶,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我身边的小桌上说:"喝杯茶,慢慢等。"说完就走了。
  我端起了那杯茶,呵,那一杯茶啊,在匆匆赶了很久的路后,坐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喉咙都要渴冒烟的时候,那一杯茶真如同观音菩萨净瓶里的甘露一般!平日里在京也好,在茶区也好,好茶是喝过一些的,可没有一杯茶能及得过在那个远方的寺庙里,那位陌生的法师倒来的那杯甚至说不上是什么茶的一杯茶--我想,那是好茶!
  如此,联想到大方禅师为前来烧香的善男信女们炒素茶时,竟是觉得莫名感动、感同身受的了,而皇上访茶乃至命名"大方茶"的情节反而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也可能是后人为了使这茶沾一些皇家的贵气吧。总之,老竹大方是带着慈悲、带着洁净、带着真诚的一种茶,这茶中的禅味,是值得我们怀着感恩的心去体味的。
  这是一个超级的时代,超级市场、超级大国、超级女声......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我超级喜欢苏轼。苏轼,号东坡居士,他不仅才情过人,还是一个性情中人,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苏大人即使在"外任"期间,仍胸怀坦荡地"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任你风吹雨打,老夫打猎去也!这性格的豪放、洒脱固然是因为诗人本
  性的不羁,但也跟他平生爱茶近禅有关。
  苏东坡对茶的热爱、了解,从他的许多首诗中就可以看出,其中有一首这样写道:"示病维摩元不病,在家灵运已忘家。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这首短诗中透露了许多信息:首先,苏轼精研佛经,对《维摩诘经》中的典故如数家珍;其次,苏轼对茶的特性和效用非常熟悉,不仅以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七碗茶诗"用典,并且懂得以茶汤来疗病。
  苏轼爱好佛学,更喜欢跟有德有才的僧人们讨论禅法,他的一生中与许多僧人相交甚笃,比如著名的佛印和尚。他在杭州任职期间,更是与当地许多诗僧、茶僧诗茶唱酬,尤其是他与诗僧道潜、晚年隐居的僧人辩才的一段交往,更是在茶史中传为佳话。
  苏氏一门三杰同列唐宋八大家,苏轼的弟弟苏辙也才德出众,不输其兄。
  这年春天,苏辙在川蜀家中收到兄长寄自杭州的信笺,邀他去江南踏青,遂带了家乡的名茶欣然前往。
  苏辙在早上到达杭州。他敲开哥哥家的门,发现哥哥披衣趿鞋,正兴冲冲地站在院子里,院中摆着一大筐鳆鱼。看到弟弟,苏轼高兴地迎上来:"子由,你来了。正好,有人寄来了这许多鳆鱼,咱们去郊外烤着吃。"
  苏轼留下自食的鳆鱼,将剩下的分做几份,命家仆送予杭州的几位诗友。跟着苏辙来的僮儿忍不住向苏辙小声道:"老爷,这鳆鱼现时二十两银子一条,这一筐少说也有五十余条,怎么也得千两银子,大老爷就这么送人,可不心疼么?"
  苏辙笑着点了一下小僮的头:"这小鬼头,我兄长可是那市中卖鳆鱼的!"
  苏轼、苏辙一行人携家眷来到杭州郊外,苏轼亲自用石片烤了鳆鱼请大家吃,一时酒酣饭饱。苏轼摸着肚子问道:"子由,你带来的茶呢?快拿出来与我们消消食罢。"
  苏辙忙从僮儿一直没离手的一只小箱里拿出一个官窑的粉盒,里面装的正是上好的茶粉。苏轼接过瓷盒,打开一嗅,摇头道:"可惜,可惜,此茶在路中受了潮,非得干燥才可吃得。"
  苏辙闻言很是失望,苏轼却道:"无妨,无妨,此茶用松烟再制风味更佳!这附近山中恰有一位僧人,我遣小僮去向他祈些茶来。"便命小僮去山中,小僮道:"好没来由地讨茶,我如何开口呢?老爷好歹书一封字让我交给住持师父啊。"苏轼微笑道:"不用,你只需戴上草帽去便可!"小僮依言装扮,自去山中不提。
  苏辙向苏轼道:"这山中住着的不知是哪位高僧,竟能明白兄长的用意?"苏轼笑道:"正是那辩才和尚。"
  苏辙道:"那位法师不是在上天竺做住持和尚么?"苏轼道:"几年前辩才师父已经退居,在这山中的‘寿圣院'隐居。"
  苏辙道:"听说辩才是位名僧,为何退隐呢?"苏轼道:"辩才和尚正是用此举为后人留下无尽的余地。"
  苏辙道:"哦?这位辩才到底是怎样一个僧人?"苏轼道:"辩才和尚俗家姓徐,10岁出家,16岁受具足戒。18岁就学于慈云法师--那时慕名来投拜慕云法师的僧人很多,慈云法师本来已拒不收徒,可硬是为他破了例。25岁时,当今圣上钦赐他紫云袈裟和‘辩才'的法号......辩才法师主持上天竺16年,现在这冷僻萧索之地修行。"
  苏辙道:"真高僧也,有机缘倒是要拜见。"苏轼道:"好,辩才和尚那里有好茶好水,明日我带你去讨他的茶吃!"苏辙笑道:"如此甚好!"
  二人正谈笑间,小僮捧着一只瓷瓶回来,狐疑地挠着头说:"怪道了,怪道了。"苏轼笑问:"怪从何来?"小僮道:"我进了寺门,才看到辩才大师,还没言语呢,他就笑着问我,‘可是你家大人向我借茶不是?'然后就进门拿了这瓶茶给我。老爷,是你们事先约好的吧?"
  苏轼抚髯笑道:"这是你看不懂我们打的哑谜罢了!"跟着苏辙的书童忍不住道:"大
  老爷,你快跟我们说说吧,我都快急死了!"
