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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梁羽生先生作品《笔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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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03:25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五、小令三首仿易安



  叶嘉莹写了上述那两首词之后,还有“下集”。这个“下集”,她有说明:“近写《水龙吟》及《水调歌头》诸词,友人见之,或以为气类苏辛,不似闺阁之作,因仿稼轩之效李易安体,为小词数首。”其中三首,发表于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份的香港《七十年代》月刊,距离她在该刊发表那两首“气类苏’辛”的长调,恰好相隔一年。词后附注。这个说明也是“注”的一部分。
 

  她的说明需要略加解释。苏辛指苏东坡与辛弃疾。“气类苏辛”云云,即是说她那两首长调其风格与苏辛之词相似,不象出于女子手笔。于是她“因仿稼轩之效李易安体,为小词数首。”“易安”即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她自号易安居士),稼轩则是辛弃疾的号。稼轩词向以慷慨悲凉,沉郁顿挫见称,所谓“大声镗鎝,小声铿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是也。但这只是指辛词的主要方面,他也是可以作婉约词的。如《青玉案》中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祝英台近》的“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抒写儿女之态,其婉约处亦不输于易安。这些词一般认为是他的“效易安体”。
 

  “闲话”表过,言归正传。叶嘉莹那三首“仿稼轩之效李易安体”,并录如下:

  踏莎行
  黄菊凋残,素霜飘降。他乡不尽凄凉况。丹枫落后远山寒,暮烟合处空惆怅。
  雁作人书,云栽罗样。相思试把高楼上。只缘明月在东天,从今惟向天东望。

  这是一首表现作者对祖国深沉思念的好词。“黄菊凋残,素霜飘降”点明时间,但这个秋天的景象也可能是“心理上的感觉”;同样,“他乡不尽凄凉况”固然是说明地点,但“凄凉”云云,也可能不是实指景况,而是作者的感觉,是因某种感触而起的凄凉情味。
 

  “丹枫落后远山寒,暮烟合处空惆帐”是既写景,亦写情,说的也不单指异乡,“远山”云云,更具象征意义。简而言之,作者是为国事而担忧,不过这种担忧并非严重到对祖国失去希望,只是轻微的惆怅而已。至于令其担忧者为何,则在第二首《西江月》中有较清楚的表达,下面再谈。
 

  后半阕“雁作人书,云裁罗样。相思试把高楼上。只缘明月在东天,从今惟向天东望”则是全写对祖国、远人的思朝了。中国是东方古国,“明月在东天”的明月象征中国,“从今惟向天东望”说明了作者对祖国深挚感情。作者这些复杂的情绪写得非常含蓄,词家所谓“意在言外”是也。以“风格”而论,也确是深得“易安体”婉约之妙。当瓶上面所论,只是我个人的理解,未必尽符作者原意。
 

  再谈第二首。先录原词。

  西江月
  昨夜月轮又满,经时音信无凭。怪他青鸟误云程。日日心期难定。
  已报故园春早,春衫次第将成。莫教风雨弄阴晴,珍重护花幡胜。

  作者在这首词中写出了自己对祖国的心情(包括忧虑与期待)。
 

  作者自言“惟是词体虽效古人,词情则为作者所自有。即如‘青鸟误云程’一句,盖用‘汉武帝故事’中青鸟为西王丹传信之故事,以喻言加拿大邮政之罢工与怠工也;‘风雨弄阴晴’一句,盖喻言白天安门有大字报活动以来,各刊物之报道纷纷也;‘春衫’一句,盖用《论语》中‘春服既成,之意以为游春做准备喻言今日国内为各项建设所做之准备也;‘护花幡胜’一句,盖用《博异志》所载唐代崔元徽以朱幡护花之故实,以喻言对今日百花齐放之情势当善自护持也。‘幡胜’即幡,谓旗幅之下垂者。唐宋人诗词中往往有之。亦或指妇女头上之饰物。”从作者的注解中,我们不但可以了解作者的“词情”,亦可以体会作者的“心情”了。她是以一个华裔学人、天涯游子的身分,对祖国的情势变化,表现了深切的关怀。这首词的警句(亦可说是包括了这三首小令的最重要的一句)是“莫教风雨弄阴晴”,这也是作者“护花”心事的所在?要知“百花齐放”之情势得来不易,若是被“无端风雨”弄得“阴晴不定”,那就未免令人担心。所以作者的万语千言,归结为一句盼望当政者“珍重护花幡胜”!至于因何令得作者有此忧虑,词中涉及的“时代背景”,我准备谈到第三首时再说。
 

  懂得这首词是表现作者对祖国情势变化的关怀,我们也就可以更深一层的了解,何以作者会“怪他青鸟误云程”,以至令她“日日心期难定了。”加拿大邮政的延误,耽误私人邮件还是小事,国内的消息也阻隔了,她急切想知道国内局势究竟是阴是晴,这就未免心期难定了。
 

  再谈第三首:

  临江仙
  惆怅当年风雨,花时横被摧残。平生幽怨几多般。后来天壤恨,不肯对人言。
  叶落漫随流水,新词写付谁看。惟余香梦求全删,故国千里隔,休戚总相关!
  (自注:“看字为韵字,读第一声。”第一声即平声。)

  叶嘉莹这三首小令可以作“组词”来看,三首词表现同一主题——海外游子关怀祖国,希望祖国一天好过一天,“莫教风雨弄阴晴”。故以“故园千里隔,休戚总相关”作结束语。“惆怅当年风雨,花时横被摧残”当系指“四人帮”时代,摧残文艺之花的风雨。
 

  作者写此三首小令时的“时代背最”为何?可以当年(一九七九年)北京某报在立春之日写的一篇文章来作说明,那篇文章引用辛弃疾《汉宫春》中的词句“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来比喻当时的“文艺气候”,堪称妙喻。那时百花齐放的政策,由于受到一些“左的势力”的干扰,是颇有“余寒未尽”的意味的。这种“左的干扰”不但令得海外学人担心,北京的《人民日报》亦曾多次发表文章批“左”。好在这种“干扰”也不过一时逆流而已,开放政策是变不了的。
 

  “春幡”是宋代女子时兴的一种头上装饰,常剪彩燕戴在头上。叶嘉莹的《西江月》中有“珍重护花幡胜”句,此幡胜亦是一作妇女头上饰物解的。叶嘉莹选用“仿稼轩之效易安体”,其亦有感于此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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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04:00 | 只看该作者
三十六、闻一多论诗鄙胡适

 

  “五四”以后,文坛上曾出现过新诗的热潮,郭沫若、徐志摩、康白情、朱自清、俞平伯等人都是当时著名的新诗作者。当时闻一多在清华大学读书,尚未有诗集行世,但对于新诗的爱好则几近乎狂热的地步。据他的同学梁实秋说,当时流行的一些诗集,如《女神》(郭沫若作)、《冬夜》(俞平伯作)、《草儿》(康白情作)、《尝试集》(胡适作)等等,闻一多“几乎没有一部不加以详细的研究批判”。“喜欢文学的同学们每天络绎而来,每人有新的诗作都拿来给他看,他也毫不客气地批评。”
 

  胡适在“五四”时期以提倡白话文而自命为“新文学的开山祖师”,(其实胡适的所谓“文学革命”是极不彻底的,中国新文学的真正开拓者是鲁迅)那时也在大写白话诗,编为《尝试集》,也俨然以白话诗的“先驱者”、“大宗师”自居。
 

  尽管当时胡适“鼎鼎有名”,但对于他的新诗,闻一多却最看不起。闻一多最佩服的是郭沫若的《女神》。
 

  闻一多认为白话诗必须先是“诗”,至于白话不白话倒是次要的问题。在他看来胡适那些“白话诗”根本就不能算是诗。他曾写了一篇《冬夜评论》,后来列为“清华文学社丛书”出版。《冬夜评论》本是批评俞平伯的诗集《冬夜》的,但其中有一段涉及胡适的《尝试集》:“胡适之先生自叙再版尝试集,因为他的诗由词曲的音节进而为纯粹的‘自由诗’的音节,很自呜得意,其实这是很可笑的事。旧词曲的音节并不全是词曲自身的音节,音节的可能性寓于一种方言,自有一种天赋的音节。”其实闻一多不但在诗的见解上与胡适不同,最主要的还是在人生的道路上与胡适完全相反。说起来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胡适是留美学生,闻一多也是留美学生,两人都写新诗。但在闻一多的诗中则常常表露出对美国的厌恶与对祖国的热爱,胡适却是把美国当作他的“祖国”。(胡适学成回国之时,曾有《舟中赏月》之作,自认美国才是他的“故乡”,回国反有回到异乡之感。)
 

  闻一多在美国所写的新诗,其中最出名的一首是《洗衣歌》,前有小序云:“洗衣是美国华侨最普通的职业,因此留学生常常被人间道:‘你爸爸是洗衣裳的吗?’”
 

  原诗相当长,今录前面几段: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净悲衷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诜,交给我洗。
  铜是那样臭,血是那样腥,
  脏了的东西你不能不洗,
  洗过了的东西还是得脏,
  你忍耐的人们理它不理?
  替他们洗!替他们洗!
  你说洗衣的买卖太下贱,
  肯下贱的只有唐人不成?
  你们的牧师他告诉我说:
  邪稣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华侨在美国给人轻视,给人欺侮,诗人是满怀不平之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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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04:32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七、闻一多的旧体诗和方言诗

 

  在近代作家中,闻一多是一个罕见的多才多艺的“多面手”。
 

  他会画画——他留学美国,本来就是学西洋画的,曾参加过纽约一年一度的美展。“可惜”送去的十多幅画,只有一幅获得一颗金星。不过这“可惜”也许正是“可幸”,使他不成为第二流的画家,而成为第一流的诗人。他会治印。抗战时期他在昆明作个穷教授,收入难以糊口,曾正式“挂牌”,鬻印以补家用。他的治印在战时后方很有名气,成就似乎比他的画大很多。当然在闻一多的各种才艺之中, 自是以他作为“诗人”的成就最大。
 

  谈到诗才,他也是多方面的。最著名的当然是他的“新诗”,但他也会写旧诗,而且据说他的英文诗也写得很不错,曾吓倒美国大学的一班“小子”——有个和他同学的美国“小子”,在校刊上写了一首侮辱中国人的诗,闻一多立即写了一首诗还击他,令得他的美国同学大为惊服。
 

  他的英文诗是写给美国“小子”看的,不必谈它。他的“旧体诗”似乎也写得很少,但我看到过他的三首旧体诗,倒觉得颇有意思,不妨介绍出来,以供同好欣赏。
 

  第一首是说他何以重写旧诗的。小序云:“废旧诗六年矣。复理铅口,纪以绝句。”

  六载观摩傍九夷,吟成缺舌总猜疑。
  唐贤读破三千纸,勒马回缰作旧诗。

  第二首题目为《释疑》,写出他对于诗(推广及其他艺术)的见解。诗云:

  艺国前途正杳茫,新陈代谢费扶将。
  城中戴髫高一尺,殿上垂裳有二王。
  求福岂堪争弃马?补牢端可教亡羊。
  神州不乏他山石,李杜光芒万丈长。

  第三首题为《天涯》,写出了他对诗的热爱。诗云:

  天涯闭户睹清贫,斗室孤灯万里身。
  堪笑连年成底事?穷途舍命作诗人。

  第三首自陈抱负的不说,从一、二两首看来,他虽然是个会写英文诗的留学生,但绝对不象胡适之流的唯洋是尚,而是重视祖国文化的。
 

  正是从这点出发,所以他的新诗很少欧化的味道,而是带有泥土气息的道地的“中国诗”。
 

  我以前谈过,他最看不起胡适的新诗,在批评《尝试集》的一段中,曾说过“音节之可能性自寓于一种方言”。方言中“自有一种天赋的音节”。他有一首用北京话写的新诗,并不求其叶韵,而自有“音节”之类,可能就是为了要证实他的这个见解吧。
 

  诗题为《飞毛腿》,写的是北京的一个“黄包车夫”的生活。

  我说飞毛腿那小子也真够蹩扭,
  管包是拉了半天车得半天歇着,
  一天少了说也得二三两白干儿,
  醉醺醺的一死儿拉着人聊天儿。
  他妈的谁能陪着那个小子混呢?
  “天为啥是蓝的?”没事他该问你。
  还吹他妈什么箫,你瞧那副神儿,
  窝着件破棉袄,者婆的,也没准儿。
  再瞧他擦着那车上的两大灯吧,
  擦着擦着问你曹操有多少人马。
  成天儿车灯车把且擦不完啦,
  我说“飞毛腿你怎不擦擦脸喇啦”
  可是飞毛腿的车擦得真够亮的。
  许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样的!
  瞎!那天河里飘着飞毛腿的尸首
  ……
  飞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时候。

  这首诗是有着“冷隽”的味道,可是“冷隽”之中又包含着对劳动人民的热爱与同情——尽管“诗人”与“飞毛腿”之间还有距离,他是站在一旁看“飞毛腿”的不幸的。但在他那个时代,一个留学生出身的诗人,面能为“黄包车夫”写诗,也是很难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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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05:40 | 只看该作者
三十八、挽聂绀弩联


  聂绀弩是名作家,也是老报人,一九八六年三月在北京逝世,享寿八十三岁。同年四月八日,北京文化界的朋友给他开了个追悼会,许多作家送来挽联。现在选录几副。
 

  钟敬文联云:

  晚年竟以旧诗传,自问恐非初意。
  老友渐同秋叶尽,竭忠敢惜余生。

  绀弩本是以杂文著名的,据他在《散宜生诗》的自序中说,他是在一九五九年才开始写旧体诗的,当时他以“右派分子”的身分,被“下放”到北大荒的某一农场劳动,“一天夜晚,正准备睡觉了,指导员忽然来宣布,要每人都做诗,说是上级指示,全国一样,无论什么人都要做诗……于是这一夜,第一次写劳动,也第一次正式写旧诗,大概大半夜,就交出了一首七言古体长诗。”这真是“趣事”。但更“妙”的是,第二天“领导”却宣布他做了三十二首,因为他这首七言古体长诗共有一百二十八句,这位领导以为四句就是一首,于是就说成三十二首了。不过这个“妙事”却使得聂绀弩在旧体诗的领域中开辟了新境界。
 

  钟敬文是著名的民间文学研究者,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他和聂绀弩是同一年(一九零三年)生的,四十年代后期,他和聂绀弩一样,也曾来香港“避难”,任香港达德学院文学系教授。绀弩的旧体诗集《三草》中有赠给他的诗多首。
 

  聂绀弩在文学领域上的两大成就,一是杂文,一是旧体诗。他以杂文的笔法写诗,这也是他的旧体诗特色之一。钟敬文的挽联只提他的旧体诗,另一位作家何满子的挽联则兼及杂文。何联云:

  从坎坷中来,旧诗洗宋唐陈套。
  为战斗而作,杂文及鲁迅精神。

  “坎坷”,不得志的意思。聂绀弩是在“下放”北大荒劳动的期间开始写旧体诗的,其“坎坷”可知。绀弩的旧体诗是最擅长运用旧瓶装新酒的;其杂文亦堪称可继承鲁迅。此联可作文艺评论看,其评聂绀弩的旧诗和杂文,亦堪称的评。
 

  启功教授一联则于论诗之外,兼及他的遭遇。联云:

  革命抱忠心,何意门中遭毒手。
  吟诗惊绝调,每从强外发奇音。

  聂绀弩在一九五七年就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间,更被打成“反革命分子”,“门中遭毒手”云云,则是无须详注的了。“奇音”二字可用胡乔木为《散宜生诗》所写的序文作注,在那篇序文中,胡乔木认为聂绀弩的旧体诗是“作者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枝奇花——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上联为死者的遭遇鸣不平,下联为死者留下的“奇绝”诗篇而赞叹,堪称写出了绀弩的“其人其诗”。此联悬于追悼会的礼堂门口,据说是最受注意的一联。
 

  对聂绀弩的平生和成就都谈到的是陈凤兮女士的一联:

