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对联集的序

决定

作者：林明杰

苏州虎丘我只去过一次，那还是十多岁的时候。至今犹记得山脚下一座亭子上的一对楹联：“梦中说梦原非梦，圆里求圆便是圆。”

这幅对联将少不更事的我引入了周庄梦蝶的奇境。它那有趣的逻辑关系和玄妙的哲理，让我玩味无穷，似乎由此悟到了混沌人生的一丝玄机，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喜欢对联，觉得它是在中国古老学问中最可爱的。它就像一个充满智慧和才情却很知趣的人，没有喋喋不休的罗嗦，更没有汗牛充栋的沉重。它以举重若轻的潇洒，曲尽了中国文学、哲学、艺术的奥妙。它是中国古老文明的结晶。

有格律诗词的时候，就有了对联。律诗中的对偶，不乏精妙的对联。但它与书法形式结合之前，用大白话来说，那叫对对子，基本属于口头文学，脱口秀。文人生活中喜欢对对子，既有相互逗趣的，也有较量才情机智的。

苏东坡就是个对对子高手，他和黄庭坚、王安石都在这上面较量过。有的传说真假难辨，但好玩儿。传说他被贬到黄州做团练副使时，借助讲学以排遣心头郁闷。门生云集，动静大了点，朝廷便派来一名考官视察。

那考官出了个上联为难苏东坡的学生们。他指着远处的宝塔说：“宝塔尖尖，七层四面八方。”

学生们被难住了，纷纷摇手。正当考官得意之时，苏东坡说，他们都已对出下联了呀。 他们的手势就是下联。你的上联是：宝塔尖尖，七层四面八方。他们对的下联是：玉手摇摇，五指三长两短。”

今天我们所见的两条成对的对联书法形式，据说是从明代开始。对联和书法合璧，堪称“金风雨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成了国学中的“绝代双骄”，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学艺术形式。

清代至民国，对联进入鼎盛期。从帝王之家，到山野农舍，无处不见对联。从厅堂到书斋，它与人形影不离。它像是一泓碧潭，映照出主人的情怀志向；它像和煦春风，调和着观者的心绪。对联，营造着中国人的精神家园。

这本集子里的不少对联都是清代和民国期间文化、艺术、政治领域名家的手笔，历经沧桑变幻，完好地保存至今，是前贤们留给后人的珍贵精神遗产。有幸收藏是缘分，有幸欣赏也是缘分。

面对前贤们所书之联，体会的不仅仅是精妙的偶句和书法，更有他们的心境。从清同治状元陆润庠的“随遇而安因树为屋，会心不远开门见山”中，分明可见古人对自然亲和、对命运豁达这种“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只不过，今天要谋求“因树为屋”、“开门见山”的生活环境，倒是都市人不敢梦想的事了。只好将古人写的对联挂在家中，做点儿联想罢了。

不少前贤的对联往往表达出这样的智慧：善于在生活发现美好，学会从心灵中求得满足。

人往往会把非常难得的事情作为人生最大的幸运和追求的目标。遇见神仙，遇见高士，是古人的梦想。而于右任的那幅草书对联告诉人们：“异书罕见如逸士，好花相对亦神仙。”读到一本好书，就好像遇见了高人；看到了好花亦好比遇见了神仙。世人常执著，读了本好书还非要见到作者，见到了作者还非要签名本，其实是舍本求末了。生活本来可以美好，而人却喜欢脱离生活去追求幸福，换来的常是烦恼和焦虑。

有些对联似乎在讲“废话”，如晚清画家蒲作英所撰“风来花自飞，春到鸟能歌”。风吹来，花瓣自然会飞；春到了，鸟儿自然鸣唱。这还用说吗？但是，上天安排的这等美景，忙碌于功名利禄的人们有几个能够时时体会和享受到呢？

人生的修炼不在别处，而在自己的心是否与天地相谐。

清乾隆内阁大学士翁方纲的一幅对联，也是类似的“废话”——“见梅子熟矣，闻木犀香乎？”看了这样的句子，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和这位老先生一起闻到了桂花香。

为什么耿耿于既往，孜孜于未来，而不在意当下呢？古人的对联提醒我们。

对联是有个性的。它有些句子并非人人可写，或者说他人写来其味有异。我藏有一副民国元老张静江的对联，字雄浑，句更佳：“法空宁有得，道在复何言。” 张静江是２０世纪初江浙四大亨之一，倾尽家产资助孙中山革命，乃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孙中山称他为“二兄”、“中华第一奇人”；蒋介石称他为“革命导师”；陈果夫称他为“党国理财第一人”；毛泽东称他是“有经济眼光”的人。对联年岁高了，不方便常挂，曾想倩人书此句代之，但总是想不出还有谁适合写。

此对联集中也有很多无法用别人来替代书写的句子。如弘一大师的长联：“愿尽未来普代法界一切众生备受大苦，誓舍身命弘护南山四分律教久住神州。”此联兼长题，非但为弘一书法难得之精品，其内容的精神力量更不是他人可以替代的。又如张大千的“慷慨自成名士素，绸缪深会美人心”。对朋友慷慨，对美人多情，又享有盛名，真个是大千自己的写照了。

写至此，我忽想到，中国对联历史中有一副非常精彩的对子，如果作者本人没有写过的话，恐怕再也没人可以写了。那就是：“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遇佳联如遇佳人，可遇不可求。遇之当珍。

菜青虫

遇佳联如遇佳人，可遇不可求。遇之当珍{:2_94:}