  苏轼道:"你瞧他脚上穿着一双木屐,中间是个‘人',头顶戴着草帽,这一‘艹',一‘人',一‘木',不就是一‘茶'字嘛!"众人恍然大悟,齐夸辩才和尚的智慧与机敏。
  翌日,苏轼与苏辙携了礼物,与随从简装来到寿圣寺。一路上只见幽篁翠影,茶林新碧,风微雨细,令人心旷神怡。
  苏辙深吸一口气向苏轼道:"这辩才和尚倒真会选地方,此地真乃仙境也。"苏轼道:"这些竹林与茶树都是辩才法师退隐后慢慢种起来的。原来这一带没有人住,幽僻荒凉,路很不好走。自打法师隐居之后,每天参访他的人很多,行走甚为不便。法师心地慈悲,栽竹辟路,又种了这些茶树,自采自制用以待客。"二人沿着小路走进寿圣寺的院落,果见院刹庄严,香火鼎盛。
  苏东坡常来禅院,寺僧对他早已熟稔,远远看到他来,忙出门迎接。二人在知客师父的带领下来到辩才师父的房间,见辩才师父正送一群客人出门,客人中有乡绅也有平民,穿戴各不相同。辩才见到苏轼,很是欢喜,将他们迎进室内。
  苏辙进了屋内,见屋内并不很宽敞,一个角落里摆着供桌,上面敬着西方三圣像及简单的香、花、灯烛,供桌前放着一只破旧的蒲团。紧靠窗下放着经架,架上摊开着一卷《般若波罗蜜经》。床是罗汉榻,表面油黑发亮,一顶旧帐子用麻绳缚在床边。一张小桌放在另一隅,桌边整齐地放置着几只半新的棕垫,桌上几只茶杯还没来得及收去。
  辩才和尚一面招呼他们二人在桌边坐下,一面让小沙弥收去桌上的茶杯,再拿好茶出来,自己则往地炉的茶釜中倾入泉水。苏辙入座后,细细打量着辩才和尚,见他约略六十来岁年纪,个子不高,眼睛细长,眼尾入鬓,须眉皆白,面容慈祥而富态,着一领灰色旧僧衣,袖口和衣领处已洗得发白,手中总捻动着一挂凤眼菩提的念珠,双目不时垂下,仿若入定。
  一时水沸,沙弥已捧着一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一只建窑的黑瓷小瓶、一只竹削的茶勺,和几只由竹节截成的小茶杯。辩才和尚用竹勺自小瓶中舀出一些茶叶片,分置于几只茶杯中,再用竹制的长柄水舀从茶釜中舀出水来,分别冲入。茶香顿时溢满了整个房间。
  辩才法师一面请来客喝茶,一面笑指着苏辙向苏轼问道:"这位可是令弟?"苏轼道:"正是,子由刚自蜀中来看我。"
  辩才道:"丰神如玉,不输其兄啊。"苏轼大笑。辩才向苏辙问道:"苏施主,这茶还吃得惯吗?"苏辙点点头。其实苏辙受其兄影响,饮茶一直是用粉茶点饮,很少喝这叶茶,今日喝来,虽觉香美,亦感淡薄了些。
  苏轼向辩才道:"此茶虽好,但比起茶饼来,到底那个浓郁些。"辩才叹口气道:"龙团凤饼固然精致味佳,可是蒸捣晾晒的,却苦煞了茶农。我这龙井茶虽则也需采炒,但毕竟工序简单许多。"
  苏轼饮了一口茶道:"叶茶散泡,味道清雅,但对水质、煮水器具的要求也更高些。"
  辩才道:"我们这里虽是有龙井泉水,但煮水的铁器易生锈味,铜器易生腥味,实难避免啊。"
  苏轼打开随身带来的布包,露出一只木盒,抽去盖板,里面装着一只紫砂的提梁壶。苏轼道:"这是我刚去宜兴为法师试制的紫砂壶,用来煮水泡茶味道清纯,法师可以一试。"辩才法师接过壶来,挂在铜制的壶架上,拈了几块松炭在底下燃着,煮了一壶茶水倒掉,才又重新添水煮沸。用这壶再次冲泡的茶,果然滋味更加清甜醇爽。
  三人烹茶聊诗,直到傍晚时分,辩才和尚端出干果和素粽来做茶点,又留二人晚斋。苏轼道:"法师持‘过午',晚上不进食,白陪着我们坐着也不好。再者不怕法师笑我俗,家中还炖着鲜笋,温着好酒哩。"辩才一笑,也不强留,又劝他们吃了些茶食,方才慢慢地将二人送出山门。
  三人在夕阳中缓步而行,雨慢慢下大了,小沙弥跑着送来几把油伞。辩才撑开伞道:"
  去岁发水,民不聊生,田地茶园俱遭淹毁,百姓苦不堪言。今春雨稠,唉,不知还有怎样的饥荒呢......"
  苏轼道:"去年水汛时,我已带领百姓加筑了堤防,今年刚过了元宵,又逐次加固了,料应无事。不然我哪敢坐在法师这里喝一天的茶啊。"
  辩才笑道:"东坡居士真菩萨也。"苏轼道:"法师过誉也。"二人相视而笑,继续前行。
  苏辙指着路边的茶树道:"这许多茶树,逢春时采得及吗?"
  辩才道:"也就是我们寺中几个僧人自采,附近的茶农有时也采些回家自吃。"
  苏辙道:"我与家兄虽是爱茶,却从未在林间采过茶叶,眼看清明将至,不若来法师茶园中做一茶农!"
  苏轼道:"甚好甚好,聚集诗友一同采茶、制茶,至辩才师生辰时好开‘芗茗'茶会,到时施千僧斋、千僧衣,普请杭州百姓同饮一杯龙井茶,可不好吗?"