  新闻记,古典编,杂文写,无冕南冠,白发生还,散木岂不材,瘦骨嶙峋,绝塞挑灯题野草。
  史诗作,狂热问,浩歌寒,盛世颓龄,青春焕发,故交伤永别,千蝶旷代,骚坛刮目看奇花。

  知道陈凤兮名字的或者不很多,但知道他丈夫名字的一定不少。她的丈夫是著名的已故报人、作家金满城,中国的第一部《性史》就是由他编著的(其实金满城在文学事业上最大的成就是翻译,他是法国留学生,曾翻译法国作家法朗士、巴尔扎克、莫泊桑等许多名作)。解放后金满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和绀弩是同事,两家是经常来往的。
 

  略加注释。上联写聂绀弩的生平,聂是新闻记者出身,曾在国民党的“中央通讯社”任职(一九二八年),解放后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此是“新闻记,古典编”的“本事”。聂在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旧体诗集名《散宜生诗》,取《庄子》说的“散木不材”,因而可以避免斫伐之意。但聂绀弩虽然自比“散木”,实是大材,故联中说“散木岂不材”也。聂是在一九七六年以“国民党县级以上人员”的身分获特赦的,他有“穷途痛哭知何故,绝塞生还岂偶然”的诗句。在北大荒时,某年鲁迅忌日,他曾以鲁迅《野草》中数文意为诗八首。此是“白发生还”和“绝塞挑灯题野草”的本事。上联写聂的生平,下联则是说他的旧体诗。
 

  “史诗作,狂热问,浩歌寒”取材自聂纶弩《题野草·墓碣文》一诗。 

  狂热浩歌中中寒,复于天上见深渊。
  以心糊口情何恻,将齿咬唇意岂安?
  我到成尘定微笑,君方入梦有初欢。
  谁人墓碣刊斯语,瞥见其人少肺肝。

  此诗本是隐括鲁迅的《墓碣文》一文的,陈凤兮用诗入联以挽绀弩,堪称“得体”。“我到成尘定微笑”一句,亦可移作聂的“自挽”。
 

  “千蝶旷代”则取意自聂柑弩《题野草·秋夜》的诗句,原诗云:

  梦中微细小红花,有瘦诗人泪灌他。
  道是冬随秋去后,行看蜂与蝶争哗。
  夜浓恶鸟刚飞过,睞眼鬼天快亮吗?【注】
  火引青虫破窗入,刺天枣树尽枒杈。

  联语以“蝶”象征聂绀弩的诗篇,“干蝶旷代”喻其诗之美之奇,实为当代罕见也。
 

  还有一副挽联是聂的“倾盖八友”送的。联云:

  松柏后凋,尽有严寒偏耐冷。
  氛埃粗落,不须雪涕更招魂。

  “八友”者,王以铸、吕剑、宋谋瑒、荒芜、孙玄常、陈冷园、陈迩冬、舒羌是也。他们和聂绀弩一起出了一本诗词合集,名为《倾盖集》。本是“九友”,绀弩谢世,就只剩下“八友”了。“八友”的诗词集是:王以铸的《城西诗草》、吕剑的《青萍结绿轩诗存》、宋谋瑒的《柳条春半楼诗稿》、荒芜的《纸壁斋诗选》、孙玄常的《瓠落斋诗钞》、陈迩冬的《十步廊韵语》、陈冷园的《影彻楼诗词稿》和舒芜的《天问楼诗》。

  【注】“睞”,原字左为“目”,右为“埉”之右边,音“节”,输入法无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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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06:08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九、京华犹剩未残棋


  聂绀弩逝世时,我在澳洲雪梨,从报上得知他的不幸消息,便即写了一副挽联,寄给北京《文艺报》(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五日刊出),悲怀难抑,下笔匆匆,工拙不复计矣。联云:

  野草繁花,香岛难忘编后话。
  微醺苦酒,京华犹剩未残棋。

  聂绀弩的年纪比我大得多,我读中学的时候,他已是享有盛名的作家了。当时(一九四零年)他在桂林编《力报》副刊,我刚进桂林中学,给《力报》投稿,蒙他取录,但未见过面。“正式相识”是十年之后的事。他担任香港《文汇报》的总主笔,我编《大公报》的副刊,那时方始经常来往。经常来往的原因是由于我们有共同的嗜好——围棋。围棋一下,往往不能自休,他每天要写一篇《编者的话》,也往往因为下棋耽误,要报馆打电话催他回去写。不过他这《编者的话》却是别具特色的,是杂文式的时论,后来辑成《海外奇谈》、《二鸦杂文》等等在香港出版。
 

  他的杂文师承鲁迅,某年鲁迅忌日,他“以《野草》中数文意为诗八首”,其一的题词有句云:“野草浅根花不繁,朝遭践踏暮芟删。”上比的“野草繁花”云云,即反其意而用之,言其将野草式的杂文在香港发扬也。一九六二年我做客京华,他曾挟围棋来访,一局未终,即因临时有事作罢。“微醺苦酒”句出自他的《淡淡的血痕中》题诗,“苦酒微甘酌与人,非醒非醉但微醺。”

  补记:聂绀弩这几首吊萧红诗,已于一九八二年编入他的旧体诗集《散宜生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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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06:35 | 只看该作者
四十、章太炎挽孙中山联

 

  国学大师章太炎有一副挽孙中山的对联,挽联是:

  孙郎使天下三分,当魏德初萌,江表岂能忘袭许;
  南国是吾家旧物,怨灵修浩荡,武关无故入盟秦。

  这副对联用词较僻;而且有“古典”也有“今典”,故须略加解释。
 

  首先要说明一下历史背景。孙中山逝世前中国有三大势力,一是以段祺瑞为代表的北洋军阀势力;一是东北张作霖“奉系”势力;一是南方孙中山先生的革命势力。(“孙郎使天下三分”说的就是这个历史背景。)但北洋军阀又分裂为“皖系(段祺瑞)与“直系”(曹锟、吴佩孚)两个大派别。
 

  一九二四年奉直之战,直系以冯玉祥阵前倒戈而失败,段祺瑞就任北方政府的“临时执政”,邀请孙中山先生北上共商国是。当时国内政局非常混乱,曹、吴虽败,仍思卷土重来,孙中山拟与奉皖结成“三角同盟”,遂接受了段的邀请。当时国民党内有许多人不赞成孙中山北上,章太炎也是其中之一。
 

  段祺瑞是继承袁世凯的,上联将袁世凯至段祺瑞这一北洋军阀势力比作三国时的曹魏,将孙中山领导的南方革命势力比作孙吴。“江表岂能忘袭许”说的是魏吴之间的一段“仇怨”,亦是“借古喻今”的。“许”指许昌,在河南省中部。东汉末年,曹操劫持汉献帝迁都许昌,献帝建安五年(公元二〇〇年),曹操在官渡(今河南中牟东北)打败另一个军阀袁绍,史称“官渡之战”。当时南方的吴是孙策主政,他在官渡之战未分胜负前,拟偷袭许昌,迎汉帝回朝(洛阳)。陈寿的《三国志》是以魏为正统的,故《三国志·吴书·孙策传》记载这段史事说“建安五年,曹公与袁绍相拒于官渡,策阴欲袭许迎汉帝。”不过,孙策的计划未来得及实行,就被部下刺杀了。
 

  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年),国民党因宋教仁被袁世凯派人刺杀一案,发动“二次革命”,起兵讨袁。由孙中山任命江西都督李烈钧为讨袁军总司令,但因势力悬殊,不到两个月“二次革命”就失败了。章太炎将“古典”(孙策阴欲袭许)与“今典”(二次革命)合并来用,意即北洋军阀不会忘记“袭许”这段“粱子”的,亦即间接表示他对孙中山的北上联段不能同意。
 

  下联则是用楚怀王不听屈原之谏,受秦昭襄王之骗,意欲与“虎狼之秦”修好,至秦地武关会盟,终于被秦劫持,终身不能回国,死于咸阳的典故。“灵修”句出《离骚》。同样是“借古喻今”,将孙中山的死于北京,比拟为楚怀王的死于咸阳。
 

  章太炎是同盟会老会员,在日本与孙中山结识之后,即成为孙的信徒。但对于孙中山那次北上,他则始终不以为然。而事实上,段祺瑞亦是毫无诚意,只举一事就可说明。
 

  孙中山是要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的,但到了北京之后,段祺瑞一面隆重的招待孙中山,一面却向各国公使宣布,表示尊重一切条约。孙中山因而大发脾气,对段派来欢迎他的代表说:“我在外面要废除那些不平等条约,你们在北京偏偏要尊重那些不平等条约,这是什么道理呢?你们要升官发财,怕那些外国人,要尊重他们,为什么还来欢迎我呢?”
 

  章太炎这副挽联,只是表示不同意见,并非对孙中山“不敬”。事实上他是在孙中山逝世的第二天就到孙宅,并与唐绍仪担任“追悼会筹备处干事”。但结果他这副挽联却不能在大会悬挂。
 

  一九二九年,国民党政府在定都南京之后,将孙中山灵榇迎回,举行“奉安大会”,章太炎又补了一副挽联:

  洪以甲子灭,公以乙丑殂,六十年间成败异;
  生袭中山称,死傍孝陵葬,一匡天下古今同。

  “洪”指洪秀全,太平天国灭亡那年是一八六四(甲子),距孙中山逝世是六十一年(六十取其约数)。“一匡天下古今同”,则是把孙中山比作明太祖。对孙中山是极其推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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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07:10 | 只看该作者
四十一、能成世界能成我
——杨度挽孙中山联



  在许多致挽者中,杨度的“身分”是十分特别的。特别之处有二:一,他不是国民党,而和国民党的渊源极深;二、他曾是孙中山的朋友,又曾是孙中山的政敌,到了最后,又以孙中山的朋友出现。
 

  一九〇五年,孙中山和杨度同在日本东京,当时杨度是东京留学生会会长,他的住所经常有湖南同乡聚会,有“湖南会馆”之称,黄兴(湖南善化人)、宋教仁(湖南桃源人)就是经常出入他家的。孙中山曾劝杨度加入兴中会,杨因主张君主立宪,不答应;但却认为孙,黄的思想接近,可以合作,因而介绍黄兴和孙中山见面。孙黄合作果然成功,黄兴将自己领导的华兴会和孙中山领导的兴中会合并,成立了中国同盟会(简称同盟会),孙任经理。黄任协理。因此杨度虽不是国民党,却可说是同盟会的催生者。但到了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年),杨度组织筹安会拥袁(世凯)称帝,则又变成孙中山的政敌了。不过他这副挽联却是以友人身分送的.而且对孙中山的评价甚为得当。联云:

  英雄作事无他,只坚忍一心,能成世界能成我;
  自古成功有几?正疮痍满目,半哭苍生半哭公。

  孙中山“毕生革命”(邵力子挽联语),“坚忍一心”的称赞自是极为得当。但这副挽联还有更深刻的意义,杨度这副挽联的上比:“英雄作事无他,只坚忍一心,能成世界能成我。”肯定孙中山是英雄,并说明他之所以成为英雄的原因。这个品评,深刻体会到孙中山的革命精神,出自曾是孙先生政敌的杨度之口,尤为难得。“能成世界能成我”的“世界”源出佛经,“世”指时间,“界”指方位。《楞严经》有云:“世为仙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仙流”即含有“历史长流”的意义。联中的“世界”似应根据佛经的解释,意义更为深刻。而不是如一般人理解的那个“全地球所有地方”的“世界”。“世界”包括时间与空间,“我”则是“世界”中的每一个“个体”。英雄“能成世界能成我”虽然是持“英雄创造历史”的“史观”,属于唯心主义;但“英雄”在历史的作用也是不能抹煞的(若把“创造”改为“影响”,影响有“促进”也有“促退”,那就对了),而就杨度而言,他能够肯定孙中山在历史上的作用,也总是表明他的思想有了与前所不同的进步。
 

  下比“自古成功有几?正疮痍满目,半哭苍生半哭公。”是孙中山自言“革命尚未成功”的演绎,正因革命未成,民困未苏,致有作者之“哭”也。此联“格调”之高,足与章(太炎)联比美。我更欣赏此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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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07:40 | 只看该作者
四十二、不教成败论英雄
——袁寒云挽孙中山联



  在挽孙中山诸联中,有一副是兼有“才子”和“皇子”身分的袁寒云(袁世凯第二子,原名克文)写的。袁世凯背叛民国,孙中山曾领导国民党发动“二次革命”,已见上述。袁寒云虽不赞同父亲称帝,但为人子者总不能直斥其父之非,这副挽联如何下笔呢?袁寒云不愧有才子之称,写得倒是颇为得体。联云:

  埏遂近明帝故陵,自有江南供俎豆;
  史迁作霸王本纪,不教成败论英雄。

  这副挽联是在国民党政府为孙中山先生举行“奉安大典”时写的。“埏遂”是墓道,此处指中山陵;“俎豆”是古代祭祀用的器具,引申为崇奉之意。“明帝故陵”即明孝陵,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中山陵在南京市东郊紫金山(钟山)中部第二峰茅山南麓,明孝陵在钟山南麓玩珠峰,二陵相去甚近。这是上联“本事”。项羽不是“正统”的皇帝,但司马迁的《史记》却将项羽传列入“本纪”,因而下联据此得出“不教成败论英雄”的结论。袁世凯称帝失败,孙中山也是未得及身而见革命成功的。下联说的那个“英雄”,可以解作袁世凯,也可以解作孙中山。袁寒云故意作为“泛论”的笔法出之,这也是他作为才子的“聪明”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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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08:06 | 只看该作者
四十三、一字推敲
 

  袁寒云一联有不同版本,另一版本上联第一句作“墓门对明祖故宫”,“江南”作“江山”;下联“史迁”作“史公”,“霸王”作“项王”。“埏遂近明帝故陵”也好,“墓门对明祖故宫”也好,说的都是中山陵的位置,关系不大(以地理位置而言,原联似更切。因二陵同在钟山,对故宫则是“遥对”了)。“史迁”、“史公”都是指太史公司马迁,但一般习惯简称为“史迁”的似比简称为“史公”(把太史公的“头”锯掉)的多。“霸王”“项王”都是指项羽,以“霸王”对“明帝”较工,因“霸”与“明”均形容词也。
 

  最关键的是“江南”与“江山”的推敲。“江南”偏于一隅,“江山”则是“大一统”的,不但气魄大得多,也更适合孙中山是全国领袖的身分。但袁寒云是著名才子,岂有不知二者差别?因而有个说法,说他是故意用“江南”的。主“江南”一说者谓,就因为该联作者是袁寒云,所以他才要故意把孙中山“略为贬低”,只承认他是南方的革命领袖,不承认他是“正统”的全国元首。民国成立后,孙中山在一九一二年元旦那天就任“临时大总统”于南京,到了二月十三日,就实践他对袁世凯的诺言,向临时参议院提出辞职咨文,推荐袁继任临时总统。到了一九一三年十月六日,“国会”(当然是袁世凯势力控制下的国会)选举袁世凯为“大总统”,这就是“正式”的元首,而非“临时”的了。站在北洋政府的立场,同时也是根据中国传统的修史惯例(如陈寿的《三国志》就奉曹魏为正统,而不是去管曹操和刘备谁是谁非),自袁世凯至段祺瑞的北方政权才是合乎“法统”。孙中山在“珠江开帅府”只是在南方“割据”而已。袁寒云虽然不赞成帝制,但他还是不能让孙中山的身分盖过他的父亲袁世凯的(他还未能“进步”到那个程度)。若说“自有江山供俎豆”,那就是他也把孙中山尊奉为全国元首了。
 

  但不论就历史评价或就对联艺术而言,“江山”确是比“江南”好得多。如果袁寒云的原联真是用“江南”的话,我们倒不能不为他惋惜,惋惜他因为是袁世凯的儿子,至以辞害意,既失掉正确的历史评价,也减弱了该联的艺术性。还是改为“江山”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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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08:43 | 只看该作者
四十四、谈挽张大千的对联


  国画大师张大千病逝台北,各地友好纷纷致送挽联。选几副谈谈。
 

  “治丧委员会同人”送的挽联是:

  过葱岭,越身毒,真头陀苦行,作薄海浮居,百本梅花,一竿汉帜;
  理佛窟,发枯泉,实慧果前修,为山河生色,满床退笔,千古宗风。

  此联概括张大千生平,文笔朴厚,堪称佳作。联中所涉“本事”,仅就所知,略加注释。
 

  抗战期间,张大千曾携门人子侄,亲往敦煌,调查石窟历时三载。在这三年中,他做了两件大事:一、将发现的石窟(共三百零九窟)标明号数,并就其壁画之时代与风格,编撰成《莫高山石窟记》;二、临摹敦煌壁画二百余帧。是为我国从事研究敦煌艺术的第一人。“理佛窟,发枯泉”即指此事。敦煌一带缺水,游方和尚遇到有泉水的地方才结庵,称为“坐泉”,和中土和尚称结庵坐禅为“坐庵”不同。但当年有泉水的那些地方,现在早已干枯了,所以张大千发掘的就只是“枯泉”了。
 

  曾任台湾大学文学院长的台静农的挽联是:

  宗派开新,名垂宇宙丹青手;
  园亭依旧,恸绝平生兄弟交。

  上联说张大千,“名垂宇宙丹青手”的评价,张大千也 是可以当之无愧的。下联则是说他自己和死者的交情。这 是典型的“传统”的挽联写法,从平稳中见功力。
 

  刘太希的挽联是:

  雄笔卷苍茫,丹青都带风云气,
  双溪流日夜,猿鹤独闻呜咽声。

  “双溪”,地名,在台北市郊,张大千筑“摩耶精舍”于 该地。刘太希,江西人,和张大千同年,今年也是八十五岁。他 曾历任辅仁大学,政治大学以及新加坡南洋大学教授。工书善诗。这副挽联也是写得很有“诗味”的。曾任国民党“中央日报”社长的胡健中的挽联是:

  一室顿凄清,余笔犹浓,广陵散绝摩耶舍;
  双溪共呜咽,高标永仰,合浦珠还御柳图。

  胡家旧藏有张大千业师清道人所绘的《御柳图》,抗战 期间遗失,后来张大千在香港觅购得回。这是下联最后一句的本事。曹圣芬的挽联是:

  五百年艺苑奇才,继往开来,着纸云烟新眼界;
  几万里天涯行脚,探幽访胜,满怀忠悃系宗邦。

  曹圣芬任国民党“中央日报”副社长兼总编辑时还未到四十岁,可谓少年得志(今年他大概也不过七十左右)。但这副挽联却不能算是佳作。一、上下联都是对张大千的颂赞,上联还过得去,虽然并无新意,用语尚算适当;下联的用语,就不怎么贴切张大千的身分了。须知张大千的“几万里天涯行脚”,主要的目的并不是“寻幽探胜”,而是作艺术活动的。这里我们可以拿“张大千治丧委员会同人”送的那副挽联和它作个对比,那副挽联中提及张大千的“过葱岭,越身毒”,“理佛窟、发枯泉”等等,都是把他的“天涯行脚”和“艺术活动”联结起来,这才是只能用之于张大千而不能用之于别人的联语。“曹联”的“几万里天涯行脚,探幽访胜”,把张大千写成大旅行家了。这样的联语用之于徐霞客(明代大旅行家)似乎还更恰当。二、“奇才”对“行脚”也欠工整。
 

  曾获法国汉学奖的名学者饶宗颐教授送的挽联是:

  廿五年前颂眉寿南山,附骥千言,三峡云屏僭题句;
  十二州共悼画坛北斗,久要一面,重溟烟水永难忘!

  二十五年前是一九五八年,那年是张大千的六十整寿。饶教授用韩昌黎《南山诗》的全部韵脚做了一首祝寿诗赠张大千。《南山诗》是一首长诗,共一百零二个韵,(昌黎诗的特色是以赋为诗,《南山》尤推奇作)要步南山诗全韵,难度极高;张大千读了非常欣赏,因此寄了一幅《蜀江图》长卷给他,请他在卷上题上这首诗;这是“坝眉寿南山”与“三峡云屏僭题句”的本事。下联“久要一面”的“要”字读平声,作邀约之意。张大千曾托门人向饶教授致意,约他见面,据我所知,他们是曾见过几次面的。
 

  张大千在香港的老朋友陈荆鸿送的挽联是:

  六十午故旧无多,海角天涯,还得几回重聚首;
  千百世丹青不老,风流文采,定知八表永垂名。

  陈荆鸿是香港著名书法家,今年八十一岁了,他和张大千有六十年交情。这副挽联写得情文俱茂,堪称宝刀未老。
 

  还有一副写得很好的挽联是张大千的旅港门人王汉翘,费侯碧漪等人送的,联云:

  积石导源,教泽长随江水黾;
  梅丘在望,心丧空仰庐山高。

  上联写老师的教导恩泽,下联写弟子对老师的悼念与崇敬,极为得体;也是传统的挽联写法;古时老师死后,弟子不穿丧服,只在心里悼念,叫“心丧”。见(札记·檀弓上》。所以心丧只能用之于弟子挽老师的。《庐山图》是张大千谢世前未竞的巨构,“心丧空仰庐山高,既有“仰之弥高”的意思在内,又有“实事”可指。上联的“积石导源,教泽长随江水远”亦非泛辞,面是和张大千的籍贯有关的。张大千是四川内江人,内江在沱江中游。沱江是长江支流,流经内江至沪州市入长江。长江在四川宜宾以上为上游。因此上联的十一个字,也是只有用在张大千身上才益觉其妙的。
 

  在许多挽张大千的对联中,有一副挽联颇为引人注意。这副挽联是梅葆玖送的。

  与先父最投契,重画梅兰见道义;
  望北台而雪涕,春风抖峭暗摩耶!

  单从对联艺术着眼,这副对联有欠工整。“重画梅兰”与“春风料峭”根本不能对,“道义”对“摩耶”也很牵强(“摩耶”是“摩耶精舍”的简称,属专有名词;“道义”是虚有名词)。
 

  它之引起注意,不是由于对联本身,而是致挽者的身分。梅葆玖是梅兰芳的儿子,在梅兰芳的儿子中也只有他是继承了乃父的艺术流派,以男子而唱“青衣”,获得成就的。去年他曾来过香港演出,甚获好评。这副挽联是他从北京托人送到台北的。
 

  对联虽然不算工整,但他是名演员,不是名作家,我 们是不能对他苛求的。这副挽联也有它的特色,它说出了梅兰芳和张大千这两位大师级人物的一段交谊(重画梅兰)。北京精于对联的高手很多。他如果要找人代笔的话,当然会写得更好,如今由他自己来写,纵然有欠工整,却正足以表示他对父执的诚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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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09:14 | 只看该作者
四十五、梁寒操挽胡适联
 

  胡适是在一九六二年二月以心脏病猝发,在台北南港“中央 研究院”逝世的。他生于一八九一年,享寿七十一步(实龄)。三月二日大殓。台湾自蒋介石以下的“军政大员”、“社会名流”以及各诗社等等,纷纷致送挽联,对胡推崇备至。(例如蒋介石的挽联云:“新文化中旧道德之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之师表。”)而推崇多有逾份者。那些用陈辞滥调来推崇胡适的“名人”所撰的挽联,我就不想多谈了。这里只想谈梁寒操写的一副挽联:

  名既大,谤亦随焉,学术之争,犹有待千秋定论;
  健则行,倦即睡耳,哲人遽萎,究难消一代沉哀!

  所谓“谤亦随焉”当是指内地对胡适的批评而言。平心而论,过去,那些批评是有些“过左“之处,但台湾之捧胡适,亦曾有人发出“以适之为大圣,以绩溪为上京”之诮(按:胡适是安徽绩溪人)。此联归结为“学术之争”,“犹有待千秋定论”,立论可说比较公允。下联的“健则行,倦即睡耳”,写得亦甚潇洒。
 

  梁寒操挽胡适联中的“名既大,谤亦随焉”,是有“蓝本”的。“蓝本”是曾国藩挽他的同乡先辈汤鹏一联:

  著书成二十万言,才未尽也;
  得谤遍九州四海,名亦随之。

  汤鹏(一八〇一至一八四四年),湖南益阳人,字海秋,和曾国藩(湖南湘乡人)是“大同乡”,年纪比曾恰好大十岁,但寿命则比曾短得多,曾享寿六十一岁,他只有四十三岁,可说是“英年早逝”。但著作则甚多,他的生平详见梅曾亮给他写的墓志。他的著作在当时或者很有名,但今人知之者则恐怕很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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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09:42 | 只看该作者
四十六、补谈挽胡适联
 

  我曾谈过梁寒操挽胡适一联:“名既大,谤亦随焉,学术之争,犹有待千秋定论”“健则行,倦即睡耳,哲人遽萎,究难消一代沉哀!”认为是在台湾各界名人挽胡联中的较为得体的。但要说明的是我写该文时,看到的只是台湾官方报纸所刊的联语。最近有位读者抄来了在台湾其他刊物所见的若干挽胡适联,现选择几副值得介绍的补谈。

  胡复何言,当年假设太大胆;
  适可而止,求生求证要小心!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是胡适的“名言”。但这副嵌名挽联则似乎是对胡适颇有“微辞”的。

  哲学史,卒未完成,一代宗师此遗憾;
  语体文,力为倡导,万邦人事有隆评。

  胡适著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只有上册,有人说是因他不懂佛教哲学之故。此联可说是“有赞有弹”。

  想如何为人,便如何做;
  要怎样收获,先怎样栽。

  这副对联是用“胡适语录”写成的。作者是刘东岩。其他二联,抄寄者没说明作者是谁。
 

  下面一联,亦似带有批评意味:

  纵尽时间,横尽空间,几多道学家、政治家、宗教家,谁是完全人格?
  客观内籕,主观外籕,一有文字想、经济想、功名想,已非真正自由!

  胡适逝世之后,台湾曾有人称之为“一代完人”,上联问“谁是完全人格?”显然对此不表同意;下联的“有文字想、经济想,功名想”则不知是否针对胡适了。但说明有此“三想”“已非真正自由”,倒是颇有新意。
 

  又一联云:

  剧怜脆弱的人生,开始年龄遂撒手;
  强调自由之真谛,临终演说博同情。

  胡适终年七十二岁,“人生七十方开始”语出台湾政坛元老张群,流行一时。胡临终前作公开演说,针对“大陆”对他的批评,强调“自由思想”。“大陆”对他的批评容有失当之处,但亦非全无可取。下联用的一个“博”字,可说是“意在言外”。
 

  又有人代拟“清废帝溥仪挽胡适联”云:

  向朕称臣,倒孔废经,台湾知难发展;
  当卿在日,公妻非孝,大陆已经实行。

  下联是反共滥调,“大陆”是否“公妻非孝”,人所共知,得啖笑而已。上联则是“谛”胡适迟迟不肯返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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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0:15 | 只看该作者
四十七、《春明外史》的回目

 

  在旧文学中有一类是可以当作对联的,那就是章回小说的回目。回目讲究对仗工整,和做对联是一样;回目等 于一篇长文章的总题,是隳括了“整回”的内容的。所以它 本身就具有“独立性”,不似律诗中的“联”只是整体中的一部分。
 

  张恨水的小说就是用章回体的。他的小说虽以《啼笑因缘》最为流行,不过他本人比较满意的作品则是《春明外史》和《金粉世家》(见张明明写的《回忆我的父亲张恨水》一书)论回目也是这两部小说做得较好,尤其是《春明外史》的回目。例如第四十一回:

  爽气溢西山,恰成美眷;
  罡风变夜色,难返沉疴。

  第六十四回:

  已尽黄金,曲终人忽渺;
  莫夸白壁,夜静客何来。

  第八十三回:

  一榻禅心,天花休近我;
  三更噩梦,风雨正欺人。

  张恨水的回目和他的小说一样,写得都很通俗;通俗不同粗俗,他是“俗”而不伤其雅,是能够做到“雅俗共赏”的。不过由于回目是“切”那一回的,所以最好读过他的小说才能更加领会妙处。
 

  《春明外史》写寄居北京的文人杨杏园的爱情悲剧。杨的第一个恋人是青楼雏妓梨云,因病夭亡;第二个恋人是他的红颜知己——才女李冬青。李亦因身有隐疾,佳期难定,离开了他。收场则是杨杏园因患肺病,吐血身亡。上面说的那几个回目就是配合这些情节的。
 

  《春明外史》有男主角杨杏园病危时写的自挽联两副。其一云:

  事业文章,几人得就,永别不须哀,大梦醒来原是客;
  国家乡党,唯我皆违,此行终太急,高堂垂老已无儿。

  另一云:

  生不逢辰,空把文章依草木;
  死何足惜,免留身子涉沧桑。

  这两副对联虽然不是特别精彩(“高堂垂老”、“生不逢辰”、“死何足惜”等都是套语),但也甚切合男主角的身世和心境,说明了张恨水在写作时是很“投入”的。
 

  张恨水喜欢在小说中穿插诗词、联语,《春明外史》就是用女主角李冬青写的一首悼亡诗作结的,诗云:“人亡花落两凄然,草草登场只二年。身弱料难清孽债,途穷方始悟枯禅。乾坤终有同休日,天海原无不了缘。话柄从今收拾尽,江湖隐去情谁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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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0:46 | 只看该作者
四十八、张恨水的咏史诗
 

  有人认为张恨水的回目虽然做得不错,但究嫌浅露,意境不高,若与古今名联并列,难称上乘之作。此话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恨水的回目是题通俗小说的,自然也只能以通俗为主,若以此而论其“联语之才”,则实是“才未尽也”!我觉得最能代表他这方面的功力的应是他在抗战前夕所作的律诗《咏史》四首。题为“咏史”,其实则是“借古喻今”,说的都是“时事”。不但在内容方面浑灏流转,寄托遥深;在对仗的技巧方面,也是极其工整自然的。律诗之“联”虽不同于对联之“联”,但在“对仗”所需的“基本功”方面,则是相同的。限于篇幅,录两首以见一斑。

  山河脱幅三千里,兄弟阋墙二十年。
  岂是藩篱原易撤,本来萁豆太相煎。
  江东名士浑如醉,壁上诸侯笑不前。
  犹叹药炉茶灶畔,有人高比赵屯田。

  张恨水写此诗时,日寇已侵占了东三省,华北亦已成立了所谓“冀察政务委员会”的伪政权,但国难当头,当时的国民党政权仍力主“先安内而后攘外”,大打内战。这是“山河脱幅”、“兄弟阋墙”、“藩篱易撤”、“萁豆相煎”等句的“本事”。
 

  “江东名士浑如醉”,说的是东晋偏安江南的一段史实。
 

  “五胡乱华”,晋室南迁,时人有“过江名士多如鲫,唯有王敦是可儿”的诗句。盖那些名士到了江南仍然只知享乐,认为不理“俗务”,才算“高雅”也。在抗战前夕,甚至在其后的抗战期间,这些类似东晋的“江东名士”也是不少的。
 

  “壁上诸侯笑不前”,典出《汉书·项羽传》。项羽抗击秦兵于钜鹿,“诸侯皆作壁上观”。此句乃是借古喻今,喻军阀割据,不肯出兵抗日。
 

  “赵屯田”指汉代名将赵充国,以屯田之策,寓兵于农,安定边疆。但诗中的“有人高比赵屯田”则是反讽浯,讽当局“安内攘外”的政策的。“药炉茶灶”意指国难深重,国家已像个不能离开药炉的病人了,而当局犹屯重兵于西北以监视延安,故诗人有“犹叹药炉茶灶畔,有人高比赵屯田”之叹。
 

  张恨水另一首《咏史》诗是:

  争道雄才一槊横,几时曾到岳家兵?
  中原豪杰无头断,逊国君臣肯膝行。
  盗寇可怜侵卧塌,管弦犹自遍春城。
  书生漫作长沙哭,只有龙泉管不平。

  首联用曹操“横槊赋诗”的典故,意指虽然有人像曹操那般以“雄才”自命,但我辈小民几时才盼得“岳家兵”的到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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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1:15 | 只看该作者
四十九、花蕊宫词不宜借喻

 

  前文《张恨水的咏史诗》发表后,接到一封读者来函,认为张恨水的《咏史》诗四首,最好的是第四首。“其中二联,不但对仗工整,且含意极深。”我只谈一二两首,“未免有取舍失当之嫌”。我只录两首,主要固然是由于篇幅所限,但评论诗之甲乙,也还是见仁见智的;我就说说我的意见吧。
 

  张恨水《咏史》诗第四首如下:

  花蕊宫词可汗颜?读来转觉泪潺潺。
  全招尽日盈高阁,烽火连宵入汉关。
  黄左尚争明系统,幽燕颠陷宋河山。
  长江天堑何须遭,胡马南窥已等闲!

