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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知己是梅花——彭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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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4 12:52:50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臣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辞官了,老了,真老了。彭玉麟负手望天,嘴角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他缓缓而行,脸色恢复了惯常的严峻。终于结束了,我也该退了。

这一年,是光绪十一年,中法战争结束,彭玉麟时年整整七十。他以老病之躯出任兵部尚书(国防部长),亲赴广东前线筹办海防,驻节镇海楼。楼顶上至今悬挂着一副联:“万千劫危楼尚存,问谁摘斗摩星,目空今古?五百年故侯安在,使我倚栏看剑,泪洒英雄!”。这副联并非彭玉麟所撰,而是他手下幕僚李棣华的手笔。以彭玉麟之文采胸襟,此联得以悬挂传世,想来是极得他青眼的。

他踱回书房,闭着眼,一下下不紧不慢的磨墨,凛冽的杀气消失了。墨成,他睁开眼,眼中尽是柔情。“狂写梅花十万枝”,我如今写了几许?纵是写完又能如何?阿梅,我辞官之后,便回衡阳退省庵陪你,再不分开。

彭玉麟由下而上的画。老梅主干出来了,苍劲古拙,虽是老干,兀自沉雄恣意。侧枝俯身往下,梅花或含苞,或吐蕊,或绽放,光明暗影、虚实相间,生机勃勃。这个威严的老人,此时竟是痴了。他似乎已融进了梅花里。彭玉麟静默半晌,掷笔于地,沉声道:“回家。”

数日后,一份请辞奏折在朝廷大臣间流传开来:“臣素无声色之好、室家之乐,性尤不耽安逸,治军十余年,未尝营一瓦之覆一亩之殖,以庇妻子。身受重伤,积劳多疾,未尝请一日之假回籍调治。终年风涛矢石之中,虽甚病未尝一日移居岸上。”

彭玉麟早在同治十二年的一份奏折中就说过:“臣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他做到了。这个国防部长兼水军总司令把自己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段时光交给了大清帝国的海防,两袖清风。

与此同时,彭玉麟先后六次辞谢崇职的事在朝野间迅速传播开来。

第一次:咸丰十一年,任命他为安徽巡抚,彭一连三次辞谢;
第二次:同治四年二月,任命他为漕运总督,彭又两次谢绝;
第三次:同治七年六月,彭上疏请辞已当了六七年的兵部侍郎;
第四次:同治帝大婚庆典,任命他为兵部侍郎,庆典一结束,彭立即上疏请辞;
第五次:光绪七年七月,任命他为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彭接旨后即请辞,隔日又再次上辞疏;
第六次:光绪十一年三月,十二年八月、十三年七月、十四年六月接连四次请辞兵部尚书。

诗酒自名家,看勋业烂然,长增画苑梅花色;
楼船又横海,叹英雄至矣,忍说江南血战功。
——王闿运挽彭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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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3:3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力辞奖叙,出于至诚

彭玉麟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整整一个时辰没动过了。他的随从发现这位威严刚直的老人真的老了,从他自广东回京,他似乎一下老了十年。他太操劳,太疲倦,让他好好休息吧,不能打扰他。

此时彭玉麟的心并没闲下来。

世人或许不解我为何不作官不爱财,曾左二公却是知道的,可惜知我者皆去,料来我也不远了。

时人对曾国藩的两个门生分别有这样的评价:“彭玉麟拼命辞官,李鸿章拼命做官”。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想到李鸿章,彭玉麟的嘴角微微露出了笑意。随从心里一阵欣慰,一阵温暖,老爷做了个好梦吧?愿老爷天天好梦,也该歇歇了啊。他却没有注意到,彭玉麟极轻的摇了摇头。

曾国藩十多年前已去世,左宗棠也刚去世不久,彭玉麟有些伤感起来。他与二人的关系是战友,同僚,更是知己。

黄庭坚名列苏门四学士之首,后人把他和苏东坡以“苏黄”并称,然黄对苏以弟子自居,终身不渝。想到这里,彭玉麟眼前浮现出曾国藩送自己的一副联“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段活人心”,这无疑是对自己人格性情的肯定。曾国藩是彭玉麟的上级,也是他的老师,对他有知遇之恩,扶掖之德。古往今来,很少有老师用这样的口气评价自己弟子的,曾对彭的推崇可见一斑。后人并称“曾左彭胡”四人为清末中兴名臣,然于彭玉麟心中,却把曾国藩作为了自己终身的师长来对待。

高官厚禄于我如何?咱不稀罕。想到这里,彭玉麟有些自得。

打下太平天国后,他的同僚,那些湘军将领都早以高升,他不要。这可是“抗旨”之罪啊。他不管,拼了命也要辞。他也不是完全彻底的不做官,他只做小的、苦的、没钱的官,能干实事的官。他几十年来没有领过“养廉费”,只领薪俸,每年才一百两銀子左右。而所谓的“养廉费”(政府津贴)却可高达上万两白银。

彭玉麟是自豪的,他把这笔养廉费捐了,或民或军或家乡。湖南衡阳的船山(王夫之)书院就是他自己掏的腰包,整整一万二千两。我不会视钱财如粪土,我会把它花得有滋有味的,他再次露出了微笑。

他又想到了曾国藩。那次捐资后,曾国藩在折奏里这样说他:“自带水师以來,身居小舟,十有五年,从未谋及家室。此次捐助养廉,力辞奖叙,出于至诚。”文正公啊文正公,唉。他轻轻摇头。


收吴楚六千里肃清江路之功,水师创立书生手;
开国家三百年驰骋名场之局,亮节能邀圣主知。
——郭嵩焘挽彭玉麟
3#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4: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我花开后百花煞

向晚时分,彭玉麟睁开眼来。厅中光影微暗,中庭的菊花却在夕照横斜下,显得益发灿烂。他向随从微微一笑,我想喝点酒。随从摇头,老爷您刚从粤地回来,瘴毒未清,又水土不服啊,过几天俞大人、郭大人他们过来了您再喝吧?

彭玉麟站起身来微笑道,我今天心情很好啊,身体也还行,我想喝几口,快去吧。

中庭一几,几上辣椒、豆豉酱、花生各一碟,中置腌肉一小碟。彭玉麟踞案而坐,连进辣椒五六,斟个满杯,仰脖子一饮而进。

酒是烈酒,也是劣酒。入喉似刀,入肚似火。一股热气冲将上来,彭玉麟抚胸轻轻咳了几声。随从的心提了起来。彭玉麟早年征战曾受重伤,生活的清苦,公事的疲累,儿子的早逝和他不为人所知的伤心事,使他瘦弱的身体常常显得憔悴难支。这次暮岁抗法,所部大将冯子材等人相继取得了镇南关大捷和谅山大捷,正要乘胜收复越南之际,可李鸿章却“见好就止”,让彭玉麟郁愤难当。随从已很久未看到他有好心情了,虽担心他的身体想劝阻他喝酒,终是不忍拂他兴致。

彭玉麟默默的喝,几个辣椒一口酒,夕阳照着他脸上的皱纹,像极了周遭盛开的黄菊。他忽然心有所动,转过头来向着随从,今天是什么日子?

随从低下头去嗫嚅道,老爷,明天是重阳了。他不敢说得大声,他怕引起老爷的乡愁,更怕引起老爷对故人的情思。彭玉麟却听清楚了。他双手按着小几,缓缓站了起来,嗯,今天九月初八了。取刀,取酒杯。

随从看他脸色沉了下来,不敢多话,将二物取了过来。彭玉麟转过头看着他,你下去休息一下吧,明天重阳了,在京城有亲戚朋友就去走动走动,好好喝几杯,我想静静。随从不敢多说,躬身退下。

彭玉麟将刀平放几上。这把刀是他当年跟随曾国藩时,曾亲手所赠。从他创建湘军水师起即陪伴他转战南北,直到最近以兵部尚书之身赴粤抵御法人,这把刀陪伴了他生命里整整一半的时光。他满斟了一杯酒,从刀尖至锋刃再至刀柄,缓缓洒下。刀身在血红的残阳下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彭玉麟又满斟一杯酒,左手端将起来,右手紧紧握住了刀柄。他将刀在空中从左上至右下方虚劈下来,高声吟道: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煞。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彭玉麟再度饮尽杯中之酒,仰天大声道,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好黄巢,我来问你,菊花之后,百花尽煞?!


得祖豫州之直,得刘并州之刚,每思击楫中流,慨旧雨凋零,江左功名成一恸;
于曾文正则师,于左文襄则友,总是昔时同泽,望衡云黯谈,中兴人物并千秋。
——李翰章挽彭玉麟
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5:01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古来征战几人回

彭玉麟的眼睛刹那间变得有些模糊,他瘦弱的身躯摇摇欲坠。那一瞬间,他似乎被两股大得异乎寻常的力量击中,一于前胸,一于后背。他将刀拄在地上稳住了身子,那酒杯却跌落在泥土地上,远远的滚了开去,隐在了菊花从里。

他颓然而坐,夕阳将他的身影拉长,愈发显得单薄虚弱。黄巢,菊花。他无法不想到一些人,何况是他特意为自己制造了这样一个氛围去刻意的努力回忆一些人和一些事。其实他不用努力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有时候他会麻痹自己的神经,比如大醉。他醒着的时候,忘记,或许可以做到,但睡梦里呢?

斟酒,斟在一个杯子里。然后他将这杯酒洒在几前一半,自饮一半。他默默的喝,不觉夕阳隐去,月满中庭。月色下的彭玉麟,清冷而孤寂。

他想到了一些人,在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这些人里,有朋友也有敌人,有上司也有下属,有情人也有妻子,有活人更有死人。这些人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他想忘记一些,也想保留一些,在不期然的这个夜晚,纷至沓来,挥之不去。

彭玉麟有些醉了,秋凉无声无息的将他包围,他再尽一杯酒,籍酒温来驱走微微的寒意。

也是这样的一个夜里,那个人去了。而同样的这样一个夜,能记得的还有些什么?他用力摇摇头,似乎想甩开一些回忆。于是他不再去想那个人,他开始努力的回忆三十年前的秋夜,一个月华如水的秋夜,他站在湖口石钟山石钟寺的石阶上,当年的朱元璋与陈友谅的鄱阳湖大战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起伏,那些细节清楚得犹如他亲历了那场改变历史的战争。

他上此山来的目的很简单,他将与太平军水师在此决战。作为一军统帅,他必须为自己和将士的生命负责。忠君报国先一边去,生命才是第一的,连命都没了,其他什么的从何说起?预先考察战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于是他来了。当时的他,可曾想到过自己会在这里惨败?

那夜的月色跟今夜有何不同?不同的只是心境而已。当年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彭玉麟俯视着月色下一泻千里的浩浩长江,思如潮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古来征战几人回?石钟山月色下的彭玉麟忽然想到了这句诗,心口一紧,竟有了一丝莫名的忧虑。

几年之后,朝廷为在石钟山战役死去的将士们修建了昭忠祠。


古来征战几人回。想当年城复金瓯,洲横铁锁,江流石不转,实疚我心。只今劫满红羊,极目沧桑余感慨。
日暮乡关何处是?听此地钟声镗鞈,浪激噌吰。鸟鸣山更幽,欣瞻庙貌。特愿灵屯白马,永怀兰芷奠馨香。
——彭玉麟题江西湖口石钟山昭忠祠联

巨石咽江声,长鸣今古英雄恨;
崇祠彰战绩,永奠湖湘子弟魂。
——曾国藩题江西湖口石钟山昭忠祠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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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5:44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彭蠡之口,有石钟山

彭玉麟这次石钟山之行,连曾国藩也不知道。

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他认为石钟山名字的由来是“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响若洪钟,因受其称”,而唐代江州刺史李渤在《辨石钟山记》中却以为这名字是由山上所产奇石而得之,他说那些石头“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枹止响腾,余韵徐歇……乃知山仍石名。”再后来,北宋苏东坡带着他儿子苏迈也来了,文坛于是留下了他“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而笑李渤之陋也”的记录,也留下了他“教子求实”的口碑。

石钟山有上下之分:南滨鄱阳湖者为上钟山;北临长江者为下钟山。彭玉麟选择了登临后者。当他竹笠草鞋一个人行至山巅,俯看江湖交汇处清浊分明、水呈两色的壮观景象时,他也暂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或许他的内心深处,自己只是一个文人罢了。

彭玉麟想到苏东坡在《石钟山记》中说:“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在想当年的苏迈会用怎样的眼光看着自己的父亲呢?他动了考古之念:你固然可以“目见耳闻”,为何我不能?于是就有了他《石钟洞序》。他入洞考察,看到一些题诗题词,“无年代姓名,不知何人所作也”。他同时写下了这样一些话:“全山内空,如钟覆地”,认为山之得名,“似宜以形论不以声论。苏子所谓窾坎镗鞳噌吰如乐作者,乃过其门未入其室也。”他为自己的发现高兴,他有了一种和东坡作对的喜悦,虽然他很喜欢这个人。他在想苏迈会不会用很崇拜的眼光看着自己呢?又或者苏迈会讨厌自己吧?于是他又补充“非敢妄议古人,不过亲历其境,身经目睹,以形象意度之”——哈哈,我可不是“臆断其有无”吧,他笑了。

于是在那一天,石钟山上的亭园楼阁林泉木石见证了这样一个怪人,他时而坐在临江的巨石上一动不动;时而趴在大石头上敲击,闭着眼侧耳倾听;时而在石钟洞里钻进钻出,念念有词,却不知所云。

后来,曾国藩也动了考古之念,他在《求阙斋日记》中这样说:“石钟山者,山中空,形如钟。东坡叹李渤之陋,不知坡亦陋也。”好家伙,这一砖可不轻。

再后来,大学者、楹联大家俞樾在《春在堂笔记》卷七记下了“彭说”,他向世人隆而重之的介绍了他的同门师兄兼亲家彭玉麟,“余亲家翁彭雪琴侍郎……驻江西最久”,他最久的啊,你苏东坡去的时间没他长吧?考据得没他仔细吧?所以了,“然东坡谓山石与风水相吞吐,有声如乐作,此恐不然。”

哥儿几个一起出手,老苏你自己珍重。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沉醉于考古的彭玉麟清醒了。水天一色的苍茫没有让他更多的去抒发文人的雅兴风怀,他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他再次重新审视这号称“江湖锁匙”的钟山。兴衰成败,将相王侯,历史在他的眼前以江湖交界为背景的钟山拉开了序幕。

晋灭东吴,元灭南宋,都是从长江上游发难,顺水东下而得手的。只有朱元璋是逆水胜了陈友谅,就在眼前的这个地方——钟山旁,鄱阳湖。他暗暗佩服朱元璋的同时,也想到了那个自称朱元璋后裔的洪秀全。彭玉麟对这个貌似黄巢的人物没半分好感。他不讨厌黄巢,甚至还很喜欢他。他虽然对“我花开后百花煞”不以为然至耿耿与怀,但黄巢的个性才情却赢得了他的尊重。而这个洪秀全,好好的中华上国之人不做,却宣称自己是上帝的二儿子,耶酥基督的亲弟弟。他怎么想出来的?