  辩才法师笑道:"这方是‘自做自喝'啊!"二人携手大笑,随从的小沙弥不由惊呼:"师父,您已经过了重溪桥了!"众人回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过风篁岭,破了辩才和尚退隐后不下龙井山的戒规。
  辩才和尚停下脚步,转身笑道:"杜子美诗中不是说过么,‘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苏辙笑接道:"故当建‘二老亭'以记之!"众人闻言皆笑。
  清明时节连日落雨,落雨时却是不能采茶的。为了采茶,苏轼、苏辙两兄弟在寺里住了多日。是日春晴,正是采茶的好天气,两人随辩才法师起了个绝早,背着茶篓走了数里的山路去采茶。
  到了茶园,已经有一些僧众和附近的茶农在采茶了。辩才师父教他们用三指捏住茶的芽叶轻轻撷下,却不能用指甲掐,掐下的叶茎会很快变黑,选叶又要选一芽一叶初展的。
  兄弟二人跟众人一起采茶,刚开始还觉得很容易、很简单,可没到一个时辰,就腰酸背疼得受不了了。背上没装多少茶菁的茶篓却像有千金重一般,压得两个肩膀酸疼得紧。
  苏轼直起腰来,敲着两边肩膀道:"不行不行,我受不了了,咱们还是回去吧。"苏辙也揉着眼睛道:"哎,我这眼也花了。"环顾四周,大家还都在头也不抬地采茶,有的背上还背着孩子,也一刻不停地采着。
  两人走到茶园旁的土埂边,擦着脸上的汗。苏轼道:"采茶可真真不易,叶茶方是如此,那龙团凤饼还不知要怎样辛苦呢。辩才和尚那天说的也很在理。"苏辙笑道:"该是让天下好茶爱茶的人都来采茶才好呢。"
  二人休憩了片刻,接着采茶,直采了一个早上。回到寺中时,浑身酸痛,像是筋骨都被抽去了似的。正准备回房休息,却看到同他们一道采茶的辩才和尚还在院中,将采回的茶倒在一个个竹编的圆箕里,捡去草丝、枯叶,一一筛簸干净。苏轼和苏辙站在飘满茶香的院落中,远远望着辩才和尚忙碌的背影,半晌无语。
  清晨,苏辙与苏轼坐在自家的院落里喝着一杯龙井茶。苏辙道:"这龙井茶吃惯了倒是别有一番风味,自是龙团凤饼也比不得的,我近来却是离它不得呢。"
  苏轼擎着白瓷的茶盏道:"哦?你不是一向偏好饼茶,嫌它味淡么?"
  苏辙道:"茶粉的口感丰美、华丽,自是博大精深,然而此茶从淡里透出一种清高的韵致,偏让你去探寻、去感觉似的。"
  苏轼道:"所以古人才说‘味无味'。能从无味中品出至味来,又从有味中品出它的无味来,能够放下味道,方可结识味道的本来面目。"
  苏辙点头道:"是啊,你看这茶汤与茶叶,如同杭州的山水似的,青碧可人。真真‘心无挂碍'。"
  苏轼道:"有杭州的名山名刹和辩才师父这样慈悲的高僧,才能有此茶味啊。"
  苏辙笑道:"也只有你这样的茶人,才能解得茶僧的真味呢。"
  苏轼道:"说起与茶僧的交往,我还有一段‘梦中饮茶'的奇遇呢。"
  苏辙奇道:"哦?快说来听听。"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时苏轼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被贬官流放至黄州。人在得意的时候,身边总少不了亲友,可在落魄的时候,就一个也无了。这年冬天苏轼带了合家上任,自京城一路走来,盘费早已用光,而家什却仍未运到,妻子王闰又因旅途劳顿卧病在床。苏轼从市中买来了最便宜的猪肉,用黄酒煨煮了,一面读着书,一面看着火。厨房四面漏风,苏轼想吃一杯暖茶也无,不由轻叹了一声。
  这时,外面传来急急的拍门声,苏轼忙命家人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苦行打扮的僧人,说是由京师来,受僧人道潜之托顺路带一些茶叶给苏轼。苏轼请僧人在家留宿,僧人却因忙着赶路推托了。
  苏轼回到屋中,忙翻出茶具煎点了一碗茶饮下,自觉酣畅无比,心中烦闷一扫而光。
  不几日,道潜竟不远千里,亲来黄州探望苏轼,二人每日赋诗饮茶,相得甚欢。道潜一留再留,至第二年秋天才辞别。
  道潜走后的第三日,苏轼于梦中与道潜联句烹茶,二人边笑边饮,梦中苏轼正自低头想韵时,却被夫人推醒。夫人王闰问道:"梦见什么了,笑得这样。"
  苏轼醒转后,摇摇头道:"大半记不得了,只记得参寥子(道潜号参寥子)两句茶诗‘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
  王闰道:"火新倒还罢了,为什么泉也是新?"
  苏轼道:"是了,梦中我也问他,他却说,此地的风俗,清明淘井。"
  王闰笑道:"真是诗疯茶痴,连梦中都做诗吃茶。"
  苏辙笑道:"兄长也正是茶痴了,连梦中饮茶都如此细致,那参寥子也是兄长的知音啊。"
  苏轼笑道:"更奇的还在后头。九年后我再至杭州,参寥子卜居孤山智果精舍,我在寒食那天访他,恰好一眼旧泉是月得水。我们撷得新茶,钻火煮泉,正如我九年前梦到的一模一样。我讲与参寥子听,他也慨叹不已,所以我们在新凿的泉边立了一篇铭记,以记当日之事。"
  苏辙道:"碑文却是兄长撰的?可否复诵给子由听听。"苏轼道:"是。碑记名为《参寥泉铭》。"苏轼沉吟了一刻诵道:"在天雨露,在地江湖。皆我四大,滋相所濡。伟哉参寥,卿指八极。退守斯泉,一谦四益。予晚闻道,梦幻是身。真即是梦,梦即是真。石泉槐火,九年而信。夫求何信,实弊汝神。"苏辙听罢叹道:"唉,不知此刻你我手中这一盏茶,是梦还是真啊!"苏轼笑道:"真又何妨,梦又何妨!"......
  苏轼一生中交往的僧人很多,茶僧也不少。之所以选辩才和道潜来写,是因为在他们身上,有一种茶中隐士的清高,有一种与世无争、却承担着天下的"僧格"。
  站在杭州的苏堤上,站在梅家坞龙井的茶园里,风过只瞬间,古人古事往者千年。在浩如烟海的时间长河中,人类百年的寿命和人类复杂的情感显得多么渺小。可是茶留下来了,那些人的名字和精神也随着茶一起留了下来。
  下雨的天气,手中暖暖地握一杯龙井茶,那袅袅上升的茶烟,正如千年前的一场梦......
  公司有位一同事是安徽六安人,好茶,每不独享。期年返家乡小住,必带家乡名茶归京分送众人。喝的最多的还算"六安瓜片"和"黄山毛峰"这两种茶。印象中,瓜片是大叶大片的粗犷,毛峰是灵秀、清淡的甜美。
  直至有一年,我的一位茶道老师亲去安徽茶区访茶,一去半年,收获颇丰。他一回到北京,马上发短信让我们去碧露轩茶艺社品茶。那天的茶品大都是徽茶,有瓜片、太平猴魁、
  涌溪火青等。但印象最深的还是一泡野生的黄山毛峰,如云如雾的清高与独来独往,放下一切的自由,真使人一喝难忘。随着这一泡茶,老师还带回了黄山毛峰的传说......