  “花蕊宫词”指五代时蜀主孟昶的花蕊夫人在宋兵破蜀,兵临城下时所赋的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此诗首二句是借用“花蕊宫词”来讽刺当局要张学良奉行“不抵抗政策”,放弃东北的。“可汗颇”云云,乃是对当局的“质问”。
 

  “金貂尽日盈高阁,烽火连宵入汉关”,承接首联,仍是讽刺“不抵抗政策的”。“金貂”即“武冠”。见《后汉书·舆服志》,武官戴的帽子以貂尾为饰。“金貂尽日盈高阁”,意即谓把“金貂”(武冠)置之高阁,亦即讽当局之抑制抗日,而令武官投闲置散也。
 

  颈联“黄左尚争明系统,幽燕频陷宋河山。”则是借古喻今,用南明的亡国史实来讽“内争”的。史实是:其时力主抗清的史可法虽然是南明小朝廷福王的兵部尚书,但却没有什么实力。兵权操在几个大军阀手里。其中主要的两个,一是黄得功,一是左良玉。左良玉本来是驻守武昌的,起兵东下,要杀权臣马士英。马就调黄得功去打他。南明小朝廷就因亡于内争,一到清兵南下,就全无阻挡,被清所灭了。
 

  这首诗的含意其实和第一首一样,都是讽刺当局的重“内争”、轻“抗敌”的。不错,诗中二联所用的“金貂”、“黄左”等典故,是较第一首所用的“萁豆相煎”,“江东名士”较为深奥。但诗的好坏,不在于用典的是“熟”是“僻”。我倒觉得第一首的“岂是藩篙原易撤,本来萁豆太相煎。江东名士浑如醉,壁上诸侯笑不前。”用典更为自然。其次,第四首的讽刺也略嫌“过分” ——盖东北仍有抗敌将士,“更无一个是男”之讽不宜借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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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1:45 | 只看该作者
五十、观音庙联

 

  观世音(唐以后称观音)不是女人,我尝言之矣,《楹联丛话》记有清人张维屏撰千手千眼观音联云:

  菩提今菩提,具大神通,忽现千般千眼;

  自在观自在,是真佛力,总由一念慈悲。

  根据佛经说,观世音为救苦难众生,但能念他名号,即寻声往救,并因各种根器不同而示现三十二种应化形像。因此是可作男身,亦可作女身的。“千手千眼”就是他的形像之—。
 

  《楹联丛话》卷三又记有一副题燕子矶永济寺中的观音大士像楹联云:

  音亦可观,方信聪明无二用;  
  佛何称士?方知儒释有同源。

  梁章钜赞此联“殊有妙悟”,其实是有问题的。问题在下比显出作者对佛教经典的无知。他因观音被称为“大士”而觉得奇怪, 自作聪明,从“儒释同源”上来寻求解释。岂 知观音大士的“士”并不同于儒家的“士”,他本来就是阿弥陀佛的“左胁士”(胁士亦有作胁侍者)。观音虽然可作许多不同形像的化身,可男身,亦可作女身,但其“本体”则是男身。
 

  题观音庙联,亦有颇具佛学知识的。如下面一联:

  了知自性元明,反闻自性;
  应以何身得度,即现何身。

  自性即人的本性,或谓“真我”。佛理本就是要人发现真我,所谓“见性成佛”是也。“元”通原。
 

  现在搬开佛学的观点不谈,谈几副比较有趣的观音庙联。
 

  题倒坐观音联:

  问大士缘何倒坐?
  恨世人不肯回头!

  题送子观音联:

  我门中缔结佛缘,岂惟一炷清香,几声佛号;
  你心里能全善果,自然秋生桂实,春茁兰芽。

  又联云:

  我费尽一片婆心,抱个孩儿付汝;  
  你须做百般好事,留些阴骘与他。

  上二联是题西湖中天竺寺所供奉的白衣观音的。白衣观音即送子观音。
 

  曾任“国民政府湖南省主席”的何键亦有题桂林月牙山观音寺联:

  觉来事事皆非,功勋也,名望也,无在不是虚幻;看破了这关,军阀谁做?贪官谁做?
  空处头头是道,喜怒也,好恶也,自然悉具中和;基原乎此理,人心以平,世界以平。

  话说得很“透澈”,但何键是否做得到,却当另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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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2:17 | 只看该作者
五十一、香港风光入怪联

 

  用一句旧诗来对一句俗语或者对一件毫无关联的事物,这种怪联似乎是广东何淡如所创。他写的一些怪联如:“有酒不妨邀月饮,无钱哪得食云吞。”“四面云山谁是主,一头雾水不知宗。” “公门桃李争荣日,法国荷兰比利时。”等等,都是脍炙人口的佳作。
 

  这种“何淡如格”的怪联,现在也还相当流行。前几年台湾传出的一副怪联“今夜月明人尽望,老年风湿我能医。”以“月明”来对“风湿”,与何淡如的以“月饮”来对“云吞”,诙谐怪趣,正是同一风格。【注一】
 

  香港也有人做这种怪联,我喜欢收集报刊上“古灵精怪”的诗文、联语一类作品,现将我认为颇有妙趣的一些“香港怪联”抄录如下,以供同好欣赏。
 

  “水紧一声齐走鬼,风飘万点正愁人。”上联描写无牌小 贩避拉,大叫“水紧”而“走鬼”的情景,用这两个俚语来对“风飘”与“愁人”,妙极。【注二】
 

  “白日放歌须纵酒,黑灯跳舞好揩油。”下联是写六十年代的黑灯舞院的,现在已“发展”到一楼一凤了。


  “徒令上将挥神笔,惯见霸王搭电车。”大约二十年前。香港发生过一宗搭“霸王”电车被拉的事,当时电车楼下车资 只一毫子,居然也有霸王。下联就是写此事的。不过“惯见”二字,嫌夸张了。
 

  “西山白雪三城戍,南国红眉七镬开。”五十年代中期,香港曾发生一宗强奸案,南国舞院舞女红眉被一个绰号“架仔”的流氓一晚强奸七次。黑社会称做爱为“开镬”,此即香港著名之“连开七镬”案。“开镬”一辞,就是从此在香港流行的。
 

  “怕热最宜穿短裤,论功远欲请长缨。”夏天的本地风光。
 

  “赤柱有食兼有住,汀洲无浪复无烟。”赤柱是香港监狱所在地。
 

  “最啱白菜熙猪肉;忍见黄沙没马头。”香港人称赌马输了为“铺草皮”,铺了草皮的马迷,回家饮汤,“润”(滋补)番下吧。

  【注一】此联据说是台湾一位老中医在中秋节那天书写,悬之医馆门前的。 内藏“隐喻”。“老年风湿”比喻台湾政治,“我能医”则是讽刺蒋经国提倡的“政治改革”。加上上联表达的乡思,切合“台湾大陆客”的心境,因传诵一时。

  【注二】“水紧”,情况紧急;“走鬼”,躲避警察。均为香港小贩的日常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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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2:49 | 只看该作者
五十二、烟锁池塘柳寻根

 

  在各式各样的对联中,一般人最感兴趣的大概就是所谓“绝对”了。绝对有两个特点:一、它是经过长时间在民间流传下来的,有的已经对得出,有的还未对得出。而“对得出”了也并不等于是“对得好”。二、它的难度很高,凡是可以称得为“绝对”的,总有一些特别的条件限制。
 

  举一个许多人知道的例,“烟锁池塘柳”就是属于有特别限制的上联。这五个字的偏旁,包括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下联也应该有“五行”才对得上。这个上联,长期在民间流传,不知有多少人动过脑筋来想下联,但对得好的绝少。
 

  有人对以“灰堆镇海楼”(镇梅楼在广州),在形式(都有五行)方面是可以对仗,但却毫无意义。而且“烟锁池塘柳”是一句清丽的五言诗句,“灰堆镇海楼”只是“解得通”而已。两者之间的雅俗是不可以道里计的。
 

  后来有人把“灰”字改成“炮”字,变成了“炮堆镇海楼”。
 

  “炮堆”比“灰堆”好得多了,但仍然不够好。因为“堆”字的气势太弱,把许多炮“堆”在镇海楼中,作什么用?如说是用以轰击敌人,这个“堆”字是十分差劲的。
 

  又有人对以“炮架镇江城”,镇江与古瓜州隔江相对,形势险要,冠以“炮架”二字,颇有气势。但仍有瑕疵。因“锁”字和“架”宇都是仄声,“塘”字和“江”字都是平声,在五个字中有两个字不合平仄,这也就不能算是合格的对句了。
 

  其实,“烟锁池塘柳”乃是前人诗句,见晚明陈子升的《中洲草堂遗集》。陈子升用以作“烟锁池塘柳”的对句的且共有四个之多。
 

  陈子升(一六一四至一六九二年,广东南海人)是明末著名忠臣陈子壮(其传记见《明史·二七八》)之弟,字乔生,在明代官礼科给事中,入清不仕。我最近在友人处得见此一诗集,始知这一所谓“绝对”,流传最少已达三百多年了。三百年来,不知曾有多少人为了想“对得通”它而苦思下联,却不知他的出处,亦奇事也。
 

  《中洲草堂遗集》卷十六有《柳波曲》并序云“客有以烟锁池塘柳五字具五行以属余为对句,因成柳波曲二首,与好事者正之。”
 

  其一云:

  烟锁池塘柳,灯垂锦槛波。
  回波初试舞,折柳即闻歌。

  其二云:

  灯垂锦槛波,烟锁池塘柳。
  妄梦五湖湄,郎家大堤口。

  “灯垂锦槛波”句下附注云“垂”一作“填”。想是作者因难以决定这两字孰优孰劣,故并列。
 

  陈于升以“灯垂锦槛汾对“烟锁池塘柳”;甚具诗意,“灯垂”是“写实”;若易为“灯填”则是“虚写”。“灯”指灯光,灯光铺盖波光,用“填”字益见其“重”;这是类似现代文学所谓的象征手法。不过,若依“正路”,则仍以“垂”字为佳。
 

  这一对句——灯垂锦槛波——虽然亦具“五行”,不过, 陈子升仍未满意,因为“灯”对“烟”,两个字都是从“火”,他觉得欠工。这是古人要求自己的严格处。于是又有《续作锁柳销鸿之曲》云:

  烟锁池塘柳,烽销极塞鸿。
  东枝罢春水,南翼怨秋风。

  用“烽销极塞鸿”对“烟锁池塘柳”,意境甚高,不过因陈子升自我要求太严,“烽”“烟”也还都是“火”字旁,他不能满意,又作《烟锁沉灯引》云:

  烟锁池塘柳,钟沉台榭灯。
  心心红缕密,柳眼绿泼澄。

  “钟沉台榭灯”与“烟锁池塘柳”,两边的“五行”无一相 重,可谓挖空心思。但论诗意则有点勉强,似不及“灯垂”、“烽销”二联之自然。
 

  《清稗类钞》中也有一个前人对句,是在陈子升那四个对句(连“灯填”一句在内)之后的又一个对得较好的句子。对句是:

  灯深村寺钟

  “灯深”句意境甚佳,是“以虚带实”的写法。“深”(深远)既是形容村寺的所在处,也是对灯光的视觉感受。“钟”指钟声,“村寺钟”是听觉方面的描写。此句可解为“隐约可见灯光在深远的村寺钟声传来之处”。论意境似比陈于升的“灯垂锦槛波”更佳。但若依陈子升那样的严格要求,“灯”“烟”仍是重“火”字旁。不过我是觉得无须要求到字的“偏旁”也避免相重的。
 

  对“烟锁池塘柳”的下联,解放后有新的发展,其中且有以新事物入联的,亦值一述。
 

  六十年代中,我在《羊城晚报》上见过的一个对句是:

  茶烹凿壁泉

  此下联据说是北大一位姓阎的教授拟的,惜谈此联的作者忘其名。上联“烟锁池塘柳”的“五行”全在左旁,茶烹凿壁泉”的“五行”则全在字脚(烹字下面那四点象征火焰熊熊之貌,故在字典中此字属“火”部)。对仗可称铢两悉称。据说“凿壁泉”亦是实有其地,此一对句乃是用倒装句法,即以“凿壁泉”之水烹茶也。但若严格要求合乎对联艺术的话,“凿壁泉”是专有名词,用来对“池塘柳”(普通名词)还是有点勉强的。
 

  去年香港有一位骆广彬先生仿“陈子升体”,也用诗联的形式来对“烟锁池塘柳”,颇具港穗风光特色,对句亦全合“规格”。其一题为《旋厅赏酌》,诗云:

  烟锁池塘柳,港城铁板烧。
  旋厅添缘蚁,风物觅逍遥。

  “旋厅”为香港台和中心(楼高六十层的大厦)的旋转餐厅;“绿奴”是酒面上的绿色泡沫,也作为酒的代称;“铁板烧”为日式食制的烧牛柳。“港城铁板烧”大有竹枝词味道,于“俚俗”中见妙趣。与“烟锁池塘柳”作对,亦是铢两悉称的(五行均在偏旁)。
 

  其二题为《白天鹅酒店夜宴》诗云:

  烟锁池塘柳,汀培锦柱灯。
  招邀珠海夜,觞角满高朋。

  白天鹅酒店在广州沙面,“汀”,水边平地,沙面原是沙洲,填上始成今之沙面。作者有注云:“白天鹅酒店对鹅漳之右侧,园圃有人工开辟之小假山、石池塘,植有柳树。锦柱灯言灯柱装俯很美观,白天鹅酒店附近灯饰正是这样。”
 

  骆广彬另外还有个对句是“港铺灯塔标”,亦具新意。
 

  新意是有本地风光;盖香港海面船只如梭,而凡海港必设有灯塔标志,以防船只触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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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3:59 | 只看该作者
五十三、论黄巢 怀高朗
——传奇性的历史人物


 

  落第进士
 

  黄巢是唐末农民起义军的领袖,也是充满传奇性的历史人物。
 

  他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农民领袖,曾经几次应考进士,都名落孙山。他又曾经和王仙芝(也是后来的农民军领袖)一起做过私盐贩子。贩卖私盐是犯法的,也是被士大夫看不起的“下等人”。而黄巢却以“落第进士”的身分去做私盐贩子,这种行为在当时来说,确是惊世骇俗。但他正是因为看透了朝廷的腐败,说朝廷好像臭气薰天的马厩,立志要“洗濯朝廷”(《新唐书》),这才绝志仕途,决心和过去告别,投身到“下层社会”的。
 

  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侏儒”,中国也有句俗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说的就是罗亭这种类型的“秀才”。中外都有这种观念,知识分子“造反”总是不能成事。
 

  但黄巢并不是罗亭型的知识分子,他这个秀才(论功名其实他已是比秀才高一级),却是坐言起行,说干就干。他的造反,最后虽然还是以失败告终,但却摇撼了李唐王朝,“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遍公卿骨。”把皇帝都赶出了京城,逼得要到四川逃难。
 

  他是名副其实的文武全材。论军事才能,唐朝的许多名将,如王铎、尚让、高骈、张承范、刘巨容等人,都曾经是他手下败将。公元八七四年,王仙芝起义,第二年,他率众数千参加,八七八年三月,王仙芝在湖北黄梅县战死,他取得起义军统一领导的地位。八八一年一月,就由潼关打进长安,唐僖宗李俨逃到四川成都,黄巢自己做了皇帝,建国号为“大齐”,不到三年时间。

  黄巢的诗
 

  论文学的才能,他留下的诗文虽然不多,但只要看他的两首《咏菊诗》,也可见到一斑。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金甲为菊花别名;唐代战士穿着铁和皮做成的甲以护身,此处双关。)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以桃花一处开。
  (青帝为传说中司春之神。)

  何等之有气魄!吴法(即高朗)的《黄巢传》在谈到这两首诗的时候说:“这种冲天的战歌,没有雄伟的气魄,热烈的感情与崇高理想的人,是绝对做不出来的。”自属的论。
 

  但这样一个文武全材的农民领袖,在许多封建时代“史家”的笔下却写成了“大魔头”,好像是完全失了人性的“怪物”。这些“史家”对“黄巢起义”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来诬蔑的,最大的诬蔑是说他“残暴”,“杀人如麻”,甚至造出“黄巢杀人八百万”的传说。如果黄巢真是乱杀人的话,他又怎能得到人民的支持?
 