彭玉麟虽然厌恶这个天王,却绝无轻视之意。他知道自己的对手,这个鸟天王手下有好几个了不起的名将,他们的名字足以载入史册——李秀成,石达开,陈玉成等。其实有时候遇见这样的对手,于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彭玉麟在下山的路上转过头再次凝视了这座海拔只有六十多米的小山,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已喜欢上这个地方了。他默默立下了誓言:彭某人若能全身而退,当再回此山为母亲修建报慈禅林。这是母亲在保佑我啊,他想。阿梅,我会为你修建一座梅坞,我会亲手植梅六十株,等着我再回来。

他做到了,虽然他在这里失败过,但他最终取得了胜利。我想他再次回到钟山的时候,心情应是很复杂的。这里,是彭玉麟作品最多、最集中的所在。


附录:彭玉麟江西湖口石钟山部分诗联作品

七绝其一
一生知己是梅花,魂梦相依萼绿华;
别有闲情逸韵在,水窗烟月影横斜。

七绝其二
自从一别衡阳后,无限相思寄雪香;
羌笛年年吹塞上,滞人归不到潇湘。

七绝其三
故园消息谁通讯,玉瘦香寒总不知;
驿使未归江路远,教人何处寄相思。

江流石不转,把酒登临,叹滚滚英雄安在;
路险心亦平,凭栏俯仰,喜茫茫风月无边。
——彭玉麟江天一览亭

枫叶荻花秋瑟瑟;
闲云潭影日悠悠。
——彭玉麟题江天一览亭

听石钟镗鞳,即此便是灵山,愿我佛西来,广结无边善果;
苦幻海沉沦,不必远寻觉路,看大江东去,淘尽多少英雄。
——彭玉麟题报慈禅林

世路本艰行,叹迷人纵辔登山,到悬崖悔迟勒马;
慈航原普渡,愿众生回头是岸,向急流趁早收帆。
——彭玉麟题慈荫阁,即海岛,在报慈禅林内

开窗纳宇宙;
把酒对湖山。
——彭玉麟题坡仙楼,清咸丰八年彭玉麟为纪念苏东坡而建,楼为三层:上层又名“更上一层楼”。

石骨耸峰余,百战河山增感慨;
钟声听浪击,千秋名士有文章。
——彭玉麟题坡仙楼

忠臣魂,烈士魄,英雄气,名贤手笔,菩萨心肠,合古今天地之精灵,同此一山结束;
蠡水烟,湓浦月,浔阳涛,匡庐瀑布,马当斜阳,极南北东西之胜景,全凭两眼收来。
——彭玉麟题昭忠祠。蠡水:指鄱阳湖。马当:位于彭泽城东约三十华里,为长江江防的军事要地。

好花香腻锦囊肥,红翻芍圃;
芳草情绵书帝瘦,绿镇芸栏。
——彭玉麟题浣香别墅,彭玉麟建于咸丰八年,为彭处理政务、读书、待客、休养之处。

呼酒撚花谈旧事;
曲栏小阁赏新晴。
——彭玉麟题浣香别墅

春来小苑鸟声碎;
雨过回廊花气疏。
——彭玉麟题浣香别墅

小池波皱风三面;
乱石崖围月一窝。
——彭玉麟题且闲亭,取意忙里偷闲,在“芸芍斋”后。
 
过客来游,到此何妨少坐;
浮生若梦,劝君不必空忙。
——彭玉麟题且闲亭
 
长啸一声秋月白;
寄怀千古远峰青。
——彭玉麟题梅花厅,原名“六千本梅花寄舫”,清咸丰年间新建梅花厅,厅四周原植有梅树,故名。后彭在厅周亲手种植梅花六十株。
 
群贤毕至;
小住为佳。
——彭玉麟题梅花厅

心将客星隐;
身与浮云同。
——彭玉麟题归去亭,为纪念陶渊明而建。
 
敢向烟霞供啸傲;
不妨谈笑觅封侯。
——彭玉麟题太平楼,原名“魁星楼”,太平军曾驻此。

露叶霜枝剪寒碧:
小亭曲槛倚深红。
——彭玉麟题梅坞亭
 
悟道参元,福田香国;
明心见性,水月江天。
——彭玉麟题钟进士楼
 
现来真面目,非佛非仙,乃是终南进士;
显出大威灵,除魔除祟,奉为天下明神。
——彭玉麟题钟进士楼
 
立悟诗心开俗障;
坐参禅意养天机。
——彭玉麟题面壁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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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6:37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书生从戎,胆气过于宿将

洪秀全起事之初是极为迅猛的,用所向披靡来形容他毫不为过,当然,这里必须排除湘军。

他的部队在西征的路途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这打击是致命的。或者可以换句话说:湘军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历史的进程。所以后来杨度可以自豪的说“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也难怪岳麓书院“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楹联挂得那么理直气壮,令人望而生慨。

打下太平天国后,湘系人物因功遍布政坛,“……各省共总督八缺,湖南已居其五:直隶刘长佑、两江曾国藩、云贵劳崇光、闽浙左宗棠、陕甘杨载福是也。巡抚曾国荃、刘蓉、郭嵩焘皆楚人也,可谓盛矣。”自此湖南人纵横天下,其势力之大,令朝野为之侧目。

不要奇怪彭玉麟从这个方面大员的名单上消失了,这在他辞官的生涯里,是第一次。咸丰帝任命他为安徽巡抚(文职,从二品官员),他一辞再辞三辞。

关于湘军大帅曾国藩,有几个人对他作出了如此评价。章太炎说“誉之则为圣相,谳之则为元凶”;毛泽东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彼完满乎?”;蒋介石则说“其著作为任何政治家所必读”。且不管是褒是贬,这样的评价从这几人嘴里说出,可算是非常高的了,当得起这样评价的人,我们把他叫做牛人。

我们来看看这支骁勇善战的队伍是怎样成立起来的。

洪秀全起事后,清朝政府为了平定太平天国之乱,允许各地办团练。曾国藩于咸丰三年始,以在籍侍郎身份帮办湖南团练。他的主导思想是非常大胆甚至是非常冒险的:编练成立一支由儒生统领,召募大批湖南乡农的汉族地主武装——湘军。如果你知道赵括的故事,你就知道这个牛人的胆子有多大了。但他就偏要开这个先河。后来的革命党人夸他还开了一个先河:开就地正法之先河,“曾剃头”的外号就是这样来的。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现在我们来检阅一下曾国藩的这支直系部队。

湘军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曾氏幕僚。幕僚古已有之,在汉代就见于记载。官僚们为了办理朝廷赋予的各项事宜,在没有相应的官派人员的情况下,就自辟幕僚,帮助处理。曾氏幕府80余人中,后来官至总督、巡抚、尚书、侍郎者有李鸿章、李翰章、郭嵩焘、左宗棠、刘蓉、唐训方、彭玉麟、钱应溥、黎庶昌、何璟、倪文蔚、李宗羲等10余人(从一品及正二品、从二品大员)。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清官员品级,正一品的文官有四个衔:太师、太傅、太保、大学士;武官就只有一个衔:领侍卫内大臣。能获得正一品的荣衔,可谓是“皇恩浩荡啊真浩荡”。上述曾氏的这帮幕友,从某种程度来说,已可算得上是位极人臣了。

彭玉麟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进入了这个历史舞台,开始了他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

曾国藩在后来的奏折里这样说他:“附生彭玉麟,书生从戎,胆气过于宿将,激昂慷慨,有烈士风。”

飞阁自凌虚,我步云梯来上界;
狂澜谁说倒,天生砥柱在中流。
——彭玉麟题安徽省宿松县小姑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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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7:13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君名位未可限量


曾国藩遣人第一次来请彭玉麟的时候,彭正坐在椅子上发呆。

他刚刚从母亲坟头上回来,心情不好的他直接拒绝了曾国藩的盛情,理由很简单:暂居母丧,未肯就事。这是个中气十足的理由,但曾国藩没有放弃,他实在太需要人材了。

在陆路,他已收编罗泽南,这个教书先生将会在以后的岁月里像金子一般闪耀着夺人的光芒,照彻潇湘;在陆路,他已重用悍将塔齐布,这个满州镶黄旗将领将会在后来的战役中续写万夫莫当的神话,铸造军魂。不能不佩服曾国藩的慧眼,识人用人之道,他的功力已达九重。

而在水路,曾国藩却无法不担忧。他目前能倚重的只有杨载福,虽然他幕府里有很多人。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人,杨载福的确是个值得倚重的人物,但曾国藩却觉得似乎还差了点什么。

到底差的是什么?当年的曾国藩对自己要做的事清楚得很,他差一个儒将。他立下的志愿,他会坚决的执行。制定计划不能等同于执行计划。执行计划的重要性在曾国藩处得到了完满的诠释。所以,梁启超后来评论他说: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如斯而已,如斯不已!

当衡阳常豫把彭玉麟推荐给曾国藩的时候,曾国藩表现出了他求贤若渴的欲望和他惯常的冷静和谨慎,他想知道这个姓彭的书生有什么能耐。于是衡阳常豫在很清醒的状态下,向曾国藩禀告了这个彭玉麟的光荣事迹。

彭玉麟的父亲在安徽当过几任巡检(文职小官,从九品,掌巡逻缉捕、维持治安)。父亲死后一家人的生活很困难,于是他就去考书院,谋膏火(清朝的助学兴学制度。清以前,无论官学还是书院,仅向学生提供食宿。清朝发给很少的银两补贴)。这个书院膏火是靠不住的东西,有时得着了,有时却又得不着。于是彭就想了个主意:打两份工。他去投考了协台衙门的营书,一考而中。这样他每个月就略有盈余,可以养活自己跟母亲了。

有一次他的上司偶然瞥见案头的文书,大是惊奇,这谁写的啊?这么好的字,啧啧。

营书彭玉麟,下属回答。

这个人有大功名啊。下属愣了,没想到老大居然会算命啊。老大要见彭玉麟。一见之后,老大又算了一卦,小彭乃“他日柱石名臣”啊。如果这个下属知道彭玉麟将来的功名,他会上疏劝老大在街头摆个算命摊,自己跟着他算命比打政府工强多了。

虽然有老大的鼓励,彭玉麟下班后还是很无聊,他最爱的女子已去世了。于是他就努力的读书和复习,他要参加考试。府考前大家都说,他肯定第一啦(他定然总是案首)。没想到的是彭玉麟竟然挂了。县令找到他,告诉了他挂掉的理由,这个理由让人不得不佩服清朝的官员都精通相术和八卦。县令说,太守觉得你这个人的前途不可限量,不想让你太快的改变了啊(太守因君名位未可限量,不欲其速化也),所以小彭你挂了。

郁闷的彭玉麟烦透了这样郁闷的生活。衡阳常豫告一段落,他看着曾国藩总结补充。

曾国藩此时已经对彭玉麟产生浓厚的兴趣了。后来呢?他问。他也没想到我大清朝的官员个个精通八卦。我还以为《麻衣神相》只有我一个人才会,他想。

衡阳常豫说了两个事情。正是这两个事情,曾国藩决定了,非用此人不可。


曾侯之正,左傅之刚,惟公鼎足其间,中兴大业三人杰;
宏景无才,长源无识,折我私心所仰,南岳诸峰一老臣。
——周崇傅挽彭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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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8:05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方往杀贼,安敢自逸


衡阳常豫手舞足蹈的把彭玉麟的光辉事迹演义了出来。

彭玉麟打着两份工,日子象白开水一样平淡,郁闷的彭玉麟继续过着郁闷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一伙愚民在这杯白开水里加了点盐,但比例没有掌握好。愚民不知道盐加多了水会发苦,而很多人是不喜欢喝苦水的。这样会引发矛盾。

道光末年,新宁愚民李沅发,和亡命瑶民勾结作乱,省吏发兵征剿,檄调衡州协标前往赴敌——彭玉麟的事情来了,他也被派遣去平乱。这是他打的第三份工,而且似乎是义务工。彭玉麟二话没说,马上着手准备。结束停当,短衣草鞋,荷枪从行。

协台大人看见他觉得有点奇怪,小彭啊,你怎么不骑马啊?(可以看出彭玉麟还算混得不错,政府给他配备了坐骑)。彭玉麟看了他一眼,也觉得有点奇怪。他说,方往杀贼,安敢自逸。

从效果看,这是个非常棒的回答——协台大人闻言悚然,荐之于谷镇台,营里一切事情都同他商量。

曾国藩听到这里,习惯性的揪胡子了。他需要这样的人。一个书生,杀贼时不甘人后,不贪安逸,啧啧。如果这个鸟人不是在说评书,这个小彭我要定了,他看着衡阳常豫心里说。

衡阳常豫于是又开始讲彭玉麟的第二件事,尽管他很象在说评书,曾国藩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贼平后,彭玉麟辞谢了协台大人的推荐,他回衡阳去了。衡阳清泉有个富翁叫杨子春,在耒阳开着一片当铺,因为年荒民乱,要聘一个文武兼备的人去当经理,有人就把彭玉麟荐给他。杨总慨然应允。彭经理上班第一天,见典物的人很多,心下奇怪。朝奉就告诉他,岁荒民贫大家都穷啊,所以典物的人当然多了。

当此凶年,不行赈济,倒去剥克贫民,彭玉麟想。杨总是个豪士,既然委了我来,我就替他整顿整顿吧。他随即命令朝奉,凡是来典当东西的人,应典多少,就给人家多少,不必收他东西,也不必给什么票券。朝奉都快晕了,那杨总查问起来怎么办?

不干你事,我来扛。彭经理态度很坚决。

县官不如现管,朝奉只得照办。这一办,生意火暴,当铺里人山人海,五六个朝奉手忙脚乱。不过他们也没忙太久,只几天功夫,一片很宏畅的当铺就被彭玉麟经理弄光完蛋。有人报知杨总,杨总说完了就算了啊,彭雪琴是穷人,他哪来的钱还我啊?(赞一个杨总英明)

后来耒阳土匪蠢动,四出劫掠杨总的这一片典当铺,独独不抢彭经理的店。最后彭玉麟把门关了,把钥匙和剩下的东西(不知道剩下了什么东西)交给杨子春,回家了——衡阳常豫说得白泡子翻飞,口水溅到曾国藩脸上,曾抬手一抹,继续瞪着眼听。

说完了?曾国藩还想听。

完了。衡阳常豫都喘粗气了,说评书也累啊。

完了就好,那你把人给我找来,别的少废话。曾国藩兴奋得直揪胡子,这个小彭有胆有识,奇人啊!


其为气至刚,从孟氏得来,斯称善养;
人之生也直,经孔门论定,不惭古愚。
——恽炳孙挽彭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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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8:42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千古两梅妻,公几为多情死


曾国藩从衡阳的造船厂回来坐在椅子上生闷气,战船的设计打造都不理想。一个小兵在门口张了张脑袋,欲言又止,曾国藩叫住了他。小兵看他脸色不豫,大声禀告:报大帅,有人求见。谁?小兵大声道:来人自称——衡阳彭雪琴!

疲惫的曾国藩一跃而起,大步抢出门去。这几天他一直在等这个人,终于来了。

第一次曾国藩遣人相邀,彭玉麟以居母丧为由回拒。曾心有不甘,亲自修书云:“乡里藉藉,父子且不相保,能长守兆墓乎?”彭玉麟接书默然半晌,遣走来人回报曾国藩:且容三思。

次日,彭玉麟购得香烛,径往母坟,跪拜于地。娘,儿杀贼报国去了。拜毕,他转身走向母坟旁的另一座坟。那坟修得矮小一些,坟前竖着一块简单的青石墓碑,碑上有字:梅小姑之墓。

彭玉麟在坟前默默的坐下,他坐的那一小块地方寸草不生,也不知他在这里坐过多久。他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纸来,打开,水墨梅花图。他的手有些颤抖。

这些画里,下面的已有些残破,越到上面却是越新。

他慢慢抽出最下面的那一张。这张画的纸张和颜色均有些破败。画上只有一枝梅,从右下方斜斜的横了上去,零落的几朵梅花显得有些单调。画面上没有题任何字,只在左下角有一方小小的印。从画面留下的大片空白来看,这似乎是一幅并未完成的画。上面有些斑点,色作暗褐,散乱的分布在画面上。

彭玉麟双手轻轻按着画的两端,低着头长时间的看着,沉默着,一动不动,象一尊雕像。

忽然一滴泪滑落下来,落在了左下角的那一方印上。仔细辨认,印章是七个小小的篆字,“古今第一伤心人”。那滴泪洇了开来,印章字迹慢慢变得迷糊。又是一滴,依然落在了原处。那印章终于变得不可辨认,殷红的一团,象血。

很多年以后,有人在西湖彭玉麟祠写下了这样一幅联:

千古两梅妻,公几为多情死;
西湖三少保,此独以功名终。

林逋啊林逋,你实在比彭少保快乐太多了。

彭玉麟终于抬起头来,他似乎决定了什么。他把这幅画凑到了坟头的白烛上,梅花图燃烧了起来。一阵风吹过,那画的灰烬飞了开去,在空中几个盘旋,破碎,终于没了踪影。他从最下面的梅花图开始烧,一张张,一张张。他从午时开始,一直烧到了黄昏。这厚厚一叠不知道几百张梅花图化作了青烟,在湖南衡阳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头的梅小姑墓前,消逝得无影无踪。

彭玉麟在坟前默默的坐了一夜,第二天的晨曦唤醒了他。他站起身来,轻轻抚摸着墓碑,柔声说,阿梅,我走了,我会回来陪你的。然后他转身,大踏步走了开去,再不回头。

当他站在曾国藩中军帐外面等候时,他看见一个人从里面奔了出来,那人边跑边大声的叫着“雪麟,雪麟,我终于盼到你来了!”那人拉着他的人上下摇晃,象极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他却不认识这个人,他微笑着说,你叫错人了吧,我叫彭雪琴,可不是叫雪麟啊。

那人大笑,没错没错,就是你!从此,这个人叫他雪麟,叫了整整一生。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叫他。多年后,彭玉麟想起那一幕仍然感到温暖。

长江数千里之间,论荆楚将才,惨淡功名全在水;
危崖百十寻以上,对梅花片石,轮囷肝胆尚思公。
——李篁仙挽彭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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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9:2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隐主全军