  明朝,天启年间。
  虽是世事动乱,但江南书生熊开元到底还是科举应试,凭着真本事点了黟县的知县。小官也罢,总是一门欢喜。熊开元也颇为得意,于是春天刚放了榜,便收拾好行装,带了书童准备去黄山游玩,一来可解连日读书之闷,二来也可借游山玩水之机开阔眼界胸怀。
  自江南去徽南并不太远,主仆二人骑着小驴,不几日便到了黄山境内。
  他们到时却是下午,熊开元上山心切,等不得次日一早,只将二人代步的小驴寄在山下的客栈,便兴冲冲地上了山。一路果见风景如烟如织,雄伟壮观,大开大阖中又不失奇丽瑰美,更有飞鸟穿越云间,松鼠跳跃林薮。两人一路行一路看,不觉离了大路,到夕阳西下时竟找不到归途,更不知身在何处了。
  二人在山中急得乱转,越转天越晚,越晚心越慌。暮色倏忽降临,又是春寒料峭,二人冻得面无人色,书童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披风给熊开元披上。白天的美景在此时变得阴暗可怖,一只惊鸟从林中乍起,书童竟吓得哭起来。
  熊开元也很害怕,但又怕日后被书童取笑,只得强装镇静地安抚他道:"咱们虽然走的不是大道,但下山的方向总是没错的,况且登得并不很高,想必一会儿便下得山了,到了山下我给你买烂肉面吃。"
  书童闻言哭声渐止,跟着熊开元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天黑路滑,两人越走心里越没底,忽见前方影影绰绰有一个黑影在晃动,书童一声尖叫躲在熊开元身后,熊开元大着胆子向黑影喊了一句:"来、来者何人?"
  只听黑影宣了一声佛号,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背着背篓、既黑且瘦的老和尚。熊开元松了一口气,向老和尚抱拳行礼道:"法师有礼了,我们主仆二人白日里上山,现却迷了道路,请问沿着这条小路可下得山去?"
  那老和尚笑道:"下不得,下不得。从这里再往前走可就是山崖了。"
  熊开元吓了一跳,忙问:"那如何上得了正途?"
  老和尚道:"正途便是来时之路,怎么,你不记得了么?"
  熊开元心中一凛,心想这天黑路滑的,老和尚却还有心思打机锋,便道:"晚生一路贪看景色,却已忘佚了。"
  老和尚道:"此时天色已晚,你二人路途不熟,如若下山,恐中途又再迷失。这里离老衲的小庙却是不远,不如你们今日在我寺中寄宿一晚,明日再走如何?"
  熊开元喜道:"如此最好!只是叨扰法师了。"
  老和尚笑道:"相见是缘,何必客气,随我来吧。"
  三人行不多时,来到山中一处精致干净的小院。只是内中无人,山门却大开着,书童奇道:"大师父,你这山门不用锁的么?"
  老和尚笑道:"空门何须关?"言毕,将二人领至一间干净的房间安顿下来,点上灯烛,自去厨下炊饭。
  一时饭熟,主仆二人就着野菜和姜做的薤酱,一气吃了三大碗饭。饭后方觉吃得过于饱胀,尤其书童贪吃,撑了个肚儿圆,不由得直哼哼。
  老和尚道:"饭食七分饱方是养生之道,也罢,今日不吃至十分,他日怎知如何是七分。你们随我来吃一盏茶化化食吧。"
  二人跟着老尚到了后院里一间最干净的房舍,老和尚拢上灯,用铜吊子烧上水,取出几只青花的小瓷碗来。熊开元就着灯光,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幅观音菩萨的画像,再看桌上的茶碗,上绘着童子图案,碗口微外侈,只是口沿不甚齐整,显然为民窑烧作。
  一时水已经滚开,老和尚自身后的青花瓷将军罐中抓出一把茶叶,分放在几只茶碗中,舀了开水倒在碗中。只见开水才冲下去,就有一团白气沿着碗边转了一圈,至碗心化做一条直线,慢慢升腾至尺余高,然后在空中化成一朵白莲花。那白莲花又缓缓上升为一团云雾,最后散成一缕缕热气飘荡开来,清香满室。
  二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张大了嘴,直到老和尚说"请"时才回过神,忙不迭地捧起茶碗
  喝起来,茶水刚刚入口,但觉芬芳满颊,一股清香穿过鼻腔直透卤顶。连吃了几碗热茶,二人不禁打起嗝来,书童还放了个屁。熊开元红了脸,向老僧致歉道:"佛门净地,我们太不敬了......"
  和尚道:"既是净地,有何不‘净'?"
  熊开元失笑,一摸腹部,但觉胸臆间寒湿饱胀之感俱消,不由起身向老僧行礼道:"此茶真神汤也,老法师真神僧也!"
  第二日用过早斋,二人就准备下山去了,老和尚指给他们下山的道路,又将一个纸包和一葫芦泉水递给熊开元道:"此包中是昨日施主所饮之茶,名曰‘黄山毛峰',须是用这葫芦中的泉水冲泡方现莲花,切记切记。"二人再三辞谢了老和尚,方才下山。
  熊开元经过这一场奇遇,怕误了任期,下山后从客栈取了寄存的小驴,一路赶往黟县。
  回到任上,刚好昔日的同窗,同榜的太平县县令郝俳来访。熊开元大喜,备了酒菜招待。
  郝俳家境富裕,带了许多江南的好酒菜来,二人许久未见,又是同窗同榜,于是边饮边聊,不由喝得有些多了。
  熊开元醉眼迷离地向郝俳讲了在黄山的所见所闻,郝俳却笑道:"你怕是喝多了酒吧,乱编排。"
  熊开元有些不悦,"不信?我下山的时候老和尚还送了许多茶叶给我呢,我这就演示给你看!"说着吩咐书童拿来了前日的"黄山毛峰"神茶与装着泉水的葫芦,马上就煮水预备泡茶。
  这边郝俳看了看盏中的茶叶,只见此茶挺秀显毫,外型苗秀,虽是好茶,却也无甚特异之处,颇有些不以为然:"读书读得脑壳坏了,什么神僧,什么茶中还生得出莲花,莫不是遇到鬼了。"
  熊开元一瞪眼道:"若是真能生得出莲花呢?"