  其实从“正史”中也可找到一些有关黄巢义军纪律严明的记载,如《新唐书》纪载,黄巢攻下洛阳时,唐留守使刘允章领百官迎谒,巢入城“劳问而已,闾里宴然”(意思是:黄巢入城慰劳百姓,地方百姓安然无事)。当黄巢进入长安时,《新唐书》的纪载,也是长安人民“夹道聚观”,并不害怕义军,且是欢迎义军的。
 

  但这些都是零星纪载,如果没有一部《黄巢传》的话,最少,对我来说,我还是觉得对黄巢不够公平的。

  高朗其人
 

  幸好这个工作已经有人做了。他就是曾任香港《大公报》副刊编辑(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五年)的高朗。他是聂绀弩的同乡,湖北人。我和绀弩认识,就是他介绍的。他死的时候(一九七七年三月)是《新晚报》撰述员,这本《黄巢传》是他用“吴法”笔名写的最后一本书。
 

  我该怎样说才好呢?谈到这本书,我是既为他庆幸,也为他惋惜的。庆幸的是他终于得偿所愿,在死前给我们留下了一本较有分量的历史著作。可惜的是,他死得太早了!
 

  说他“终于得偿所愿”,需要一点解释。从五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中期,差不多二十年时间,他长期担任《新晚报》副刊的领导工作。但他却实是不适宜做领导工作的。他曾经不只一次向我表示,他最大的兴趣是读书和写作,希望能够像我一样,做个“散人”。不过报馆方面找不到适当的人替代他,直到七五年方始让他得偿所愿。他也是在做了专职撰述员之后,开始写《黄巢传》的。

  攻文史 撰影评
 

  “攻文史,撰影评,方期更上层楼,遽惜英年早逝。”这是我给他写的挽联上联。他“攻文史”是“晚年”(正确来说是死前大概十年左右)的事,在这以前,他对“文史”当然也是有所涉猎,但主要还是写影评和新诗。为了工作的关系,他写影评最多。但说老实话,他写的影评不算成功(在他生前我也是这样和他说,他亦同意的)。尤其五十年代初期,他在《大公报》写的影评,谈一部什么苏联片,往往一写就是一两万字,曾给人以“繁言不要”之讥。后来在《新晚报》用“蓝湖”笔名写的影评比较好了,但在同类的影评中也还不能算是“出类拔萃”的。
 

  但他是一直在进步中的,尤其在“晚年”所写的一些文史小品,看得出他已是日渐趋于成熟,“收拾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写的东西,也比以前“踏实”得多了。“爱读书,勤写作,专业竟忘家室,最伤故里魂招!”这是我给他写的挽联下联。他一直都是“单身贵族”,未曾成家。他是心脏病突发死亡的,第二天才给发现。如果有妻子在旁,或可挽救。假如他可以多活十年、二十年(他死的时候,只有五十四岁),他可能成为一个文史学者,而写的作品也必将比《黄巢传》更有分量,更有价值。
 

  但《黄巢传》纵然还不能说是很有创见的学术著作,未足与一流学者相比,却也是有足以传世的价值,最少可以作为大中学生读中国历史的课外参考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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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5:00 | 只看该作者
五十四、悼沙枫


  
 

  赛酒赌棋犹有约,不道竟成永诀。青眼高歌俱未老,却那堪知己长辞别!
 

  十五日深夜,忽然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告诉我沙枫(容庆和)兄逝世的消息,我登时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几天他还叫我找武则天的诗,并约大家抽半日的空闲喝酒下棋,怎的就死了呢?
 

  才不过五十六岁的壮年,他热爱的工作正在做得起劲,我们也正期待他的《译林絮语》第三集、第四集、第五集……继续面世,他怎能就死了呢?
 

  不错,人到最后是免不了会死的。但这世上多少坏人不死,为什么偏偏死掉像他这样的好人呢?能不令人倍感伤痛?

  
 

  我和沙枫兄在一九四九年相识,到如今已超过四分之一世纪,友谊不算短,但我“认识”沙枫却还在和他正式相识之前。
 

  我和他虽然是平辈论交,但说起来他可以算得是我的“师叔”。
 

  我在大学时代有一位比较接近的老师,他是陈寅恪晚年的得意弟子,解放前岭南大学最年轻的讲师,现在则是中山大学的历史系教授金应熙。金应熙和沙枫是从中学到大学二年级的同班同学,常常和我谈及沙枫。
 

  那时金师正在致力于“四裔学”的研究,“四裔学”是研究古代中国边疆少数民族兴革变迁的一门学问,要涉及“死去的文字”(Dead Language),人名地名都“拗口”得很,我一听就头痛。那时正是解放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的一九四八年,有一天金师和我谈起沙枫,他说庆和是他朋友之中对解放战争的进展最为关心也最为熟悉的人,各个战场的变化,双方的兵力部署、番号等等他都有研究,比当时上海一家知名杂志的军事记者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后微带感喟的笑道:“我熟悉的是古代的‘死去’的东西,他熟悉的是现代的活事物,有意思多了。”
 

  这是我认识沙枫的开始,认识到他是热爱祖国,关心社会主义事业,脚踏实地,认真工作的新闻从业员。

  


  正式认识了沙枫之后,他给我的印象是人如其名,庆和对人永远是那么“和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和人吵架,对朋友总是那么热心肠。而且这和气并非只是无原则的“老好人”,对朋友他是既有关心,也有互相勉励,劝善规过的。
 

  第二个印象是他做人做事做学问功夫都是脚踏实地,他走的道路,借用李广田论朱自清的话来说,是“既非一步跨过,也非趦趄不前,而是虚心自省,一步一个脚印走上去的”。
 

  最近几年,他对中国古典文学英译的比较研究攻研甚勤,和我谈论诗词的时候也比较多。有一次他偶然在英文刊物中发现我的一首词英译,这首词是我写在武侠小说中的,他比较了译文,连带对我那个回目“何须拔剑寻仇去,依旧窥人有燕来”也发生了兴趣,问我:下联似乎是古人的诗句,是黄仲则的还是郁达夫的?我说你的眼力很不错,是黄仲则的。他叫我找原诗给他看,我手头没有黄仲则的《两当轩》,只能凭记忆抄给他。他因为要写成文章,必定要找原诗校对,我记得郁达夫的小说《采石矶》中引过这首诗,既然没有《两当轩》,只好叫他去找那篇小说来看。后来他不但看了郁达夫那篇小说,而且为此在旧书店里买到了黄仲则的《两当轩全集》。买了回来,精心细读,这还不算,还研究出黄仲则最喜欢写燕子,以及郁达夫所受的黄仲则的影响,以及晏殊、苏曼殊等人有关燕子的有名诗词,以及各种对这些名诗词的英译等等,作一比较研究,才写成一篇不过一千多字的短文(见《中诗英译絮谈》的《似曾相识燕子诗》)。
 

  这是何等认真的工作态度,何等踏实的做学问功夫。我是小时候就由外祖父教我诗词的,长大后虽然也还常读诗词,却只是遗兴,远没有他用功之勤。最近几年,他对诗词的知识,确实已经超我远甚。
 

  这只是一个例子,相似的例子还有许多。
 

  据我所知,他的遗稿由他的好友杜渐收集整理,编成《译林絮语》二集、《中诗英译絮谈》等四五部书,更由他的好友龚念年校阅,交大光出版社出版。
 

  良师益友,遽尔云亡。我除了记得他对我的鼓励,除了拉拉杂杂写这篇文字之外,还能再有什么纪念他呢?
 

  补记:在十年“文革”期间,我只写武侠小说和棋评,文史小品杂文等等均已停写。这篇《悼沙枫》是唯一的一篇例外。沙枫是因工作上的不如意,患上精神忧郁症,在医院石阶上滚下来致死的。有人怀疑他实是有意自杀。(九八年八月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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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5:36 | 只看该作者
五十五、达摩·禅宗·秘笈

 

  由张鑫炎导演、李连杰主演的电影《少林寺》爆冷胜出,实收一千六百多万,打破香港武打片卖座纪录。该片有几个武术冠军领衔主演固是卖座主因,少林寺实景的搬上银幕也是吸引观众的一大因素。“天下功夫出少林”,这是流传已久的一句老话,谁都想看看这个武林胜地。


  或许就因为少林寺在“武林”中的崇高威望,在民间传说中,少林寺的“名人”达摩大师就成为少林派武术的“鼻祖”了。其实达摩的本来面目和一般武侠小说中的达摩是两回事,真正的达摩是否懂得武功都是疑问呢。
 

  史籍并无达摩懂得武功的记载,他是中国禅宗的鼻祖倒是真的。禅宗对中国文化的影响甚大,其影响甚至远及亚洲诸国,尤以日本为最。禅宗鼻祖的地位是绝不逊于武术鼻祖的。
 

  达摩是少林寺知名度最高的人物,但他并不是第一代。第一代是印度僧跋陀,少林寺就是北魏孝文帝为他建的(公元四九五年)。达摩大约迟跋陀五十年来华,他的佛教“辈份”若从印度的佛祖释迦算起是二十九代。但他在中国开创禅宗,却是禅宗初祖。
 

  他来华时,正是崇信佛法的梁武帝在位之时。梁武帝礼聘他到宫中请教,问他:“朕建寺养僧,有何功德?”此一问也,当然是想达摩拍他马屁的,哪知达摩毫不识捞,直言答道:“并无功德!”这就失欢于梁武帝,只好回转少林寺面壁去了。
 

  世俗流传少林寺有两部武功秘笈,一名《洗髓》,一名《易筋》,此两经据传说是达摩遗著云云。达摩之所以被捧为少林派武术鼻祖,和这个传说大有关系。其实这个传说非但无稽,而且简直可说是厚诬古人,达摩祖师倘若地下有知,恐怕也会给这个传说弄得啼笑皆非。原来这两部“经”乃是明代无聊文人杜撰,满纸淫词,不堪入目,经中教人所练的“内功”,是用来增强性能力的。“挂羊头,卖狗肉。”与其说是什么武功秘笈,毋宁说是更近乎“性经”一类。广州出版的《武林》杂志第二期,有一篇《少林寺与少林武术》的文章,在细说少林武术形成的由来之余,也为达摩祖师的受诬作了辩正。
 

  据那篇文章的说法,少林寺的武术是在乱世中发展起来的。有的人为了避难,到少林寺出家,避难者中,不乏本来就懂得武艺的人,也有少林寺的僧人在外面学会了武功回来的。继承达摩衣钵的二祖慧可,晚年(公元五七四年)时就曾碰上北周武帝的“灭佛”之祸,寺院被占,佛像被毁,经典被焚,僧侣流散。在这种情况下,僧人是非学会防身的本领不可的。有信史可考的是:“五代十国时,高僧福居邀集十八家武术名手来少林寺演练三年,各取所长,汇集成少林拳谱。”到了宋代,少林寺才渐渐变成了出名的会武场。
 

  说达摩有武学著作是假的,他对佛学有贡献则是真的。最大贡献是“禅宗四圣句”。四圣句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是说禅的本质不需文字解释。“教外别传”和“直指人心“是重在师徒之间的以心传心,无所谓特定的教学体系。“见性成佛”是在找回真我。总的精神在一个“悟”字。当然这只是简单的解释。一说这本是释迦佛祖的“语录”,由达摩加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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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6:02 | 只看该作者
五十六、两偈·顿渐·陈寅恪

 

  达摩是禅宗初祖,五传而至弘忍,是为五祖。弘忍挑选接班人的办法可有点特别,他要弟子作一佛偈,看谁的偈语最合禅的精义,就把衣钵传给谁。他的大弟子神秀作的偈语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偈成,同门同声赞美,但有个舂米的僧人慧能却说:“这偈语少了一点东西。”他亦作一偈,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忍认为慧能的偈说得更好,就把衣钵传了给他,是为六祖。
 

  这是禅宗著名的两偈,代表两种不同的修行方法。神秀的偈语重在按部就班,尘埃是扫不完的,所以必须不断去扫,才能保持清净。他这修行方法在佛学中称为“渐悟”。渐悟的观点是把烦恼和领悟对立起来,再慢慢地把迷惑拂拭,以求达到原来所望的领悟。慧能却不作这种假设,“本来无一物”,把一切拘束完全祛除,和“佛”直接沟通,重在一个“悟”字。他这修行方法在佛学中称“顿悟”。他的偈语可说是对“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诠释。
 

  对六祖的偈语从来都是只有赞美,没有批评。直到四十年代,才有陈寅恪写的一篇文章提出与众不同的见解。他直率指出六祖偈语有两个毛病,一曰譬喻不适当,一曰意义未完备。何谓譬喻不适当?因印度禅学往往比人身于芭蕉等易于解剥之植物,而菩提树则为永久坚牢之宝树,不能用来比作变灭无常之肉身。何谓意义未完备?偈文是将身心对举的,心的方面偈语是将它的本体作用(明镜台的光明普照)说了,身的方面,则仅言及譬喻,故可谓只得文意一半(详见陈氏所作之《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一文)。陈寅恪精通梵文,对佛学也是很有研究的。我是外行,不敢置一辞。但对陈氏的敢于提出创见,则是衷心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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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6:30 | 只看该作者
五十七、敦煌学是伤心史
 

  敦煌宝藏的发现,说来甚为有趣。敦煌县东南有座鸣沙山,山麓有三个界寺,寺旁有石室千余,旧名莫高窟,俗名千佛洞,以四壁皆佛像也。清光绪二十六年(公元一九〇〇年);有个姓王的道士扫除积沙,于复壁破处见一室,内藏书甚丰,都是唐及五代人手写本,珍贵无比(当然这个王道士是不知道的)。其后,陆续有所发现,至今的莫高窟,已发现有四百九十六个石窟,保存着二千四百多个彩塑佛像和无数五光十色的壁画。敦煌也早已成为举世知名的中国艺术宝库了。
 

  发现,说来有趣;发现之后,却就不怎么有趣了。王道士不知是宝,叹为废物,随便送人。清政府知道此事,也不加重视,不派专人保管。识宝的反而是外国人,英人斯坦因,法人伯希和,日人橘瑞超,美国人华尔纳等等,先后跑到敦煌,大批大批的捆藏而去。敦煌文物,流落在外国的恐怕比保存在中国的更多。
 

  最早研究敦煌学的当推陈垣,第一个创立这个名辞的则是陈寅恪。陈垣的《敦煌劫余录》出版于一九三〇年,陈寅恪替他写序,他感慨于当时国人治敦煌学者人数甚微,反不如国外,因有警句曰:“敦煌者,我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广!”
 