咸丰三年(1853)年底,曾国藩湘军水师成立。彭玉麟出任水师营官。

彭玉麟一介书生,初入曾营即统辖一营之兵,不得不承认曾国藩对他是极为器重的。湘军水师初建时的编制共为十营,其中湘潭召募4营,由褚汝航、夏銮、胡嘉垣、胡作霖统领;衡州召募6营,由彭玉麟、杨载福、成名标、褚殿元、邹汉章、龙献琛统领。整个湘军水师10营由褚汝航为“各营总统”。

每一营中,战船及人员配置如下:快蟹1艘(大号战船,配桨手28人,橹工8人,舱长1人,头工1人,舵工1人,炮手6人,共45人);长龙10艘(中号战船,配桨手16人,橹工4人,头工1人,舵工1人,炮手2人,共24人);舢舨10艘(小号战船,配桨手10人,头工1人,舵工1人,炮手2人,共14人)。全营编制总共447人。

同时,湘军陆路也编为10营,共5000余人,以塔齐布、罗泽南、周凤山等为营官加以统领。至此,曾国藩的这支直系部队,水陆两军“合计员弁、兵勇、大役17000余人”。

彭玉麟黑了瘦了,但精力却比以前更加充沛。自他来到水师这几个月里,他很少下船,连晚上也住在小舢舨里。他的贴身侍卫说,彭统领晚上要画梅花,必须画好才会休息。有时候他会画得很晚,但第二天他仍然会准时出现在他应该出现的地方。他制定了一系列的纪律,违犯者均有相应的处罚。无论气候怎样恶劣,他都坚持天天操练这一营军士。自他来了后,从桨手到炮手,人人叫苦不迭。

我要对你们的生命负责,你们如果不想死,就必须服从我的命令。当然不服从也没关系,不用等到敌人杀你,我来杀——彭玉麟组织召开营里会议的时候,快蟹舰的船舱里绝对的鸦雀无声。他说话的声音很细,注意力稍不集中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各船的老大屏声静气,谁也不敢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这个姓彭的书生透着一股子狠劲,他说话从来慢声细气,但他眼里凛冽的杀气让人从不敢怀疑他的话。

他刚来的时候,参加曾国藩召开的幕府会议。在会上曾国藩说了件让他头痛的事。他命令陆路士卒筑墙,要筑到八尺高,三尺厚;命令他们掘濠,要掘到八尺阔,六尺深;墙门要内濠一道,墙外要有外濠两道。末了他兄弟曾老九曾国荃根本不以为然,这个杀人王当他哥哥在放屁一般。曾国藩想发作,又念着是自己亲兄弟,一口气忍了又忍。

彭玉麟站了起来,在此之前有不少人都不认识他。

这个小个子穿草鞋的书生,用很细的声音说了一番话,从此以后,曾氏幕府的谋士们记住了他的名字。他的这番话传出去后,湘军水陆两师的高级将领也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曾大帅过于仁慈了,办理军务与家务不同。《尉缭子》里说吴起跟秦军开仗,还没开打的时候,一个士兵恃勇直前,他如旋风般的冲进敌阵连杀两人,割下他们的头带了回来,敌军大哗。可是吴起却命令拖出去斩首。其他人都来求情,说此人是个材士。吴起说是啊,他是个材士,但他不听我号令,虽材必斩。《魏志》里又说邓艾遣儿子邓忠与蜀将诸葛瞻开战,命他必须胜。结果邓忠却输了。邓艾叫人把邓忠拖出去砍了,邓忠请再战。于是他驰还死战,大破蜀军。如果我是主帅,谁有胆子敢不听从我的命令,杀无赦——彭玉麟说完了后,营帐里数十双眼睛全瞪在了他的脸上。

让众人奇怪的是,曾国藩竟然丝毫没有动怒。极善识人用人的他借此机会,向众人隆重推出了他新来的水师营官——衡阳彭雪琴。

此后,湘军水师十营中,“其九营多武员,白事悉倚玉麟,隐主全军。”——《清史稿·彭玉麟》


南岳西泠,大地茅庐两个;
吴头楚尾,中流砥柱一人。
——高鹏年题浙江省杭州彭公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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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2:59:5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得长江者得天下


咸丰四年(1854)年初,曾国藩接圣旨,命他提师东征。这个“东征”是说得比较好听些,其实换个说法,就是要我带兵抵御太平军的“西征”,曾国藩心里说。

彭玉麟深夜接到曾国藩“有要事相商”的急招口令时,正好把一幅刚画完的梅花图收拾妥贴。他匆匆套上一件老羊皮马褂,随来人骑马直赴曾国藩营帐。深夜衡阳的街道黑漆漆的空无一人,虽然春节刚过,却看不到半分节日的喜庆。急促的马蹄声敲打在衡阳街道的麻石板路上,也一声声敲打在未眠人的心中,跟着被凛冽的寒风扯碎,夜,又恢复了宁静。

彭玉麟心里非常清楚,有大事了。还能有什么大事呢?打仗,除此无他。

他自出任湘军水师营营官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机。那时太平军离自己还太远,打不着。而现在,该来的终于来了。这个倒霉的咸丰皇帝,继位还不到半年时间就遭逢洪秀全造反,短短两三年时间太平军就横扫东南半壁。占领南京后,太平军制定了三个战略方向:一是东线,采取以守为攻的方针,坚守南京下游的镇江、扬州,牵制清军力量;二是北线,采取进攻的作战方针,向清朝的统治中心进击,相机夺取北京,称为北伐;三是西线,派出西征军进军长江中游,藉以从战略上拱卫天京(南京),称为西征。

彭玉麟将要面对的,就是逆水而上的以石达开、曾天养、胡以晃、秦日纲、赖汉英、韦俊、石贞祥等统率的太平军精锐——西征部队。“得长江者得天下”,洪秀全的战略头脑是清醒的,只有夺取长江沿江的战略要冲——安庆、九江和武昌等地,只有牢牢控制掌握这些江防重镇,才能有效保卫天京的安全和粮食的供应。来吧,你不是朱元璋,我也不是陈友谅,他心里说。

彭玉麟回忆着太平军西征路上的战绩:去年5月,胡以晃、曾天养等率军二万余人,分乘战船千艘逆江西上,先后攻占安庆、九江,然后继续西上;10月初攻占湖北武穴,随即进抵田家镇。那时,自己正在日夜操练水师营的这帮弟兄。田家镇素有“入楚要隘”之称,太平军在这里兵分三路进攻湖南,恶战即将拉开序幕。彭玉麟在寒风中感到浑身发热,他等待这一天已很久了。

到达曾国藩营帐之后,彭玉麟意外的发现并没有他想象的湘军高级将领齐聚一堂、摩拳擦掌的景象。
营帐里一灯如豆,曾国藩跟另一个不认识的儒生打扮、四十多岁的人静静的坐着在等候他的到来。雪麟,这位便是罗山先生,曾国藩左手略引,向他介绍了那儒生打扮的人。那人微笑着站起来抱拳道,彭统领,久仰了。彭玉麟微微一惊,抢上前去深深一揖,原来是罗山先生,久仰久仰。

彭玉麟这久仰二字可不是客气话,原来这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罗泽南。罗罗山之名,在曾国藩组建湘军之前彭玉麟即有耳闻,这是个真正言行一致、有长者之风的“苦命先生”。他少年丧父,“家酷贫”,道光五年他19岁时开始教书,然而他苦命的母亲没能享受到他的第一份薪酬即撒手西去;他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曾竭尽全力供他读书的祖父和兄嫂都迅速相继去世;道光十五年他二十九岁时,他的长子、次子、三子都在那一年内接连死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打击?彭玉麟曾经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如果换了我,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吗?他的生活中还能有快乐吗?罗泽南并没有被击倒,他仍然坚强的站立着,依然教他的书。他“益自刻厉,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入圣;不忧无术以资生,而忧无术以济天下。”他伟大的人格,使湘军第一悍将李续宾在他的面前“循循弟子列”,执礼极恭。彭玉麟将在今后的岁月里与他各掌水陆二师,并肩作战。

曾国藩笑道,今天可不是只请你们二位来认识的,皇上旨意,东征。虽有圣旨,咱们也不能师出无名,二位意下如何?

彭玉麟为认识罗泽南感到由衷高兴的同时,他也明白了曾国藩只请他们两个读书人来的目的。

梁启超后来评论罗泽南说“罗罗山泽南、曾涤生国藩在道、咸之交,独以宋学相砥砺,其后卒以书生犯大难成功名。他们共事的人,多属平时讲学的门生或朋友。自此以后,学人轻蔑宋学的观念一变。”


步趋薛胡,吾乡矜式
雍容裘带,儒将风流
——曾国藩挽罗泽南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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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3:00:2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檄到如律令,无忽!


三人坐定后,曾国藩与罗泽南静静的看着彭玉麟,其实他们的心中早有默契,他们想看的,是这个姓彭的书生有何主见与计谋。

彭玉麟心中雪亮,他索性以退为进,二位意下如何?

曾国藩素知彭玉麟心性,微微一笑,雪麟,我跟罗山想听听你意见,不妨说说。彭玉麟盯着曾国藩的眼睛缓缓道,其实大帅已有主张了——不可师出无名,标下也正是这个意思。

罗泽南击掌微笑道,好,彭统领请继续。
彭玉麟转过头望着他正容道,何不传檄讨之?
罗泽南与曾国藩相视大笑,曾国藩站起来击掌高呼:传酒来!

第二日清晨,湖南衡阳,曾国藩中军帐。

曾国藩一夜未眠,面上却略无倦色。他凝视着左右两行正襟危坐的湘军水陆高级将领,清了清嗓子肃然道:粤寇水陆两师,于去年十月初二抵田家镇;初五分兵于南岸富池口登陆,占半壁山;十五日晨,曾天养部对田家镇发起进攻,我师徐丰玉、张汝瀛战死殉国;江忠源部仓促迎战,亦不利。田家镇现已失守。此地乃“入楚要隘”,我大好家山,岌岌可危!

曾国藩略为停顿,他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缓缓扫视,目光与每一个到会将领做一短暂交流。塔齐布、李续宾、杨载福、王鑫等人目中如欲喷出火来。彭玉麟与罗泽南不动声色,静静的看着他。

曾国藩提高声音道:圣上有旨,命本部提师东征,抵御粤寇,保我家山!我堂堂之师,做堂堂之事,现本部手拟《讨粤匪檄 》,公告天下!

曾国藩朗声而诵,诸将士并立以聆。

许多年后,当彭玉麟回忆起曾国藩的这篇檄文,仍忍不住击掌称绝,暗自叹服。

那夜酒毕,他与罗泽南抵足而谈至天明,而曾国藩却在离天亮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内,亲笔起草了这份后来名动天下的桐城派经典文章。较之当年陈琳的《讨曹檄文》与骆宾王的《讨武檄文》,或许他在文采上略逊了一筹,但其义理、考据的桐城派功夫却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文逻辑严密,行文紧凑,在陈述事实中,又句句直戳太平军的痛处。它在痛斥太平军逆天行事的同时也严厉声讨太平军对传统文化的破坏,显示了曾国藩敏捷的思维和严谨的学风。正可谓得民心者得天下,照此文看,此可谓堂堂之师,更无丝毫“师出无名”之虑!


是名宰相,是真将军,当代郭汾阳,到此顿惊梁木坏;
为天下悲,为后学惜,伤心宋公序,从今谁颂落花诗。
——俞樾挽曾国藩

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生平。
——左宗棠挽曾国藩

附:讨粤匪檄  

曾国藩  咸丰四年(1854)正月

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百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虏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

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濬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而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粤匪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我两湖、三江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此其残忍惨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憾者也。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也。尽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贾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仪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荆。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焉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祇。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粤匪焚郴州之学宫,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庙不焚,无象不灭;斯又鬼神所并愤怒,欲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师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虏之船只,拔出被胁之民人。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折奏请优叙。倘有久陷贼中,自拔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授官爵。倘有被胁经年,发长数寸,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籍。

在昔汉、唐、元、明之末,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尔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本部堂德薄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长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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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3:00:5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  吾不令勇者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


咸丰四年二月二十五日,湖南衡阳。

彭玉麟白衣如雪,他站在黄昏寒冷的江风里望着面前列队而立的水师营四百多弟兄,心情沉重却又慷慨激烈。

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有着丰富战争经验的太平军,而这些刚入伍才几个月的乡农几乎没有一个人参加过真正的战争。望着他们或老或少的面孔带着信任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些淳朴的乡农啊,他心里说。在今后的岁月里,我彭某将同诸位同甘共苦,同生共死。

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也是个没有参加过真正战斗的书生。

他想到了王夫之,那个说“知而不行,犹无知也”、“君子之道,力行而已”的书生;他想到了罗泽南,那个说“不忧无术以资生,而忧无术以济天下”的书生。他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但心中却感到了自豪。都是湖南人,我不会比你们做得差的。此时,有豪气在他的胸中升腾而起,喷薄而出。

取酒来,大家喝一碗。

他提着酒坛边走边倒,把浓浓的湘乡米酒分给自己营中的士卒,桨手,舵手,炮手。一个酒坛空了,再换一个接着倒。他缓步而行,江风吹得他身上雪白的长衫猎猎作响。他眼睛盯着对方的眼睛倒酒,跟每个人都无言的对视,酒从碗里泼了出来他也恍若不觉。

所有人都感到他眼里的杀气,但他们却发现了,这个向来严厉冷峻的书生统领是可以亲近的:他的目光中有暖暖的味道,象极了自己的父辈和兄长。

彭玉麟倒完酒站在了队伍之前,他把酒举起来,高声道,“国难当头,望诸君奋勇。吾不令勇者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吾誓与诸君同进退,奋力杀贼,保我家山!”言毕一饮而尽。

奋力杀贼,保我家山!奋力杀贼,保我家山!——这四百多人同声齐呼的历史之声,回荡在咸丰四年二月的湖南衡阳上空,经久不息。

彭玉麟向着众人猛一挥手:出发!

当他站在小舢舨的船头回首望着黄昏中逐渐模糊远去的衡阳城时,一千年前的范仲淹和他的《渔家傲》蓦地里浮上心头,他低声漫吟了出来——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那时的彭玉麟没有想到,书生出生的自己竟真的会出征到“将军白发”的那一天。古来征战几人回?

与此同时,水师营里的杨载福、褚汝航等将领也已收拾妥当准备出发,目标:湘潭。与此同时,陆师营里从来不甘人后的塔齐布也已行进在了路上;而罗泽南紧随其后,目标:湘潭。他们将在湘潭会师,直下长江,屯驻长沙,迎战太平军。


我从千里而来,看江上梅花,直开到红羊劫后;
谁云一去不返,听楼中玉笛,又唤回黄鹤飞高。
——彭玉麟题湖北省武汉黄鹤楼。“红羊劫”,指国难。古人迷信,以丙午、丁未是国家发生灾祸的年份。丙丁属火,色赤;未属羊,故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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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3:01:3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  遽前搏寇储玟躬

让彭玉麟没有想到的是,他在湘潭并没有遇见真正的太平军部队,或者说他没能跟太平军的主力部队照面。

太平军在一月前占领了宁乡,但他们却在湘军的精锐部队到来之前主动的撤离了。他们在撤离之前,已攻占岳州、湘阴、靖港、新康、沦市等湘北重镇,并在宁乡搏杀了湘军将领储玟躬。太平军是在占有大好形式下主动撤离的,为什么?

彭玉麟事后才知道,正是储玟躬的死让太平军撤离了宁乡。

这个储玟躬是条好汉子。他听说通往湘潭的要塞宁乡被太平军占领,立即“雨雪步进”的赶去救援,但“寇已据治所”。众人议论太平军占有很大的优势,劝他在城外驻扎。他此时表现出一个军人大无畏的精神,同时也表现出他对形势不冷静、不清醒的判断。彭玉麟事后想,他是一个勇士,却不是一个优秀的将领。他说“贼不取正道而旁出,必人少也。自吾领军,皆击土贼,今遇大贼不进,何以率众?”于是他仅带了十八个人就进城去了。

这是个很耐人寻味的场景。彭玉麟每次想到他环顾手下将士挑选志愿者杀入敌城的情景时,都会想到三国时的吴中大将甘宁。他仿佛听到了当年甘将军的怒喝“吾堂堂上将,且不惜命,汝等何得迟疑!”他想象着储玟躬的豪气,他似乎听到了十八勇士“某愿往!”的呼声在激荡。但储玟躬不是甘宁。甘上将百骑踏曹营不损一兵一马,可是储统领呢?