  郝俳撇着嘴道:"若这茶中能生出莲花来,我情愿送你三斤贡茶。"
  熊开元道:"好,一言为定!"说话间水已滚开,熊开元依法冲泡,果见茶碗中一团白气萦绕,慢慢上升成了一朵莲花。
  郝俳揉了揉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忙央熊开元再泡一盏,熊开元依言试来,白莲花再次徐徐绽放。郝俳当下信服,再尝那茶味,亦是茶中仙品,且几杯下肚,醉意渐消,神清气爽。
  郝俳清醒了一些,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当今皇上颇好饮茶,大臣们往往以俗茶进献。我舅舅原是皇上身边的仆射,若是通过我舅舅献上这仙茶,说不定能连升三级,或是调入京师呢!
  郝俳谋划已毕,遂一改先前的倨傲,谦笑着对熊开元道:"开元兄这白莲茶果然是茶中逸品,前日我舅舅刚从京中捎来三斤贡茶,虽不及此茶,也是极难得的。今日咱们打赌,我愿赌服输,明日便遣人给你送来。"
  熊开元听罢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醉中打赌,作不得数的。"
  郝俳笑道:"哎,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再说如此好茶,能在开元兄这里饮得,也算是三生有幸了,别说以三斤贡茶来换了,就是三十斤也值得啊!"
  熊开元见郝俳如此爱茶,便慨然道:"这茶是从佛家得来的,佛家讲个‘缘'字,也罢,这茶既然对你脾气,也是合该与你有缘,正该与你结个佛缘哩。"遂将下剩的茶叶一并送予他。
  郝俳得了茶,一刻不耽误,连夜上州府告了假,快马加鞭上了京城。到了京城,将黄山毛峰的灵异之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舅舅,郝俳的舅舅听闻世间竟有如此奇茶,也大喜过望,心想,说不定这次还能借得外甥的光哩。
  第二天,郝俳的舅舅趁着在宫中伴读的机会,向皇上卖了这个好,皇上连日来正自闲得无聊,这等新鲜事岂能放过,遂传郝俳携茶即刻觐见。
  郝俳进宫见了皇上,先是伏在地上好一顿谄言媚语,又云自己是受了梦中神示,历经磨难才从黄山上得来此茶,却专为皇上进献的。如此半日方才讨水泡茶。只见热水冲在那盏中只是平白地冒着热气,等了半日也没见郝俳所说的莲花奇景。郝俳急得额头冒汗,托辞茶盏
  太小,再换了大盏来泡,仍是如前。
  皇上见状大怒,"什么莲花、桃花的,你说得天花乱坠,奇景何在?我看你费尽苦心演这出戏,必有所图!到底是何居心?来呀,将这个欺君罔上的东西即刻押入刑部大牢,日夜问审!"遂将郝俳问了个欺君之罪投入大牢,又罚了郝俳舅舅一季的俸禄。
  郝俳在狱中每日吃打不过,只得招认了茶原是在黟县知县那里得来的。刑部官员误以为熊开元是这桩骗案的同谋,马上禀报了皇上,皇上遂派人去黟县捉了熊开元来京。
  熊开元莫名其妙地被钦差大臣抓到了京城,押往刑部。听罢事情的始末后,他向负责审问的官员禀明茶的来由,并说明非得用黄山的泉水冲泡,方能现莲花奇景,请皇上开恩,容他去黄山找老和尚取水。
  皇上知悉此事来龙去脉后,心想反正气也受了,好奇心也起了,不如让他再试试,如若不行,再将两人一起问斩也不迟。便准了他七天的时间,到时若不回,便要先问郝俳的死罪。
  熊开元领了圣旨,再上黄山。此番可比不得上回,熊开元急急赶到山下,等不得天亮就摸黑往山上爬。山中多有蛇鼠毒物,熊开元纵是心中畏惧,但为了救人,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想起那日在茶室里吃茶时,老和尚曾对他们说:"观世音菩萨是跟我们娑婆世界最有缘的,她大慈大悲,寻声救苦,人若在危急时念诵观音菩萨的圣号,自能遇难呈祥......"
  熊开元一面念着观音菩萨的圣号,一面往上走,本来还怕找不到上回的路,谁料走了不多时便看到了寺庙。熊开元大喜,忙加快了脚步,唤着老和尚的法号,谁知近前一看,从来不关的山门却紧闭着。熊开元一愣,抬手正欲叫门,门却轻轻开了,老和尚静静地站在门口,捻动着一串念珠。熊开元奇道:"法师知道我要来?"老和尚道:"我怎知来者是谁?"
  熊开元道:"您知道我为何而来吗?"老和尚道:"为佛。"熊开元摇头道:"非也,我是为茶而来。"老和尚笑道:"这两个原是一个......"
  熊开元无奈地挠挠头道:"唉,非也非也。您上次送我的茶,被我一个朋友索去跟皇上献宝,却因所用非泉水,看不到莲花奇景,所以被问了罪押在大牢里,这次我是来向法师讨水救他的。"
  老和尚从身后擎出一只装满了水的葫芦递给熊开元,"要救人,先救你自己吧。"说完转身飘然而去。
  熊开元救人心切,顾不及细想,马不停蹄地带了泉水往回疾赶。一入京城,马上进宫,现场为皇上泡茶演示。这次有了黄山泉水,自然显现出白莲花来,皇上见此奇景,龙颜大悦,加上郝俳的舅舅在一旁添油加醋,说只有太平盛世方可显此异象,是为吉兆。所以皇上不仅赦免了郝俳,还升熊开元为江南巡抚,三日后动身赴任。
  熊开元回到京城的驿所,只等到期上任。满朝的官员们都得了信,知道熊开元新近是万岁爷驾前的红人,便纷纷来探访新任的巡抚爷。熊开元虽不喜欢这虚情假意的人情往来,但同朝为官,只能强颜欢笑,好一通应付。
  这一日深夜,熊开元总算送走了最后一批来巴结的官员,疲惫不堪地回到房间。只见到处堆满了官员们送来的贺仪,花花绿绿,密密匝匝,好不热闹。熊开元心中一阵厌倦,转身倒在榻上,一抬头却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从黄山带回来装泉水的葫芦,于是摘下了葫芦在手中把玩,不由回忆起老和尚交给他葫芦时说的那句话:"要救人,先救你自己吧。"
  要救人,先救你自己吧!这句话在熊开元的心中反复回响着。他闭上眼睛,由茶中升起的那朵白莲花在记忆中绽放。熊开元站起身来,朗声大笑,脱下官袍掷在床上,坐在桌前挥毫写了一封辞呈,便拂袖而去。
  几日后,熊开元再上黄山,在老和尚座下披剃,法名正志。
  很多年以后,在黄山云谷寺这个地方,在修竹与苍松之间,出现了一座檗庵法师的墓塔,传说,那就是正志和尚的坟墓......