  敦煌学涉及的范围甚广,研究中国古代的历史、地理、宗教、文学艺术、民族关系等等,都可以从敦煌文物文献中吸取资料。敦煌学亦已成为国标性学科了。尤以日、法、英,美等国研究成就显著。但中国则至今尚未成立一个专门研究机构,说来也是大堪慨叹的事。或许有鉴于此吧,北京目前正在推行连串活动,准备在今年内召开敦煌学座谈会,成立敦煌文物文献委员会,展览从未公布过的敦煌文献文物,并举办国际敦煌学会议等等,力争要“夺回敦煌学中心”!但愿能够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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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6:55 | 只看该作者
五十八、饶宗颐与敦煌学

 

  一九八二年三月,饶宗颐获得香港大学颁发的名誉文学博士学位,在颁发学位典礼中,校方所作的介绍是:“饶教授是杰出的古文字学家,所出版的权威著作极丰,尤其在甲骨及楚辞方面的研究。港大颁发名誉文学博士学位予饶教授,用以表扬他显赫的学术成就,特别是他在古文字学方面的出色研究。”
 

  这个介绍虽然表扬了饶氏显赫的学术成就,但却漏了最重要的一项,饶氏在敦煌学方面的贡献。饶氏的学术贡献主要有三方面,甲骨、楚辞、敦煌学。国际学术界对他的敦煌学最为重视,他获得法国的汉学奖,主要就是由于他一部敦煌学的著作。饶氏本人的意见也认为他在上述这三方面研究中,是以敦煌学为第一的。港大对他的介绍,只是指甲骨和楚辞,未免有点“疏失”了。
 

  饶氏获得法国汉学奖那部著作是《敦煌本老子想尔注校笺》,《想尔注》是道教的一部经典著作,尤其在唐代,几乎是道教徒必读的经典(道教讲“冥想”,这个“想”就是冥想,“尔”是语助辞),但说也奇怪,这部在唐代流传甚广的道教经典,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久已失传了。饶氏摄英国所藏敦煌卷子残本,加以考证、注释,确定为张道陵一家之学。饶氏的《校笺》是一九五六年发表的,现在,早已为法国高等研究院宗教组定为必读的教材。饶氏即因此书和他在甲骨的研究(如同年发表的《巴黎所见甲骨录》),而获得法国学士院颁给的“儒莲汉学奖”。并于一九六四年受聘至巴黎研究敦煌卷子。饶氏对敦煌经卷的研究还有两大贡献,一是《敦煌曲》,一是《敦煌白画》。前者可补王重民、任二北的缺漏,后者利用唐五代画迹对于前代画稿作深入研究,更是为画史开一新页。这两部书都是在法国出版的,《敦煌白画》有中法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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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7:22 | 只看该作者
五十九、饶宗颐初会钱钟书

 

  饶宗颐和钱钟书都是以渊博著称的学者,一在香港,一在大陆。有人曾把钱氏的《管锥篇》与饶氏的《选堂集林》相提并论,誉之为南北的学林双璧。但这两位大师级的学人,虽然彼此闻名已久,却是直到去年八月,方始得到见面的机会。

 

  一九八一年八月,饶宗颐应邀往北京作学术交流,在京期间,曾特地去拜访钱钟书。据饶宗颐说,钱钟书非常健谈,一见面就滔滔不绝的谈论当代治文史各家的得失。月旦同行,本是一种禁忌,对学术界的名人尤其如此。但钱钟书就是钱钟书,他是不讲这套“世故”的。从这方面可以见到钱氏的学者本色,也可见到他和饶氏是如何的惺惺相惜,一见如故了。
 

  饶钱二氏有相同处,也有不相同处。钱氏兼搞创作,是学者而兼作家。他的小说《围城》享誉中外,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它评价极高。学术研究方面,钱氏的特长是在中西文学和哲学的比较,饶氏的特长则在中国古文史的研究,方面甚广,尤以甲骨学,敦煌学和“楚文学及楚辞”之研究贡献最大。我觉得若就治学的范围和性质来说,将他和陈寅恪相比,似乎更为适当。但饶氏则谦虚地说:“这怎么敢当,陈老是我的前辈,我是不能和他相比的。”

  饶氏获得的学术荣衔甚多,重要的有一九六二年的法国汉学奖,一九八〇年又获推选为巴黎亚洲学会荣誉会员,这是学术界一项极大殊荣,因为海外的华人学者入选该会会员的只他一人。今年三月港大颁给他以名誉文学博士学位,另外他还受聘为北京的“古籍整理规划小组”的组员,这个小组是直属国务院的,组长是李一氓,组员有五十三人,香港的学者,担任组员的除了饶氏之外,还有中大退休教授牟润孙和郑德坤。大陆著名学者冯友兰和周一良也是组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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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8:02 | 只看该作者
六十、弄斧必到班门
——在伯明翰访问华罗庚教授


 
  “班门弄斧”,这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一句成语,是对不自量力的“拙匠”的讪笑。
 

  但你可曾听过“弄斧必到班门”这句话?
 

  这句话是举世闻名的数学家华罗庚教授说的。说话的地点是他在伯明翰(Birmingham)寓所客厅,只有主客二人,主人是他,客人是我。这句话是他的为学心得,我觉得他这句话比原来的成语更有意思。
 

  一九七九年八月下旬,我来到英国北部的伯明翰旅行,意外地获得了一个和华教授见面的机会。整整一个下午,他谈了他的平生经历,也谈到了他目前的学术活动。
 

  话题就是从他在伯明翰的学术活动开始的。
 

  那年五月,世界解析数论大会在伯明翰召开,华罗庚应邀出席。
 

  在单独访问华老的前一天晚上,我曾经在一个宴会中听到一些有关华老出席这次大会的“趣闻”。这个宴会的主人是伯明翰侨胞的知名人士冯律潮,主客是华老,陪客有来自香港理工学院的张思伸教授以及华老的两个学生和秘书,有关华老的趣闻,就是他的秘书告诉我的。
 

  参加这次大会的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八十位数学家,华老出席的消息传开,登时引起全场轰动,相识的与不相识的都争来问候。有一个印度数学家见了华老,竟然感极而泣,用印度传统的表示最大敬意的行礼方式,向华老致敬。他说他是从华老的著作学数学的,想不到有机会可以见到华老。原来有许多人因为消息隔膜,以为华老已经死了,或者虽然未死却尚在“牛棚”。华老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意外之喜,也消除了他们的疑虑。
 

  “华老是这次解析数论大会中最受尊敬的数学家之一。”华老的秘书潘承烈这样告诉我。
 

  但这样受到尊敬的数学家,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谦虚。
 

  大会闭幕之后,他接受伯明翰大学之请,在该大学讲学。
 

  “讲学,我不敢当。”华老说:“不能好为人师,讲学以学为主,讲的目的是把自己的观点亮出来,容易接受别人的意见,改进自己的工作,精益求精。”(羽生附注:这几句话华老怕我听不清楚,他特地写在一张纸上给我,此处是照录原文)
 

  当我问及他准备有些什么学术活动的时候,他微笑道:“我准备弄斧必到班门!”
 

  原来他到目前为止,已经接到西德、法国、荷兰、美国、加拿大……的许多间大学邀请前往讲学。
 

  “我准备了十个数学问题,准备开讲。包括代数,多复变函数论,偏微分方程,矩阵几何,优选法等等。我准备这样选择讲题:A大学是以函数论著名的,我就讲函数论;B大学是以偏微分方程著名的,我就在B大学讲偏微分方程……”
 

  我正在心想:“啊,这可真是艺高人胆大!”他好像看破我的心思,说道:“这不是艺高人胆大,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弄斧必到班门!”
 

  接着他详细解释:“中国成语说:不要班门弄斧。我的看法是:弄斧必到班门。对不是这一行的人,炫耀自己的长处,于己于人都无好处。只有找上班门弄斧(献技),如果鲁班能够指点指点,那么我们进步能够快些。如果鲁班点头称许,那对我们攀登高峰,亦可增加信心。”(这一段话也是他写出来给我的)
 

  武侠小说中有所谓“找高手过招”,练成绝技,是非和高手“印证”不可的。“弄斧必到班门”,如果把“过招”改为“请教”,恐怕就是这个意思了吧?这可要比害怕到“班门弄斧”,积极多了。
 

  当然我们也不免谈及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他告诉我一个故事,一个“笑话”。
 

  故事是有一次他被“招待”到人民大会堂看样板电影,座位是正中间的六排二号,他见左右无人,像是“虚席以待”什么“首长”的样子,心里就知不妙,赶快和后面几排一个相熟的京剧女演员换位。过不多久,果然就有一个“首长”进场了,在他原来位置旁边的六排一号坐下,这个“首长”就是江青。
 

  “好险!”华老说:“我不知江青是否想笼络我,但我若不避开,麻烦可就大了。”
 

  对江青他是采取“避之则吉”的态度的,但可惜“避之”却仍“不吉”。“或许江青因见我不受笼络吧,她竟然叫人指使陈景润诬告我,说我某一个科学研究是窃取陈景润的研究成果。幸好陈景润很有骨气,他说华罗庚是我的老师,只有我向他请教,他怎会窃取我的研究成果?陈景润在‘四人帮’当道时期郁郁不得志,可能也与他这一拒绝作假证的事情有关。”
 

  “在‘文革’期间,我曾被抄家,也曾受过红卫兵斗争。但比起其他高级知识分子,冲击还不算大。”华老说。
 

  笑话则是他在七三年间,在中国各地讲优选法,最多听众一次,在武汉有六十万人听讲(通过广播)!“四人帮”竟然指责他讲统筹、优选是游山玩水。
 

  不仅如此,在周总理关怀下,他讲的优选法拍成电影,张春桥看了电影说:“搞优选法电影是引导青年走资产阶级道路。”姚文元更“妙”,他竟说“优选法不是科学”!
 

  “张春桥懂得什么是优选法?姚文元的科学知识又有多少?他竟敢宣判优选法不是科学,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华老哈哈笑了起来。
 

  好在这些荒唐的故事,荒唐的笑话,如今都是“俱往矣”了!但愿以后也不会再有。华罗庚教授现在的心情如何呢,我还是引他的一首小诗作答吧。
 

  他说:“‘四人帮’打倒后,有人用曹操的诗鼓励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深有所感,也胡乱写了几句:老骥耻伏枥,愿随千里驹。烈士重暮年,实干永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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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8:35 | 只看该作者
六十一、九连霸·天才·土壤



  跃马驱车,投鞭处,几人失色!并世英雄谁抗手,粤东老将杨家帜。

  在象棋史上,像胡荣华这样早熟而又成就辉煌的棋手是极之少见的。

  少年十五二十时,干云豪气捋龙须。
  一战群雄俱俯伏,顿教棋国换旌旗。

  一九六〇年,他第一次从杨官磷手中夺得了全国象棋冠军的宝座,那一年不过十五岁。杨官磷则是三十五岁,年纪比他大了一倍有多。
 

  从一九六〇年开始,至一九八〇年,他坐了二十年的冠军宝座。年纪之轻(十五岁即成为国手),与获得冠军次数之多(连续九届),在中国象棋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一九七七年,他在中澳象棋友谊赛的最后一晚,曾作了个别开生面的个人表演赛,闭目同时下四盘棋,对方都是澳门棋坛高手。结果两胜两和,令人叹为观止。但据笔者所知,他曾经在公开的表演赛中有同时下十二盘闭目棋的纪录。
 

  据说他最多可以同时下十五盘闭目棋,那更是令人难以想象了。
 

  “有没有天才?”曾经是引起许多人争论的题目。但如果把“天才”解释为某一方面的特殊才能,那么似乎是应该承认有的。
 

  在象棋史上,象胡荣华这样的天才固然是罕见,但足以称为天才的棋手还是可以数出好些来的。如清代著《梅花谱》的王再越,著《反梅花谱》的巴吉人,及以《石杨遗局》传之后世的杨健庭与名字已失传的石某等等都是。近代有华南“棋仙”之称的钟珍也可以算得是个象棋天才。不过成就大小不同,未必比得上胡荣华就是了。
 

  原因是胡荣华生在今日,比他们“幸运”得多。
 

  他是在新中国培育之下成长的天才,所走的道路,和老一辈的棋手不同。
 

  老一辈的棋手,比如说杨官磷吧,五十年代初期,就曾经在香港的修顿球场摆过“棋档”,当时在“棋档”下棋,一般是一盘棋“彩金”一元,甚至有少至五毫的,他就靠这点微薄的彩金维持生活。假如他不是回到内地,得以衣食无忧,专心棋艺,恐怕也未必有后来的成就。他是从艰难困苦的环境中走过来的老艺人。
 

  胡荣华的道路就简单得多了,他在象棋方面的特殊才能一被发现,十一岁那年即被吸收进上海象棋代表队,有名手何顺安,徐大庆等人给他辅导。从这里,我们也可以发现一个“秘密”,“天才”常有,但适合于“天才”发展的环境则不易求。有了天才,还得有培养天才的土壤。我们还可以举清代的象棋大师王再越为例。
 

  中国象棋的棋谱有两部经典之作,一是《橘中秘》,一是《梅花谱》。《橘中秘》是明代象棋艺术的总结,由朱晋桢编成书,那些局法是经过许多人心血集成的,每一局法最初的创造者是谁,已是难以查考了。《梅花谱》则是清代康熙年间的象棋大师王再越著的。《梅花谱》的影响比《橘中秘》更为深远,直到今天,它的《屏风马破当头炮》的几个局法,还是有它的实用价值,可说是中国象棋宝贵的遗产。
 

  这位给中国象棋提供了宝贵遗产的天才棋手王再越,他生前的情况是怎样呢?《梅花谱》序言中说:“安蹇先生姓王,名再越,字正己,康熙年间人。性刚直,家贫力学,不求闻达,而世无知之者。一身坎坷,抑郁无聊,为象戏以消岁月,得意疾书,爰成方则,名之曰:梅花谱。”序言是谁写的,没有注明,很可能就是王再越的夫子自道。
 

  从序言中可以看到,他生前的情况是怎样穷愁潦倒,以不世出的棋艺天才,竟“一身坎坷”,“世无知者”!何等可悲的“命运”!事实也是如此,他的《梅花谱》写成后,无钱刻书,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是靠抄本流传。这情形和《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情况一模一样。中国最宝贵的文学遗产之一《红楼梦》,最初也只是在好友中手抄传阅的。印之成书,那已是在他死后多年的事了。
 

  中国象棋由于它在各个阶层普遍流行,精通虽难,学会却易,所以出身贫苦人家而有象棋天才的人,还可以有发展他们这方面天才的可能。虽然在旧社会中还是有种种限制,但比起其他学术艺术领域,天才所受的限制已是少得多了。
 

  在旧社会,统治阶级垄断学术,一般贫苦百姓,根本就没有受教育的机会,要想在学术方面取得成就,那真是难于登天。多少天才,就因为人为的不平,在旧社会给埋没了。
 

  中国科学的落后,原因很多,姑且不谈。现在只谈文学方面。
 

  打开文学史一看,著名的文学家几乎都是出身官宦人家,至少也是家有恒产。文学家本身也十之八九是有一官半职。陶渊明(县令),杜甫(工部)、苏东坡(翰林学士)、辛弃疾(浙东安抚史)……指不胜屈。李白号称笑傲公卿的“诗仙”,也曾做过皇帝的清客,写过谄媚杨贵妃的诗。
 

  文学史又常见所谓“文学世家”,南北朝宋朝的谢灵运、谢惠莲兄弟,梁武帝萧衍、儿子萧统(昭明太子)、萧纲,萧绎一家,魏武帝曹操、儿子文帝曹丕、曹植一家,宋代“三苏”(苏洵、苏轼、苏辙)一家都是。萧家、曹家是帝王之家,谢家是豪门大族(灵运,东晋谢玄之后)。正因为他们的子弟,有这种特殊环境,本身所具的文学才能,得到可以培植的土壤,才成名成家的。从这里我们也可以发现一个秘密,哪有这许多“天才”集中在某一个家族的道理?不过是因为他们有特殊环境,容易培养罢了。别的人家也许有天才比他们更高的,但却没有他们的条件。
 

  旧社会的老百姓难道没有天才?不,应该说天才更多。诗经三百篇所收的民歌,其中不乏天才闪耀的佳作;“刘三姐”所唱的山歌,也都是从无名歌手手中收集的,那些生气蓬勃的诗句,决非“庙堂诗人”所能写出。可惜的是,这些无名诗人,在旧社会中得不到培养,不能进而成为“文学家”,甚至连名字也失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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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9:08 | 只看该作者
六十二、序《广州棋坛六十年》