储玟躬进城之后,正好遇见小股太平军在抢劫平民,他发一声喊就冲了上去,十八勇士也跟着杀将上去。没想到的是,太平军略略抵挡、留下几具尸体后,也发一声喊——跑了。

彭玉麟事后听说储玟躬在杀退敌人之后,居然“率十余人行衢巷,抚难民”时,忍不住扼腕长叹,要知道,那是在敌人占领的城池之中啊。他为此人的胆色和他所干的愚蠢之事长声太息。果然,太平军大部来了。他们不知道湘军在雨雪之天这么快的就到了。当他们回城后看见地上横躺着的战友的尸体,“大惊,复出东门”。悲剧发生了,大队太平军(数千人)在东门遇见了安抚难民后正准备出城的储玟躬和湘军十八勇士。

不期然的相遇堵塞了城门。储玟躬的表现绝对是条汉子,他拔出刀来第一个冲了上去(遽前搏寇),十八勇士紧随其后。后果是不难预料的,“寇前后刺之,玟躬及十八人尽死。”这是个什么样的场面不难想象,短兵相接、近身肉搏遭围攻而死。彭玉麟似乎听见了长矛刺入身体时发出了“噗”的闷响。

后来宁乡人感念储玟躬的恩德,为他建立了专祠。

富有戏剧性的是,太平军不知道这次搏杀的人居然是湘军此次军事行动的最高统领,他们被这个不知姓名不怕死的将领深深震撼了,太平军感到了畏惧。于是他们在畏惧中奔走相告的同时向洪杨发出了紧急求援的信号:“此来者以数百人败数千众,今止营待后军,不可当也。”(估计驻守宁乡的太平军首脑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败绩,把对方的兵力翻了十倍以上)于是他们“即夜引去”,自此役后,湖南境内的太平军走了个干净。

正是这个看似卤莽的储玟躬以一己之力迫退了太平军——彭玉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当天晚上大醉了一场。他坐在船头用大杯斟酒,向江中酹上一杯,饮上一杯。他的侍卫后来回忆,他喝了整整十九杯,也就是说,他酹了整整十九杯。

储玟躬的死换来了湖南不到两个月的安宁。

太平军东王杨秀清得知湖南战场失利,决定增兵反攻,随即发动了第二次入湘战役。

咸丰四年三月二十七日,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率领三万多人水陆齐进,直趋长沙,再次占领樟树港、靖港等地。他将船只、辎重及部分兵力屯驻靖港,率主力二万多人取道宁乡进攻湘潭。

一场真正的恶战拉开了序幕。是金子总会闪光的。


雨雪助神威,粤寇三千皆丧胆;
弓刀平暴戾,湘人十八此同心。
——实在找不到与他有关的联,拙联敬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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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4 13:01:5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  精忠报国

彭玉麟离开衡阳后觉得在长沙的日子很难熬,他想打仗却没有机会,虽然太平军现在离自己很近。他只好默默的等待时机。白天他训练自己营里的弟兄,晚上睡前画一幅梅花图,偶尔他会约了杨载福边喝酒边聊聊军情。好在这样无聊的日子不长,太平军又来了。

储玟躬的死让湖南巡抚骆秉章加强了对宁乡的防备,他命令宁乡知县朱孙诒率300人驻守该城。

曾国藩听说太平军取道宁乡进攻湘潭,急遣魏大升等率湘军陆路三个营(湘军陆路编制每营为500人,下同)驰援,驻城外文书山企图堵截由林绍璋统帅的太平军。

林绍璋,广西人,随洪秀全参加过金田起义,是天国的早期臣子。这个人有些糊涂,但他却有别人没有的福气。前两年(1852)他随朱锡锟、黄益芸攻打江苏六合,他认不得路,带队“误投六合”,而且直接在六合城外屯驻下来。过份的是到了夜里二更时分他营里居然失火了,更过份的是这把火引燃了军营里的火药。于是“一营尽焚,烟焰弥天”,六合知县温绍原乘乱杀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总指挥黄益芸被活活烧死,朱锡锟大败之余一口气跑回了南京;而这个福将林绍璋居然毫发无损,全军而还。洪天王以为神助,大喜之余当即封恩,赏了他个丞相当。该年十月,他又稀里糊涂的荣升春官又副丞相,从此,他自领一军。

林绍璋准备将他的福气发扬光大下去,曾国藩给了他这个机会。

当魏大升跟其他两个湘军营官在文书山指挥众兄弟埋头扎营时,林绍璋部的太平军已分前后两路悄悄的将他们围在了中间。与火有缘的林绍璋命令直接用大炮轰。 一时间“烟尘散天,咫尺莫辨”,“流血成川,横填坑堑,千五百人一时俱烬”。此战太平军大获全胜,湘军三个陆师营宫除魏大升逃脱外,其他二人均被当场炸死。林绍璋这辈子真得好好的感谢火神爷。

曾国藩闻讯大恸,总共一万七千人,此役折损近十分之一。

林绍璋宁乡一战彻底粉碎了湘军的堵截计划,他挥师南下,于咸丰四年四月二十四日占领湘潭,形成了南踞湘潭,北占岳州、靖港,呈两面夹击长沙的有利局面,战略上完成了对长沙的包围。这样的形势顿时让省城长沙的官吏、士绅和平民们惊慌不安,“人自以为必败”,甚至一些有钱人已带着家眷细软开始出逃。这对心存高远的曾国藩来说是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民心不稳了。

曾国藩万分焦躁不安时,忽然想到了两个人。有他们在,我大可拼一把。

如果林绍璋知道这两个人和自己后来的命运,他也许永不会认为自己是有福之人了。

四月午后的太阳让人舒服得直想睡觉,特别是经过一上午的训练之后。彭玉麟泡了一壶浓浓的茶懒洋洋的斜躺在船头看《三国》,他营里的弟兄除了站岗值哨的都在小睡,他用这样的方法来保证他们下午训练的精力。他心不在焉的看着老黄忠跟关二爷大战长沙,脑子里却在想:我到底要不要主动请缨出战?昨天杨载福跟其他八营的营官一起来找过他,褚汝航代表他们说出了大家的意思:愿推彭统领为一军之主,率水师十营进攻湘潭。彭玉麟的回答是“容三思”,他诚恳的向大家表示了谢意,然后送客。

打仗是他渴望的事情,但他不知道曾国藩的全盘打算。他在想过了今天曾国藩都还没有开打的意思,明天他就要主动请缨了。他已等得太久。正在此时,江岸上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合上书微微一笑:来了。

彭玉麟刚坐在曾国藩的中军帐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一个人就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此人精赤着上身,身上满是汗珠,粗大的辫子胡乱盘在脖子上,一脸的焦躁,他的目光却显得坚毅和勇敢。他经过彭玉麟身旁的时候,彭玉麟清楚的看见他赤裸的左上臂刺着四个端正的大字:“精忠报国”。

来人正是湘军第一猛将——塔齐布。


回首望衡阳,最难忘石鼓书声,雁峰鸿影;
羁身在沅水,一样是春风人面,逆旅乡情。
——彭玉麟题湖南省怀化县洪江衡阳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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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5 00:42:4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  练一月有一月之效


塔齐布深得曾国藩器重,彭玉麟在衡阳刚入湘军水师之时就已有耳闻。

如果把团练比作民兵,那么绿营就是正规军。塔齐布以前正是长沙绿营里的军官。曾国藩在长沙组建团练之初,给皇帝上了一道这样的奏折“……未闻有短兵交锋者,其故何哉?由兵未练习,无胆无艺故也……练一人收一人之益,练一月有一月之效。”他把这个练兵的重任交给了塔齐布。从此,“抚标中军参将塔齐布,日阅所部军,训练有法。”塔齐布的认真让腐败的绿营标兵统领不安,于是他们联合上奏,说他“盛夏操兵虐军士”等等,由此事亦可见塔齐布操兵之厉。后来曾国藩和长沙诸将不合,这才移师衡阳。

曾国藩简短的向彭玉麟和塔齐布部署了他的命令:明天开打,由塔齐布率陆勇两个营、彭玉麟率水师五个营兵分两路直取湘潭林绍璋,他“自率水师五营继之”。曾国藩一口气说完后,他看到面前这两个人都在笑,他们没有丝毫大战前的紧张。

彭玉麟素知塔齐布之勇,他向他微笑,塔公,咱们湘潭见。塔齐布大笑,好啊,雪琴兄。

彭玉麟初入水师时,塔齐布是不大看得起他的,就象他看不起罗泽南一样(罗在后来用了一种他想不到的方式来转变他的看法)。他不知道这些书生有什么能耐可堪大用。让他第一次改变看法的正是彭玉麟练兵。这个瘦弱的书生在严寒的腊月依然亲自指挥训练水军,从不间断,跟自己当初在长沙时盛夏操练陆军异曲同工。此后彭玉麟在水师威望渐高,塔齐布对他也益发敬重。但他心里仍然存有疑问,他真能打仗吗?

他的心思彭玉麟又何尝不知?彭玉麟只是微笑,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不用太长,几天就够了。

翌日清晨,彭玉麟整顿大军准备直下湘潭时,却接到曾国藩急报:他将不率水师五营继之了,他要带这五个营去攻打靖港。原来昨天半夜时,长沙乡团来请曾国藩,说靖港的太平军只有几百人,“可驱而走也”,并说“已作浮桥济师,机不可失。”曾国藩一来想打下靖港可解长沙之围,二来也想借此机会立威,于是他急招幕僚商量,“闻者皆踊跃”。于是他临时改变决定,仍然由彭玉麟和塔齐布打湘潭,他自己打靖港去。

彭玉麟命令开船,目标:湘潭。他没有想到,历史将在靖港跟曾国藩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咸丰四年四月二十六日。

林绍璋远远的看见清军陆勇列好了队。这些清军昨天晚上抵达城外驻扎了下来。他根本就不着急,他们只有一千人,他想。清军似乎也不着急,他们休息了一夜,早晨他们排开了阵型。

鸟枪准备——林绍璋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下达了他的第一道命令。这时他看见敌人停止了前进,敌阵里一匹黑色的战马慢慢的向着自己的阵营走了过来。马上坐着个人,赤着上身,没精打采的样子。他要做什么?下战书?受降?林绍璋很迷惑,他想。

那人那马慢慢的越来越近,大约只有十五丈了。太平军将士也感到迷惑,举起鸟枪的都把枪放了下来,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林绍璋似乎都看见他脸上的笑容了,他命令一个副将过去看看。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他想。

副将策马上前,他果然清楚的看见了那人脸上的微笑,他雪白的牙齿在四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副将突然觉得他的笑容有些阴森,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人在离他三丈左右的地方时,他的黑色战马突然加速了,向着自己直冲过来,他清楚的看见那人双手都握着长刀。他大吃一惊,想马上拨马回去。可是晚了,他最后一眼看到的仍然是那人脸上的笑容。

那人在经过他的身旁时很随手的一刀就砍下了他的脑袋,然后片刻不停直冲太平军阵营。十来丈的距离是非常近的,近得让那些在惊谔中的太平军还来不及举起他们的鸟枪。他一直冲入了阵营挥刀便砍,瞬间就有四五人血溅五步横尸地下,林绍璋惊谔的发现这时对面的清军陆勇发起了冲锋。那人在杀人时不声不响,鬼魅一般。太平军大哗,顿时阵营大乱。

那人策马在敌阵里往来冲杀,他所过之处太平军纷纷闪出一条路来,闪不及的就成了他刀下之鬼。等他杀到二十个人时,他所部之军也杀到了。那些湘军之凶悍,是林绍璋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人经过了长时间的刻苦训练,连盛夏都没有停止过,“练一月有一月之效”。他几乎没有考虑,他的本能告诉他:跑!几乎所有的太平军当时都有了这个和主帅一样的本能反应。

后来他的侍卫告诉他,那人左上臂刺了四个青色的字:精忠报国。

他的噩梦远远没有结束,这只是第一次。


谥并武乡侯,湘鄂战功青史在;
寿同岳少保,古今名将白头稀。
——彭玉麟挽塔齐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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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7 15:02:54 | 显示全部楼层
恩,正打兄说的也有道理。我是苦于找不到确凿证据是彭所做,而此联为李棣华所作的资料也有,但仍不确凿。思虑再三,就没有纳入彭囊,反正他的好联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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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7 15:03:4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  万夫不当之勇

林绍璋回到湘潭城里清点人马,阵亡六百有余。

六百人对他的三万大军来说,是一个不大的数字,但他的信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来之前就曾听说过储玟躬的事,他兴致盎然的听着,不时还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好象在听评书。评书里有勇无谋的储玟躬已经死去,这个人虽然不怕死但终究还是死了。而今天这个臂膀上刺着“精忠报国”的人还活得好好的,他觉得太阳穴跳得很厉害。他想到了评书里的吕布、李元霸、岳云,他把这个单骑踹营的人和“万夫不当之勇”这个词联系了起来,而不幸的是自己恰到好处的成为了这个人的敌人。

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他安慰自己说。当他端着一大杯酒想给自己压惊的时候,他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了。他想到了这个人所统率的那一千人,那些被他叫做“辫妖”的清军象一群饥饿的鬣狗看见了食物一般的猛扑了上来,虽然守护着食物的是狮子,但这群鬣狗似乎有着把狮子也撕碎的勇气和力量——何况老子又不是狮子,他想。

当天夜里他下达了严阵以待的命令轮番巡逻。城墙上的灯笼火把照耀着太平军明晃晃的刀锋和黑黝黝的枪口以及他们疲惫不堪的面容,照耀着打扫战场的太平军战士和地上横躺着的太平军尸体。让林绍璋感到奇怪的是,他连一个打扫战场的清军也没有看见。他们的营帐被浓浓的夜色掩盖了起来,看不到一丝半点的灯光,他们似乎都睡觉了。林绍璋有了偷袭敌营的冲动。

他犹豫再三,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整整一夜都没能睡好,眼睛一合上他就看见那个精赤着上身的鬼魅骑着那匹黑色的战马慢慢的向自己走来。他不知道他手下的大多数士卒跟他的心意是相通的,整整一夜,噩梦连连,疲惫不堪。他不知道那群鬣狗在吞食猎物之后的饱嗝声中一觉睡到了天亮,神完气足。他更不知道的是,此役鬣狗的伤亡数几乎为零。

第二天,咸丰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林绍璋亲自督战,不就是一千人么?

他安排了夜里打扫战场和轮番巡逻的士兵去休息,安排了伙夫和长夫做饭等待犒军,然后他带着八千精兵列开了阵型。远处的那一千清兵也列好了队型,他们经过昨天一战看不出有什么伤亡。那个带头的黑马将军在阵前往来游弋,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林绍璋也静静的等待,他等待着他们进入自己的射程范围之内。这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喊杀声。这声音来自自己队伍的两翼,听这声音估计有好几千人。他发现自己的阵型被敌人突如其来的冲锋打乱了。又惊又怕的林绍璋直到回了南京也百思不得其解:对方哪来的人?