  黄山云谷寺,大概是实有的,因为没有去过,所以不确知。正志和尚,或是檗庵法师,果真有那段讨茶的奇遇与否,亦无可考。或许真的有这样一位宁愿放下高官厚禄和远大前程,而决然选择青灯古佛的法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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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31 00:19:33 | 只看该作者
  听说了这个故事后没多久,一次去重庆缙云山游玩。山顶上有一间极不起眼的小庙,走进光线很暗的庙堂,却发现这里的佛像跟别处不太一样。经过住持的方丈说明,才知道原来这里供奉着仅有的一尊迦叶古佛塑像。
  看到这尊佛像,我的泪忍不住落了下来,我明白了,正志和尚原来确有其人,我也明白了熊开元也好,黄山的老和尚也好,还有我们自己,其实都曾是停歇在这佛肩头的一粒似笑非笑的微尘。
  再回京城,好容易问老师要得一泡黄山毛峰。回到家里,静静地守一壶泉水开,然后浸润,静置,冲泡。袅袅的茶烟上升,虽没有白莲花盛开在水雾中,但香气隽永,轻轻含饮一口,咽下--忽然间明白了此茶的真意竟是"放下",万缘放下......
  前一段时间,反映弘一法师一生的影片《一轮明月》在北京热映。一个周末去朋友家做客,与他们一起看了影碟。影片还没有放完,几个人已经哭湿了一盒面巾纸了。弘一法师,他带给我们的的确是最真实、最触及心灵的感动。
  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浙江平湖人,生于天津。"二十文章惊海内",他既是才气横溢的艺术家、教育家,也是一代著名高僧。他在诗、词、书画、篆刻、音乐、戏剧、文学等
  多个领域成就斐然,其造诣之高少人能及。
  作为第一个在中国传播西方音乐的先驱者,他根据美国人奥特威所作曲调填词的《送别》歌,历经几十年传唱经久不衰。同时,他也是中国第一个开创裸体写生的教师,培养出了名画家丰子恺、音乐家刘质平等文化名人。他苦心向佛,过午不食,精研律学,弘扬佛法,普度众生脱离苦海,被佛门弟子奉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弘一法师为世人留下了咀嚼不尽的精神财富,他的一生也充满了传奇色彩,是绚丽至极而又归于平淡的典型人物。太虚大师曾为赠偈:以教印心,以律严身,内外清净,菩提之因。读弘一法师的一生,如同品一壶百年普洱,由华美灿烂、茶气纵横,到冲淡平和、恬静自如......
  我家有九个兄弟,我是最小的一个。生到我时,爹妈已经懒得为我取名字了,就随便叫我"小玖儿"。家里很穷,我很小就出去帮工,自十三岁起,就在钱塘门外一家叫做"景春园"的小茶馆做跑堂。
  景春园是个小本生意的茶馆,离着西湖很近。那时的西湖很冷清,除了春秋两季的香会外,西湖边上的人很少,钱塘门外的人就更少了。平日里来茶馆喝茶的多是周围的船夫和轿倌。茉莉香片两文钱一碗,坐在一楼的条凳上喝茶闲聊,直可以待一天的。柜上整齐地摆着松子糖、芝麻饼、玫瑰瓜子之类的小茶食,可是买的人很少。也很少有人上二楼去。二楼上卖的是龙井、碧螺春、开化龙顶这样的好茶,二十文一碗,送两样小茶食,只有穿长衫的先生们才去的。可穿长衫的先生们大都看不上我们这家小茶馆,偶尔来一两位,也是掩着鼻子快步上楼,喝过茶后又匆匆离去。
  所以,这位客人我记得格外清楚。他第一次来茶馆的时候,是七月份,一个人。穿一身青灰色的长衫,手里拿着一本半卷的书。我带他到了楼上,他点了一份本地人不怎么点的安溪茶,我问他要什么茶食,他很温和地说:"有不太甜的吗?要一两样。"这是第一次有顾客这么和气地跟我说话,我为这位顾客端上茶和瓜子、米糕,客人还笑着跟我说了声谢谢。他的眼睛细细长长的,笑起来特别亲切,我竟觉得,他比我那八个兄长还像我亲哥哥。
  后来这位客人常常光顾茶馆,总是一个人。他总坐在临窗的那个位置,要一盏本地人不太点的普洱茶或安溪茶,再就两份茶食,慢慢地饮一个下午。每次他来,都由我为他挑茶食。我就选最新鲜、最洁净的端给他,泡茶时也格外精心。弄得老板常拧着我的耳朵发脾气:"小鬼头,你总拿新鲜的给客人,那些陈的要我卖给谁去呀?"但我知道老板其实也很喜欢这位客人,有一天那位客人临走算账时偶然跟他聊起了西洋音乐,竟甚是投机。
  每隔一炷香的时间,我都提着开水壶溜上楼去,说是给客人添茶,其实只是想看一看那位客人在做什么。奇怪的是,每次我去,他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或看窗外的风景,或是端坐在那里入神地读一卷书,半天才翻一页。
  那一回,我小声问道:"爷,要加茶吗?"他抬起头,微笑着对我说:"我姓李,叫我李先生就可以了。"我揭开他的茶钟,为他兑上热茶。他从怀里掏出个银元给我打赏,我连忙摇着手推辞:"不要的,不要的!李先生。"李先生却将银元塞在我手里:"你服务得这样好,这是应该的。"我还要推时,李先生又说:"你看,你的手都冻裂了,天气这样冷,买一顶毡帽来戴吧。"
  花朝节一到,就不太见得到李先生了,直到清明香市过后,钱塘外人少时节,他才渐渐来得勤些。
  有一回我们店里重新粉刷,老板放我们三天假,我就跑去茶馆附近的昭庆寺玩,下午却碰见了李先生。我兴奋地跑上前去跟李先生打招呼。李先生也认得我,笑着问我为什么茶馆关了门。我跟他解释了原委,他笑笑说那就好,以后还有地方喝茶。
  我在殿里拜完菩萨,见李先生还坐在青莲池旁看莲花,便上前问他:"为什么您来寺庙不拜菩萨呢?"