 

  三凤四王威已振,杨陈并起日中天;
  羊城名将知多少,细说棋坛六十年。

  “雕虫技,千古亦才难。”这是王国维论词的名句,移之论棋,似亦未尝不可。棋虽小道,易学难精,此所以宋代诗人刘克庄的《象奕》诗有云:“小艺无难精,上智有未解”也。
 

  中国象棋源远流长(有史可考的唐代“宝应象棋”已具现代中国象棋雏型),上至公卿大夫,下至贩夫走卒,喜欢下象棋的不计其数,可说是最普遍的民间娱乐。但时至今日,仍未见有一本完整的《中国象棋史》出现,思之能不令人兴叹。
 

  往史难稽,近史易考,那就不如先写近代的中国象棋吧。甚至范围还可以缩小一些,分地区,有重点的来写。作为一个象棋爱好者,这是我的一点不成熟的意见。
 

  令我欣喜的是,这个工作已经有人做了。这个工作的成果就是徐骥、褚石编著的《广州棋坛六十年》。
 

  广州夙有“象棋城”之称,依我个人看法,从三十年代左右开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论棋风之盛,棋人之多,都是广州首屈一指(直到现在,也只有上海能与广州抗衡。但我还是比较看高广州一线)。写中国近代的象棋史,用广州来作重点,我认为是非常恰当的。
 

  五十年代中期,我曾在写《三剑楼随笔》专栏时,写过一篇《纵谈南北棋坛》的文字,提出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近代棋坛的兴替,似乎是由北而南。清末民初,北京执全国棋坛牛耳,当时耿四、叶仪并称国手,至盂文宣一出,更是声光灿然。其后扬州好手纷出,先有王浩然,张锦荣、周焕文(周德裕之父,一九二一年即以擅用当头炮雄视华东棋坛);后有周德裕、窦国柱、朱剑秋,可称先后三雄。又稍后广州崛起,华南四大天王(黄松轩、冯敬如,卢辉、李庆全),声威显赫,各有专长,黄的炮夹马、冯的单提马,卢的五七炮、李的屏风马都是一时绝技。再加上“棋仙”钟珍(陈松顺之师)和曾展鸿(曾益谦之父)等人,棋风之盛,已有凌驾扬州之势了。(按:黄松轩、钟珍、曾展鸿又合称“粤东三凤”,本文开场诗的“三风”、“四王”即指他们。)到了五十年代,杨(官瞵)、陈(松顺)并起.广州在棋坛上的声威之盛,更是有如日在中天。五十年代以后,蔡福如、吕钦(今年全国赛曾打败胡荣华)等新秀辈出,象棋城的声誉,迄今未见稍衰!
 

  但我说的只是一个梗概,欲知其详,那就非得阅读徐骥、褚石编著的《广州棋坛六十年》不可了。
 

  本书的第一个特色,就是这个“详”字。说到史料的丰富,在我看过的象棋书籍中,这部书称得上是前无古人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它不但介绍了广州第一流棋手,如“四大天王” “粤东三凤”等人的出身经历、成名佳话以及他们有名的对局等等,而且还介绍了“足以上榜”的次一等高手,让读者对广州棋坛全貌有更深认识。如“五虎将”赵坤,刘寿彭,陈镜堂、赵培、黄志。“苏家四将”:苏兆南、苏天雄,苏秀泉、苏钧林。“十八罗汉”:黄汉,龙庆云、保玉书、何鲁荫——等人,书中均有介绍。
 

  不但如此,本书还旁及海外其他棋坛,如越南、新加坡、澳门等地棋坛的情况,重点叙述了国内棋手(以广州棋手为主)和海外棋手作棋艺交流的许多有趣故事。例如钟珍获得“安南棋仙”称号的由来,谢侠逊下南洋与新加坡粤籍棋手陈粤樵棋战“笔战”的趣事等等。这些资料,据我所知,他们是参考了旅居越南的华人棋手李文雄所撰的《越南棋坛沿革史》和新加坡棋会出版的《新加坡棋会成立四十周年纪念特刊》的。由此也可见到他们搜集史料之勤。
 

  中国的象棋刊物,谈及海外的棋坛的不多,这也应该算得是本书的又一特色吧。
 

  第三个特色是文字生动,趣味性故事性都很强,对每一个大战役的来龙去脉,鏖兵经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例如他写“东南大战”,从一九三〇年周德裕、林奕仙南下香港开始,到李善卿广州请将,终于促成华东、华南的四大高手之战止(华南的两名代表为冯敬如、李庆全。黄松轩因病未能参加)。写得如火如荼,各人的神态,也跃然纸上,令读者好像看“演义”一般。试看他怎样写冯敬如登台的神态吧。
 

  “开赛的晚上,四位选手都身穿长衫登台。广州选手李庆全、冯敬如的风度颇使人刮目相看,特别是这位泽叔,和从前蹲在广州城隍庙摆开棋档候教的局促神态迥然不同。尺蠖之屈也有挺然而伸的时候,江湖棋人泽叔在这个大赛中还成为众所瞩目的大将!”
 

  冯敬如原名冯泽,一贯被人呼为“烟屎泽”。香港知道他的人很多,读之当忍俊不禁吧。
 

  有来龙还有去脉,“东南大战”由于黄松轩因病未能参加,其后又引出黄周大战之事,本书也是写得非常生动有趣的。
 

  听作者说,他们准备一直写到一九八〇年的广州棋坛的,但为了便利于出版的关系,现在这部《广州棋坛六十年》大概只写了三分之一左右(从一九一五至一九三五年,两名华东象棋名手罗天阳,方绍钦南征广东止)。我以一个象棋爱好者的身分,希望他们能够完成“巨著”,陆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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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19:47 | 只看该作者
六十三、莫到琼楼最上层
——从袁寒云谈到吴健雄




  袁克文(寒云)是吴健雄的家翁。现在来说,吴健雄是举世知名的女科学家,知道她的人当然比知道袁寒云的多。但在六七十年之前,袁寒云却是“提起此马来头大”的“二皇子”,名气之大,甚至超过他的哥哥“洪宪太子”袁克定的。
 

  袁寒云不但是贵公子,而且是民初出名的诗人。有人将他比作曹植,可以想见他的才华。他最脍炙人口的两句诗是:“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据说是讽谏他的父亲(袁世凯)不要做皇帝的。此诗后人传抄颇多记忆错误之处,现在此重抄一遍,以供同好欣赏:

  乍着吴棉强自胜,古台荒槛一凭陵。
  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魔崖梦欲腾。
  偶向远林闻怨笛,独临灵室转明镫。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袁寒云脾气很怪,按说北洋军阀时代,不知多少权贵是他父亲旧属,但他在父亲死后,却是生活潦倒,卖字卖文为生,并不依靠权贵。他喜欢唱戏,常以票友身份粉墨登场,据说有一次当时的总统冯国璋要阻止他登台,叫副官请他去总统府。他说:“我唱我的,他管得着吗?我不去!”结果唱了一出颇有讽刺意味的昆曲《状元钻狗洞》。

  据说他死后无以为殓,靠朋友替他料理后事。陈诵洛挽以联云:

  家国一凄然,谁使魏公子醇酒妇人以死?
  文章余事耳,亦有李谪仙宝刀骏马之风!

  时人推许为民初名联之一。我以为将他比作李白不太恰当,就他的气质来说,似乎更近于曹子建和纳兰容若。

  袁寒云是个颇有浪漫气质的旧文人,他的儿子(袁家骝)和儿媳(吴健雄)却是脚踏实地的科学家。他劝父亲“莫到琼楼最上层”,但对他的佳儿佳媳来说,他们正在攀登科学的高峰,“莫”字似应改为“应”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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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20:24 | 只看该作者
六十四、颜苦孔之卓,苦了邓拓!
 

  在全国一片提倡勤学好学的风气中,想起了邓拓的一篇文章,叫《颜苦孔之卓》。
 

  这句话出于《杨子法言》的《学行篇》:
 

  或曰,使我纡朱怀金,其乐不可量已。曰:纡朱怀金者之乐,不如颜氏之乐。颜氏子之乐也,内;纡朱怀金者之乐也,外。或曰:请问屡空之内。曰:颜不孔,虽得天下不足曰以为乐;然亦有苦乎?曰:颜苦孔之卓之至也。或人瞿然曰:兹苦也,只其所以为乐也与?!
 

  这段文字,在不同的版本上略有出入。邓拓用的是晋代学者李轨的本子,在宋代学者吴秘的本子上则是“颜苦孔之卓也”,没有“之至”两字。不过,这两个字只是加强语气的,有没有差别不大。因此,邓拓那篇文章的题目就是把“之至”二字减省的。
 

  这段文字是文言文,没有读惯文言的入可能觉得不大好懂,简单介绍一下。
 

  “纡朱”是“纡青拖紫,朱丹其毂”的“简缩”,指佩印绶,乘华贵的车,即当官也。(语出杨雄《解嘲》)“纡朱怀金”是既富且贵的意思。又有势,又有钱也。
 

  “颜氏子”指颜回,“孔”即孔子。“屡空”则是贫乏意思。
 

  这段文字是反复说明颜回的好学精神的。颜回以学习孔子为最大的快乐,但令他苦恼的是:孔子太卓越(包括学问和人格两方面)了,简直学不来。
 

  译成简单的白话是:有人问杨子:若能令我既富且贵,其乐真是无限了。杨子答:这种“纡朱怀金”的快乐只是外在的豪华物质享受的快乐,比不上颜回那种好学不倦的,内在的精神世界的真正快乐的。那人再问:颜回那样贫困,内在快乐为何?答道:如果颜回学不到孔子那样,虽得天下也不足为乐的。反过来说,他在学习孔子的过程中,自然就有真正的快乐了。那么颜回有没有苦恼呢?有。他的苦恼就在于学不到孔子那样卓越。“或人”听了终于省悟了,于是说道:颜回这种苦恼,其实也是快乐的。(“与”与“欤”通,感叹词。)
 

  孔子曾经这样称赞颜回:“一篑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扰,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出身贫穷人家,但他天资聪颖,贫而好学,是孔子最好的门生。故孔子赞他“贤哉,回也!”
 

  “孔之卓”的卓是包括“学”与“行”两方面的。不过,邓拓写的这篇文章,对孔子的“行”保留批评,主要是强调“学”的方面。他在文章里一再说明:
 

  “很明显,这篇文章的主旨,不外乎要强调好学不倦,这是做学问的根本态度。”
 

  “对于他(杨雄)所推崇的颜回学习孔子的经验,如果能有批判地拿来运用,变成正确的对于真理的追求和学习,那就很有用处了。”
 

  提倡“好学不倦”有什么错呢?但后来在批判“三家村”的时候,邓拓这篇文章就犯了“大罪”,给它加上的“按”语是:“此文吹捧地主阶级的老祖宗,坚持用地主资产阶级道德改造社会,妄图恢复剥削阶级统治。”提倡“好学不倦”居然得出“妄图恢复剥削阶级统治”的结论,莫非只会空喊口号,不学无术,才是“正确”的“社会主义道德标准”?这样的逻辑,也真是令人莫测“高深”,莫名其妙了!
 

  其实孔子的说话,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的,“孔”当然可“批”,但批不等于全盘否定。比如说孔子说的“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将“女子”与“小人”并列,是应该大批特批。但他说的“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即使放在现在,恐怕也应该承认是对的吧?毛主席在《水调歌头》里有一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也是引用孔子的话,难道也是不对?毛主席引用孔子这句话,可并没有否定这句话的意思在内的。
 

  邓拓在被免去《人民日报》总编辑职务时,曾赋诗道:
 

  笔走龙蛇二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
  文章满纸书生累,风雨同舟战友贤。
  屈指当知功与过,关心最是后争先。
  平生赢得豪情在,举国高潮望接天。
 

  他写此诗时是在“文革”方萌之际,他还想不到所谓“高潮”也者,实是林彪、江青一流野心家蓄意鼓动,并要利用这“高潮”来达到他们的政治阴谋。虽然,他亦自知是被“文章”所“累”了。不过,他虽有牢骚,并不气馁。因为他也知道“功与过”是彰彰在人耳目,“屈指当知”,不能颠倒的!果然,这个预见现在也证实了。
 

  呜呼,“颜苦孔之卓”,苦了邓拓!但愿颜回之“苦”常有,而邓拓之苦永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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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20:51 | 只看该作者
六十五、从查理·卓别林谈到孤独感

 


  有一位朋友对我说,他在看卓别林的《舞台春秋》时,流了四次眼泪,我相信这绝不是他夸大的说法。我自己是很久很久以来没有流过泪的了,但当我看到查理所演的卡华路在小酒吧里那一份佯狂,那一份狂歌带哭的神态;和在临终前拼命的拉着生命的提琴,想在“生”的颂赞中净化了他“死”的苦痛时,我也不自觉的感到难过,想“逃”出来,“逃避”查理对我情感的“压迫”。
 

  事后我静静地思索,那位朋友的流泪和我的想“逃避”,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舞台春秋》所渲染的那种感情,还能够深深激动我们这些从旧社会出来的知识分子。
 

  从旧社会出来的知识分子,大都有同一毛病,老是感觉自己孤独,感觉到没有人了解的悲哀,我那位朋友是写诗的,我记得,他似乎就写过“把斗室当做自己的牢狱,在牢狱里自己寂寞的数着自己的脚步!”的诗句。
 

  旧知识分子“在心灵深处,总有一个个人的小王国”,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早期的何其芳就写过“每一个夜里我寂寞得与死临近”。“我遗弃了人群而又感到被人群所遗弃的悲哀。”再推远一点,“诗人节”所纪念的诗人屈原,在他的《离骚》里也慨叹着:“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翻成白话诗就是:“没有人了解我也就由他去吧,只要我内心是真正的芬芳。”这种感情,与《舞台春秋》所传染的感情是合拍的。
 

  查理创造了一个“孤芳自赏”的卡华路,又给他创造一个“红颜知己”的女艺人,我想,这正是他扩大了这种孤独感,同时创造了一个“知己”来填补他心灵的空虚,说来也有趣,历史上(不单是“历史上”,直到今天还有)许多文人都喜欢“创造”一个了解自己的异性知己。例如清朝的诗人黄仲则,就把一个本来是庸俗的盐商女儿,描写成为自己的知己,说她“湖海有心随颖土,风情近日迫方回。”这真是天晓得。许多文艺小说里,男主角(常常是作者的自拟)也总会有一个“慧质兰心”的女朋友,大概也是这种心理表现吧。
 

  查理还是一个从“我”出发的人道主义者,他还没有跨过这一步。从“我”出发的,常常看不起群众,查理在《舞台春秋》里假卡华路的口说:一切个人都很好,但当他们成为一群时,就像无头的野兽一样。又说“只有当我饮醉了酒时,才可接近他们。”我想正是这样对群众的看法,阻止查理更跨前一步,阻止了他成为更伟大的艺术家。
 

  然而查理还是伟大的,《舞台春秋》还是好的,虽然它也有这么多不健康的东西。为什么?因为《舞台春秋》是在五十年代的美国摄制的,片子里所要求的“人的尊严”,“对生命的赞美”等等,这些东西,正是现代美国所缺少的。因此他纵然是个个人主义者吧,也还是一个进步的个人主义者。他借卡华路的口说:“这个世界的麻烦就在于我们轻视我们自己。只要不害怕生活,人生是可以很奇妙的。”我以为他说得很好。
 

  从“我”出发的东西,要看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写的,才可以很正确地估计它的价值。例如雨果的《欧那尼》,那也是纯粹歌颂“个人”的东西,但它是代表了当时新兴资产阶级的向上的,所以也就是好的。然而假如今天的文艺青年,还从“我”出发,还有浓重的孤独感的话,那我就要摇头的了。虽然我自己也还没有完全摆脱这些阴影,但我是想努力向“我们”走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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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21:16 | 只看该作者
六十六、看戏的和演戏的

 