塔齐布在接到曾国藩驰援湘潭的命令后立即起程。曾国藩给他的人是八个营,由他统一指挥(罗泽南、李续宾部1000人留驻长沙,他们将在数天之后用行动来改变塔齐布对他们“书生不能打仗”的看法)。这个向来火暴的急性子和周凤山各领所部之军为先锋,余人紧随其后。当塔齐布急行军并一鼓作气打败林绍璋时,天色已晚,而此时湘军的后续部队3000人也到了。大败亏输、魂飞魄散的林绍璋部根本没有发现湘军有六个营在夜色的掩盖之下与塔齐布两个营会师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于是第二天塔齐布、周凤山一千人在正前方敌人射程之外的不远处吸引敌人主力部队注意,而余下的六个营则分为两个队,各打林绍璋的左右两翼。林绍璋将犀利的鸟枪营放在队伍最前面是有道理的,他并没有做错,可是这样一来他的两翼就成了软肋——当然他没有想到敌人会专打他的软肋。当林绍璋的阵型被敌人彻底打乱之后,他最精锐的鸟枪营变得一点用处都没有了,他们根本就不适应近距离的格斗厮杀,而敌我两军的混战局面让他们根本就不敢胡乱开枪。

这时那个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黑马将军带着他的部队发起了冲锋,如饥饿的鬣狗看见了食物。

林绍璋又一次被杀回到城里去了。当他刚刚清点完阵亡人数,为损失一千五百多个弟兄悲愤懊恼不已的时候,他看见本部水师营里的通信官快马奔来了,他似乎非常激动,好象有很多话要说。

于是林绍璋张大了嘴听了一个关于水师战况的评书。


祀典重春秋,浩气常存,仰瞻岳色湘流壮;
皖江鸣日夜,英风未泯,犹听金戈铁马声。
——彭玉麟题安徽省安庆湖南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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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8 10:58:27 | 显示全部楼层
恩,谢谢大肠,古代官员职务和现代官员职务的对比我也是从网上搜索得来的,可能有错,我定稿的时候再改吧。我笔下的彭玉麟是喜欢黄巢的性情和他的才情,倒不是喜欢这个人所做的事,估计我没有表达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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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19 02:05:25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  连樯十里,风帆蔽江


咸丰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当林绍璋悠闲的等待敌人进入自己射程范围之内的时候,当塔齐布将所部之军列开阵型等待冲锋的时候,彭玉麟的水师也已抵达湘潭,他知道性急的塔齐布肯定会比自己先到,但他不知道塔齐布已于昨日初战告捷,他更不知道曾国藩此时正在长沙高声朗诵他的《讨粤匪檄》,然后挥师直下靖港。

彭玉麟没有乘坐快蟹,也没有乘坐长龙,他站在一艘小舢舨船头的八百斤头炮旁边。

这艘舢舨破浪直前,冲在了整个湘军水师的最前面。初夏清晨的江风扑面而来,没有丝毫的暖意,吹得他雪白的长衫猎猎作响,他又感到了全身发热,“我欲乘风归去”,他想到了苏东坡,也想到了他的前后赤壁赋,他迎风而笑。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乘风归去,这一战必须打胜。从去年10月开始操练水师至今已整整半年了,这半年的操劳等待的就是这一天。此战绝不可败,他给自己立下了军令状,虽然他清楚自己这两千多人要战胜的是太平军一万多人。

远处已能隐约看见太平军战船的影子了,他取过了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太平军水师虽然极庞大(连樯十里,风帆蔽江),但似乎有些杂乱无章。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疑惑是正确的,在正式和太平军水师交锋之前,他敏锐的觉察到了这一点。他用手势让船速缓下来靠岸,然后他径自去了褚汝航的快蟹舰,并同时请杨载福等水师营官过来商讨战事。

褚汝航是曾国藩任命的“水师总统”,彭玉麟却是水师营“隐主全军”的人物。好在两人之间的协作是良性的。彭玉麟走进快蟹舰的指挥舱时,褚汝航正举着望远镜眯着一只眼全神贯注的在查看敌情,彭玉麟没有打扰他,让他静静的看。当其他几位将领杂沓的脚步声把褚汝航惊醒的时候,他才看见彭玉麟正负手站在自己身后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雪琴,坐,快坐。

众人到齐后,彭玉麟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褚汝航首先表示认同。彭玉麟在等待褚汝航观察敌情的时候心中已有计较,他此时成竹在胸。他站起来简单的说了自己的想法和部署,当仁不让。水师营里各营官早已唯他马首是瞻,此时见他分析、调配、合作、分工都有条不紊,俱各敬服。各就各位吧,此战咱们必胜。他话毕微微一笑,与杨载福携手出门。

彭玉麟与杨载福的两条舢舨齐头并进冲在了船队的最前面,他们的身后,是两人所部的十八艘舢舨相随;再往后是夏銮等营的其他舢舨。江面上湘军的大中型战船快蟹、长龙紧跟在舢舨之后,横队纵队浩浩荡荡,井井有条,水师五营倾巢出动,褚汝航的快蟹舰在最后压阵。

彭玉麟傲立船头,“我欲乘风归去”,他想。他转头看着旁边舢舨的杨载福笑道,岳斌,估计智亭(塔齐布字)已拔了头筹,咱们可不能落了下风啊。杨载福朗声大笑,老塔比咱们快,但未必咱们就不如老塔,烧光他个奶奶的!他转过头高声下令:全速挺进!

这种小号的舢舨战船配备了桨手十人,其机动灵活性远远高于快蟹与长龙,当然除了火力。但彭玉麟此战不需要开火,他跟杨载福只管放火——这是他给自己安排的任务。他敏锐的观察到太平军水师不讲船制,船只大小不一,根本不分炮船、战船、坐船、辎重船。他们好象所有的船只都载着士卒,都载着粮糗,都载着器械炮火,所有的船都成了战船,都成了辎重船,当然也包括小小的乌蓬船。

彭玉麟在发现了这个问题后担心的不是打不了胜仗,他担心的是打了胜仗以后该怎么办。

湘军水师的火炮装备是西洋铁炮(“两广督臣,续购大小洋砲,自四百斤至一千五百斤,凡八百尊,尽易旧式砲位,以利东征”——《清史稿·水师》),而太平军是土炮,从射程和射击精度以及装填弹药的速度来看,占有较大的优势。也就是说,在并不宽敞的湘江之上,在湘军水师的猛烈炮火之下,象目前这样的太平军水师是不经打的——哪怕你人再多、船再多却排不开,拥挤在一起只有挨打的份。而最能体现炮火杀伤力的,莫过于最拥挤的地方。

就这样,在胜算较大的把握下,彭玉麟全面考虑了战场上可能发生变化的事情——太平军船上那么多的辎重和财物,难保湘军水师不在占有上风时一哄而上的抢,那时局势将很难控制,也就非常可能转胜为败。再则,太平军水师看起来虽然比较散,但兵力达一万余人,是自己的五倍,绵延而下十余里,火力再猛也只能打到前面的船,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的局势下是绝不能让士卒存着抢掠之心的,那将会是自己的灭顶之灾。

他提出的战术思想只有一个字:烧。


五年前瘴海同袍,艰危竟奠重溟浪;
二千里长江如镜,扫荡难忘百战人。
——张之洞挽彭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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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0 14:37: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彭玉麟计军士贪虏获,必懈,乃悉纵火烧船货”——王闿运·《湘军志》。

烧,只是一个计划,而计划的制定与计划的执行是有距离的,这个距离大约等同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

彭玉麟将整个计划的制定与执行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他没有给别人任何机会。放火的事,我来。他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湘军水师的高级将领把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他的目光让其他人相信了他的决定是不可动摇与更改的。谁都知道,这是以身犯险的事,可不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美差——这个书生不要命,他们心里说。

这时杨载福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他说。彭玉麟看着这个粗豪的汉子笑了,他感到非常温暖,即使是在多年以后。岳斌,如果咱们不死,回来好好喝点儿。

彭玉麟迎风傲立船头时第三次有了当年苏轼“我欲乘风归去”的念头,他此时不是想的这个人,而是想到了他的赤壁赋,更准确的说,是赤壁这个词撩动着他,让他想在今天把这里变成另一个赤壁。太平军的战船越来越清楚了,已接近己方大炮射程。他高声漫吟前赤壁赋里的句子——“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他转身将手中白旗猛地向下一挥,厉声道:打!

身后担当火力掩护的快蟹和长龙瞬时间万炮齐发,直轰太平军水师阵营。这是湘军水师主力和太平军水师主力的第一次正式交手。湘军水师在火炮上的优势在此战中显露无遗。太平军在短暂的沉寂之后还手了——一切尽如所料,狭窄的江面上根本容不下他们的精锐部队排开战阵御敌,杂乱无章的船只各自为战,他们零落的炮声被压制得几乎抬不起头。

几轮炮火之后,湘军水师的舢舨部队已杀入敌阵。彭玉麟开始指挥放火了,湘军水师五个营的五十艘舢舨穿梭游弋于太平军战船之间,船上士卒将桐油火把纷纷掷上敌船,“火延岸上,光烛数十里”,火借风势迅速向下方烧了过去,相邻船只避让不及的也给连累起火。下游的好些船只望见大火顺风烧了过来也纷纷解缆相避。一时间火光冲天,伴随着船上被引燃火药的爆炸声,喊杀声,号哭声,落水声,一如当年赤壁。

在湘军水师的快蟹长龙战船杀过来时,彭玉麟率队返航,他的任务已圆满完成。其他的,让褚汝航来吧。他回过头去,太平军战士“先本在舟中者,仓卒不得走,虽亦发炮相拒,不能水战,伤溺者千计。”太平军水师未着火的战船已向下游驶去:狭窄的江面已被熊熊燃烧的上百艘本部水师战船堵塞,不避何为?

彭玉麟雪白的长衫下摆被烧了个大窟窿,浓烟熏得这战袍发黄发黑,桐油火把燃烧时的火星溅到他手背起了几个血泡,头发也已凌乱,他却恍若未觉,这是他出师以来打的第一个胜仗,他为自己正确的判断的和指挥感到自豪。他高声吟唱——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仿佛是当年雄姿英发的周公瑾——可是,小乔呢?他的笑容突然凝结了,他想到了阿梅。周公瑾凯旋之后有小乔为他温上一壶酒洗去征尘,可是我呢?我把这里变成了赤壁,可我却再不是当年的周公瑾,小乔已去了。

他当天晚上跟褚汝航等将领简单总结商讨之后就邀了杨载福到自己船上大醉了一场,他送他出门的时候没忘记提醒他第二天早起打仗。喝酒也不能误事,他拍着杨载福的肩头说。

然后他回舱画了一幅梅花。图成之后,一口血喷了出来,溅在了梅花图上,斑斑点点,凄艳绝伦。

此役是太平军两次入湘以来损失最严重的一战。塔齐布废掉的是人,而彭玉麟又废人又废船还废了敌人的粮糗器械炮火旗帜无数。直到林绍璋回南京禀报了湘军水师的厉害之处,洪杨这才下定决心重新创立一支新的水师。这支新的太平军水师往后将与湘军水师展开长达数年的长江中下游控制权争夺战,而他们的主帅,是中国军事史上最具指挥艺术之一的太平天国第一天才将领——石达开。


于要官、要钱、要命中,斩断葛藤,千年试问几人比;
从文正、文襄、文忠后,开先壁垒,三老相逢一笑云。
——黄体芳挽彭玉麟。文正:曾国藩;文襄:左宗棠;文忠:胡林翼。此联为曾左彭胡大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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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2 11:50:59 | 显示全部楼层
勘误:

彭玉麟称杨载福“岳斌”是错误的。杨载福改名杨岳斌是同治元年之事。清穆宗同治帝名“载淳”,杨载福为避御名而改“岳斌”。以后定稿时再行改过。


又:

或者有些人是天生不适合做一个优秀将领的,比如曾国藩。
  
他可以得到一些更适合他的名头,比如“圣相”,比如“元凶”,比如“诗人”,都非常不错,都足以名留青史。在下个人认为他还可以做个“反贼”,再或者,至不济,就算,他无聊至极、无聊透顶了吧,他去做个更无聊的楹联家,也会比他做一个优秀将领要容易得多。世人对他的评价何其多矣,可愣是没人敢把他说成一个“名将”,叫一声“曾大帅”那真是给足了他面子,一叹。
  
好在曾国藩对自己的认识是清楚的,他既有知人之明,也有自知之明,他还善于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比如他在给皇帝的奏折中勇敢的承认自己“屡战屡败”,当然我们后来看到的这个奏折是左宗棠帮他改过后的“屡败屡战”。这两个字一颠倒,活生生把一个打仗的草包变成了一个坚韧不拔、绝不退缩的悍将,让我们在佩服左宗棠的文字功底的同时,也叹服中国文字的博大精深与幻化无穷。
  
曾国藩万没想到老天爷会给自己开这么大的玩笑:靖港一役,使其终不入“名将”之列。下面将写的这一章与全文及彭玉麟没什么关系,但不写似乎又不妥当。其实这一章单独成篇,可以写得口沫横飞,拍个几集的连续剧都可以了。但基于以上原因,只大概写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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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2 16:49: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  九天烟霭,百里河山


靖港,得名相传是为纪念唐朝大将李靖,“唐李靖讨萧铣驻兵于此”。李靖祠里有个大戏台,戏台联云:

溯湘水南来,百里河山,仗此楼台锁住;
唱大江东去,九天烟霭,好凭弦管吹开。

此地在湘江西岸,距长沙六、七十里,尽得水陆进兵之便;西则益阳、宁乡,北则湘阴,南则长沙、湘潭,俱可瞬息而至。这样的地方,即所谓“兵家必争之地”。太平军要占领此处,曾国藩要夺回此处,都是具有正确长远的军事及战略眼光的。

咸丰四年四月二十八日,清晨。

四十四岁的曾国藩站在他的快蟹旗舰一千五百斤的头炮旁边,意气风发。这一路顺风顺水,舟行江上,当真是“乘奔御风,不以疾也”。他回首检视着自己带来的五个水师营,满意的笑了。他为自己临时改变攻打靖港的决定而自得——即使彭玉麟、塔齐布他们久攻湘潭而不得,我这里把靖港拿下,不也善莫大焉?

他回过头高声下令:全速挺进,“办此滔天之贼”!

湘军水师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大小百十艘战船自上而下直取靖港。在离靖港不到十里的上游时,曾国藩下令先停船靠岸,谨慎的他准备派侦察先去打探一下敌人虚实,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可是,顺水而下、全速挺进的战船在湍急的江流之上是说停就能停的么?曾国藩觉得手忙脚乱的水军好象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船,继续往下游驶去。

老天爷这时跟他开玩笑了:“南风大起”。想全力停船靠岸的湘军水师前进速度丝毫不比他们刚出发的时候慢,甚至还更快了。下游的靖港,越来越近。曾国藩着急了,他开始大声怒喝。怒喝是吓不倒老天爷的,湘军水师顺风顺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下靖港——被天逼的。

曾国藩眼见得靖港此时已近在咫尺,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来打靖港的,脸色铁青的他当机立断,下令水师全营往靖港对岸的铜官渚靠拢。可他仍然忘记了自己的水师似乎不具备这个能力。正在这时,太平军大将石贞祥下令开火,刹那间“岸炮齐发”。

这个场面有些滑稽,主攻的雄赳赳气昂昂的湘军水师现在不想打了,他们只想先靠靠岸。就象某电影里被长官一脚猛踢了出去的士兵,开始冲锋后,却发现冲进了敌人的包围圈,更不幸的是敌人开打了。于是熟悉的战争场面出现,“我军战船熊熊燃烧,我军将士纷纷倒下”。曾国藩实在非常不幸,他不幸在想退不行,想到对岸铜官渚去休整一下也不行。而敌人好象没觉得他不幸,敌人的二百多艘小舢板冲出来了——你退也不行避也不行,挨打总行了吧?于是他们绕着湘军战船四周,火烧枪击。

曾国藩临危不乱急中生智,又下令由纤夫上岸拖船而行。后人评价他“长于治兵而短于用兵”,在这里也得到了体现。曾大帅令出如山,纤夫们上岸了,“缆而行”。你曾国藩可以上岸难道我石贞祥就不能上岸?我没长脚么?——石贞祥想。于是曾国藩惊奇的看到“寇出小队斫缆者,水师遂大乱。”这时湘军水勇纷纷弃船逃跑,跑的时候还不忘将战船凿沉,“恐以资贼”。

太平军水师重演着昨天湘军水师在湘潭上演的好戏。

当湘军水师奋力挣扎到梦想中的天堂铜官渚时,已损失过半。曾国藩此时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的情报来源,长沙乡团的情报是准确的——“已作浮桥济师”。他更欣慰的看到陆军部队来了:自己的两个亲兵营。于是他马上整合部队,“陆军至者合团丁攻寇”。

长沙乡团不敢象老天爷那样跟曾国藩开那么大的玩笑,他们只小小的玩笑了一下:桥是肯定有的,不过是用门板和床板临时搭建的。当团练作为前锋、曾氏亲兵紧跟着冲过了这座浮桥时,早已埋伏在浮桥彼端的太平军杀声震天的冲了上来。这些团练不是塔齐布的部队,他们本是淳朴的乡农,要跟敌人执抢互射、挥刀对砍是需要相当勇气的,何况桥面狭窄,先冲过去的只有数十人,面对征战很有经验的太平军,曾国藩这时看到了“团丁遽反奔,官军亦退,争浮桥”。这个场面不难想象,前面已过桥的湘军“遽反奔”,而后面跟上的大队人马根本来不及“反奔”,全拥挤在了桥上,门板和床板能承受得了吗?于是,“人多桥坏,死者百余人”。

曾国藩胸中的愤怒可想而知,桥的事情回头算帐,但纷纷“反奔”的情况是非制止不可的。于是他亲自提了一把剑拿了一面令旗就冲向了岸边。他将令旗往江边一插,然后大喝了一声“过旗者斩!”在这里我不怀疑曾国藩的威信,他是“长于治军”的人。但他忽略了两个很关键的问题,一:他忘了“兵败如山倒”的古话;二:战场上的声音太大,枪炮声,喊杀声,号哭声等等噪音。

这样,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他们哪怕没听到曾国藩在喊什么,但他脸青面黑的提把剑站在令旗旁边跺脚应该不是好事,于是“士皆绕从旗旁过,遂大奔。”此时曾国藩的心情很复杂,估计有气急,绝望,愤怒,灰心、羞恼、悔恨等等。他带来的人马从“反奔”到“大奔”,还不够一袋烟的工夫。可就这么点时间,曾国藩下定了决心,不玩了。