  李先生问我:"那你为什么要拜菩萨呢?"我说:"因为菩萨能保佑我平安、发财。"
  李先生说道:"是啊,那是你的愿望。我的愿望是要做一个善良的人,这个求菩萨也没有用,只能求自己。"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还是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深意。
  李先生也不是每回都独来独往,店里新刷过没多久,李先生就带着另一位先生来我们店里喝茶。他们在二楼坐下,我上前招呼:"李先生,还照旧吗?那这位爷......"李先生笑了:"这位爷姓夏,叫他夏先生好了。给我们来两杯龙井,茶食么,就按从前的,再添一碟芝麻饼。"
  我挑了当年的新茶龙井沏上来,夏先生喝了,连声夸赞:"这么小的茶坊里,茶居然这样好,难得,难得。"
  李先生尝了一口,也不禁赞道:"从前我总是喝安溪茶,龙井、碧螺春喝得却少,这绿茶中的一味清香,一味淡雅,倒也难得。"
  走的时候,李先生看到了我戴着的新毡帽,便问:"新买的毡帽么?缝得这样结实。"
  我对李先生说:"不是买的,那一块银元我没舍得花,给娘了,娘就用家里的旧毡片给我缝了顶帽子。"
  李先生拍拍我的头道:"你懂得孝顺娘,是个好孩子。"又看我在读店里账房先生的《算经》,便问我:"你喜欢读书?识得字?"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账房先生教的,认识几个常用的字和数目字。"
  李先生点点头道:"读书很好,下次我带一些书来给你。"同来的夏先生也打趣道:"有什么不懂的,就问这位李先生,他可是很著名的教师......"我感激地望着这两位先生,心里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愿昭庆寺的菩萨保佑他们。
  后来李先生还是常来,偶尔也同夏先生一起来。天渐渐转暖了,李先生喝绿茶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你看,这青花的瓷盏里,荡漾着几叶青碧的嫩芽,那清澈的茶汤,直似楼下的西湖水一般呢。
  我虽然没有喝过龙井茶,但是每每看李先生坐在窗前,望着西湖水,喝着杯中的龙井茶,那样怡然自得,也觉得那一定是很惬意的。只是这惬意中却别有一种深深的寂寞,无论他同谁在一起,无论他身在何处,他的眼里总是流露出深深的寂寞,那寂寞将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虽然很冷清,却很清静,也很干净。
  端午节后,西湖边的游人日渐稀少起来。一天,李先生同夏先生来店里借了茶具,买了茶叶,还向船客租了一条小船。他们说,要摇船往湖心亭喝茶去呢。
  听他们说得这样有趣,我忍不住向老板撺掇,说李先生他们是老顾客,让顾客自己泡茶总是不太妥当的,反正店里也没有什么生意,不如让我同他们一起去,帮他们泡泡茶、添添水也好。老板一想之下,便应允了。
  小船在西湖中摇摇晃晃地前行,水波在船尾画出了几道美丽的波纹,那波纹直向岸边荡去,我在小船上搂着茶具坐着,心里很是得意。
  夏先生笑着向李先生道:"叔同,学校里来这样的名人讲座,礼堂里挤得头都要破了,我们却跑到这里来喝茶,你说我们不是异类么?"
  李先生也笑了,"有什么异类,每个人的选择不同罢了。"
  夏先生笑道:"我看,我们这样的人,倒是很适合出家呢!"
  我连忙跟李先生说:"李先生,你们不要出家,出家不好,我常去昭明寺跟小和尚玩,他们很苦的。"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时光飞逝,转眼几年过去了。我的个子长高了,声音也变粗了。几年里,李先生借给我很多书,间或塞给我一块银元,让我拿去买些纸笔。店里的账房先生走后,我就接了他的班。老板又招了个十二三岁的伙计帮工,我不用再端茶倒水了,每个月还可以多拿些工钱。只是李先生和夏先生来了,我还是会像从前那样为他们泡茶,拿点心。
  谁知道往后的日子里,李先生来得越来越少了,倒是夏先生还常常来。有一次,夏先生
  带了另外一位先生来喝茶,两个人坐在二楼,唉声叹气的。
  我为他们端上茶,只听夏先生向那位先生说道:"叔同出家这事,都怨我,我当时不该激他,说你这样当居士,还不如干脆出家了呢。"
  我心头一震,李先生果然出家了么?那位先生道:"唉,前几天我从上海带了他的日本妻子去寺里看他......"
  夏先生忙问:"怎样?他可愿回来?"
  那位先生摇摇头道:"唉,没用......"他端起了茶杯,却没有喝,"那天,我将樱子安置在宾馆里,就去寺里喊来了叔同,带他进了房间,我就回避了,想让他们好好谈一谈......"
  房间里光线很暗,弘一法师李叔同与他的日本妻子樱子面对面坐着。樱子低着头,用手指一圈一圈地画着床单上的格子,李叔同则半耷着眼皮,捻动着手里的念珠。他们谁都没有向对方望一眼。
  半晌,樱子叹了口气,起身拿起柜子上的竹壳暖壶,沏了两杯绿茶。茶叶在玻璃杯中翻滚着,冉冉冒着热气,樱子却觉得心是冰冷的。她端了一杯茶给她从前的丈夫,现在已经是弘一法师的这个人,弘一法师没有动,只是摇摇头。
  樱子将茶杯放在他身边的床头柜上,流下了眼泪:"为什么选择这条路?我们的爱......死了吗?"
  弘一法师抬起头来道:"我仍然同第一次遇见你时那样爱你,只是这爱与我对众生的爱没有什么分别。"
  樱子用手帕擦着眼泪道:"你曾经对我说,要握着我的手,带着我寻找这世界上所有的至真至美。"
  弘一法师望着窗外道:"你知道吗,樱子,这世界上所有的至真至美,都在你的心内,向外去寻找,总会丢掉她的。"
  樱子哭泣道:"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三年,两年,一年也行,至少让我为你生下一个孩子,让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你,爱着他就像爱着你一样。"
  弘一法师站起来道:"我已出家。"说着,就往门外走去。樱子跑上前去,自背后抱住他哀求道:"不要走,求你。"弘一法师冷冷地道:"要走的,你留也留不住。"
  樱子道:"如果你真想要出家,我们可以回到日本,日本那里的僧人是可以有家室的,你可以......"
  弘一法师拉开樱子的手,打断了她:"樱子,你是一个很美丽、也很聪明的女人,对艺术有独特的领悟力,我相信即便我不在你身边,你将来也会有很大的成就的。"
  樱子颓然坐在床边,凄然道:"我是毒蛇吗?现在你连碰都不愿意碰我一下,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请你,最后抱一抱我好吗?"樱子抬起泪眼望着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淡然道:"没有感情的拥抱是空洞的,于你我都是伤害。樱子,我希望你不要被假象和幻象迷惑了眼睛。"说完,转身就走,留下樱子一个人哭着瘫倒在地板上......