  卓别林的《舞台春秋》上演,在我的朋友中激起了一阵小波动,有趣的一点是:他们都依据自己的思想感情来解释这个“戏”。这里有不少精彩的谈话,一位朋友说这是查理的“抒情诗”,是对人生美丽的颂赞;我同意他的话。另一位有更深刻的分析,他说:“虽然作品中的主角不一定是作者的本身,例如查理演过《大独裁者》,而查理与希特勒或墨索里尼却绝无相同之处。但是在这个片子中,却像是查理的自白,查理对人生的看法与内心的精神多少是借卡华路而表现出来了。”他用了一个文艺理论上的名词,说这是查理内心的“观照”。
 

  我想解释一下什么叫做“观照”,顺便要牵涉到文艺上所谓“看戏的和演戏的”理论。
 

  “观照”本是西方哲学家与宗教家的用语Concemplation,后来移用到文艺理论上。它的起源是这样的:希腊神话里有一位日神叫做阿波罗,据说“他高踞奥林匹司山顶,一切事物借他的光辉而得形相。他凭高静观,世界投影于他的眼帘,如同投影于一面明镜。”用在文艺理论上说,就是劝作者像日神一样,明澈地“观照”这个世界。
 

  到叔本华就把这种“观照”的态度,更为阐发了,他说人生本来是痛苦的,怎样“解除”这种痛苦呢?只有“由受苦的地位移到艺术观点的地位。”这意思就是说:把人生种种的遭遇,当成是一场戏,自己则当成看戏的人。甚至例如你失恋了,你也可以从痛苦的失恋者的地位,退成为旁观者,来欣赏这一场“恋爱的悲剧”,虽然在这场悲剧中,你自己也是一个主角。根据叔本华这种说法,一些美学家便主张文艺作者应是“看戏的人”,而一切芸芸众生,不论王侯卿相,贩夫走卒,都是“演戏的人”,在大千世界的舞台上演出种种悲欢离合,苦恼恩仇。
 

  《舞台春秋》中,查理的佯狂,把世界当成一个大舞台,好像“超脱”于芸芸众生之上的态度,是有一点近于这种“内心观照”的艺术观的。(当然这只是《舞台春秋》的一面而不是全面,要不然我们就不能说查理基本上仍是热爱世界了。但虽然如此,我们还是要指出这一面的。)
 

  这一种所谓“观照”的情感,我相信年青的朋友们是不会有的,但旧知识分子却很容易受他的感染,这与中国的老庄思想,有若干是合拍的。庄子所谓的“心斋”,要人“毋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这就与“观照”的态度极接近了。中国的老庄思想演变下来,接受了佛教的影响,更使得这种“超然物外”的思想扩大。《佛地经论》(一种佛教经典)说要到“禅定”的境界,才能“起智慧”。禅定的境界,就是像希腊神话中日神那样“明澈观照世界”的境界。中国的旧读书人,受老庄、佛家的思想影响极大,我记得于潮有一本很流行的书《方生未死之间》,其中的主文就是批判这种思想对知识分子的影响的。
 

  其实这样的写作态度是要不得的。假如这些作家去写工人的生活,他也可能像单纯的照相一样,把工人的苦痛描写出来,但由于他完全站在旁观者的地位,这作品就无法深入,止于现像的罗列,而接触不到本质。正如查理的许多戏,提出了问题,却没有解决问题。
 

  一个作家要以爱去拥抱人类,拥抱世界,而不是站在看戏的地位来看这世界。事实上一个人也不可能纯粹站在看戏的地位的,假如你明天就没有米煮饭了,试问你还能自我“欣赏”没有饭吃这种悲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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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21:58 | 只看该作者
六十七、创造“更高的真实” 

  一位有“历史癖”的朋友去看了“长城公司制作的电影《孽海花》,回来后和我大谈剧中的历史“考证”,据他说王魁与司马光不可能见面,在司马光做大臣时,王魁最少已死了二十多年;剧中的程戡应该是理学大师程颢之误,程颢和弟弟程颐并称洛阳二程,最初的政治主张是比较接近王安石而反对司马光的,但程颢最高的“官阶”也只是监察御史而并非宰相……等。我听了他一大串的“考据”后笑道:可爱的朋友,我算你的考据都对了,但有一个观念却错了,历史剧本和历史教科书不同,历史家和历史剧作家也不同,一个好的历史剧本,不是历史教科书的翻版,它还包括有“创作”的性质在内,它不可能完全符合历史事实。试想,如果要求剧本一切都与历史事实吻合,主角的台词要考据他当时是否这样说过,所演的戏都要“有案可查”的话,这个剧本怎么能编得下去?
 

  历史家的任务在力求把历史的真实发掘出来,不能自己去“创造”事实,但历史剧作家却可以在不歪曲历史的原则下,去“创造”一些事实。例如在莎士比亚《亨利四世》一剧中的查理第一,是一名成年的武士,建立了许多功勋,可是事实上亨利四世在位时,查理第一不过是十多岁的小孩 子;同样,凯撒死后,安东尼和布鲁特的斗争酝酿了很久才爆发,而莎翁在《凯撒大将》一剧中,却将这段酝酿的时间大大缩短了。但说实在话,读莎士比亚的历史剧本,我却感到比史家所写的更“真实”。
 

  当然历史剧作家也绝不可能毫无根据的去“创造”的,像钱舜举替陈圆圆写照【注一】之类,就无论如何辩解也辩不通,因为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写有关历史的文艺创作(包括历史剧本、历史小说等),作者可以根据当时历史发展的情形,“创造”一些在那个时代极可能发生的事件。例如我们正不必斤斤计较郭沫若的《南冠草》(又名《金风剪玉衣》,不久前本港校际戏剧比赛曾演出)里,夏完淳是否真正的如剧中那样,把大汉奸洪承畴故意挖苦“恭维”一番之后,便把他骂得淋漓痛快,因为根据夏完淳在历史中的爱国表现,他是可能这样做的。又,谈京戏的人,很多人都知道周瑜年纪比孔明大,但为什么在戏台上周瑜却反是小生,比孔明还年轻?我想这个不真实应该被允许的,用这样来表现周瑜的少年气盛,恃才而骄,却又经不起折磨;衬托出孔明的“谨慎”、“老成”,那不是更增加了“真实”的气氛吗。
 

  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诗学》里有一段很精彩的话,他劝诗人在运用材料时,与其使用那显然不合理的事实或很偶然的事实,不如使用那显然合理但未必会发生的事实。举一个显浅的例子说:假如有一个暴发户,他很“乐意帮助”穷人,又懂得“欣赏”艺术,那么如果你写一部关于暴发户的小说,你应不应该把这个例子写进去呢?我以为不应该,因为纵许有这么一个暴发户,也只是一个特殊的例子,不能作为一个典型的。又如鲁迅选择了阿Q这个典型,(很显然阿Q是许多同这类的人的表现。)阿Q这个人,在真实的生活中,未必会在给别人打了后,就嚷“儿子打老子”,但根据这个人的性格,这样描写却反而是很真实的。亚里士多德那段话的意思,便是要作家不必严格受拘束于一些历史事实。而应该努力去接近“更高的真实”的(Hizher Reality)。
 

  《孽海花》里的司马光、韩琦等在历史的事实上,当然不会和《孽海花》完全符合,程戡(或程颢)也不曾有包庇贪官金垒的事实,但司马光是当时代表大地主阶级反对王安石“新法”的领袖,程颢也是一个颇为伪道学的人,在他们的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有什么稀奇?他们没有包庇过贪官金垒,难道就不可能包庇过其他的许多贪官?因此《孽海花》在刻画宋代官僚这一点上,我以为是接近“更高的真实”的。
 

  【注一】“钱舜举替陈圆圆写照”是香港某历史小说家所闹的笑话。钱舜举是宋末元初画家,陈圆圆是明末清初的“名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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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22:24 | 只看该作者
六十八、除夕讲童话

 

  昨晚帮妹妹温习英文,给她讲了一课安徒生的童话,这个童话是说—个卖火柴的女孩子,怎样在除夕之夜,“幸福”地进了“天国”。安徒生的童话写得美极了,但却是极凄凉的美。除夕夜:凄风、冷雨、幽暗的横街的角落……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火柴没人买,她冷得要发僵了,于是她燃起一根根火柴,在火柴光中,她看见插着刀叉的烧鹅向她走来,看见彩色的圣诞树,最后她看见了慈祥的祖母向她招引……明天,欢乐过新年的人发现街头有冻毙了的女孩。
 

  讲完了,妹妹的眼睛,有晶莹的泪珠。
 

  不知怎的,我到现在还喜欢读童话,我觉得有许多童话,成年人看了也许有更多的领悟。
 

  丹麦的安徒生有童话王之称,他的许多童话,都含有发人深省的哲理,我记得香港放映过从他的童话脱胎出来的《红菱艳》,他这个童话写一个羡慕虚荣的女孩,怎样被罚穿上了红鞋,作永不休止的跳舞。
 

  安徒生有一个以中国做背景的童话,叫做《夜莺》,安徒生没有到过中国,他想象中的中国是一个神秘的国度,中国有一个皇帝得了一只最会唱歌的夜莺,其后日本皇帝又送给他另一只夜莺,日本送的夜莺不是活的,而是用机械来发音,只会唱固定的歌曲的夜莺,这个“机械夜莺”也唱得非常好昕,甚至使中国的皇帝忘记了那活的夜莺。但后来,那只“机械夜莺”发条坏了,一年只能唱一次。爱听夜莺歌声的皇帝,在病到快要进天国时,还是活的夜莺用歌声使他再苏醒过来。用人为的力量操纵的歌声,无论唱得怎么好听,都不及活的啊。
 

  俄国盲诗人爱罗先诃到北京时,(记不清是不是一九二〇年了。)曾为中国的孩子们写过一个童话叫做《红的花》,里面说一个哥儿知道只有寻到红的花,才能得到幸福,也才能使穷人得到幸福,他做了无数个噩梦,在梦中冒尽万苦千辛去寻找这朵红花,找到了又给别人说是假的,要将他推上断头台。最后一声鸡叫,天下大白,哥儿看见就在他窗前已经生长了一朵红的花。我读这个童话时,是在舅父的旧杂志《小说月报》中找到的,那时我还年少,但对里面的“哥儿”,直到现在,还未忘怀。
 

  中国作家,也有一些人是兼写童话的。例如张天翼的童话,就得过许多人的喜爱,我最欢喜读他的《金鸭帝国》,那是在抗战时在桂林的一个文艺杂志连载的,好像一直到湘桂大撤退时还没有刊完。我最记得里面一段笑话,金鸭帝国有一位大资本家,他新建了一座别墅,非常美丽,在大厅内还有一尊稀世的艺术晶,爱神维纳斯的雕像,是他用了很高的价钱买回来的。别墅落成之日,他为了夸耀这尊雕像,招待了许多尊贵的客人去参观,郑重其事的揭开遮着雕像的幔幕,只见那个雕像美丽的胸部刻着一行大字:“本公司产品,亦有如此之优美!”这一个挖苦,真是入木三分。
 

  聂绀弩也写过—些童话,有一篇叫做《兔先生的发言》,我觉得很好,里面说森林里的大亨(如狮子、老虎),制有一种法律叫做“吃掉法”,每条收尾的两字都是“吃掉!”森林里的小动物的命运就是被吃掉!有一次狮子召开一个大宴会,请兔先生出席,要它发言,它在战战兢兢中歌功颂德一番,结果虽然免于被吃掉,但回家一吓就病死了。据说那是破森林中小动物死法的记录。除夕拉拉杂杂讲了一堆童话,但希望明天不致于在街上看见冻毙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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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25 00:22:57 | 只看该作者
六十九、元旦谈美

 

  昨晚和妹妹参加她同学的除夕舞会,妹妹老是欢喜指着她的女同学偷偷问我:你看这位穿着红WAI套的美不美?那位穿着白纱裙子的美不美?是的,新年来了,大家欢喜把自己打扮得美一点,尤其是小姐们。爱美是人类很自然的欲望,妹妹这样关心别人的美,也是很自然的。我写了几个月的《文谈》,也有许多人问过我:“你对文艺的鉴赏,究竟拿什么来做标准呢!”就是说我是怎样判断文艺作品的美丑呢?
 

  这是一个“大问题”,牵涉到美学上和文艺理论上的许多问题,要答这个问题;一来我自己懂得太少,二来也不是一两篇文章所可解释。我只能根据自己不成熟的意见,随便谈谈。
 

  文艺上对美的见解的确太多了,有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理论;前些时有一位读者向我提出“唯美派”的问题,文学上唯美主义最显著的代表者是英国十九世纪作家王尔(OscarWilde)。他以为美的“最高观念”是个性上“特殊的美”和新奇的浪漫的美,他在他的代表作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香港景星戏院曾上演过将这一小说改编的电影《孽魂镜》)。借一个享乐主义者Henry Warren的口来表达他的思想说:“我能同情于一切的东西,但只有对于苦恼的同情是一种病态,其实愈少注意于人生的黑暗面便愈是好的。”照他这种说法,假如他生在今天的香港,他会看到木屋区的灾民被火烧而毫不动心,对灾民的苦恼认为是“丑恶可怯”而只去追求他所认为“浪漫的美”了。我想对他的意见,许多读者会和我一样的不同意。
 

  还有一种奇怪的说法,是从弗洛伊德(Freud)的性心理学引申的,说“艺术、文学是性的升华”。说人们因被压制的欲里禁闭于意识之中面成为“潜意识”,梦与艺术都是这被压抑的性的潜意识的升华作用。有“伟大的升华力”的人,才能使性的潜意识转化为艺术,创造艺术的完美。这派人分析莎土比亚的《哈姆雷特》,便完全是从“性心理”出发的。这种说法,忽略了社会的经济生活,其实两性的结合,也不是“无条件”的,也还是受社会经济生活的影响的。
 

  我同意“美即是生活”的说法,这派美学可以俄国十九世纪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为代表,他说:“任何东西,凡是独自表现的生活或使人忆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任何东西,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概念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
 

  这样的说法,也许一些人还不能接受,因为“美”在一些人的想象里是虚无飘渺的东西,假如说“美是生活”,那么岂不是从“天上”回到了“人间”,哪还有什么美感!
 

  我想举一些实例,拿一些人认为是“超脱绝俗”的好词,来尝试说明这个道理。宋代词人黄山谷的词: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我们读了觉得很美,尤其是下半阕更美,为什么,因为“黄鹂”和“蔷薇”都是生活中所习见的东西,而“春”呢?还是比较抽象的东西(不能用手去捉摸),现在词人把它们联系起来,虚拟黄鹂用歌声作答,而瞬息间又已被风吹过蔷薇,歌声既无人能解,而又很快的消逝,衬托之下,春天已经过了,春天已经没有踪迹了,这个印像就不由得不更鲜明,不由得不使人想起在一年生活之中,最好的季节又过去了,“岁华易暮”,因此也就引起一些人情感的共鸣(这种情感是不是健康的姑且不说,但最少是由生活的联想而引起的)。
 

  又如有一首旧诗,描写出征军人的妻子忆念她的丈夫: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黄莺与她本无爱憎,但为了它惊醒了她的美梦,在梦中她会见到她的丈夫——而这是由于凄凉的生活迫使她忆念而成梦的,现在被惊破了,于是就要“打起黄莺儿”来了,这不是与现实生活有密切联系的古代反战诗吗?
 

  十九世纪下半期英国有个女作家 克纳斯(MargarerHarkness)写了一部以伦敦贫民住宅区年轻劳动妇女悲惨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城市姑娘》(City girl)写得非常逼真。写后寄给恩格斯批评,恩格斯说她只写了工人群众的表面:消极,麻木、穷困,甚至不企图将自己从穷困中挽救出来,这个观察就不是深刻的。因为在那个时代,工人已经是有自觉的人群了。批评还指出:如果这本小说是在十九世纪初写的,那就是好小说;因为那个时候,工人还没有自觉,他们的生活就是如此。这位女作家所以失败,因为她没有深入工人的生活,也就不了解工人的思想感情,因而就只能作表面的浮雕了。从这个故事,也许会使我们想到更多的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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