戏剧终于达到了高潮,又羞又愤百感交集的曾国藩毫不犹豫地凌空而起——投水湘江。


此篇以戏台始,亦以戏台终。

曾国藩题戏台
荆楚九歌,客中聊作枌榆社;
江山六代,劫后重闻雅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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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3 04:25:18 | 显示全部楼层
没,估计还有20篇左右吧,已经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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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3 19:37:5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一  八日捷,五日更捷


“国藩愤,自投水中,章寿麟负之还船”,这消息彭玉麟两天后才听说,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为死去的水师兄弟感到悲伤,唯有摇头长叹而已。曾国藩此次出兵,湘军早期能征善战的将领一个没带,“以书生犯大险而成功者”的名头,最终也没能落到他头上。

还好曾国藩有章寿麟这样的贴心幕僚,才不至于将大好身躯喂了湘江的王八。当水性上好的章寿麟把曾国藩从水里拖上船累得直喘粗气时,曾国藩“发髯俱张”,一边吐水一边破口大骂,吐一口水骂一句,很有节奏。有史料说他“愤而投水者两次”(还好他深知“事不过三”,否则得累死章寿麟),虽真假无法甄别,但可以相信曾国藩胸中的愤怒已达极点,无以复加。章寿麟喘息停当,背着他就往省城方向一路狂奔,曾国藩在他背上仍不歇气的骂,第二天总算安全到达了目的地。

穿着湿衣湿裤、余怒未消的曾国藩此时“其志仍在必死”,他一定要“自裁”,非常坚决。章寿麟和幕友李元度、陈士杰拼命阻止,拉拉扯扯,僵持不下。此时,湘潭大捷的消息快马传来。彭玉麟和塔齐布水陆两军各自“三日三胜”的大好消息让曾国藩可以下台了。好吧那我不裁了,他坐在椅子上喘粗气。高兴劲还没过,尴尬事又来了:左宗棠到。

左宗棠跟曾国藩相熟已久,彼此间是可以开玩笑的。当他看见曾国藩“污泥满身”,“气息奄然”的惨状,不禁指着他哈哈大笑:“好像猪子”。左宗棠是知道湘潭大捷和靖港惨败的消息后才跟他开这个玩笑的,想借此缓和一下气氛。那意思大约是“哥们啊,你好像个猪崽子一样”。这话虽有戏谑,却也透着亲热,果然,全局未坏而斯人独憔悴的曾国藩也只好跟着尴尬大笑,章寿麟、李元度等才终于放下心来,你终于不死了。

这个章寿麟是个趣人儿,他晚年请人画了一幅《铜官感旧图》,纪念自己在铜官渚奋不顾身救起曾国藩的那次伟大壮举,并请了当时许多名人作序,其中也包括彭玉麟。彭玉麟仍是感到好笑,他以自己未能亲睹该壮观场面而辞。而左、李二人则分别作序。左序曰:“公不死于铜官,幸也;即死于铜官,而谓荡平东南,遂无望于继起者乎?”(估计彼时二人略有嫌隙,左大意为,你就算死在了铜官,难道荡平东南半壁就没人了么?我左某人强者运强,同样可以做到。)李元度的序文大意说:曾国藩获救后,第二天中午才抵达长沙,此时曾还穿着湿衣,蓬头跣足,狼狈不堪,大家劝他吃饭,他也不下筷子不碰碗(估计在想什么法子自裁)。

咸丰四年五月一日。

此日是从四月二十六日塔齐布开打以来,湘潭之战的第六日。这一天,全线无战事,林绍璋带领所部残兵北逃退出湖南——靖港大捷没能挽回全局,有福气的他在湘潭十战十败,水陆均分。

曾国藩此日却搬到了妙高峰城南书院闭门思过。当年南宋理学家朱熹在这里有一联云:

长与流芳,一片当年干净土;
宛然浮玉,千秋此处妙高峰。

在这片当年的干净土上,痛定思痛的曾国藩给皇帝起草了奏折,详述了湘军两役的战果。“毙贼近万”(全是湘潭毙的,自己一个没毙),“所获旗帜器械无算”(全是湘潭获的,自己一件没获)。他深刻检讨了自己作为靖港战役的最高军事长官,指挥失当,号令不明,战船损失三分之一,士兵伤亡逃跑大半,“请旨将臣交部从重治罪”。同时奏保水陆立功人员,副将塔齐布、守备周凤山、同知褚汝航、知县夏銮、千总杨载福、文生彭玉麟。

曾国藩从此役后,变得坚忍了起来,他在跌倒中学会了爬起来,虽然他还会再跌倒。而与他双双憔悴的林绍璋,回南京后杨秀清大怒欲狂,却“不忍遽杀”,于是发配他去当“圣兵”守城。后来当天王准备再次起用他让他带兵时,他竟“惭沮而辞”——又是惭愧又是沮丧的他,应该还有对彭玉麟、塔齐布深深的畏惧,他们联手送给了他十战十败的帽子和一颗破碎的心,他自此终身不再带兵。

塔齐布此役所表现出来的的神勇和所获殊荣让所有人艳羡嫉妒叹服——“超用”,以副将之职受湖南提督印,“平寇功由此起”。


溯七百余里潭州,八日捷,五日更捷,何物井蛙自大,妄说飞来,奇哉今古双忠武;
数三十九岁名将,岳家哀,卢家犹哀,惟公戎马善终,允膺恩遇,愧杀宋明两思陵。
——黄道让挽塔齐布联


附:时习之先生对此联的点评

塔齐布,字智亭,陶佳氏,满洲镶黄旗人,是曾国藩湘军的重要将领,在与太平军作战中立功甚多,咸丰五年在围攻九江时病死于军中。论地位塔齐布只是曾国藩的部将,不是独当一面的主帅,论官爵也只是提督,要把他与南宋岳飞和明末卢象升相提并论应该说是不够格的。岳飞自不必说,卢象升的名望虽然不如岳飞,但也是兵部尚书、总督天下军马的身份,远非塔齐布所能比拟的。但黄道让只是抓住几个共同点,就轻轻松松地做到了。

潭州是古地名,其范围是以长沙为中心的一个相当广大的地区,包括了洞庭湖流域。上联的“八日捷”指的是岳飞征杨么的事,岳飞以镇宁、崇信军节度使,湖北路、荊襄潭州制置使的身份征杨么,敌方恃险而骄,认为“欲犯我者,除是飞来。”(上联的“何物井蛙自大,妄说飞来”就是以此为本事的)岳飞计划“不八日可破贼”,结果“果八日而贼平”。“五日更捷”则是说塔齐布战胜太平军,五日收复湘潭的事(按清史稿作“六日而湘潭平”)。岳飞在平反后的谥号是“忠武”,而塔齐布病死后也被谥为“忠武”,于是作者凭借二人同在湖南打过胜仗和都被谥为“忠武”这两点把塔齐布和岳飞联系起来了,而且用一个“更”字使人觉得似乎塔齐布还更高明一些。

下联紧紧抓住塔齐布和岳飞、卢象升都死于三十九岁的事实,轻巧地把塔齐布算进“名将”的行列,而且还“惟公戎马善终”,得到皇帝的“恩遇”,不象岳飞死于“莫须有”冤狱,卢象升因得不到援军,孤军奋战而死于抗清战争,其际遇又是在岳飞和卢象升之上了。在捧塔齐布的同时,也顺便拍了一下皇帝的马屁(巧的是宋高宗和明崇祯帝死后的陵寝都叫思陵,作者信手拿来作了对仗)。

此联第二、三句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句中自对,在这种情况下,上下联的对仗要求被放宽。虽然此联的前三句在句中平仄方面存在一些不协,但瑕不掩瑜,仍不失为佳作。


自注:“五日更捷”(《清史稿》作“六日而湘潭平”)指他从4月26、27、28、29、30这五日大败林绍璋,5月1日林绍璋北逃,无战事,湘潭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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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6 03:32: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二  虽贤哲难免过差


彭玉麟在湘潭战役后,因功由文生(无功名)升为知县(文官,正七品),从此他成为了大清帝国的国家公务员。

皇帝有奖有罚,不幸的曾国藩焦急等待的处分结果也下来了:“……以风利水急,战船被焚,以致兵勇多有溃败。据曾国藩自请从重治罪,实属咎有应得。姑念湘潭全胜,水勇甚为出力,著加恩免其治罪,即行革职……钦此。”革职之后你让他做什么去?皇帝还是有事情给他做的,几天后第二道圣旨又下来了:“曾国藩统领舟师,屡有挫失,朕亦不复过加谴责。……该革员现复添修战船,换募水勇,……钦此。”曾大帅摇身一变成了曾厂长,全面主持衡阳、长沙两大造船厂的工作。

曾国藩接旨后沉默了两天,然后起草了一个奏折:“……蒙皇上俯从宽宥,贷其前愆。期其后效……誓灭此贼,以雪挫败之耻。”这话是发自肺腑的——“以雪挫败之耻”。靖港一役,气得我曾某人跳水差点喂了王八,这个耻辱将用你们的血来洗刷。

咸丰四年六月。

彭玉麟在军事上的天赋和其超人的胆略已经得到湘军水陆两师的全面认可,罗泽南等书生将领尤为高兴,他也在默默的等待时机,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塔齐布受提督印后,遍赏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包括绿营),“得军功六品牌者三千人”。

彭玉麟去了船厂看望曾国藩。曾厂长正在黯然神伤,原来他爹曾麟书知道他跳水的事情后,给他来了封信臭骂了他一顿“……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也!”老爷子大意是说:你要死就死在外面去,吃了败仗死在家门口,岂非丢人现眼?你这样死了老子一滴眼泪都不会流!

皇帝责,老子骂,羞惭交加遭革职的曾国藩日子实在不好过。彭玉麟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他说咱们干脆就喝酒吧。曾国藩平常滴酒不沾,惟有那天,他酒到杯干,彭玉麟也陪着他干。两个人都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默默的喝,最后都醉了。

几天后,太平军阴魂不散,又来了,而且看样子准备抵死缠绵。彭玉麟和杨载福没给他们好果子吃。“玉麟伏君山,岳斌伏雷公湖,遣小舟挑战,贼舟争出,两翼钞之,毁百馀艘,贼来,迭败之。进攻擂鼓台,贼舟多於官军十倍。玉麟偕岳斌各乘舢板冒砲烟冲入,烧其坐船,贼还救,阵乱,大破之,玉麟伤指,血染襟袖,军中推二人勇略为冠。”——《清史稿·彭玉麟》

此时的彭玉麟已在你死我活的战争中变得成熟,血与火的洗礼让他更加无所畏惧,更加游刃有余。当天晚上,他用包扎后的伤手画了一幅梅花。第二天杨载福过来喝酒,对书画一窍不通的他对那梅花图说不出的喜欢,笑着讨要。彭玉麟实在不忍拒绝这位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微笑着给了他。

一个月后曾国藩去杨载福船上商讨军情,看见船舱里木壁上的这副梅花图大是惊奇,问杨载福从何而来。杨载福笑着让他猜,曾国藩看着图默然半晌,然后说了四个字:兵家梅花。

咸丰四年七月。(这一年有两个七月,闰七月,真正的多事之秋。我会在文中注明)

七月初一日,湘军水陆两师通力合作,收复被太平军占领的岳州;七月初三日,“贼船数百来犯,水师力战破之。”七月十四日,“贼船上犯,水师复破之于城陵矶。”七月十五日,曾国藩抵岳州,造船厂太闷,实在不好玩,他念念不忘雪耻一事。

七月十六日,曾国藩到岳州的第二天,他在给皇帝的奏折中吹了一下牛,他说“水师迭获胜仗,将犯岳之贼船全数歼灭”,然后他奏保褚汝航、杨载福、彭玉麟等五员;再然后请恤阵亡哨官秦国长。

论到写奏折,胡林翼曾不无自得的说:“天下奏牍,仅三把手,而均在洞庭以南”。洞庭以南,湖南也;三把手者,曾国藩、左宗棠和他自己。当然那时彭玉麟还没有写奏折的资格(彭玉麟“生平奏牍皆手裁,每出皆为世所传诵”——《清史稿》);而李鸿章那时还是无名之辈。

曾国藩奏折写得好,牛吹得不好,他这次的牛吹大了些。果真“全数歼灭”了吗?



虽贤哲难免过差,愿诸君谠论忠言,常攻君短;
凡堂属略同师弟,使僚友行修名立,方尽我心。
——曾国藩题两江总督衙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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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6 20:40:4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三  南风大作


咸丰四年七月十六日。

这是个让曾国藩记忆深刻的日子(七年后的这个日子也让他记忆深刻,大清帝国的年号在这一天改为同治——咸丰帝死了)。这一天,他写好了奏折,仔细的检查了几遍,满意的笑了——“是日公(曾国藩)专差赍摺”,是日“水师乘风击贼船于城陵矶下”。在岳州的前几战中,湘军无往不利。现在太平军已成了惊弓之鸟,只需坐等捷报,这个耻辱虽未亲雪,也差不多,他对自己说。

初秋的湖南依然闷热,没有一丝风。彭玉麟和杨载福都没有出战,他们接连征杀了几天,大获全胜,现在需要休整一下了。褚汝航和夏銮这两位水师营的老哥们在清晨催促所部军士赶快吃饭准备出征时,杨载福大笑着邀请褚、夏二人凯旋回来后好好喝上几杯,我跟雪琴等你们回来,哈哈!他爽朗的笑声很有感染力,彭玉麟也微笑着吩咐亲兵晚上弄点红烧鱼和油焖虾,他也期待着大家坐下来好好的喝点儿。征战,太苦了。

中午他去了杨载福的快蟹舰,两人杀了几盘象棋。彭玉麟有些心不在焉,他感到热,连着输了两盘。这鬼天气,他心里说。突然他发现杨载福墙上自己画的那幅梅花图在微微的摆动。厚庵(载福字),好象起风了。他起身走向船头,杨载福恋恋不舍的再看了一眼棋盘,跟着出来了,他还想再赢一盘。

厚庵,这是什么风?彭玉麟低声问。管它什么风呢,有风就好,凉快。杨载福发现他的脸色好象不太对,跟着补充了一句:南风。他肯定的说。彭玉麟身子晃了一下,他定了定神,咱们回去继续下棋吧。杨载福当日下午,连胜彭玉麟六盘。他觉得奇怪的是,当南风开始猛烈起来的时候,彭玉麟的手有些颤抖。雪琴难道生病了?他起身关上了门窗,墙上的梅花图不再晃动。

当彭玉麟问杨载福风向的时候,曾国藩也向亲兵问着同样的问题。然后他脸色惨白跌坐在了椅子上。

傍晚,褚夏二人没来喝酒吃鱼。彭杨二人等到深夜,彭玉麟回了自己的船。

他坐了盏茶工夫,跳起来又奔向杨载福战船,一把拖了他起来,然后两人快马向曾国藩营帐冲去。睡眼惺忪的杨载福一句话也没有多问,跟在彭玉麟后面打马狂奔。他相信彭玉麟下午输棋给自己是有原因的。他棋力至少可以让我一个车,他心里清楚得很。

远远的看见,曾国藩中军帐灯火通明,帐外站满了人。彭玉麟和杨载福推开众人直冲了进去。

地上,直挺挺的摆放着四具尸体。曾国藩木然而坐。

彭玉麟不用揭开他们脸上的白布也能分辨得出是谁——第一个:同知褚汝航(正五品文官,湘军水师总统)。第二个:知县夏銮(正七品文官,湘军水师营官)。第三个:陈辉龙。第四个:沙镇邦。陈、沙二人是两广水师的人,是前来协助湘军作战的高级将领。前者为总兵(从二品武官),后者为游击(从三品武官)。

杨载福“嗵”的一声就跪下了,他眼里已满是泪水。看着他抽搐的脊背和地上的尸体,彭玉麟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却红了,他慢慢的跪了下去。这是湘军征战以来,阵亡高级将领最多的一次,不用说其他的士卒,更不用说曾国藩从长沙带来的那些征痕初染的新战船。

南风大作,南风大作。曾国藩喃喃自语。

南风大作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失败的痛苦,更多的,是他永远也无法洗刷干净的耻辱,这个耻辱将如影随形、如胎记一般伴随着他的余生。湘江北去,顺流而下固然痛快,可当南风大作时,顺风顺水的你能退吗?你有这个能力吗?靖港已经有过教训了,如今这个教训还得继续增加一个岳州。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塔齐布到了,罗泽南、李续宾也到了。他们跟杨载福并排而跪。曾国藩终于跪下了,他的奏折写得太早。他所奏保的五员水师将领,地上睡着三个,褚、夏、陈。而奏保和阵亡居然发生在同一天,咸丰四年的七月十六日。“专差赍摺”的快马,应该还没能离开湖南境内,可是,还能追得上吗?