  夏先生叹了口气,问道:"那樱子现在怎么样?"
  同来的那位先生摇头道:"唉,还能怎么样,前几天回了日本。"
  夏先生道:"唉,从前他们那样恩爱......"
  我上前为他们添上茶,也叹了口气,李先生那样好的人,怎么说出家就出家了,还对自己的夫人如此冷酷呢?
  昭庆寺的菩萨很灵验。自从那年在庙里许过愿,我就跟娘在屋后的山上开了一片地,种上了茶树。五年后,茶园丰收,我用当账房时攒下的工钱和李先生平日给的那些钱做本钱,开始做起一些卖茶的小生意。我种茶起早贪黑,采茶都选上好的芽叶,炒茶也是一丝不苟,所以我家的茶越来越好卖了。虽是战乱年月,有钱人也还是要喝茶的。
  几年之后,茶叶生意赚了不少钱。原先茶馆的老板要去台湾,我就把店盘了下来。店里的生意依然很清淡,但我心里却是无比笃定,我在这里等着,我相信总会有李先生的消息。清明时节雨纷纷,下雨时人就更少了。
  一天,刚开门不久,就看到夏先生跟从前同来的那位先生冒雨跑来。我十分高兴,忙将他们迎上二楼,给他们沏上我家最好的茶,"夏先生,这是我请你们喝的,现在这家店是我
  的了。"
  夏先生吃惊地打量着我,"呀,小毛头,真了不起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这都是托李先生的福,李先生他现在怎么样了?"夏先生摇了摇头道:"唉,他现在苦得很,前几天,我去福建看他......"
  1925年,宁波七塔寺。夏?D尊赶了很远的路,费了多番周折,才找到了弘一法师。见到弘一法师时,他正在吃饭,见夏?D尊来了,就像昨天才分别似的,笑着问道:"吃过饭了吗?一起吃一点吧?"
  夏?D尊摇了摇头:"我下船时刚刚吃过了,你自己吃吧。"弘一法师低下头继续吃饭。
  夏?D尊看到他面前一碗白饭,就饭的只一碟咸菜,心中不忍,问道:"这咸菜,难道不会太咸吗?"
  "咸有咸的味道。"弘一法师回答道。吃过饭后,他用开水涮了涮碗底的几粒米和一点咸菜,将菜汤喝了下去。随后又倒了一杯白水喝。
  夏?D尊又忍不住问道:"没有茶叶吗?光喝开水不觉得很淡吗?"
  弘一法师笑道:"开水虽淡,淡也有淡的味道。"
  我听着夏先生的叙述,禁不住流下泪来,忙叫店里的伙计拿来一瓶最好的茶叶。"夏先生,下次去看李先生,烦请将这茶带给他吧。"
  夏先生看了我一眼道:"我替他心领了。可是你李先生现在是不用喝茶的。他就算是吃开水,也津津有味,如同吃茶一样了。"夏先生这样说。我听不懂他的话,但硬要他留下了那瓶茶。
  我守着我的小店,像守着整个世界。夏先生也渐渐来得少了,我就订了报纸,报上一有李先生的消息,我就小心剪下来,仔细收藏。我看到李先生去了福建,在那里办学、讲课,心里很高兴。我不懂什么律宗,也不知道佛学院是干什么的,但是我想李先生这样的人在那里一定是受人欢迎的,他做着自己欢喜的事,心里也必是欢喜的。时间久了,我想当初夏先生说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喝茶跟喝开水有什么区别呢?就像喝开水跟喝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
  终于有一天,我决定要去看望李先生。我没忘记带上那顶毡帽,要是他不记得我了,就把帽子给他看,告诉他,我是小玖儿。
  我交代完店里的生意,正准备出门,迎面却碰到了夏先生。"夏先生!您好久没来了!快请上楼!"我将夏先生迎上二楼,给他倒来了茶:"夏先生,您这么久没来了,我正准备去看李先生呢。"
  夏先生摘下眼镜,拭着眼角的泪说:"小玖儿,你不用去看李先生了。"我的心一沉。他接着说:"你的李先生,他,他已经去到西方极乐世界弘法了......"
  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也将我的思念和想象摔得粉碎,泪水牵连不断地掉了下来,"李先生他......"
  夏先生点了点头,给我看李先生临终时留下的偈语: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李先生,他淡得像水、像呼吸,却也重得像水、像呼吸。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就这样去了......
  很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在家人的搀扶下从昭庆寺还了愿回到家。天气很冷,我的妻子守在床边,我静静地躺着,觉得呼吸和意识在渐渐离我远去。我有一点点慌乱,气促了些,便咳嗽了几声。
  妻忙为我端来一盏茶,我摇了摇头:"要一口白开水就好。"妻又为我端来了开水,我喝了一口,真是好喝啊,比我喝过的一切茶都好喝,这人间的水,从今以后我都喝不到了。
  我微微阖上双目,依稀看到了身着僧袍的李先生,他很瘦,仍像从前那样微笑着,和气地问我:"你怕什么呢?"
  我说:"不怕,李先生来了我就不怕了。"
  "阿--弥--陀--佛--"我缓缓念出在人间的最后一句佛号。李先生的笑容在冥
  冥中指引着我,我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心无挂碍地去寻找他。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李先生,来世,请让我再为你斟茶......
  写到最后,我也忍不住落泪。我仿佛看到小说主人公临终时的景象,看到弘一法师在一片光芒中微微笑着,那样恬淡,那样静好,如同一朵青莲。
  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看到弘一法师的临终墨宝"悲欣交集"这几个字的情景。那时我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悲--欣--交--集,这四个字,活生生如同弘一法师临终前喃喃念出的一般,又如他眼角缓缓流下的一滴悲欣交集的泪。而观者如我,也是悲欣交集。
  谁能说弘一法师是冷酷无情的呢,谁能说他的苦行就是不懂人生、不懂爱的呢?四个字里有无尽无量的爱,有一个菩萨对众生的从不离弃、从未忘记,如海、如天空那般深广的爱,这样的爱,使我们一看到这四个字就忍不住感动与惭愧。
  在这样的爱面前,我们不是应该把自己丢掉吗?
  争辩、执著、妒忌、自大......这些不是都应该丢掉的吗?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老实念佛,虚心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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