营帐之外,“嗵,嗵”之声不绝于耳。少顷,湘军水陆两师的高级将领全到了。帐里帐外,黑压压的跪了数不清的人。唯一躺着的,是脸上蒙着白布的四具尸体。

事后,彭玉麟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水师乘风击贼船于城陵矶下,南风大作,官军失利,总兵陈壮勇公辉龙、游击沙公镇邦战殁,褚公汝航、夏公銮等驰救,亦阵亡。战船陷失者数十号,兵勇死伤甚多。”——《曾文正公年谱·卷三》

七月十八日,塔齐布首先发飙。


公去社已屋
我来梅正花
——彭玉麟题江苏省扬州史可法墓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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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6 21:11:32 | 显示全部楼层
恩,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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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8 14:14:2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四  白衣胜雪


陈、夏等人败于何人之手?此人乃太平天国悍将——曾天养。

曾天养,广西桂平人,参加金田起义时年已六十。历任御林侍卫、指挥、检点,此次西征他的职位是秋官又正丞相,他配合石贞祥攻湖南,连克岳州、常德、澧州。七月以来他却连败几仗,输在了彭玉麟、杨载福手上,于是退至城陵矶。七月十六日当陈辉龙来攻时,孤注一掷的他列阵相迎。陈、沙二人“闻彭、杨等战胜,则以为寇不足破”,二人督广东战船,仗洋炮之威,顺江而下鼓帆猛攻;后南风起,广东水师战船俱不能退,储夏见陈沙势危,拼死相救,俱阵亡。曾天养缴获陈辉龙坐船拖罟一艘(拖罟者,闽、广水师大舰也。国藩初造船无之,辉龙至,乃造二拖罟,其一以献国藩,其一自乘之——《湘军志》),后凿沉于江中。

此役于太平军而言,与其说是一场大胜仗,不如说是一针功效强劲的兴奋剂。

次日安葬阵亡将士后,彭玉麟、杨载福请战。曾厂长国藩允,他在众人的心中仍然是湘军大帅。有两个人没有请战,一个是早已红了眼的塔齐布。还有一个,是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的苦命先生罗泽南。

咸丰四年七月十八日。彭玉麟、杨载福率水师顺江直下,直取城陵矶。

彭玉麟与杨载福双双换上了白衫,两人均未乘坐大船,各自站立在一艘舢舨的头炮旁,率水师四个营又冲在了最前面。湘潭战役后,二人联手冒死冲锋已成为水师将士津津乐道的话题。出发前杨载福找到彭玉麟,面有忧色,雪琴,自水师初立至今,咱们最大的难题是什么?彭玉麟不答反问,厚庵以为呢?杨载福长叹,乃避敌炮火铅丸也,人皆畏死,苦无良策。彭玉麟点头,正是,我已有了主意,呵呵,苦无良策乎?实无需良策也。

湘军水师的士卒已是第二次听彭玉麟说这句话了:吾不令勇者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彭玉麟清楚的知道此战若败,则士气必将一蹶不振,往后的仗就没法再打了。他尽量提高声音:吾将与杨统领冒矢冲锋,避弹丸者,则贪生怕死之辈,有何面目再称统领与诸君共事?生死由命,望诸君奋勇,以慰我水师储总统、夏统领在天之灵!

城陵矶已近在眼前,太平军枪炮之声大作,舢舨旁不时腾起一人多高的水柱,时有湘军水师士卒倒下,落入江中。杨载福转头向着彭玉麟大声道,雪琴,你为什么大战时要穿白衣?彭玉麟大笑,昔荆轲白衣,一去不回,吾效其必死之心而战也!杨载福亦大笑,好!好个雪琴!好个必死之心!

正此时,杨载福舢舨上炮手中弹落入水中,一桨手大惊弃桨,战栗不敢进,欲跳水而逃。杨载福转身便是一刀,复一刀切下那人头来,将尸首踢下水去,举头大声道:彭雪琴尚不惧死,汝惧何来?传我令,畏缩不前者,立斩无赦!于是在那一天城陵矶的湘江之上,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寇炮击之,舢舨人皆露立,棹船徐进,有俯首避铅丸者,众目笑之,以为大耻。”

“水军之初立也,谋避炮,百方皆弗良。至是,诸言避炮者尽绌。”彭玉麟以自己的言行,解决了这个难题。他身后的舢舨、长龙、快蟹战船,此时再无一人退缩,如此之仗,安能不胜?但大胜之后的湘军水师,在检查战果时,却并未发现贼目曾天养。

曾天养哪里去了?

湘军中首先发飙的人,是红了眼的塔齐布。他不请自战,在彭杨水师出发前,他率陆军直冲城陵矶曾天养驻军所在地——擂鼓台。塔齐布到的时候天还未亮,此人二话不说,匹马双刀冲了进去。猛将兄是怎么杀人的史料没有记载,现在也确实难以想象,因为他杀得“敌我两军尽皆骇然”。把敌人搞得骇然比较好理解,可是把自己的人也搞得骇然,那这个人就不是一般的猛了。

六十四岁的曾天养具有良好的军人作风和军事素养,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披挂停当,然后上马向着敌人冲了上去。他和塔齐布同时发现了对方,然后短距离的对视——一个是正当壮年的汉子,满身是血,骑一匹黑马,执两把长刀。曾天养立即想起了林绍璋在湘潭北郊遇见的那个传说中的人物;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将,满脸风霜,面目狰狞,执一柄长矛,岁月赋予给他一个久经战阵的名将之风。塔齐布知道要找的人来了,储、夏等人就死在了他的手里。

两军都暂时停止了厮杀,目光都转向了这两个人。刹那间,一片寂静。

对决。

这是一个极耐人寻味的战争场面。在火药早已应用于军事的十九世纪中期,两个具有古代名将风范的将领狭路相逢了,他们将用冷兵器对决。这样的场面,只需在脑海中略加搜索,中华两千年来的经典对决场面数不胜数。通常情况下是这样,“来者报上名来,某刀下不斩无名之辈!”但这样的情况没有发生在他们的身上,因为他们都知道了对方是谁。

塔齐布、曾天养同时一声暴喝,策马冲向了对方。


将军真天上飞来,五日功成如反掌;
国士本人间杰出,千秋论定许齐肩。
——曾国藩题湘潭塔齐布忠武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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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30 13:21:2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五  万人敌


“两阵既立,各以其将出斗,谓之挑战。”——《兵筹类要》

历史上名将如云,大抵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项羽、关羽、秦叔宝、岳飞辈,或臂力过人,或武艺高强,俱能立马横刀阵前杀敌,他们可称万人敌;另一类,则是韩信、卫青、周瑜、李靖辈,他们虽不善决胜于阵前,但他们的智谋丝毫无损千古名将之称,他们也可称万人敌。

而塔齐布和曾天养,虽不足以称“万人敌”,但他们无疑都是前一类的将领;他们虽算不上名将,但他们却都是勇猛的、不怕死的将领,这样的将领,我们称之为猛将、悍将。他们的对决,不是挑战,他们都是来搏命的。

其时天色微明,塔齐布满身鲜血冲过来了,他的战马在初秋的晨曦中油黑发亮,神采奕奕。黑马,黑马,曾天养目中如欲喷出火来,他握紧了长矛,厉喝一声:塔齐布——,催马迎了上去。塔齐布紧盯着曾天养的眼睛,将双刀提了起来。二人越来越近,双刀对一矛。两边士卒的心都提了起来。

意外发生了。这个意外是指除了曾天养的其他人。曾天养瞄准的是塔齐布的坐骑。

当塔齐布从马背上高高抛起,然后重重跌下的时候,恍惚中的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个满州将领自幼弓马娴熟、身手敏捷,此前他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他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地上跃了起来,扭头一看,曾天养的长矛已深深刺入自己爱马颈项之下、肩胛之上的地方,急切间曾天养竟拔不出矛来。那马前腿跪地,长声哀嘶。

塔齐布“呀——”的惨叫了一声,他抓起掉在地上的刀,疯了一般飞身扑了上去。

三个时辰之后,曾国藩的中军帐桌子上摆放了一颗人头,那人头怒目圆睁,面容狰狞。“十八日,塔齐布公陆军破贼于擂鼓台,阵斩贼目曾天养。”——《曾文正公年谱·卷三》

此时,彭玉麟和杨载福也已取得水战大捷。到傍晚彭玉麟凯旋后才知道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塔(齐布)军门临阵每好匹马冲锋……曾贼知军门自至,突出欲擒之,狞髯张目,勇气百倍,直呼军门名,横矛遥刺其马。(塔)亲卒黄明魁,跃起刺曾贼坠马,曾贼回刺明魁伤右肋,军门亲刃曾贼殪之。”

十天以后,洪秀全下旨,全军为曾天养茹斋六日。

曾国藩的拿手好戏在七月二十一日又可以上演了,他开始写奏折。这一次他不敢先报喜,储、夏、陈的事情还没了结呢,谁叫他们在我写奏折的时候阵亡?他心里说。他再次深刻检讨了自己的错误后,“自请交部严加议处。”

咸丰皇帝没有浪费他的表情,皇帝“览奏曷胜愤懑!”,他说“曾国藩系在水路督战,视陈辉龙出队时,不能详慎调度。可见水上一军毫无节制,即治以贻误之罪,亦复何辞!惟曾国藩前经革职,此时亦不必交部严议,仍责令督饬水师将弁奋力攻剿,断不可因一挫之后,遂观望不前等因。钦此。”——那意思是你都当厂长了,我也不能继续把你降为车间主任吧,你自己努力工作就是了,懒得说你。

岳州的事情远远没完,因为这是个多事之秋,整整两个七月,多不容易遇见啊,不搞点事情出来就对不起天。“贼屯聚城陵矶者,为数尚众”,他们要做什么呢?他们要对得起天。所以,当曾国藩去打他们的时候,湘军将领“诸公殿元等击贼阵亡”。

太平军将士又被注射了强心针,于是他们又振作起来。“二十六日,贼党大至”。

这一次,他们的对手是苦命先生罗泽南。如果以塔齐布之勇勉强可算万人敌,那么这个书生统领呢?


大勇却慈祥,论古略同曹武惠;
至诚相许与,有章曾荐郭汾阳。
——曾国藩题九江塔齐布忠武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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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 23:37:08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六  开壁大战


“二十六日,贼党大至”,太平军来了多少人?一万。罗泽南有多少人?一千。

彭玉麟事后回顾了历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这些战役的主将往往一战成名,永留青史:柏举之战,孙武、伍员以三万人“千里破楚”,击败敌人大军二十万;阴晋之战,吴起五万人大败秦军五十万;伊阙之战,白起十二万人全歼韩魏联军二十四万;巨鹿之战,项羽三万人歼灭秦军三十万;井陉之战,韩信三万破赵军二十万 ,灭赵;潍水之战,韩信再以数万之兵破齐军二十万,灭齐……

罗泽南不是阵前立马横刀的主儿,但他有着过人的军事天赋。如果把“大器晚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等等套子往他的头上套,是可以一套一准的。他在少年和青年“十年之间,迭遭期丧十有一。”他第一仗跟太平军的战斗,是在1853年(咸丰三年)夏,在江西南昌被太平军杀得大败,那一次他的部队阵亡五百余人,包括他的弟子易良干、谢邦翰、罗信东、罗镇南等。这个倔强而骄傲的书生没有趴下,虽然他的天空一直是黑暗的,他坚强的站立着。后来他随曾国藩组建湘军陆勇营,整个营制的建立,几乎都有这位书生参与并制定。“曾国藩立湘军,则罗泽南实左右之。”——《清史稿》

塔齐布对罗泽南的轻视是彭玉麟担心的事情。他对这个和自己同样是书生的将领给予了足够的信心,这里还应该加上曾国藩,不得不再一次佩服他的识人用人之能。

在七月初太平军撤离岳州之后,塔齐布主张驻军城内,以为凭借地利,得易守难攻之势,有利战斗;而罗泽南在此时表现了他的倔强,他坚决要独率所部扼守岳州大桥。他的理由是岳州城四面环水,只有大桥一路通往长沙,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必须“占据要隘”。他跟塔齐布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温和的,态度是坚决的,老塔是尴尬的,众人是茫然的。

这时他的弟子李续宾站了出来,无他,跟随老师而已,他带上了自己的一个营。于是师徒俩带着一千人没有进城,他们在离桥头很近的隐蔽之处驻扎下来。

果然,他们和太平军大部一万余人在大桥相逢了。

彭玉麟对这个罗山先生的了解及敬重,是入湘军之前就有的。罗泽南因“家酷贫”,晚上只能“把卷读月下,倦即露宿达旦”。他开馆谋生的课程,除了教人识字开蒙,应试科举之外,还教人静心养性,练习拳棒,上午讲学,下午操练。曾国藩的两个弟弟曾国华和曾国荃就曾经一面在妙高峰城南书院读书,一面逃课跑去罗泽南处学习,那时的曾国藩己是朝廷二品大员了。再后来,他带领自己的弟子转战南北。当罗泽南以少胜多全面大捷的消息传来,彭玉麟击掌大笑,快不可言。

猛将兄塔齐布那时正在岳州城里生闷气,他连着几天都沉浸在失去爱马的痛苦之中,在他的心里,曾天养的脑袋远远比不上黑马的一条马腿儿。当他听见罗泽南大捷消息的时候,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在此之前,“泽南初合军,未尝出攻寇,寇以为怯。塔齐布数激挑泽南,泽南愈益闭垒。”他始终认为这个书生治军有方,但未必真能打仗,于是他要侦察禀告了整个过程。

罗泽南将仅有的一千人分作了几个队,他自带五百人居中营守大桥,然后派弟子李续宾、蒋益澧分带右、左营。当小部分太平军过了桥开始逼近的时候,他严令李续宾不可妄动,因为这是个猛人。时机成熟他下令开打的时候,李续宾象一枝箭一般的冲了出去,“亲搏战,驰斩贼目,夺其旗”,蒋益澧负责包抄,罗泽南亲自发起总攻。很难想象一个书生纵马杀敌的样子,但四十七岁的罗泽南真的做到了,而且他面对的是十倍于己的敌人。这三路一鼓作气同时进剿,杀过桥去,将距大桥十里的太平军九座大营全部击破。而李续宾更是“追北十馀里”。

罗泽南从“愈益闭垒”,到此役“开壁大战”,一战成名。而罗泽南弟子李续宾之事传到塔齐布耳朵里后,“次日,塔齐布至战地,服其勇,由是知名。”

战场无疑是一个热血男儿建功立业的最佳所在,但战场蕴涵着的无穷杀机却又实在令人望而生畏,血肉横飞残肢断骸的场面不是每个人都能安之若素的,能挺下来并能坚持到最后的就是胜利者,在咸丰四年七月的湖南岳州,罗泽南和他的弟子再次续写了以少胜多的神话,实不愧名将风范。自此,湘军将领中“塔、罗、彭、杨,军中无与为比”。罗泽南也因此战擢升知府。

“弟子从军多成名将,最著者李续宾、李续宜、王珍、刘腾鸿、蒋益澧,皆自有传。”——《清史稿·罗泽南》

此篇最后,再来回顾一下梁启超对他的评价:“罗罗山泽南、曾涤生国藩在道、咸之交,独以宋学相砥砺,其后卒以书生犯大难成功名。他们共事的人,多属平时讲学的门生或朋友。自此以后,学人轻蔑宋学的观念一变。”


率生徒数十人转战而来,克廿余城,杀几万贼,是谊友,是忠臣,独有千秋,罗山不死;
报国家二百年养士之泽,持三尺剑,著等身书,亦纯儒,亦良将,又弱一个,湘水无情。
——左宗棠挽罗泽南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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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2 23:55:3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七  我本楚狂人


多事之秋的闰七月。

这个七月里,彭玉麟基本都是在休息,他负了伤。在城陵矶一战中,他间接的中了炮伤。太平军一个奇怪的炮弹准确的击中了他船上的主桅,那桅杆带着风帆斜斜的倒下来,精确的砸在了他的背上。彭玉麟被砸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险些掉下水去。他站起来一边伸手捶着自己的背一边笑着骂天,然后继续指挥作战。晚上凯旋回去后他喝了不少酒就睡了,第二天起来觉得腰背间有些隐隐的疼,也没在意。后来的几天益发疼得厉害,到了晚上他画梅花时,需要一只手扶在椅子靠背上,然后挺直着腰用另一只手来完成梅花图。罗泽南大捷的消息传来,他击掌大笑后竟咯出一口污血,他才知道自己已受了很重的内伤。

这个秋天并没有因为彭玉麟的伤而减少些事端,太平军也没有因为他的伤而停止造反,当然曾国藩也没有因为他的伤而不给皇帝写奏折——当然他这次没有检讨自己,他要求皇帝表扬一下。老是批评谁受得了啊。

当咸丰皇帝表扬塔齐布的嘉奖令还在马背上的时候,这位猛将兄似乎想跟李续宾比比到底谁更猛,闰七月的初二他又主动去找太平军的麻烦了。这一次他运足了气,“破贼营十三座,杀贼二千馀人”。回来的时候他拍着胯下的新坐骑尤自长叹,要是我那哥们要没死今天就该杀三千人了。

水师彭玉麟要养伤,无聊的杨载福也想找点事做,于是他约上李孟群,“率水师以火焚贼船,乘胜攻击,尽平沿江两岸贼垒,穷追二百馀里至嘉鱼县境,贼溃下窜。”太平军一边长跑一边郁闷,哪有你这么追的啊,老子都成穷寇了,莫追知道不?

曾国藩也坐不住了,闰七月初九,“督水军出江,进驻螺山”,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他奋笔疾书发了个帖,要求皇帝表扬一大帮人,当然他也没忘记自己。咸丰皇帝仍然没有浪费他的表情,他说“塔齐布、曾国藩自带兵以来,既未尝遇败而怯,定不致乘胜而骄,总宜于妥速之中,持以慎重,则楚省贼踪,渐可扫荡。钦此。”我们看到了,塔排名在曾之前,塔齐布目前是湖南提督(从一品大员,是武职外官中级别最高的武官,同一级别的还有将军和都统),而曾目前仍然是造船厂的厂长。这里再次佩服塔齐布之勇,堂堂上将,“匹马冲锋”,是怎样的胆魄啊。

在这个奏折里,曾国藩要求皇帝给他些支持。他对自己的军队有了信心,虽然皇帝说“楚省贼踪,渐可扫荡”,可他已不满足于简单的保卫家山了,他想打出湖南去,顺长江而下,直取太平军的老巢南京,那里的天空更广阔。

他向皇帝点名要一个人,跟点歌一样,这个歌的名字叫——胡林翼。

曾国藩对这个歌的评价是:“新授四川臬司胡林翼,才大心细,为军中必不可少之员,请旨饬令该臬司管带黔勇,酌拨他路兵勇,自成一队,随同东征。”此前我们都知道,曾国藩的眼睛有毒,他看人是不会走眼的,识人用人之道,晚清时期他稳居第一。值得他如此推许看重的,是怎样一个人呢?这里先暂时按下不表。

咸丰皇帝回帖了,他说“……曾国藩著赏给三品顶戴,仍著统领水陆官军,直捣武汉,与杨霈所统官军会合,迅扫妖氛。钦此。”——不让你当厂长了,给你顶帽子戴着吧,带着你的人去湖北,早去早回,好好工作。

在这个闰七月的最后几天,好动的猛将兄又去找了太平军的麻烦,“二十六日,破贼于羊楼司。贼败窜,塔公追剿,直抵崇阳。”曾国藩的信心空前爆棚,他站在陈辉龙送他的拖罟舰上眼望前方,思绪飞到了长江下游的南京。而此时南京的洪天王正在想办法给他制造麻烦,他对这支由书生带领农民的队伍还不了解,当然他也不需要了解,他似乎更愿意了解女人一些,虽然战败的消息搞得他最近有点烦。让石达开去了解这帮湖南人吧,他想。传圣旨——招翼王。

彭玉麟经过一个月的调养已无大碍,但这次内伤已给他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损害,他说话的声音比以前更细了。病榻上的他对战局的关心不亚于画梅,在这段时间里,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思念那个梅花一般清奇的女子,还有就是每天都会倾听战局的消息和画画梅花。他想早点恢复然后带兵打出湖南去,在这一点上他和曾国藩保持着一致。所不同的是,曾国藩是忠君,他却是报国。好在,这个郁闷多事的咸丰四年的闰七月结束了,彭玉麟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座船。

白天他练兵,晚上仍然喝酒画梅。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梅花和以前已略略不同了,他现在的梅花大开大阖,纵横恣意,狂放中竟隐隐有杀气透出。


我本楚狂人,五岳寻仙不辞远;
地犹邹氏邑,万方多难此登临。
——彭玉麟题山东省泰山万仙楼。注:“我本楚狂人”出李白《庐山遥寄庐侍御虚舟》,“地犹邹氏邑”出唐玄宗《经鲁祭孔子而叹之》,“万方多难此登临”出杜甫《登楼》。属半集句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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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3 14:07:06 | 显示全部楼层

勘误,彭玉麟原联录入及注解皆有误。

我本楚狂人,五岳寻山不辞远;
地犹邹氏邑,万方多难此登临。

“五岳寻山”句也是出李白《庐山遥寄庐侍御虚舟》,但原句是“五岳寻仙不辞远”,彭有一字改动,“地犹邹氏邑”出唐玄宗《经鲁祭孔子而叹之》。此联句子全部来自古人成句,属全集句联。

谢谢时习之先生和白衣殷原的纠正,回头定稿时一起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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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4 05:37:0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八  如虎添翼


如果把曾国藩和洪秀全都比做老虎,那么他们都拥有着一双属于自己的翅膀。

曾国藩之翼,叫胡林翼(“曾左彭胡”之胡);洪秀全之翼,号翼王(“石敢当”石达开)。这两双羽翼将会在今后的岁月中振翅高飞,“翼若垂天之云”。

了解胡林翼之前,先得纠正一些似是而非的观念,比如“纨绔子弟”这个词在你心中的定义。

胡林翼的家境非常好,属于地主官僚阶级的家庭,还是个大地主,“家故有田数百亩”。并且,他父母响应计划生育的号召,只生一个好,他是独子。这样的环境成长起来的孩子比旁人就会多一些优越感(但他后来跟“家酷贫”的罗泽南成为了非常好的朋友)。他喜欢消费,常常出入声色场所。这个出手大方、行为不检的翩翩少年郎,被人视为和提笼架鸟的八旗子弟属同一类人——纨绔子弟。徐宗亮回忆他的时候说“文忠公少年,有公子才子之目,颇豪宕不羁”。他这个爱搞消费的习惯陪伴了他很多年,甚至“在江南幕中,常恣意声妓”,并且从不签单,现金支付。

那么他和普通的纨绔子弟有何不同呢?这个问题得让满清的一代名臣、两江总督陶澍来回答。因为陶澍是他的岳父,比我们更了解他。陶大人把女儿嫁给小胡时,小胡才十九岁。十九岁的小胡在新婚之夜、快入洞房时神奇的失踪了。当陶府家人找到他时,他在一个小巷子的酒楼里烂醉如泥。陶夫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陶大人挡驾了:“此子是瑚琏之器,今后必成大事,年少纵情,不足深责。” 也不知道陶小姐那天晚上是怎么捱过去的。

陶大人总督两江时,小胡跟随着在他幕府。他无聊的时候就溜出去玩,秦淮画舫玩了个遍,出手豪阔,没钱了就回总督府问岳父大人要。陶大人从不讲价还价,要多少就给多少。旁人不解,陶大人正容曰“此子横海之鳞,勺水岂足资其回旋邪?”旁人不以为然,陶大人继续开导他“以润芝(林翼字)之才,他日为国勤劳,将十倍于我。后此当无暇行乐。此时姑纵之,以预偿其日后之好劳也。”旁人再不多嘴,出门仰天长叹:偶滴神啊。

陶澍的知人之明不在曾国藩之下——小胡不负岳父大人的厚爱,几年后中进士、点翰林,为官京师。再后来,他主动请发不毛之地的贵州剿匪。这时,“横海之鳞”已初露峥嵘,胡林翼已由一个浪荡公子、文弱词臣,转变为芒鞋短衣、带兵打仗的实干型将领。他的军事才华在贵州得以施展,湖广总督吴文镕率先重用,之后曾国藩又向朝廷力荐这个当年的纨绔子弟。此时,胡林翼的翅膀张开了。

再来看看另一双翅膀:石达开。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他:英雄;三个字:大英雄。他就象夏夜的一颗流星,让你在抬头仰望之时,为他的光芒击掌欢呼,也为他的短暂扼腕太息。这个人是太平天国最早的五个王之一,他被封“翼王”之时,才刚刚二十岁。二十岁的时候,曾国藩还未进入岳麓书院的大门深造;左宗棠还在乡下种他的地;彭玉麟还在谋膏火为生活奔波;胡林翼还在乐此不疲的进入酒楼妓院。而二十岁的石达开,已是掌管千军万马、独当一面的翼王了。所以,我们可以毫不吝啬的把“大器早成”这四字考语加之其身。

有些人是天生就适合打仗的,比如孙武,吴起,韩信等等,当然还得加上这个翼王。他十六岁以前跟左宗棠一样,种着自己的地,但不久后他发现有比种地好玩得多事情——造反。造反是一个大的概念,未必很好玩,而打仗才是真正的乐趣所在,因为他喜欢打仗。太平军的名将李秀成论及各王优劣才能时“皆云中中,而独服石王,言其谋略甚深”,年轻气盛的英王“四眼狗”陈玉成则认为太平军将领“皆非将才,独冯云山石达开差可耳”。再次为过早被江忠源一炮打死的南王冯云山惋惜。

一个卓越的将领不仅仅是要得到自己人的认可,他还必须得到敌人的敬畏,这个敬畏是要用敌人的鲜血和生命来换取的。曾国藩的幕僚薛福成在石达开临刑前跟他有过短距离的接触,他赞其为“绝代英物”。而早在此前,曾国藩本人对其评价“以石为最悍,其诳煽莠民,张大声势,亦以石为最谲”,左宗棠说他“狡悍著闻,素得群贼之心,其才智诸贼之上,而观其所为,颇以结人心,求人才为急,不甚附会邪教俚说,是贼之宗主而我之所惧也”,跟他照过面的一位湘军将领在军宴上公开说他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历史,让这两双羽翼在同一片天空下相逢了。



报先帝而忠陛下,两朝开济属宗臣,表续出师,千古英雄同下泪;
佐天手以活百姓,万口欢呼起司马,家传画像,四方妇孺亦知名。
——胡林翼挽林则徐联。

磨利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
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石达开题理发店联。注:传原联为南王冯云山所题“磨砺以须,天下头颅皆可剃;及锋而试,世间妙手等闲看”,后石达开以其文辞俱佳,气势不足,遂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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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6 06:54:3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九  千里无留行


咸丰四年八月,曾国藩终于带领着他的部队打出了湖南,北上进入湖北境内。“八月初四日,克复崇阳县城,驻军嘉鱼;初九日,追击贼于咸宁,破之;十一日,进驻金口。”

湘军进入了状态,塔罗彭杨在半年来的战争磨合中已经有了默契。他们在八月的下旬同时发飙,只苦了太平军将士。这个下旬对太平军来说是极其郁闷的,他们从七月初开始就没有好好的胜过一仗了。此次西征的两个最高指挥官,林绍璋倒是一口气就跑回了南京,曾天养的脑袋却被塔齐布拿回了家。长跑,已成了他们非常重要的必修课,他们不知道这样的训练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更让人愤怒的是教练员会把跑得慢的同学的脑袋切下来。

八月二十一日,罗泽南和塔齐布较上了劲,“罗公自请攻花园一路,塔公攻洪山一路”,拉练对象仍然是倒霉的太平军体育代表团。罗教练和他的弟子李续宾副教练没给他们什么机会,“破贼垒九座”;塔教练自然不甘人后,“亦破洪山贼垒”。

彭玉麟经过漫长的闰七月调养,需要出出胸中这口郁结之气了。出征前,他的水师营部下几次劝他换乘快蟹或长龙,他都微笑着拒绝了,他跟这艘被炮火打断主桅的舢舨似乎有了感情。他让人重新修整了这艘战船,然后他站在熟悉的头炮位置旁边回过头看那主桅,想象着那天被击倒在地的情景,他微微的笑,他要在这里再次站起来。

他约上杨载福出发了。彭杨水师的战绩,之前没有过失败的记录,当然两广水师的不在其内。这一次他们又续写了这个记录,“水师破毁贼船五百馀号”,他们是比较客气的,把船毁了,没让人家负重长跑。打塘角、青山时,彭杨二人发扬了城陵矶战役的精神,两条船并肩而行,两个人并立船头,不避炮火。湘军水师人人效仿,“皆露立,棹船徐进”。

在湖北的这几仗中,塔齐布罗泽南大开杀戒,“陆军攻武汉城外贼垒,悉破平之,先后毙贼万馀”,而湘军水师虽锋芒毕露,但他们并没能斩杀掉多少敌人,因为敌人是彻底的被他们吓愣了,待回过神来后,马上自觉自愿的长跑。太平军自起事以来,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怕死的军队——当彭杨“露立”率众进攻时,“寇从城上望见,相顾失色,缒而逃者日杀百数不能止。”。彭玉麟杨载福轻取武昌。武昌取了也就取了吧,可是汉口、汉阳的太平军一听说湘军水师的彭杨杀到,“寇皆乘夜具舟遁”。由此,“武汉之复不劳力”,那是相当地轻松。于是在《湘军志》里,就出现了这样的描写:“由创水军,使寇震怖无策,故千里无留行焉。”咸丰四年八月二十七日,“公(曾国藩)驰奏水陆大捷、武昌汉阳两城同日克复一摺。”

这《湘军志》的作者王闿运实在是个妙人儿,名满天下,谤满天下。他考进士跟曾国藩打仗差不多,“屡战屡败”,最终不了了之。但此人有大学问,他是杨度的老师,也是户部尚书肃顺的家庭教师,后入曾国藩幕。晚年担任了袁世凯政府的清史馆馆长兼总统顾问。他在书中记载了太平军这次胜利大逃亡的经过,却用了李白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风范来形容太平军长跑的样子——“故千里无留行焉”,跑得无影无踪。

王闿运跟彭玉麟的私交甚厚,本文第一章里的联就是他挽彭玉麟的,彭的墓志铭也由他亲自撰写。他挽联里收句为“忍说江南血战功”,是对彭非常中肯的评价,这个“忍说”,其实乃“不忍说”矣,并未一味说逝者之好。彭玉麟去世后,他撰《刚直彭公墓志》时说“作人墓志,须叙其生平不得意事,以别于传记。”,于是他在寥寥短幅中曰:“然其遭际,世所难堪”,果叙其不得意事。而他的《湘绮楼集》面世后,其弟子杨钧如许评价:“湘统之文,墓志第一。数千年来,传志不分,变为一体。而湘绮崛起,体格判然,峭妙轻灵,难于踪迹。”王闿运作《湘军志》,“叙国藩之起湘军及戡定太平军本末,虽扬诩功绩,而言外意见,婉而章,尽而不汙,焯有史法。”这仍然是说他行文比较中肯。因为中肯,王闿运还惹得杀人王曾国荃等湘军将领对他不满,曾老九致诘曰:“皆君故人,何故刻画之?”

总之,湘军水师在湖北的几仗轻松的大获全胜,以至于“下江屯寇闻之,凶惧,以水军不可与争锋,则据江险,悉众屯田(家)镇。”这个田家镇,就是前文提过的“入楚要隘”,曾国藩必须把这里拿下来,而太平军也肯定会在此处跟湘军决一死战的,他们都明白这个地方的重要性。

湖北几战中,曾国藩因功重新戴上了二品的帽子,署理湖北巡抚,赏戴花翎;塔齐布赏穿黄马褂,并赏骑都尉世职;彭玉麟也由七品的知县连升两级,成为了五品的同知。咸丰皇帝向湘军将领郑重许诺“曾国藩等以剿贼自任,虽当乘此机会,急思顺流而下,以次攻复沿江诸城,然须计出万全,谋定后战,方无挫衄虞。若能由九江、安庆直抵金陵,使长江数千里尽荡妖氛,则从征将弁,朕必破格施恩,以酬懋绩。钦此。”

此时,胡林翼已准备奉命前往曾国藩处,但湖南巡抚骆秉章却也给皇帝上疏,他知道这是个人才,不愿意让他走,他让皇帝把胡林翼留给自己驻守岳州。皇帝听了骆秉章的,曾国藩暂时与他无缘;与此同时,另一双翅膀,太平军翼王石达开也开始在下游的九江、湖口等地布防,准备新一轮的战斗——逆江而上西征或是阻止湘军顺水而下的东征。

太平军的西征和湘军的东征,取决于这一仗的胜负——田家镇战役。恶战拉开了序幕。


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时,勘定仅存方面略;
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征而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恨礼堂书。
——王闿运挽曾国藩联

布衣名闻四海,著书风靡五洲,此为儒效;
学说深印洞庭,哭声上薄衡岳,吾与招魂。
——吴恭亨挽王闿运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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